第十节
师父曾经觉得小三向自己描绘过的未来是虚幻的,小三说,一定会有一天,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会彼此尊重,彼此敬畏,不管对方是地主也好,右派也好。
但这一天居然真的到来了,一九七六那一年,历史翻过了一个时代,那些曾经响彻了耳边的革命口号,慢慢的开始消退了。家庭成分这样一个让师父惊心动魄的词,已经渐渐的不再那么刺耳了。虽然在最初的几年,人们谈到地主子女的时候,依然不由自主的选择出藐视的态度,但时代真的变了,变的像小三描绘的那样,每个人都开始走向轨道,按照正常的秩序。
每个人都发生了许多变化,师父在学校里当了老师,梅芬在单位里成了业务骨干,而做了多年零工的嫂子,被转成了正式的工人。
当然变化最大的人是小四,生性灵活的小四去了政府工作,升官的速度比火箭还要快,在人们的印象中,小四那个名字早就被人忘记了,即便是师父学校里的校长见到小四的时候也会故作热络且尊敬的喊他陈主任。
当年同住一个院子的很多人都对这位如今叫陈主任的小四颇有微词,抱怨的多是小四绝情,对老朋友不照顾。
不过师父觉得小四不错,当年嫂子被招收为正式工的时候便是小四出的力。每次见到师父,不管身边是谁,小四都会跑过来和师父打招呼。有时候空闲的时候,小四还会拎着一些酒菜去师父家里找他叙叙旧。
很多同事羡慕小四和师父的要好,有很多人觉得两个人之间应该有一些亲属关系,对于猜测师父都觉得蛮好笑的,师父觉得小四对自己的亲厚与两个人都有过一段受人歧视,艰难的讨生活的经历有关。
师父说,那时候我根本没有意识到,小四对我的亲厚远远不像我自己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师父发现小四的秘密在几年以后,那一年,小三的儿子东东已经快毕业了,虽然学校里毕业全部是包分配的,不过学生自身的人际关系还是会影响到毕业后分配工作的好坏。嫂子知道自己没有什么背景,便拜托师父请小四帮忙。
嫂子说,东东的学习成绩也算不错,咱们也不指望分到什么好单位,只要能留在本地就可以。
那天晚上,师父弄了几个菜把小四请了过来。
小四很爽快,完全没有犹豫便答应了。
小四和师父一边喝酒一边聊了很久过去的事情。小四喝了很多酒,然后忽然爬在桌上大哭。
小四的举动让师父很意外,但也无从劝起,因为不知道小四到底是想起来那段伤心的往事。
小四哭了一会,忽然抬着头,望着师父说:“五哥,主席画像上的那一滴墨水是我滴上去的。”
师父说,那一瞬间,自己的脑子里一遍空白,心中那块已经结了痂很久的伤口痛了起来。
师父想起孤零零的站在批斗会场中央的小三,原来整件事情中,小三才是最无辜的人,替别人顶罪,被亲人放弃。而造成这一切的全都是眼前这个装了很久好人的家伙。
小四说:“我不是故意的,三哥被他们抓起来的时候,我很害怕我不敢承认,我没有想到三哥会死。”
师父说:我把整杯的酒泼在小四的脸上,我第一次看到有人被酒泼醒。
小四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等待被宰杀的狗一样,可怜巴巴的望着师父。
师父说,我没有打小四,因为我知道他和曾经的自己一样,期望用身体上的痛苦舒缓内心的罪孽。
师父在心里说,你别想,因为我们都是害死小三的凶手,虽然我们无法分清谁是主谋,谁是帮凶!
东东毕业后分配去了一家不错的单位,后来有人开始议论王卫东和陈主任关系的时候,师父才知道小四在其中做了很多工作,师父觉得很自己很可耻,这些所谓的好处,都是用小三的性命换回来的。
只是师父没有勇气去回绝那些帮助,师父不想用东东的前途去换取自己的自尊,同样不想让嫂子感受陈旧的伤口被再次揭开的痛苦。
那以后,师父见到过小四好些次,小四站在自己回家必经之路的路边,怯生生的望着师父。
师父说,我总是面无表情的走过去,我知道小四只是希望我可以走过去和他说一句话,哪怕是毫无意义的一句话。
但是师父觉得自己做不到,有时候师父也会怀念年青时和小四在一起时光,单纯的亲密,毫无杂念,可惜那时候的师父和小四都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们会用最惨烈的方式,将彼此的人生路践踏的崎岖不平。
小四在那条路上坚持很久,一次、两次、三次、十次、二十次,终于有一天小四不再出现了。
师父说,我们之间那条本不该相逢的人生路,终于不再交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