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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郑鸣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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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闲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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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 00:57:14 | 只看该作者


梅雨还未到来,后门的石壁上已长满苍苔,似泪痕斑驳,又如铜钱隐隐。小时候,我喜欢用手指剥下一片片苔衣,弄到瓦片上然后玩过家家。如果换是雨季,或春雨渺渺,或夏雨腾腾,那石壁上的苔鲜,先是绒黄,渐而青翠,入夏便成了墨绿。颜色的变化,总能引得儿时的好奇。无聊了,就在家里的泥地上挖些“鼠洞”,然后藏些玩具小儿书,虽然偶被父母呵斥,还是乐此不彼。有时真寻着鼠洞,便往里头灌水,又怕水灌多了会浸垮地基,房子会不会如水上的纸船,风一吹就倒了。这样一想,兴趣顿减,又改在书本里打转,渐渐地,那石壁上的青苔也淡出记忆。
有时候,我真该相信冥冥。提及我的出生,村人少不了惊讶,于是有了传说。我曾问过母亲,但她只是笑笑,以一句那有啥离奇的就打发了。凡事越平淡,就越能生疑。在我家后门地石壁上,还有口井,井水清澈,阳光切过屋檐,幽幽地在水面画出一片金黄,在木桶起落之间,水光潋滟。那时,我总喜欢呆在傍边看母亲打水,波光在脸上闪烁,似浓荫筛落的日影,不过多了些灵动。
书上说,井是海眼,从这里下去能潜到海底。我问过爷爷,他也深信不疑。但他的模样,我已彻底空白了。村人说他当过书记,因为不满某些干部私取生产队里的粮食,被人反咬一口,背缚着悬在社屋里……后来父亲从外地赶回,提着丈二的尖刀枪,将那些家伙从村头追到村尾,从此再也没人敢欺负我家了。
父亲说,在太祖那代,我家是当地的首富,后来出了两个败家子。村人说,兄弟俩以石臼做饭,以割地送田招待客人,门庭于是破落。更甚地是兄弟俩未至而立就匆匆谢世,一直单传到我爷爷这代。村人总是欺软怕硬,那时谁家人多就能把黑的说成白的,死的吹成活的,甚至吃了人丁单薄的。因此,爷爷地被辱,也是可想而知。
但是不久,爷爷走了,三个月后,奶奶也去了。事情发生在我五岁那年,也许还未熟习人事,对于死并没有多大的悲痛。相反,我为能吃到稀见食物而蹦跳着前门进后门出。很多人指责海婴,说他在鲁迅的丧事上没流眼泪。但是,他们忘了,死对于我们,至少在那时毕竟还很陌生。所以当父亲说我在守灵时竟跪着睡着了,我并没有丝毫的意外。但是,一些亲戚就闲言戏语说我的不孝了。可能吧,毕竟我是睡着了。
昨晚,从孙二家过来时,狭长地胡同里锣鼓声声,一队人鱼贯着哭丧,送到村口时,将一堆东西烧了,然后一阵鼓乐就返回了。也许这就是送死者上路吧。而爷爷出殡前,寿域在堂屋停了十几天,每晚都由父亲和叔伯们陪着,挨到吉日,于是辞灵出堂起杠摔盆,一路抛扬纸钱,我和哥哥则一左一右杠着幡走在前头……但奶奶的丧礼似乎出了意外,尽管父亲小心的筹措着,舅公还是说寒惨了他的妹妹,得摆九九八十一桌。尽管三月前已办了一场,眼堂铁黑地父亲还是爽快地答应。但小叔们有意见,赶好的日子于是一推再推,这时父亲急了,费尽口舌才终于说服弟妹。后来我曾问父亲原因,他说丧礼不仅是慎终追远,从某种意义上讲隆重与否它体现的是对死者尊重和尊严。
父亲曾说,我有几分他哥哥的模样,只是在某年的豆疹中,父亲侥幸活了下来,而他却走了。两人的感情大抵很深,以至于父亲很少提他,但凡提及,他总是落泪。有时我想,那位不知名姓的大伯或许就是我的前身。我出生那天是堂叔大喜的日子,可是我虽然出生了,但堂叔的媳妇却没娶成。就此看来,那日子并未见好,勉强算是忧喜参半吧。
大概是六岁那年,水井有了淤泥。抽干水后,母亲让我下去刮井。水井不大,似墙上挖出地空火柴盒。井底是沙岩,水中岩缝里渗出,冬暖夏凉。我将淤泥拘进水勺,然后递给母亲,刮净了从井里出来,母亲往里头冲水,之后我又下去刮泥,如此反复三四回,才能了事。也就在这次,我从井底挖到一柄玉剑,五公分长,上面镌着蚯蚓般地图案。经过辨认,父亲说是篆写的鸣谦,从此它便成我的名。我之于井,也从此有了莫名地情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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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 00:57:28 | 只看该作者
睡起无聊

睡起无聊,点支烟,一个人光着身子在云雾中穿梭来去。
墙上挂满了枯黄的画轴,记不清是谁的涩笔,依稀也有自己的。或许是久未清掸的缘故,明妃的脸上粘着几条蜘蛛的毛腿,被微风轻轻曳起而摇漾开来。灯,依旧孤独地亮着,只是没了夜晚的神采,在如潮水般地阳光倾泻之下,曾经奕奕地灯火也竟黯淡起来。
抽一本书,就这么傻站着挨到天黑,此刻的时光似乎从来就不曾流逝,相反凝固如案头的毛锥,简单成一个永恒的姿势——斜靠着死灰色的砚台,然而笔头竟然有墨,在灯火的照耀下发着油腻的光……
“叱咤徒多消酒力,风云空遣杞人忧。”
也许是沉积了过多的岁月,我的脑子似乎长了绿毛,呼出的空气也夹杂着腐朽的味道,生命就涣散这一刻。这种感觉让我惊讶而欣喜,那些我追求的信符,不也崩溃于这一刻吗。既然参不透,不如偕之以亡,不也值得欣慰吗?
于是,我开始手舞足蹈,疯狂中触着案头芜杂如丛草的书本,轰得一声,倾泻成流淌的河流,那些徜徉于河畔的智者,可有“逝者如斯”的喟叹?
沉默的沉没,假死的时光于是复活了,可我终于没有惊喜,而是平淡的穿上衣服,一番梳洗,出了门——我疑惑了,我要去哪里呢?哪里又是那里。
好象来了短信,是“百合”的:
“与你相识以来,深深的感觉你心底深处一直生长着一种郁郁的东西,其实这时问到的我是不会与你讲什么生命里满是阳光的什么华美之词。因为我感知的生命,就是这样悲情横生。生命终是要以叹息作为终止符的。我们能改变的大多很浅显。刚才“度”在网上,说给你写的东西(《结网集序》)已经匆匆发在论坛,他上夜班,要我告诉你,他的手机出问题发不得短信。我们在你这样的时刻,其实都在你身边。”
这时,我才依微地记起曾给过他们短信。忘记了内容,打电话问“紫儿”,她只郁郁地啜泣,良久才把我的短信转发了过来:
“又偷偷地看完了《郁达夫小说全集》,竟莫名的哽咽起来,那心中沉郁的情怀,原是如此的酸楚而缱绻,生命真是注定悲剧吗?”
接着“紫儿”又提及一件事:“中午看到林(徽音)去世后,一个非常特殊的日子,金(岳霖)邀老友们到酒店聚餐,正当大家困惑时,金含泪说:‘今天是徽音的生日。’看到这我也莫名的哽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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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 00:57:48 | 只看该作者
西瓜爱情

那年我大三,伊是我异地女友,因为遭了家人的反对,我俩每次的约会也成了偷情。这样几年下来,新鲜刺激之外,黯淡也在所难免。伊的家境并非优裕,而我则是名副其实的公子哥,过手钱如云水去,每到偷情的季节,口袋里总是空空如也。幸好伊的细心,所以每当我悔恨的时候,伊偷偷地往我口袋里塞十几人头。而我居然也心安理得。
在某个溽夏的清晨,伊说:“钱吗,有时确是个好东西。”我懒懒地躺在床上,用睡眼对着伊的胴体,在阳光地轻抚下乏着一层银灰的薄雾。忽然觉得口渴,起身剖个西瓜,那时我们极忌讳说3(散)、4(死)、5(糊)、6(溜)、7(凄)、8(拜),至于九十倒是习惯因素,于是我只杀了三角,用勺子往里面掏,伊也似乎乐意如此,我还能有啥意见。
伊拂拂秀发,闲闲地幽在我怀里,两片樱唇急切地张合着,似窝中的雏燕,焦急地等待喂食。
“换我是徐德言,肯定在国破之前和爱人一起跳湖,或许还能开出傲岸并蒂莲来。更可气地是,他本来就清楚自己不是左右历史的人,又何必让他人作践妻子呢?可见破镜重圆的故事,是不能说明真爱的。”伊愤愤地说道。
“可惜,几人能如此决绝,我们的社会遵从的是‘夫妻本是同命鸟,大难来时各自飞’,所以要象郁达夫热望的‘死后神魂如有验,何妨同死化鸳鸯。百年人世多风雨,不及泉台岁月长。’终究异类,但是如果世间的人,都是这般,奉爱情至上,恐怕在一次离乱中,人类也将近灭绝了。呵……”
“那么你呢?”伊似乎听出我的弦外之音,坐直身子,用渴求的眼光看我。我知道她需要我的肯定,在心理上我确实也倾向于爱情的迷恋,也曾几度罚誓要醉死花下,可是心中有种莫名的驿动,终于不能坚强我的信心。
“明天你能为我守寡吧。”我冷不丁地冒出一句,伊讶然看我一眼,良久才咬出几字:“呵,那我先死好了。”
伊来北京之前,我们商量好住香山的,一来房租便宜,二来图个清净,只是缺少象样的浴室,所以我们几乎每天是躺着不动,即便如此,身上还冒汗不止。我说,不如袒诚相见,免得老使气闹隔膜,伊竟也顺从的穿身丝质透明睡衣,又将长发缕缕盘起,这模样很象出浴的天使,我竟无半点欲念。
伊嫌弃我的物什,说是暴怒的鱼雷,我坏笑一声,裤裆下多了条三角丝巾。忘了说了,伊是艺术系的高才生,她说班里的模特全是同学,女子也一丝不挂的,男子则挂片毛巾,只是没我现在的待遇。她莞尔一笑,说要为我写生,我只好站到凳上,神情严肃成石雕的大卫。伊也不吝啬笔墨,在画板上勾勒妥帖着,约莫半宿,她神情诡异地说声可以了,我才硬提着僵硬成石柱的双腿,一个踉跄扑倒在床上,而伊依然格格不停,差点笑折了腰。我作出恼怒的样子,她将画板在我眼前晃来忽去。
“呵……乌龟,你……”我差点没气出血来,伊见我真的恼怒了,斜过身来钻进我怀里,说:“孩子别哭,哦,抱抱哦。”我竟也如沐春风,狠狠地拧她一屁股。
“知道么,每次写生,我都画乌龟,非礼勿视吗。教授批我,我还是这么说,只是让我不解的是,在课间休歇的那十分钟,很多女生都围绕那男的,叽喳不休。室友筱说那模特也着实健美,及至回到宿舍,他的胸中肋下总沾挂着口红的痕迹,更甚的臀部还有呢?”
“你也有分吧?”我傻傻地气她,竟惹得一阵暴雨般的拳头,柔柔地砸在胸口。
“叫你乱说,叫你乱说。”伊唰得蹦将起来,然后命令道,“阿傻同志,立正稍息。向前看。”我乖乖地从命。伊煞有介事地模仿起教官的口吻,而且是湖南人那种吐字尖滞的腔调,却丝毫无有半点滑稽。
“现在,我正式宣布,阿傻是我——林可欣的个人财产,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第N条规定,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签字——盖章。”一切的程序,就在她的自导自演中结束,只是在盖章时,伊跳将起来,搂住我脖子,狠狠地往我脸上亲了一口,然后就这么吊我身上,不肯下来……
日子就这么愉悦而颓废地飞逝,早上起来,我们惯例爬香山,逛植物园,回来就拎四五个西瓜,算是一天的饮食。伊总快乐成飞舞的蝴蝶,在身边穿梭来去,有时兔子般地蹦跳几步;有时猛地窜上我的后背,小手一扬,我便双手甩摆着西瓜,跛驴般飞奔起来。因为长是吃瓜的缘故,伊总撵着我说些关于西瓜的故事。这时,伊总托起下巴,聚精会神地看着我拙劣刻板的教授,偶尔也插上几句,大抵以沉默居多。也只在这时,我才发觉自己存在的价值,虽然多半是空虚的唠叨,只要有人倾听,谁还会在乎自己的古板呢?
“《本草》上说永嘉有寒瓜甚大,可藏至春者,即是西瓜。大概在五代之前,瓜种已入浙东,因流布未广,所以其名未显。也有说汉代灵瓜就是西瓜,而且是自西域传入的。明朝的李东阳写诗说‘汉使西还道路赊,至今中国有灵瓜(《汝贤馈西瓜及槟榔》》)’,宋朝的《事物纪原》也说‘中国初无西瓜,洪忠宣使金,贬递至阴山,得食之。’”
“那么,西瓜诗呢?”伊眨眨眼睛,开始了她的打破沙窝。
“一般是有句无篇,差可称佳者,独有文文山的‘拔出金佩刀,切破苍玉瓶。千点红樱桃,一团黄水晶。’”我继续卖弄着,这情形让我回到书斋的日子:于清风徐徐之夜,点一盏清灯,手把黄卷,或温一壶清茶,让幽淡地茶烟洗去一天的疲惫。
“傻,为什么你知道那么多,而我却这么肤浅。在你面前,有时我真的很自卑。虽然我知道,恋人间是不须计较这些,可我总想与你比肩前行。”
“欣,我只是翻破了几本黄卷,在某种意义上我只是别人的传声筒,两脚书橱,而你的每一个旋转的舞姿,一个眼神,都出于你的天性。也许,这就是人的命运吧,你活出得是自己,而我则不可避免的成了别人的工具,你又何必羡慕我呢?”
“是吗?”伊还将信将疑,我竟无言以对。
接下来几天,伊沉默了许多,而我也沉浸在感叹生命的傀儡中,也许这就是人生之悲哀吧。我们的生活也简单成灵肉的激撞。但是每一次升华,换回地却是冰冷的空虚。尽管伊极力舒展她的韧性,将身体团成火热的雪球,我还是没能戳穿她的身子,直至灵魂的深处。于是我愕然了,下身耸动之余,只好静静地聆听伊之声息,或张口呼吸,或粗声喘气,或累哀,或呵气,或亲吻咬啮,乃至全身的震动,变形,我才缓缓伏身,轻吻伊之额头……
房租还没到期,我们的RMB已将告磬,而我们才生活了一月,离别在即。呵,黯然消魂者,惟别而已。于是我建议变卖我的手机,伊说这是我们唯一的爱情信使,而我又别无余资,方才懊悔起平日的阔手,而伊又感叹两地的相望,说到伤心,两人竟幽幽地抱哭了一夜。
饿了,还是西瓜,也许是上天的垂怜,这年的价格竟出奇的便宜,一块钱便可抱十斤的8346,除了不耐饥外,却也百吃不厌。本来瘦弱地伊,竟然冷艳起来,虽然不免于轻微地腹涨,倒也不曾加粗伊之腰围。这期间,我总夹三*五地买份炒饭、粉丝之类,伊在我之威胁下也含泪嚼下了。然而预算还是告警了,我说向朋友借些,伊坚决不肯,反而宽慰我说,“我是娇贵家的女孩吗,小时侯,我家天天吃红薯,而且一天只有两顿,比起现在,我已经很满足了。真的。我担心的只有你,以前老泡在酒池肉林里,假如以后,艾,真不知该如何生存。现在就当是将来某天的磨砺吧。”
我惭愧点头,抽出伊之旅费,我们的开销也只剩30多块了,而伊又从旅费中提出我多放的50说,“忘了我们还是学生,半票哦。”我这才从懵懂中醒来。
日子虽然清苦些,但我们的笑声还是四处开花。伊似乎习惯了公园,她说很爱互相搀扶的白发恋人,夕阳将背影画得老长老长。伊说这背影就是他们风雨同舟的缩影。很多时候,我以沉默居多,因为我的话已在电话中说尽,而彼时沉默的伊,现在却唧唧喳喳说个不休,也不怕我说是麻雀了。一天在回来的路上,伊意外地买了本俞樾的《左台仙馆笔记》,说要长些见识,免却自卑。但伊不通古文,所以解说的任务我自然责无旁贷了。每天甜言蜜语之后,我煞模煞样地操起先生的口吻,之乎者也地喋喋不休,而伊也咦哩哇啦摇头成私塾的童子。
“青浦章练塘有某氏者,买一西瓜……”
“咿,古怪,咱又是西瓜。傻,书,书,我念,我念。”伊撒娇着抢过《笔记》,一板一眼地晃着脑袋:“……重二十斤(不小么),将剖食之,西瓜在案上旋转不定(小见多怪,瓜是园地,放在桌上,手一碰自然能动了,去),惧不敢剖,其旁人代为奏刀,騞砉一声,将瓜分为二,而其中有蜈蚣一条(怕怕),(还)长尺余,广寸许(伊说着用手比拟着),(幸好)已成两段矣(不然,还得了)。腹中隐隐有光(不会有妖怪吧!),破之,得明珠数十颗。(我还以为什么呢,原来是明珠啊。)”
伊就这么评读下来,积日之阴云也一扫殆尽,然后认真地说道,“傻,我们的瓜也吃完,不如现在去买大的,好么?”
我嗯了声,伊抓起我的手,飞快地抢出门去,也不等我付钱,就美美地抱回一个十五六斤碧玉西瓜跑回院中,用井水洗了又洗,满意后才理理几丝凌乱的黑发,甚至不顾幽雅,竟用手背揩去额上地汗珠,然后朝我傻笑。我正纳闷平时瘦弱的伊何以有如此地气力,可欣也看出我的疑惑,诚恳道:“傻,我切好么?”也不等我点头,伊就紧握刀柄,微颤着,稍事片刻地默祷,随之騞砉一声,瓜开了,伊揉揉眼睛,忽而哭丧起来:“我的蜈蚣呢?傻——”
我这才明了她的心事,蓦地想起恋爱中的女孩智商是零的箴言,想哭,却没有眼泪。
“可能是下一个吧,欣。”
“不,你也骗我。”伊突地嚎啕大哭,而我又一次听到玻璃心碎的声音。
终于要分手了,我们相顾无言,在列车进站地那一刻起,伊呆若木鸡,神情呆滞,也许是不敢听每一刻的报点,我只能死死地抱紧受惊的小鹿。也不知什么时候,伊恨恨地咬我耳根,“傻,你一定要多赚钱养我。”
               
                                                       2003年 12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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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 00:58:06 | 只看该作者
夏云城侧记

夏日的天台也无非是这样,如火的阳光从天空中瀑布般地飞泻下来,水珠溅开,又似一颗颗滚烫地油滴,落在脸上准是一片白亮白亮的水泡。虽则是清晨,那树梢的鸣蝉已是著沸了一锅粥似的飞溅开了。一个人懒懒地走过狭窄的街道,往日的人流如潮水般的退去,三尺的小巷顿时显得空旷,只有那一波一波的热气还在拼命地翻搅着,又一个转弯就到夏老的门前。
那时非典刚过,我也恢复了自由,大抵还有些许的余悸,使往日的师友终于“退避三舍”了。于是抬起的手又缩了回来,虽然已有电话地预约,而且夏老也是爽快答应的,在我大抵还是犹豫了。忽而吱呀一声门开了,里面探出一人,稍是花白的头发有些凌乱却不张扬,温和地向后梳着,是夏老,还是那般熨心地热情,没有多余地寒暄,只是一声“鸣谦,你终于来了”,我就被延进了客厅。
说来惭愧,我是到了天中后才知道夏老的大名的。那时我正沉溺于诗词的神韵,把玩得久了,就横生出几分写诗的妄想。但我也有个固执的偏见,恰如余杰兄所说得:“我认为当代人再写旧体诗是完全不可能的,旧体诗已经彻底的死亡,旧体诗只能被我们所遥感、所追忆、所流传。丧失了基本创造力、想象力和审美力的我们这一代人,在一个迥然不同、低劣粗俗地语言环境中长大的我们这代人,对旧体诗仅能‘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于是一声叹息,就吹灭了连日的妄想,数卷涂鸦之作也随之长捐箱底了。同桌郭锦枫见了很是可惜,就偷偷地将这些“莫名的冲动”汇集起来认真地抄在一个本子上,也不知怎的在班上我竟有了“诗人”的美誉。这大抵使我惶恐不已,杨宪益说:“我不会作诗,我只会喝酒”,在当时我则不但不能作诗,并剧饮也是不能的。我仅仅是把个人的感受用韵语表达罢了,然而竟有人称我为“诗人”。大凡却人馈赠,总是不恭,所以孔子说“既来之则安之”,我也只好“既来之则受之”了。从此为了躲避这个喧嚣的世界,白天我常常拥被而眠,幻想出虫声渐起的黑夜,细心地捕捉着诗的精灵。毕竟是闭门造车,毕竟是诗山孤旅,在众多时光凋谢之后,我的诗艺还居若磐石,千年而无转移。
一日,在报上看到一篇关于南山诗翁汤竟庸先生的报导,刹时兴起就投书请益,不久我也就成了汤老的弟子。倾谈之间,我也听闻了夏老的名声,那时他是会长,诗作很见得骨力。先前诗会是不接纳在校学生的,然而我竟破了例,先生说:“这是夏老师对你的信任与赏鉴,毋令失望”。这很让我感动,以至于第一次见面时,我的眼眶里竟蠕动着一条滚烫地热虫。又一日,我听说诗会在采编《天台山当代诗词选》,其时将要付印了,我忽而存了侥幸就给夏老送去几页诗笺,大抵是希冀能够入选的,书出来时,我果真附了骥尾。
有的人很以自己像个诗人而骄傲,一辈子平仄拗救,没有其他的爱好与娱乐,不见得就能做出什么好诗来。我曾细细地研读了几本不算很薄的《居思集》及续集,后来夏老择要编入《澹静居随笔》,一个敢于大胆置疑“史册千年多少页,谁将直笔写前朝”,慨叹“陶朱一统”风雅式微的“思人”,如非血性之人谢不能为也。或有人说夏老爱打麻将,我也曾不止的遇见过,说者大有“恐非诗人情趣”的讥屑,或是作“好心的杞忧”,在我则想起著名记者对加谬(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所说的话,那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感谢上帝,您不像知识分子,到像个运动员,头脑清晰,——一副普通人模样,稳重,爱说善意的讥讽话,长得有点像汽车修理工。”大抵麻将之戏煞费时光,有人便以为不务正业,玩物丧志了。胡适还曾细心地算过一笔“时间帐”:二十年代的中国每天至少有一百万副麻将在碰杠吃和,就算每桌只打八圈,以每圈半小时计,就要耗去二百万个时辰,相当于损失十六万七千多天,约五百年的光阴。金钱的输赢、精力的消磨都还在外。由此他评论说:“我们走遍世界,可曾看到哪一个有长进的民族肯这样荒时废业的?麻将只能是爱闲荡、不珍惜时间的民族的‘专利品’!”然而,他自己却乐此不疲。据说梁启超也有此的雅兴,时有学生请他讲演,他照打不误,说“我正利用博戏时间起腹稿耳”,且“骨牌足以启予智窦,手一抚之,思潮汩汩而来”,闻者粲然。
王小波生前做得一手好小说,文字就像帕瓦罗蒂一张嘴,不用报名,你就知道这是帕瓦罗蒂,然而却鲜有人物侧记,“因为假如自己写得不好,就是给他们脸上摸黑”,否则就是给自己“贴金”,所以迟迟“没有勇气写这样的文章。”因此在王道乾先生、查良铮先生都已故世之后,也落下了“生前如巨石压着般地窒息”,却是我所不堪忍受的,于是便有了这篇文字,如果不小心使二老脸上无光,终于摸黑,最是我不愿想象的

                                                      2003年8月21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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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 00:58:19 | 只看该作者
小 沈
   
网上不少小沈的文字,我看过一些,但很少评论。至于“老度”、“无岸”还有“天涯”们地速写,似于小沈的生活无关,他们所谓地文婷,或即文字中的小沈吧。
某次,她在国展谈书稿,我去约定地麦当劳等她。说好是六点一刻,她还没来。我于是要了双份的可乐薯条,然后靠窗坐下。音乐似淡淡地花香,迷漫成朦胧地薄雾。我静沐着,不时拿眼光游弋。等待地滋味,有如蚕食,而时间却似桑叶在咀嚼中沙沙流逝。身边是耳语着地小两口,如胶似漆,那神情颇似初恋,却似着了奶油地蛋糕。
七点了,拨她电话,还是关机。于是问服务生,他确认这店离国展最近。兴许还忙吧,毕竟出书不易,我想。这时提到喉咙的心,也缓缓落回肚里。
初识小沈,也是这般光景。那晚,她姗姗来迟,虽然素未谋面,但在都市的某个角落,我一扬手,她便罗袜生尘,趟过流水般地街道,只一个微笑,就轻轻地落在我耳边了。然而现在,我之感觉竟莫名地迟钝了。
一杯落肚,已是七时一刻。因为占了两位,不时有人问座的,我都不好意思地拒绝。又招呼服务生,问这傍边可有分店,他说沿X路直走十五分钟就是。我飞身下楼,转又想:万一前脚后跟,我们擦肩而过,岂不冤枉。于是又折回和服务生打了招呼,告诉她沈的相貌,才放心去别的分店。
国展对门有家肯德基,路过时心想:或许就是小沈所谓地麦当劳,可她也不至于麦肯不分啊。犹豫着还是进去看了,没人。寻到分店,也不见她的影子。腾挪来去,我终于坐会原处。这时手机响了。
“你在哪啊,我怎不见你啊。”小沈说,言语中颇有责怪的意味。
我打趣道:“等你啊,在哪里呢了,你?”
“不是说好麦当劳嘛。”
“那家呢?”
“国展对面呀。”
“呵呵,我知道你在哪了,我过来。”我翻然有悟,想笑却不成声,然后跑去肯德基了。
吃完饭,聊会,夜色渐深。要散了,我送她。她忽而若有感触,说:“吃饱了,喝足了,还能免费学知识,人生还求什么呢?我愿足矣!”
路过肯德基时,小沈见有卖小木箱的地摊,竟惊奇地喊出声来。木箱的做工并不很精致,却很小巧,我说:“喜欢就挑呗。”于是她弯腰蹲身,仔细地抚摩,而长发则如瀑布倾泄,被晚风轻轻地扬起…… 熟悉了,戏噱也多。
某次在老度家,醉酒中我一手轻揉她之的素足,郑重而又顽皮地说道:“女孩只有梦幻,那么女人呢?”
“平凡,真实之平凡。”
“你很平凡,可惜你只是女孩。”
“你,你又欺负我。我那点不象女人了。”
她看来真是生气了,猛一抽足,我只握住一把空气,虽然还有清幽地兰香。 又有一次,我忽而惘然了爱情,发短信问她:“你相信爱情吗?究竟什么是爱情。”
“信。但不是每个人都懂得或拥有。爱是一个人的,而爱情则是两人的。”
我躺在床上傻傻地回味着,随即又说:“呵,我终于明白美女与野兽之真义,而我却仅是人。你呢?”
“我是野兽中的美女。”
“野兽中的美女?究竟是指生活于野兽中的美女抑或野兽丛中的美女。”我的笨拙顿时脱落无余。
“当然是野兽中的美女了。”
大约十几秒后,终于等到她的回信了,我也暗自庆幸终于没使她恼怒。
小沈似乎有些迷信,年前我曾在网上编排她地八字,然后胡诌一通,她竟说应了十之七八。我又掉舌说她的生辰不确,半月前她竟认真地给我重抄了份,说过年时刚从老妈哪问来的,我接过时心理颇有些异味。但是,去年的某次腐败,又让我放下心来。那时,出版社寄来封面,征求我的意见,对于颜色我不很敏感。而她正在某公司编杂志,她说如换作黄褐色,背景用石板纹,或许会古雅些。书出来了,果然书卷飘香。之前,我曾答应送几本史书,走得急了竟带去四本,我歉歉地说:“要是全部送你,似乎不很吉利。”
她微笑道:“我才不信这些呢。”
小沈说:“她是一个安身尘世里的平凡女子,笨笨的睡着,瘦瘦的醒着,除了爱,傻傻之外更多了一份默默的等待。”
我想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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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 00:58:42 | 只看该作者
久违的故人

她,与我未曾谋面,却似我久违的故人。或许有着类似的甜蜜,还有忧伤,她读懂了我的文字,还有我的不堪。她说,我总沉浸在过去,咀嚼时光。而她,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我看过她的照片,优雅地坐在椰树林下,有风吹过,青丝微扬……嘴角还挂着一丝微笑,涩涩的,和着忧郁的眼神,将画面定格在某年的凉夏。也就在那时,她还有个俏皮的姿势,手提着凉鞋,在沙滩上戏浪,紫色的衣摆,舞动苍茫的大海。我曾试读这两个瞬间,猜测她的心性,但还是放弃了。因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迤逦而来。
    她说,曾经喜欢过一人,那是工作伊始,好像也是她的初恋。但因了父母的反对,她被调离原单位,去了陌生的地方。于是,他们聚少离多,如两岸,岸与岸间横着一条长河。呵,“莫唱当年长恨歌,人间亦自有银河”,时至今日,为什么我们的爱情还在神话里打转?压力不能毁灭爱情,但隔离呢?柏杨的答案是毁灭。“只有隔离,才能可能使爱情变质,盖不要说一对情侣,就是一对夫妇,离开得太远太久,都没人敢打包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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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 00:59:15 | 只看该作者
病闲书 十章


C君:
写《天台学术史》,累了,歇会。不怕你笑话,我好几天没洗脸了。方才吃饭,遇见一位熟人。从他诧异的表情里,我读出几分厌恶。“你没病吧,咋这幅模样。”呵,须发缭乱,就算有病?那么,不爱洗澡的王安石,当众解裤带抓虱子的毛泽东,大概也属脑袋抽筋吧。不过,老王是幸运的,尽管老婆有洁癖,却能相濡以沫,真让人羡慕。
    生命是如此的卑微,而我们却把它拿来消受闲气,赎买争吵,为什么彼此不能包容,牵手向前呢?聚散离合,和好还能如初吗?为什么非得寻找当初呢?与其寻找,不如活在当下,尽管没有回忆美丽,却也生动而真切。未来太远,我无法明见;过去已逝,我何必眷恋?
曾有人问佛陀“世界是如何形成的,时间有起点吗?”佛陀举了个例子,假如一个人被毒箭所伤,医生想治疗他。中箭的人却说:“先不要治疗我,我想先了解这是什么毒,是谁射的箭,他为什么射我?”这样下去,又有什么结果呢?来人答道:也许在未得到治疗之前,此人就挂了。佛陀说,所以你的问题,我不回答。
很多争吵,多属意见不合,想弄个究竟,分个胜负,但世界事有多少是辩得清,道得明呢?希腊先哲早就以为辩论是对智慧的侮辱,老子也是“为而不争”,但年前的我却鬼使神差般,在口角中埋葬了多年的感情,说不后悔是骗自己的。人真是奇妙的动物,往往一拍即合,或因一言不合,不欢而散。
昨晚和某老闲谈,我写了首诗送他。大抵是说人活着不必太累,朋友也不必多,有几个合得来就不错了。如果遇着神交已久的,自当大快朵颐,离骚下酒。但得神交即故人么。诗是这样的:
    所乐相知不愿多,胡床吹笛遏云歌。
侬今醉把黄庭去,乘兴山阴好换鹅。
末两句是说王羲之写《黄庭经》换鹅的故事,第二句是用《梅花三弄》典故,《晋书》《世说》都有记载。那时王徽之应召去建康,船至青溪码头停了下来,恰好桓伊在岸上经过,被船上一位粉丝叫破。王徽之便派人对桓伊说:“闻君善吹笛,试为我一奏。”此时桓伊已身居高位,虽久闻徽之大名却不相识,便下车上船坐在胡床上,吹了曲梅花三弄。《晋书》说桓伊“善音乐,尽一时之妙,为江左第一。”想来此曲梅花,必定高妙绝伦,行云或为之暂留。但曲终拂袖,上车走人,宾主间不曾交接一语。这份磊落不着行迹,旷达不缚礼节的风流,现在有谁能够?

                                                                     3月12日



C君:
15日的信已经收阅。你问及读书,其实我已很少读书,觉得无书可读。文章么,解放后大抵不足观,民国时倒有两三作手,如周氏兄弟、俞平伯、梁遇春等等尚可玩味,良以知堂之笔颇适文体,论者或说他的苦闷,多半是人生的况味。
鲁迅的文风峻冷,知堂则有“死气”。我猜想他的心境已近秋凉,所以啊,说起话来欲言又止,说或不说,都无所谓了。这里头,或许也有他兄弟“当我沉默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的忌惮吧。
他就架着眼镜,一杯还冒着热气的清茶,心如深井之水,丢一石子下去也无回声,但井水清澈可以见底,让你无法琢磨他真实的心境,他只是叙述,叙述,说到愤激处,也是平和的。你在背后唤他,他转头看你一眼,慢悠悠把眼镜摘下,把茶端在手里,和声细语地和你闲聊开来,也不顾文章的收束……
昨天去涵芬楼购他全集,跑了好几趟,总是脱销。在无政治的推动下,一套书版了又版,是可说明些问题的。钱教授尝送我几本他的研究专著,比如《周作人传》、《周作人研究二十一讲》、《话说周氏兄弟》,除了传略翻数眼,其它不忍细读。他说的周作人,是他眼中的“哈姆雷特”,在大小舞台上旋转。
俞平伯家学深湛,近代大家大半是他祖上曲园老人的余荫。他的文字,神思邈远,凝炼绝妙,在雅致中间或几句方言,虽觉饶口,却有味道。高一时大约花了8、9块钱买了他一本集子,圈圈点点,读了三年,《浆声灯影里的秦淮河》、《西湖的六月十八夜》、《中年》等我常在早读时讽诵。
“西湖的画舫不如秦淮河的美丽;只今宵一律妆点以温明的灯饰,嘹亮的声歌,在群山互拥,孤月中天,上下莹澈,四顾空灵的湖上,这样的穿梭走动,也觉别具丰致,决不弱于她的姊妹们。”
这时的光景是非常清晰,待到月挂中天“湖心悄且冷;四岸浮动着的歌声人语,灯火的微芒,合拢来却晕成一个繁热的光圈儿围裹着它。我们的心因此也不落于全寂,如平时夜泛的光景;只是伴着少一半的兴奋,多一半的怅惘,软软地跳动着。”
这般文字,近代无伦。也不知何故,我最爱他以归途言人生的《中年》,平淡中说出行走和停驻的种种心情,在你哀伤时,他忽而豁然起来,激人苟活。
“当遥指青山是我们的归路,不免感到轻微的战栗,可是走的近了,空翠渐减,终于到了某一点,不见遥青,只见平淡无奇的道路树石,憧憬既已消释了,我们遂坦然长住。所谓某一点原是很难确定的,假如有,那就是中年。”
“不新鲜原不是讨厌,所以这种把戏未始不可以看下去,但在另一方面,说非看不可,或者没有得看,就要跳脚拍手,以至于投河觅井。这个,我真觉得不必。”
现在文章越写越长,越写越白,本是读者寻味的,写者如数抖出还怕人不知他的心境,颇有代人吃饭或逼人作妓的势头。这类文章看着是畅快,但少了含蓄美,让读者横生不少懒气。这类作手大都受西风浸染,于旧学不甚了了,我猜想这是当下文无可道的病端,不过也只猜想,没作过实证。

3月16日



C君:
    对了,下午去了趟香山居士家。席间,偶然谈及杨沫和她的《青春之歌》。居士告诉我,她就在附近一院子住了六个年头。大概在六十年代初,杨先生身体不适,所住西城区柳英街离什刹海很近,风景虽然不错,但是城里毕竟嘈杂了一些,不利于她写作和修养。于是,她就在香山脚下找了一间别院租住下来,后来干脆把户口也迁到哪儿去了。
我忽然起了好奇,便请他带我去看看。夜幕渐拢,远近已两三灯火,间或还能听见几声犬吠。胡同曲折,人如蛇行。约摸走了十分钟,我们在山脚下一座别院前停下。主人很健谈,她说当年给杨沫挑过水,一担一毛钱,一天一担,一个月三块钱。她还告诉我房子已经翻新,拆下来的旧门窗用来盖了房子。我竟有些伤感,打量起四周的环境。
别院负山而建,前方空旷,一眼便可扫遍“京城三山”——万寿山、玉泉山、香山,左揽碧云寺,右倚植物园,身后四百米处就是梅兰芳墓了。据说这墓地的中央是用水泥浇铸的巨型梅花,梅先生和夫人就长眠花心。在梅墓百尺之内,还憩着马连良、王小楼、言少朋、周和桐等几位京剧名流,同时胡琴圣手梅雨田和徐兰沅也葬在这里,生、旦、净、丑死后又相聚一起,仿佛在为人们演出一台永不消失的好戏。
沿山而上,大约在山顶附近还埋着“刘氏三杰”中的二位,刘天华、刘半农兄弟是也。我素好文字,不谙音律,自然与刘半农较为亲近。刘半农是《亲青年》杂志的一名骁将,鲁迅尝拿他和陈独秀、胡适作比,说如果将韬略比作武器仓库的话,陈独秀的风格是仓库门大开,里面放着几支枪几把刀,让别人看得清清楚楚,外面则竖一面大旗,旗上写着:“内皆武器,来者小心!”胡适的做法是库门紧关,门上贴一张小纸条,说“内无武器,请勿疑虑!”这两位都是高人,一般人见了,望而生畏,不敢上前。刘半农没有什么韬略,他没有武库,就赤条条的一个人,冲锋陷阵,愣头愣脑,所以鲁迅说陈胡二位,让人佩服,刘半农却让人感到亲近。
别院的天井里有几棵光秃的枣树,倔强地立在深寒之中。“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我哼起鲁迅《秋夜》里的句子,但脑子又闪出郁达夫的《故都的秋》,“……在北平即使不出门去罢,就是在皇城人海之中,租人家一椽破屋来住着,早晨起来,泡一碗浓茶、向院子一坐,你也能看得到很高很高的碧绿的天色,听得到青天下驯鸽的飞声。从槐树叶底,朝东细数着一丝一丝漏下来的日光,或在破壁腰中,静对着象喇叭似的牵牛花(朝荣)的蓝朵,自然而然地也能够感觉到十分的秋意。……”居士大约看出我的心境,小声建议:“不若在此弄间房子,得了空闲便来住住。”同时他也表示担忧。毕竟,住惯闹市的人,很难适应这里的孤独和单调,但这一切正是我目前的身体所最迫需者。问过主人,这里正有空房就订下了。
归,检读杨沫日记。1963年9月7日,她写道:
“周末,是亲人朋友聚会的欢快日子,而我却独自一人,住在香山荒芜得像古庙似的园子里。一个人,只有一个人,除了收音机的声音,什么声音也没有,但我却甘心于此。早早把门关上,洗好脸、脚,准备睡觉。为什么,难道我不感到寂寞么?不,为了给人民写一点东西,为了让残余的生命还能发出一点光热,我必须控制自己,忍住疾病的折磨,忍住长日无人的孤寂单调的生活。”
这大概也将是我未来半旬或一月的生活实录吧。不过,我好闲逛,万安公墓就在附近,我会常去看看一些生未同时,但心神交接的一些朋友——梁启超(在植物园)、李大钊、朱自清、戴望舒、穆旦、冯友兰、曹禺、龙榆生、王力,还有恩师启功先生。1994年6月,杨沫写了遗嘱,留下令人潸然的两段话:
一是“我把我的十万元人民币积蓄赠给现代文学馆,并把我所有著作的版权及稿酬也全部赠给现代文学馆。”
一是“把骨灰灌一最粗糙的瓦罐,请求埋在香山我住所的后山坡上,挖一小坑埋掉,因我极爱香山。”
乘兴写此,不知能消君几许闲愁?不宣。

3月18日



C君:
哈哈,我并非热闹者,却也害怕死寂。人在静处呆多了,周身似被疯草般生长的寂寞包围。很多年前,我对钱理群先生说,我的灵魂和身体已经分离,似未能投胎的孤魂野鬼。先生回信说:我搅乱了你的灵魂,而我也找不到出口。 这大抵说出了启蒙者的悲哀,或也竟是鲁迅所谓先驱者的寂寞吧。这六年来,我不停的调整自己,慢慢磨掉自诩的棱角,不与社会起太大冲突,但结果某天发现找到自己,忽而又陷入了迷惘。有时我很懊悔学会思考,假如可以如果,那么我宁愿是不识字的老牛,农耕时废些力,此外就一边咀草,一边瞅几眼太阳。我觉得我应该是这样的活着,但社会篡改了我的人生,从此快乐和幸福与我无缘。我曾愤懑过,也曾埋怨父母,觉得这前半生埋头读书,落得一身痛苦,全是他们的罪过。但想想他们这么鞭策我,无非是不愿我再过他们的生活。是什么让我们如此遭罪?……

3月25日



C君:
    你问为何不谈天台?我觉得还不是时候,苏秦之才未必不如张仪,但游说秦王失败,在于未中机宜。
目前天台的舆论和思想还停留在搬抄和模仿的阶段,应景文字还是少写为妙,不然弄臭了笔头,将来后悔也来不及。
有人说,你可以唤醒他们,没条件可以创造条件,没环境可以创造环境。不过,每个人都有其所长,有其所短,有人适合设计战略,有人适合领兵作战,并不是谁都能横搠挥戈,指点江山的。
因此,现在我宁可固守书斋,也绝不发表言论,适性而已,与高傲无关。
我并非忘情之辈,也向往名利,但不是所有的名利都能吸引我。张载有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大概能括概我之追求。
人生过于短促,所欲也多,如果事事插手,到头来不免于无成。你说是么?

4月2日



C君:
消极倒也未必。其实,我在等死。这并不能明证我的怯懦,相反,我比常人更加热爱生活,珍惜每一分钟,我,只是在陈述我的生命状态。一个人过早的看见自己的宿命,无疑是悲哀的,人的幸福,有时更多的源于自欺或者懵懂。前人讲“察见渊鱼者不祥”,我大概是那不幸的幸运者。
高二时,我就透彻了人生的价值。所谓的价值,不过是苟活的理由。黑格尔说存在即是合理,并不是说是历史的必然,而是说一切存在都是有意义的。这意义,是主观上的判断,而非真理性,因此,找寻意义的历史,也就是人发现自我价值的历史。因此,当自我认定与体制发生冲突时,而个体又无法左右体制,悲剧于是发生。
也许,习惯了孤独的生活,三年高中,我一直沉浸在阅读的兴奋中。那时天中对外宣称有十几万的藏书,但三年下来,我所见到的品类不过三千余种,其余大多是辅导资料,再者便是幼稚的小儿书了。我去借书,从来不挑,从书架的最上层挨次读到最下层,然后转去第二个书架。但读得最细的是进门左侧靠墙那五排,第一排是经典的马恩毛列,不过只有《选集》和两三单行本。除了斯大林、卡斯特罗的不很熟悉外,其余的,在孩时已大多寓目,不过只是认字而已。书是外公从公社里领的,那时所谓的红宝书几乎人手一册,但四卷本的《马恩选集》却只发给干部。我外公是贫农,给人割牛草度日,解放后入了党,做了书记,所以也享受了这份特殊。不过外公并不识字,这些书也就被母亲拿来剪鞋样了。待到我识字了,这些七零八落的宝书,被我从头到尾不知跳读了多少遍,直至二年级才勉强通读。但就中的深意,却依旧惘然。
有时我想,人的知识已包含在基因里面,时间会让我们老旧,也会让知识苏醒。但这苏醒,还需外界的刺激,比如阅读,由此激发的想象,类推。但类推不会产生新知识,所以我益信我的猜想了。这或许是另一种宿命。宿命即是缘分,说得是必然、是结果,但因参杂时空的因素,或然便摇曳而出了。马翁的历史决定论,不过是说历史结果是必然的,但过程是或然的。于是,便有了选定一说。我确信已被命运选择,但是祸福,我无暇顾及。想想识字课本居然是《马恩选集》,入高中后最熟稔的也是《德意志意识形态》,到现实所从事的还是马恩列毛,使我不得不猜测余生之路途了。

4月7日



C君:
关于过去,我曾多次提笔,然后终究没能写下去。这中间,有自己的懒惰,更多的还是不堪面对吧。或许真如紫儿所说,我其实还只是一个任性的孩子,对于生活,对于未来,还存有很多幻想,迷梦,因此无法使内心沉潜,而回忆,检点过去的点滴,如果缺乏审视的精神,很难有超越的认识。失去精神,缺乏超越的文字,与垃圾有何区别。
我已习惯炉边独语。一个人的日子,风淡淡的,云轻轻的,有时会被萤白的灯光吸引,有时也会莫名的大笑,我也知道笑过之后,是无尽的落寞或酸楚,总强过行走僵尸吧。
现在,我已很少看书了。市面流行的,多半是毫无营养的杂碎。换作前些年,我或许会说任何事物都有其长处或不足,但此刻我已挥霍不起生命。当然,这与本身的追求无关。
阅世已多如梦里,看花又过去年春。

4月12日


C君:
真羡慕你的闲散。昨儿睡晚了,醒来流鼻血,只好仰卧着,籍音乐来消磨时间。
听歌,其实是听自己的心境。记不清最初听《问情》是在何时,大概在看《戏说乾隆》吧,算来也有十多年了,《戏说》的故事早已忘却,但这凄婉的旋律,这几年总莫名地轻啮心魂。
“爱到不能爱”,却还要问情,是心有不甘呢?还是在追问中温寻往事?或许,是寄希望于绝望,从无所有中拥有。那么,我又何故每当那熟悉的前奏清婉漾起,心早已沉醉?难道它真契合我的心境,使我情动不已。还是它让我明白,爱只会让人回归虚无?我也知道这种回归是必然的,虽然短暂,却也漫长。也许……太多的也许,模糊了自己。朋友提点我,是感情出问题了吧。呵,我如梦初醒,浩叹当局者迷了。
    是啊,“聚到终须散,繁华过后成一梦”。红尘中,我会微笑,不管内心泪如飞雪。我也不会走掉,只会让回忆飞进风里。既然承诺如平常的说话一样,动一动唇齿,轻而易举,我又何必再相信承诺。既然兑梦如做梦一样,闭眼即是,可谁知梦醒,愕然。
   有时听多了,想偶尔忘却一下,但忘却也只是一种灵感上的借口,感觉依然心神不定,飘忽辗转。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也不能太孤立,在摇曳的视线中,这曲幽伤一直沉浸在我心里。
至于《隐形的翅膀》这首歌是冰岚传给我的,当时也没怎么在意,只当作寻常的旋律来听。不过,她那高亢清亮的嗓音却让我有些惊讶。于是托MAKY弄来二张签名专集,在夜色浓重时,侧耳倾听。《寓言》有些漫不经心,《over the rainbow》太过轻巧,但清脆的声音和歌的节奏配合得非常好。《城堡》等歌,如果换作孙燕姿演唱,就少了那份小女生的快乐形象。唯一遗憾的是她的慢歌似乎不够投入,表现情绪的时候太讲究嗓音的调整,因而听起来就显得刻意了。或许是年龄使然,在她的歌声里找不到灵魂的律动,缺少质感,自然无有打动人心的力量。比如《隐形的翅膀》,唱到“我终于”后觉得很干涩,听起来也很吃力,让人担心她还能不能唱上去,心理负担于是增重不少。但不管怎样,这首歌唱出了绝望者的心声,每一转拍似低声轻叹……
又:关于人生和幸福。
甲说:“幸福是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好死不如懒活,活多久是多久,如果能长生不死,那是最好不过。”
乙说:“幸福?个体的自我满足吧。我不在乎活多长,我在乎今天是否快乐。什么价值、意义都是主观的东西,我没必要因为别人的眼光盯着,就不会走路了吧。”
你说呢?

4月16日



C君:
不必过于抱怨教师,在“名不正”的当下,教书沦为谋生的职业,尽管可悲,却也无奈。你说在调研“有多少人仍然恨自己的小学老师”。去掉“小学”二字,或许更具现实性、一般性。你担心被人闲话,我看大可坦然,所谓“呵师骂祖,无非破执;茶饼棒喝。总关般若”,揭去伤疤总比捂着烂掉好吧。这里我先写二件公案,供你分析研究。倘若只图耳目之快,或为饭后谈资,却是拂了我的寄望。先说一位小学男老师。他,据说是严师,现在还有人这么认为。他现在何处,我已不得而知,尽管当初对我很照顾,也不过是因为我的成绩。但对于所谓的“差生”,他从不当人看。有一天,某人向他告发,他的名字被写在黑板背面上。于是,他开始排查。我是班长,熟悉班里每一位同学的笔迹。当时是以成绩分等级的,我们这帮优等生,不管做什么,只要不很过分,老师都睁一眼闭一眼,有时还能替你掩饰。这就是学校。也许,是感激老师,我也常作些狗腿子的工作,比如拿粉笔盒,做指示棒等等。这一次,老师拿在手中的小木棍,就是我的杰作,栎柴做的,很结实。差生一个个轮着写粉笔字,有人因为害怕而心虚,粉笔头有些滑,于是被老师列为怀疑分子。尽管他不是真正的“罪人”,但在师长的威严下,他们吓得浑身发抖,乖乖地靠墙而立。我当时想到了抗日战争片中,日本鬼子设卡搜身这一情景,不由得也心寒起来。这样闹了两节课,还没有结果。老师的额头起了青筋。我始终没被叫上去,因为我是班级一号。这时,他怒吼着,忽而微笑,诱骗小孩似的,说,谁敢自我认错,这事到此为止。教室里依然鸦雀无声。老师卯上了劲,说全班留下,不查出元凶,谁也不准离开。我依然静默,虽然心理很不满,忽而恨起那位肇事者。良久,我自告奋勇,说我认识笔迹。老师开怀大笑,表扬几句。我起身,出位,钻到黑板后面,仔细认了认,是B的,我肯定道。一声巨响,有人摔地了,我从黑板下猫出身来,见B撞在墙角,额头还流着血,除了认错和求饶,没有别的言语……但让我惊讶的却是,全班人对他一律抱愤怒态度,眼光象要吃人,这场面到现在,还经常在我脑子里闪现……再后来,我进了初中快班,接着高中,大学,至到研一时,在老家的山路上与他偶遇,说及过去,我很惭愧,抱歉,但他对我却一点芥蒂也没有。他说,当时是他不懂事,害苦了大家。我于是心痛无语。他,还在那个半山腰的村子里,做些农活,偶尔也进城打些杂工,比起过去,更加沉默了。
M是我高二班主任,那时据说是校师花,暗恋她者自然不少,即学生中也有在周记里向她表白的。但在我看来,她除了有些丰腴,有些虚荣地高傲外,着实没甚突出。
她大抵反对早恋,班里前后桌男女稍微有些亲近,她就想法子把他们调开。她还拿自己举例子,高中时有男生给她写信,她瞅也没瞅,便将信件悉数退回,大学毕业后,他们再次相遇,在湖边逛了几圈,然后愉快地分手。我不清楚,她说这事是何意味,是庆幸自己理智呢,或在暗示早恋真不算什么?总之,她后来是嫁了个“有钱”的主。有一回,我们去看她,说及爱人,她满脸幸福。问他在干什么,她说:“他啊,就爱玩,每天忙着打游戏。”
她讲课时,常微侧着身子,眼神略往上斜,嘴唇一歪,拉出一抹神秘地微笑。她教历史,犹如一只动听地鹦鹉,转述着陈腐的说教,但已不能勾起我的兴趣,于是我便偷看起《资治通鉴》。同桌二水心人胡,原是她高一学生,他大概心同于我,这时也伏在桌上,在纸上涂涂写写,做起文人的清梦。后来,他与无聊君袁坐在一起,两人臭味相投,经常你一言,我一语,在笔记本上互相驳难。譬如两人曾就“天才——蠢材”这一问题,作了如下笔战:
无聊君说:“上‘天才’乃无聊君所写,而‘蠢材’为二水心人所作,故,可知‘天才’乃吾也!哈!‘蠢材’乃海军也!哈!”
二水心人回敬道:“实,上‘天才’二字真出无聊君之手。‘蠢材’二字出于吾之手。其实这些是说别人的,如骂别人,你可以如此想象。”
“不错也!吾真可谓‘蠢材’也,竟不知二水心人乃真‘天才’!——‘天生的蠢材’是也。”
“真正不错,‘天才’变‘蠢材’,还‘天生的’竟不知无聊君小学、初中在哪儿就读,破折号竟用的如此‘准确’,佩服,佩服!”
“过奖,过奖,受人如此吹捧,实有飘然之感。……”
……
我对此殊乏情致,二水心人只能自得其乐,但在M的眼里,却不这么认为。她不声不响地走过来,抽走了我的《资治通鉴》,并瞪了二水心人一眼。课后,她找我谈话,怪我把同桌带坏了。“他又不是小孩。”我顶了句。M的脸色顿时泛青,甩下一句:“你回去好好反省。书,期末后自己来办公室取。”
我知道她对我素有偏见,这缘于高二开学时的一次大扫除。M原来带高一(6)班,我在高一(3)班。高二,我被分到文一班,她正好是我班主任。她按例以成绩来任免班干部,惟有卫生委员分给了她老六班的学生许。许一身痞气,却很会溜须拍马,所以颇受茅的重用。学校将图书馆底楼的清洁任务分给我班,那天我从二楼阅览室看完书下来,许对我颐指气使,要我干这干哪。我不是班干,也没轮到值日,如果许某态度好些,我想我会帮忙。但现在,我只有苦笑,自嘲着摇摇头,径直朝大门走去。许某大概觉得威信受损,抢过身来,朝我胸口就是一拳。我随手抄起扫把反击,却被同学扯住。这时,M正过来检查,看到我想打人的样子,也不问是非经过,将我好一顿批评,却不管仍在漫骂不休的许某。
倘是初中,我大概会以牙还牙,非揍回一顿不可。但想起初中三年被人孤立的滋味,终于放弃了。当时乡下流行帮派,小学生比较简单,谁成绩好,他们就听谁。初中生则论势力,在农村主要体现在三方:一是你所在村子的人数多少;其次,在这个村子里,你家的地位如何;第三,你自身是否够狠、够坏;如果你具备这三点,成绩还不错,你不想当头头也很难。我小学是学生头,到了初中,成绩也优秀,但因是小村子人,自然成不了头目。不但如此,那些大村人还让我臣服于他们。这是我不能忍受的。于是,他们常成群结队,拦路恐吓、欺凌我,我则小心应付,始终没挨过一拳。有一回把我惹急了,我拿刀砍他们。后来在班主任的警告下,他们立誓不再惹我。我也为此付出不少代价,比如这三年间我没当选过一次班干,也没得过诸如三好生之类的奖状,总之,我被他们孤立起来了,也因此获得“该生桀骜,有大才,以自我为中心,不善团结同学”的毕业评语。
这评语,M大概也看过,于是在她眼里,我自然不是好学生,至少是不听话的学生。上课看课外书,便是极好的罪证。到了这月末,我回家领生活费。母亲对我有些失望,我不知究竟,问了好久,她才告诉我,前几天M给她写了封信,要她去趟天中。母亲去了,就在老教学楼高二年级组,M大声和我母亲说话,她把我贬得一文不值,末了还很肯定的定论了我之人生——“他啊,不会有什么前途。你不如领回去,免得糟蹋学费。”以前母亲来学校,总不忘和我说几句闲话,嘘寒问暖一番,这回她是悄悄地走了,禽着泪。我说:“这是她的偏见,你怎能不相信自己的孩子呢?”母亲没有回答,只拿眼神看我。从她眼里,我读出许多不曾经验地复杂的意味,总之,她对我有些不信任了。

4月22日




C君:
大抵是前年的秋季,天空微雨,校园里平整的泥土已经粘脚。导师唤我去系里谈话,在门口前,一位穿着高根鞋的年轻漂亮的女老师忽然滑倒,脸贴着泥土,模样很是狼狈。我就在她三米之外,她张皇的眼神,使我没有上前去搀扶她。我也怕给她造成尴尬,她需要掩饰难堪的机会来作一个小小的调整,好继续从容前行。
上封信,我谈到小学时曾“助纣为虐”,到现在说出来,无非觉得愧疚。我曾扪心自问,谁愿意将自己的难堪、缺点、错误等等,堂而皇之地展示于人呢?而在更多时候,尤其在复杂人际关系中,你“看破”某件肮脏事,“说破”了,或许能逞一时快意,但造成的被动与众人的不堪,又将是如何呢?
事实上,社会给大家不同的面具。人活在表演的世界,你可以坐着旁观,但没必要一个个揭下假面舞具来表示自己的“眼精”。其实你所看到,也未必是真。
这“说破”的真正艺术是理解,是信任,是尊重,是宽容,是期待……是“看破而不说破”,是用爱心真情感受,是用行动真诚弥补。你说是么?
“中庭月色正清明,无数扬花过无影”,七年前就读了张先这阙词。对清明,扬花,影,只局限在解释上,知道所扬的花不是真是,而是柳絮,似懂非懂。待负笈京门,才恍然真切。傍晚时分,从玉泉山下来,经过颐和园边的一条窄径时,一个个小白团从身边飘过,当空抓取,以为已在掌握之中,打开手掌,却空空如也。柳絮落在湖上,飘在水面,与榆钱浑在一块,破坏了水上的镜面。没落入水里的,挂在青草上,我想如果量大,那是有雪的效果。拾起草间柳絮,发现并不是每朵里都有种子,而所有的种子都远小于芝麻,没有硬壳。想象不出它能长成一棵大树。湖水还清,水面上飘了片片小铜钱般的花瓣,我不认识,可我直觉上这应是榆树的花,所谓榆钱就是指它的花如小铜钱一样,虚心问一位蹲在石头上看鱼的女孩子,果然,我是正确的。“更东陌,飞絮蒙蒙。嘶骑渐遥,征尘不断,何处认郎踪?”还是张先的词,现在感觉到了,时而还要担心柳絮飞进鼻子里。春天,古时是行者出发的时候,我只用了三个小时,就行了当年张先一年的路。

4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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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 01:13:12 | 只看该作者
《易然吟稿》小引

壬午岁末,逢易然于台山,以为山中人也。盖斯山上应台宿之名,下挹蓬瀛之秀,复以为瑶池人也。蛾眉淡扫,铅华落尽,适游琼台百丈辄入桃源,以为阮女也。日与吾辈往来秋江之上,究乎崖罅之间。当流赤足,衣泠泠而生风;踞石枕股,目杳杳而冥悟,此之谓闲人乎,哲人乎亦或霞客乎?吾不知所云。及以诗草见示,乃目之曰:诗人也。其词如秋虫咽露,瘦鹤舞风,柔肠百转,缱绻缠绵;诗似子晋吹笙,湘灵鼓瑟,清越苍凉,既于幽怨。韦老彦铎曰:读易然稿须先预储三斗泪。予戏之曰:犹恐不尽流也。不臆其何故伤心若此?私谓之心囚也。荀奉倩谓:妇人才智不足,当以色为主。陋哉鲰生。如此人此诗,尚可言色乎哉?而世犹不知,以为妇人也。逾年二月,南屏郑鸣谦病隙戏笔,时寓京师大学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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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 01:13:23 | 只看该作者
《鸡鸣风雨集》序
  
比来时世多艰,东瀛鬼影憧憧,鲲洋积年委弃,士君子无不叹骇,或集会游行,或作文志愤,一时群情慷慨,激扬网络。顷七星宝剑、红尘一梦、杏花村人诸斑竹征诗词,应者云集,知民心有在,士气可凭也。唯体裁各殊,未便披览,辞色不齐,或沮标格,乃复作遴选,以期文质互举,艺政相彰。夙闻沧浪论诗,独标“香象渡河”、“羚羊挂角”。“香象渡河”,步步踏实,所谓“彻法源底”,言之有物;“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所谓“于法自在”,活泼无碍。阮亭浮光掠影,只拈来神韵,所选唐诗缥缈无着,宜有脚跟不曾落地之讥。兹编未敢效尤,但为时代存诗史,为生民策警钟,至于稗莠咸除,菁华毕出,且诸作写质实以空灵,寓愤激于高旷,固非吾力所堪。又闻“写诗难,选诗尤难”,古诗三千馀篇,非夫子孰敢删削?东坡云渊明好诗甚多,《文选》未尽录,诗岂易选哉?集曰《鸡鸣风雨》,乃取“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之意,是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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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 01:14:35 | 只看该作者
读《策杖天台山》小札

我不欢喜出游,但是游记,却很爱读。或许是受了宗炳的蛊惑,不在乎身历其境,但藉着些许图文,煮一壶清茶,身倚藤椅,便可卧游半日。倘若事必躬亲,没有十天半月,想必是无法尽兴的。至于王子猷那般雪夜访戴,去是潇洒,但是归途,终究步了阮籍后尘,穷途而哭,多少有些歇斯底里。但是卧游,在文字中往来千山万水之间,在限定的存在中追求精神的逍遥,让心飞翔,很有古人“神游江海之上”的境界。毕竟,想象总是完美的。    、
荣格言,旅游可以让人“从长期生活的社会模式中得到暂时性的解放”,因而具有某种宗教式的精神超越。其实在古汉语中,“旅游”本就是模仿“神之游”的祭祀礼仪。在古人眼中,惟有“神”才能超迈时空,毫无拘役,因而“神”游才是真正的“旅游”。而现在的旅游,大都是人在潜意识里对这种超越状态的模仿,使精神得以暂时的释放。不过表现出来的,多半只停留在“上车睡觉,下车撒尿,景点拍照,回去一问,什么都不知道”的“形游”状态,很少有踩着神仙脚印,在行旅中细昧仙人乐趣的假扮“神”游者。  
陆老树栋似乎例外。大抵结庐台山,坐卧烟霞,不必似支遁向竺潜“买山而隐”,也不会有郁达夫惊鸿一瞥,到底落空了“重来”的愿望。但有闲暇,携杖而往,不拘常景,不惮艰深,这很容易让人想见“不邀侣伴,不限程期,携筇蹑橛”的巨山先生。尽管陆老之文不及巨山奇诡跌宕、恣肆雄浑,却也本色自然,不慕浮华。但在矜式淫巧的现世,不免于讥诮,不过“阮大铖之诗,闲适冲淡,然伪不可掩;少陵偶有朴拙,却语语皆真,真便好。”   
孔子说“智者乐水,仁者乐山。” 爱慕山水的,大都活泼乐观,宽容仁厚,不役于物,也不伤于物,不忧不惧,所以也能长寿。我自与陆老订交以来,便一直感沐着他对山水的热爱。尽管只有短短数年,但人之情性是无法掩藏的,一举手一投足,不经意间,便脱落无遗。陆老年届花甲,仍七八年如一日,鹿影云踪,看山看水坐,无名无利身,坐忘之余,不废搜寻天台新的景点并行诸于文,见之报端,被媒介延为“天台徐霞客”,着实让人心折。
乐山乐水,杖策而行。“嗒嗒”的杖声,飘荡着不屈的身影。逍遥旷放的庄周,性喜策杖优游,精神独于天地往来。辞官归隐的陶渊明,躬耕田垅,“是以植杖翁,悠然不复返”。而陆老将游草定为《策杖天台山》,大概也是有所寄托的。我曾听他多次提及苏轼的《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一蓑烟雨”是他用了多年的Q名,或许便是他“策杖”的命意吧。而他的笔名,也是大家熟悉的网名——宇鹰,依我看,便有“坐卧烟霞”的意蕴。
我虽生长天台,却为俗物所累,对天台的山山水水终究陌生。现在旅食京城,烦是日多,也没有时间去任性流浪了,所幸陆老寄来他的“案头山水”——《策杖天台山》,便在这些文字中卧游一番,“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深色处,是旧身影,抑或青春? 

2006年10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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