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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闲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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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08-6-1 00:31:12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我已很少作文,除了钩陈索隐、复明玄义,作些学究的功夫外,那些诗酒雅致,我唯有望空渴羡地份了。然而,我的心也曾年轻,做过粉红色的梦。这梦尽管已忘却,但是余温还残留些许。或许是不堪,抑或不甘,在暖阳微醺的春日,检点旧章,温寻那些死去的记忆,心里竟有莫名地感动。想说些什么,一开口,似乎又无话可说。说,或不说,终究不二。那就随它吧。回忆终是美的,可也只有在病闲时才能感受真切。但病闲的文字,却于民生无用。因而收拾残章,只略作筛选,至于补葺,自也无暇顾及了。我本非风雅之人,也乏优游之资,在生的艰难中,只好连那份渴羡也割去吧。


郑鸣谦

20085




目 次
◎相戏(03
◎掌心化雪(04
◎或曰书者(05
◎清明(断章)(07)
◎母亲(断章)(10)
◎知堂的文字(13
◎夜读·灯及其他(14
◎与水有关(15
◎我是黑人(16
◎井(17
◎睡起无聊(18
◎西瓜爱情(19
◎夏云城侧记(22
◎小沈(23
◎久违的故人(25
◎病闲书(十章)(25)
《易然吟稿》小引(33
鸡鸣风雨集》序(34
◎读《策杖天台山》小札(35)
贱民新论》序(36
◎陈独秀的“小学”(37
读《汉武大帝》剧本(39)
中国文化传统的解释权岂能掌握在韩日手中?(40)
◎养拙堂诗话(41
◎中国儒学与欧洲启蒙思想(48


[ 本帖最后由 郑鸣谦 于 2008-6-1 11:44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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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楼主| 发表于 2008-6-1 00:32:30 | 只看该作者
相 戏

大抵岁末农闲,农村有请团做戏的娱俗。据说这是社祭的遗气,在鲁迅笔下,便是社戏了。
请团需钱,大都集资,但非所有村子都请得起,在南山也就只有下汤、前杨、山头郑、上杨这些大村,才间或轮做着,毕竟也少得可怜。因此,哪里做戏,便是上下山村所共同关心的盛事。赶场是必然的。
这些村子旧有庙台,上演时,还要临时往前搭建一个草台,然后施以白幛,分出前后,这样庙台就成了戏班换装之处,平常有人把守,不容村民进出。戏一般做三天,多则十天,但很少,如果一村能坚持七天,在远近村庄就很有面子。于是,这些大村的领导就暗暗较劲,村民也很支持,去年前杨做三天,今年下汤就做五天,山头郑就想着明年做六天。挨到过年,前杨的锣鼓又响了。这时,他们会发动村民,邀亲请友,帮威助势,因而招来山头郑的嫉恨。于是各遣后生,去对方的场子滋事。我们是小村人,惹谁都得掉皮,索性便抽身旁观,任他们打得头破血流。偶尔也在推索中,吃了棒沾,只好埋怨运气,当然不敢伸张。
做戏既为社祭的遗俗,也是男女相识之所。“暮春三月,奔者不禁。”古时春社,男女可自由交往,如遇见中意的,“饮宴毕,然后婚配”。这“婚配”亦即野合,是上古先民的礼俗。传说伏羲始创婚姻分姓制度,在他之前,皆为野合。孔子便是这“交于田野,桑间濮下”的结晶。此外,苗族的“跳月”,陕西的“单子会”,四川木里俄亚的“米华俄亚”(妇女节),还有台湾高山族的“牵手”,都与上古农事宗教节日,如大褅袷之礼,裸灌之礼,上巳修褉以及播种收获的祭祀有关。其实,到南宋,“绝对贞操要求”还只是理学家的梦呓,及至明清(晚明、晚清例外),这性才被道德包裹起来,俨然“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了。
那时很少同村联姻,在于一个村子多半同族,贸然结婚,会乱了辈分。但平时大家忙于农活,村子也不相联属,分散于各个山哈角落,只有趁着“市日”,或这种相戏的场子,才物色起人选。所以,我们也称“相戏”是“相人”。若对上了眼,挤过身去搭腔。姑娘都是有女伴的,三五成群,自不怕生,“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也有矜持的,往往让女伴探话,自己则躲在身后,察看他的举止,但不管怎样,都不会当下和人红脸。散场了,姑娘们打着苎骨灯,彼此打趣,笑声如银铃般洒满归途,全然不在乎尾随的人影。有时,会耳语几句,灭了灯,往往在三岔路口,一拐,没了影踪。这时,小伙子急了,划亮火柴,四顾搜寻……如果是被姑娘看上的,这时,他身上怕要挨几个泥团了,但都松软,触身即散,至多脏了新衣,明儿换洗就是了,但总算摸到姑娘的出处,所以并不懊恼。
请媒婆,写情书,字如蟹爬,每晚猫似的伏在女子窗下。喵喵几声,窗开了,丢下线包,抛下丝巾,也有泼下洗脚水的……如女方的父母不同意,便会动员全家,连及邻人,有如防盗。姑丈家住下汤,相戏时被我姑姑勾了魂魄,而后他托嫁到我村里的同族阿婆前来试探口风,接着,他赶数十里的山路,几乎每天,都会站在村子对面。他向我招手,从衣袋里摸出糖果,对我恍了恍,我疑惑着趟过溪水。糖果吃了,信也交到姑姑手里。没多久,姑姑蒙着红头巾,在姑娘们的牵扶下,出了村口。我死死拽着她那粉红的锈凤棉袄,大声哭喊。那时我想,姑姑不要我了,悔恨着把兜里的红鸡子全数扔到桥下……
我也听说村里的楚材公,长得很壮,胳膊有碗口那么粗。某年,他把苎麻褂子搭在肩上,趁相戏时和情人幽会。那晚演过“彩头”、“突头”戏后,“大戏”开锣了。他摁摁鼻子,从鼎沸地人声中退去,转过屋角,步履轻松,身后不远有细碎地脚步声。熟悉的门,熟悉的路,熟悉的气味,合上门,室内荡起无边春色。“大戏”中,正插演鬼戏,少不了上吊的镜头。戏子看见吊死鬼坐在梁头,翘着二郎腿,冲她笑。她有些胆怯,但戏还得照演。白绫抛上栋梁,打好结,下颌往上一挂,双脚就直了,显然被勾去命了。这边,你浓我浓,啪的门被踹开,抓起麻褂,蹬上布鞋,从二楼的后窗翻身而出。刀光一闪,反手去夺,虎口裂了,血掉在地上,竟也不顾,只一味奔命。命,终于保住了,事也没被戳破,但那碗口粗的胳膊上多了数十道口子,刀口很深,见到白骨了。楚材公豪情不再,在太阳下,拿敲烂的草药捂在疮口上,但不见好转。烂开了,长了虫子,他就用竹签一只一只的挑出来,但依然溃烂不止,终于死掉了。不久,那女子也喝药死了。
有时我想,男女之情既发乎天性,讲究情投意合,何必在乎世俗的“偏见”,把情欲深埋?但当男女成了对方的私产,贴上标签,糊满道德,一些真情必然要归于毁灭。古时如此,现在又好到哪里呢?不合人性的道德,我们是否还要遵循?纳西族的风俗可以光天化日之下男女同泳,碧波温水,手掌推开,水撩到脸上,回眸一笑,踏歌偶奔,“入岩穴,插柳避人”,行人至此,也只绕道而过,不加干扰……此情此景,终究遥想?
板凳
 楼主| 发表于 2008-6-1 00:32:57 | 只看该作者
掌心化雪

还在喝酒的时候,孙二说下雪了。偶有几片飘进屋里,触手冰凉,似针尖刺破我的心,忽地化作一滴相思,又被手心的余温化作虚无。有些惘然,伊之身影又从空蒙的雪光中摇曳而来,伸过手去,掬挹一份清冷。然而关于她的故事,曾经弥漫周遭的芬芳,却是悠淡朦胧。
初中。某处,某夜。伊正编导元旦汇演一个节目《小草》,那时我坐在教室靠窗的地方,若是夏天,定有大群大群地虫蛾挤撞玻璃,次日开窗,白色地窗沿准堆满绿色的尸体,而这大概便是追逐光明的代价吧。有时我真想开窗,可又怕它们胡乱地叮咬,况且同学也不赞成,幽叹一声只好作罢。随着季节的流转,除去春秋柔恰,大概数下雪的冬天最为诗意,在于雪之空灵,幽幽扬扬地漾着冷沁地天空,漾得你心襟摇荡。那晚,我就看着窗外地雪花,不是偷觑几眼轻舞飞扬地她,水袖漫舞,兰指生花。偶尔地目光相遇,伊朱唇浅笑,我的脸就火辣辣地似喝了烧酒,神志顿时迷糊起来。以至在过道无人处,我递她一张白纸,算作我生平的第一封情书,也是唯一一封,而先前酝酿半月的“情话”,终于因为激动而没能说给她听。
之后,我进了天中,而伊在别处。开始还有信笺往来,除了絮叨学习,大概便是无聊地祝福。有次她在信尾介绍同桌袁瑗作我笔友,我列了大堆的理由,总之是拒绝了。沉寂了数月后,她终于回信,只是语调少了先前的幽雅,转而说我心若辰星,已不能习惯最淳朴的友谊了。我辩说没有,只是不习惯和陌生人说话。信发出了,心也渐悬,生怕说错什么而伤害过去的美感。后悔了,无聊地看着窗外的栀子花,尤其是晨曦微露的时候,米黄的花瓣上还点缀着几粒晶莹的水珠,偶有风过,花香幽沁,和着微弱的阳光在眼前摇曳。每每此时,总有几位少女,灵捷地探过手去轻折一段幽香。有时不免生些厌恶,归罪她们的自私,但是想想“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的诗句,心理又是一番欣慰。如果初中时多分果毅,说出那三字,现在也不会如此僵局。
大一。学会了喝酒,也学会了放纵。当朋友四处为我张罗女友时,我只笑笑说有了,青梅竹马的小学同学。是执著还是虚妄,至少我已不能恋爱了。我开始怀疑爱上爱情,但是夜幕渐临,脑中晃出的始终是她的身影。有些惊讶,心痛随之而来。于是我害怕黑夜,而校舍总要按时熄灯,托个借口,终于搬出来住。从此,我没日没夜的看书写作,累了就睡,醒了继续,总之少了入睡前的神游,渐渐地她也被岁月封存了。
大二。生活已形若枯木。那年冬天,我在某校兼课,教大一语文。课上至一半,雪便下得纷纷扬扬。有女生提议玩雪,一口涩涩地普通话说明了一切,她是南方人。在南方雪已罕见,偶有幸运的,不是在海拔奇高的山上,就是稀稀拉拉地落地就化,根本积不起雪来,甭提打雪仗了。学生涌出教室,我则整理教案,间或往窗外丢几眼。那女生汔足而立,当雪花飘落,她捧起双手而鼻子则嗅向清空……
想她了,试着拨她手机。通了,她居然没换号。还是那熟悉的声音,莫名多了些许沧桑。我说老了,习惯了酗酒,她开始沉默。接着我醉酒般地絮叨起近年的故事,那边不时有轻声地啜泣。最后她问我,为什么不给她消息,为什么不早说那三个字。忽然电话断了,是被电信公司粗暴地掐断……
也许真有宿命姻缘。次年三月十八日,她终于允了我的追求。那一刻,我自诩是最幸福的,虽然两地相望,但心有安处,灵魂不再飘荡,生活也有了盼头。那时我们总在电话中、短信里、QQ上设计未来的日子,说得最多的还是寒假暑假。大抵未来还太遥远,有些渺茫,而假期则近在眼前,况且我们已近四年未曾谋面了。
……
伊说要开酒吧,就在城市的某个角落,应该是比较昏暗的。我以为玩笑,随口说是橘黄,那种能撩人沉迷的颜色。伊未置可否,只是理理额前的黑发。在某个夏日的晚上,灯光如雾,仿佛停稳之蜜蜂,嗡嗡叫着。伊忽而拨我去她酒吧坐坐,我随手放下书本。她告诉我是X路的“漂族驿站”,而且是见面后的转天就着手的,我这才惊讶的哦出声来。 
一盏橘灯,将忧郁的灯光点在我们中间。我要了啤酒,据说可以洗去寂寞的泡沫。伊还是闲闲的靠着藤椅,双手合搁着膝盖,说不出是一身的幽雅。而我俨然是森林中的野人,除去满眼的黯淡,连衣服也是皱巴巴的。
伊说:“明天能陪我逛街吗?”
“时间对我只是空气,你随时呼吸吧。”我懒懒的伸伸胳膊,想放开自己的拘束,但不论怎样我总是手足无措,我知道我们间已有了隔阂。
伊说我沉默了,记得中学时我们前后桌,我不时找理由向她借橡皮小刀,而事实不过是为了多看她几眼。这层意思一经时间淘洗,竟是筛去的沙子。有时我想,金子并不是想要的,我只是习惯了淘金的过程。也或者仅仅是惦念当初得那一份情性,为了爱,我们什么都尝试,但是最后,我们省下的除了可怜的自欺,还有什么呢?姜育恒苦苦哀吟地再回首,也不过是再挥手罢了。
地板
 楼主| 发表于 2008-6-1 00:33:16 | 只看该作者
或曰书者

近来很想看前人的诗话,大抵是民国的,传言中华书局出了套《民国诗话丛编》,因为不易得到,重之囊中羞涩,便幻想起“不特两鸱酒,肯借一车书(和赠羊长史)”的东坡来。  
据说,东坡在黄州时,有“岐亭监酒胡定之,载书万卷随行,喜借人看(答秦太虚书)。”这情状颇似现在之“贝塔斯曼”的上门售书,不过没了 “两鸱酒” 的劳资。也有说是“一鸱”的,如黄鲁直的“时送一鸱开锁鱼”,艾性父的“校雠未必及三豕,还借最愧无一鸱”,说的都是还借之礼。鸱是酒器,《春渚纪闻》卷五上说:一鸱,“大者一石,小者一斗,古借书盛酒瓶也。”然而世多黄、艾,纵得了一二人情,恐怕也凑不齐“二礼(情礼、物礼)”。   
  我想不借人书的理由,在借主,大抵还有一层意思,就是怕借出的书,或遭吞噬,或被污损,或经妄改,这就是《十驾斋养新录•借书》的“三不借”,既曰三者,自然也有借的余隙,也就是“择其人而借之”。
  夏老云城说韦彦铎颇以清高自诩,鲜有借人书者。因为要做曹天风的研究,还是在京城的时候,我就托易然去打了头阵。没几天,东西就转到我手里了,是一个档案袋,一本沈定庵题签的《水平集》,若许剪报,再者就是诸如“与曹天风接触记事”、“曹天风诗中人物”等等的专题卡片。韦老有做卡片的习惯,生活中的琐屑一一笔之于书,他自称做学问如打牌,首先要摸一手好的,接着便是出牌的功夫了。梁任公说:“大抵一个学者平日用功,总备有无数小册子和单纸片;读书看见一段资料,适其有用者,即刻抄下(短的抄全文,长的摘要记书名卷数页册)。资料渐渐积得丰富,用眼光来整理分析之,便成一篇名著。”从韦老接连的几本著述《中华天台宗通史》、《乡情散记》看来,“摸”之功夫、“析”之眼光和“出”得技术,或可“横霸”天台了。一个人把自家做学问的卡片,都出以示人,你说还有什么借不来的书呢?一日,某生给韦老发了个传真,说要齐巨山的资料,且最好是未曾公众的,先前编选《天台山历代诗选》时,其人身居高位,想抹去韦老的署名,未果,又许以千金,却之。鲁迅说柔石迂的可爱,颇能想见方孝孺的影子,用以移赠先生,大抵还是恰当的。
这就是台州式的硬气。
英国学者巴克尔(1820---1862)在其著作《英国的文明史》中认为,种族差异,不是因为先天的特制不同,而是由于气候、食物、土质等差异的结果。法国人博丁认为:生活在寒带的民族,躯体魁梧有精力,性格执着;生活在热带的民族,体格矮小,热情而多智,江浙地处寒热之间,自然中和了两种秉性,所以历来多文人墨客,而台州别辟境界,明代的王士性说:“浙中惟台一郡连山,围在海外,另一乾坤。其地东负海,西括苍山高三十里,渐北则为天姥、天台诸山,去四明入海,南则为永嘉诸山,去雁荡入海。舟楫不通,商贾不行,其地止农与渔,眼不习上国之奢华,故其俗尤朴茂近古。”因其民风朴茂近古,婴儿之心未泯,又不尚奢华,耿介儒侠,自宋以降,至今犹然,于此,“台州式的硬气”、韦老的品性,大抵或可释疑了。
书生爱书,或当清风时来,明月满窗,佐一杯清茗,于“小窗红烛剪秋云”之际,随手抽架上一书,坐卧轻吟,自是人生一大快事。或许还有意外的收获,“余一夕坐陶太史楼,随意抽架上书,得《阙编》诗一佚,恶楮毛书,烟煤败黑,微有字行,稍就灯间读之,读未数首,不觉惊跃,急呼周望:‘《阙编》何人作者,今耶古耶?’(《徐文长传》)”于是徐文长,便在袁中郎的一惊一跃中,名浮海内了。这样的事情,大抵不很多见。在于必有万卷之藏书,足够之余钱,方能坐拥书城,类“李永和杜门却扫,绝迹下帷,弃产营书,手自删削,”兴来长啸,“丈夫拥书万卷,何暇南面百城(《说典》)?”
然而,这对“君子固穷”的书生不能不说是一个莫大的反讽。三十年代末,有一次,郁达夫请朋友吃馆子。付帐时,达夫闲闲地从鞋底抽出一叠钞票,朋友很诧异,他笑了笑指着手里的钞票说:“这东西过去一直压迫我,现在我也要压迫它。”语虽潇洒,却字字如针,刺得人心发痛。有时逛游书肆,遇着一两中意的善本,几番口舌,终于压下天价,不意掏空了腰囊还不够余数时,姑不言卖主的漫骂,即是自家想象苏曼殊买书断炊,侯宝林卖衣买书的故事,别有一番苦楚。于是就恨恨的罚誓,将来若有了白花花的银子,一定悉数换作一页页地黄卷,坐拥书城。然而将来的将来,又是哪日呢?也有庆幸借得书来的,于是乎口诵手抄,昼夜不止,如宋朝的刘恕,“旬日尽其书而去,两目为之盲。”仔细想想,着实不很划算,为了看几本破书,居然落得眼盲,不意竟成了“书盲”以至“文盲”,却是我所不齿的。
大凡嗜书之人,常“苦所见不博,闻有异书,必往祈借(《南史•刘俊传》)”,若逢着吝啬的藏家,真比借荆州还难。相传陆游曾投书求借于严某,惨遭拒绝,遑论我辈区区一介酸儒?又《五杂俎》上说,虞参政家有藏书万卷,贮之一楼,楼居水中,唯一独木桥可渡,夜则拆桥,且于楼门书曰:“楼不延客,书不借人。”吝啬如此,不免生发出些许的厌恶。往昔我在天台时,因为要借阅一本近人的手稿,曾经数访某先生,欢喜而去,失意而归,真是“名酒过于求赵璧,异书浑似借荆州”。
买书乏金,抄书累心,借书未遂,就只好偷了,孔乙己说窃书怎能算是偷呢?只好被打折了双腿,在凄风冷雪中,走了。
还是曹天风先生说得好“书实误人只合焚”,家无藏书,一来免却了焚了功夫,二则避过了“误”的毒镖,甚且不须拿着鼻子象狗一样的“闻香识书”,从此便发愤不借他人之书了,如果能逢着东坡的“书车”,或“亲自取与,不以为烦”的崔慰祖(晋书有传),许会翻拣一二,要么就自己动手写吧。回头看看,民国的诗话,自也无须搜寻了。真他妈爽快。
5#
 楼主| 发表于 2008-6-1 00:34:20 | 只看该作者
清 明

久居都市,日复一日检点手头的文案,竟然忘却了乡里的节气。“妈,什么事?”我接了电话,移步出门。身边不时有文员跑过,偶尔触撞,文件散了一地。弯腰,连声地“SORRY”,我不禁皱眉。
“你爸前天采了菁,说做菁饼给你吃。”
乡俗在清明前数日,妇幼握镰提篮,去野外采菁。菁分棉丝菁(鼠曲草)、糯米菁,只采嫩叶。将菁洗净煮熟,和糯米粉捣成菁粉。馅心用豆沙加芝麻白糖拌合,印成饼,称“菁饼”。若以肉、笋、豆腐干、川豆、红萝卜、大头菜等荤素菜切丁作馅,做成蛤状,则称“菁蛤”。菁饼、菁蛤放在煮过的新箬叶上,用蒸笼蒸熟,色香味俱全,很是可口。大抵菁有助消化,故冷食无妨,常用作上坟作品。
我默想着,母亲继续说道:“东弯的祖坟今年轮到我们上了。”
“恩。爸的酒量还好么?”
“他啊,没酒干不了活。每顿一杯,大不如前了,最近老咳嗽。”
“得想个办法,把烟戒掉,或者换好点的牌子,利群吧。”
“你舍得,他也不肯。上次你带来的三条中华,他都拿去换红双喜了。”
“哎。妈,哪您多辛苦点,看着爸,他只听您的。”
“对了,芹云婆死了。”
“什么时候?”
“就前天。你爸回家采菁时才发现的。她可真是苦命的主,儿女不在身边,死了也没人知道。她过去对你不薄,有空就回来送送。”
母亲还在生我的气。这两年忙于应酬,觥筹交错,过年也被挤兑了,何况清明。我问了丧期,适逢周末,便应允了,母亲这才挂了电话。
芹云婆是思哲公的女客,年轻时大抵颇为美艳。但自我懂事,她已头童齿豁。夏月里,她常穿一件白色的棉背心,躺在叉椅上,双眼微合,轻摇蒲扇。背心因洗浣多时,能隐约透见她松塌的乳房,小腹也是鼓鼓地。有步声吻过,她眼皮一动,现出几分光彩。
芹云婆育有三女一子,孙辈颇众。长女凤吟,适石匠张子仁,凤吟早死,留有二女;次女清凤,嫁给木匠郑发,无子,领养一女。有门手艺,不愁饭吃,养子虽可防老,但媳妇不比女儿贴心,芹云婆这么想着,便将长女、次女都嫁在村里。小珺最幼,嫁还娘家,亲上加亲,有一子。老三维鄞,学作电工,一子一女,与我仿佛。据说,芹云婆怀维鄞时,思哲公梦见胭脂,次日稽考,说是生女,便收拾墨斗去鄞县讨生活去了。从此,断了音信。或说,他搭上了寡妇,还生了一子,却只有孙女,也不知究竟。不过,这“维鄞”的名字,大抵还是有所冀望的。
在我儿时,芹云婆已与子女分灶。维鄞叔每月打给她70斤米面,柴禾则由两女婿分月提供,女儿们会不时塞给她一些小钱,她自各也养了三只母鸡,生蛋兑现,所以日子并不清苦。偶在路上撞见,她常把我拉到屋角,双手微颤,从袖口里摸出几粒糖来……伊信佛,常一手拐杖,一手香袋,摇晃着身子,四处给人拜忏。但有结缘的果子,她不忘送我一份。我接过糖果,她总吩咐一句:“小儿乖,这点给你,不要和别人说。”

“记得家山多乱峰,经人细问转辞穷。但云家住乱峰下,不辨乱峰高几重?”我之故里,也藏于天台的乱山之中。出城南,从滩岭进山。车子贴着溪岸,如蛇游水面。水声潺潺,或近或远。抬眼,山色青濛,竟似雨雾。菜花开了,叠床架屋,黄的,翠的,似嬉于窗外地两条云带。村落依稀,瞻之在前,忽焉退到脚下。间或几声爆竹,碎纸片夹杂着洒落,回首只剩一缕青烟,也渐渐淡去,但“嘭、嘭”地闷响,还在山间跌荡。
大约走了四十分钟,车子在山头郑停下,翻过白岭,泥路陷足,如走高跷,所幸家门在望。水碓头依山傍水,水似反弓,村子仿佛一片柳叶斜泊于山下。村民散居柳叶两边,村中大路似叶间主脉,屋与屋间,窄径枝蔓,一如侧脉。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已是晌午时分,村中袅起几缕炊烟。我心头惴惴,快步入村,但杂草侵径,鸟粪班驳,不禁黯然。“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这千年前地哀伤,竟似运命轮回。
“这是哪?我家吗?是。不是?我家呢?”我兀自摇头,心神若失。
“这不是鸣谦么。啥时回来的?昼饭吃没?”康叔端口碗,赤脚蹲着,嘴里磨着东西,说话间已立起身,向我走来。
“人呢?”我脱口而出,“康叔,村里怎那么冷清,人影也没,都干吗去了?”
“走了——,唉……”康叔一声叹息,说,“都走了,到城里打工去了,便剩我些老人臭了。现在芹云婶死了,道地里还剩双岩人。”
康叔口中的道地,是典型的回廊式四合院。院前石路交叉,远看如立起的三脚叉,颇不平整。路边、墙角安了不少石块,长条的,椭圆的,菱形的,是村民休憩的坐椅,这一带我们称“大门口”。过去农闲或是饭间,村民都好端着碗,来这找空位坐下,搅动筷子,说些新闻。孩子们挺着肚子,施施而来,学鸭步,扮狗叫,捏鼻咩咩几声,伸长脖子对天狼嚎,比得是动物凶猛。或靠墙倒立,被人胳肢一下,硬生生摔下身子,爬起来,忽被人褪了裤子,也不拉上,便跳骂起来,“哪个中生,走路倒死,生儿没卵,生女没脬,你妈被我弄死”,引来一堂欢彩。这时,他会哼声鼻子,一脸得意。也有撵长辈说故事,教歌谣的,但翻来覆去,也就“五通”啊,“水鬼”啊,“天狗吃月亮”啊,“抹抹头”之类,更无新鲜。所以,我宁愿在家呆着,也不大出去。父亲也说这种“认饭碗”的习惯不好,我就更不敢违拗了。
院子正中,我们称堂前,放有风车,公用的。风车后的墙壁上,设有神龛,据说是这院子的庇护神。两侧有门,出门便是水井。堂前两侧各住三户人家,对面隔为两层,楼上堆柴禾,下面是院中各户的猪圈。至于天井,虽然由细石铺成,但已积满烂泥,落落地插了几口酿猪料的露天草缸,酸气袭来,一阵恶心。不过在我,却很亲切。
芹云婆住东厢首,爷爷其次,思辅公居末。康叔口中的“双岩人”,便是思辅公的遗孀,“双岩”是她娘家,真名叫什么,谁也不清楚,论辈分,我称她双岩婆。西厢人丁衰飒,只住着康叔,和我爷爷是对门。听说他常年喝粥,我没进过他家,许是怕黑——在我印象中,他家从未点灯,所以也不知究竟。大凡远近死了人,总请他去吹錧镗,扛棺材。这摸死人的活,在乡下极为低贱,但丧主会报以些许辛苦钱,还有两包烟。康婶大抵觉得脸上无光,便抱了小儿跑了。不久,康叔也转行作挑夫了,几十里的山路,才十五块一百(斤)。康叔话本不多,现在更为沉默。大抵忙完农活,赤脚,叼支烟,在大门口站会,然后提鞋去溪边洗完脚,就回屋睡了。倘问及他的媳妇,他只嘿嘿地一笑;若及嗜赌成性、在外躲债的大儿,他定会说:“儿女大了,我也管不着。扒扒挖挖,总饿不煞。”
“康叔,你体格好不?”我关问一句。
“还算骚健。牙齿落光了,咬不定硬东西。粥还能喝,这不垫饥,要一日吃好几顿。”康叔一扫沉默,絮叨起来,让我有些惊讶。
“你是大博士,见多识广,能否问你一问题。”我微微颔首。他拧眉眯眼,把筷子夹在碗口上,腾出一手从衣兜摸出一支烟来,叼在嘴角,复掏出一盒火柴,划了两次,总算把烟点着。他猛吸两口,烟头猩红,悠悠地吐了口气,这才小声地问:
“我听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世上真有报应吗?如果人走错一步,他回头了,菩萨会放过她么?”
“杰哥出事了?”
“我没这个儿子。他死了,我才眼亮。这撞死鬼,就知赌,赌,赌,早晚要被人剁了。”康叔切齿道,几欲吃人。我如坠云雾,愕然无言。菩萨虽为假设,但佛教的因缘,并非虚幻,却非种善得善,它不过是基于能量守衡,物质不灭的事实上,模拟出的一种广生性生命循环论,譬如一堆黏土,你信手而拈,可作人,作畜,作竹,作树,人、畜、竹、树即相,相之变化即轮回,当然无有定式,但黏土不增不减。只要这土不灭,拈下去,即轮回万千。倘若我这般解释,他定要失望。大抵人的内心,都有软弱,幼年时可寻靠父母。成年了,寻靠什么?或许只有神灵了。于是,我坚定说:“有的,但需要时间。”康叔抬头看天,舒口长气,头点了下来。“这个我知道的”,他说,然后掉首走了。“康叔”,我连唤数声,他竟不应。

我百无聊赖,朝大门口逛去。路边零星的摆着几个花圈,挽联空无一字,也不知谁送的。
“你看,这小珺生得和子仁一个样。”墙角隐隐有语,我竖耳细听。
“这俗话讲啊,龙生龙,凤生凤,种啊。”
“种不种的,你别乱讲啊,子仁可是她姐夫。”
“嘘,小菜!人来了。子仁叔啊,人客都没来,碗盏还要摆么?”
芬香掸掸围裙,扭动肥硕的屁股,朝子仁靠去。子仁神情凝滞,面如土色,他犹豫着迈进灵堂,望了望小珺,双腿一软竟跪了下去。芬香脸色红涨,忽而白,白渐青,眼里突出一道冷气,我不禁寒颤。她挤拧围裙,朝子仁的后背,堆起一个矜持的微笑。
“婶子好。”我大步向前。
“啊!谁?”芬香慌了神,见是我,忙笑骂道,“哟,我还以为谁呢。难怪早上日头还没出,喜鹊喳喳叫,竟是你这小混蛋扰了我好梦。方才又吓我半死,你我前世夙仇啊。”芬香面容皎好,体态温婉,眼神似湖水宁静,薄唇若一尾细幼的粉色锦鲤,凝润、透明,一颦一笑都摄人心魄。虽年届四十,还染一头褐发,发梢微卷,浑似破瓜少女。
“婶子,你讲笑话哩。”她轻撮衣领,左腕上套着一个翡翠手镯,通透碧绿,有如流水,琢成一个首尾相连的蛇形。
“好看不?”她晃了晃,欲褪镯子,“喜欢?就送你吧。”
“这物事精致,只有婶子带着才称。”
“唉……我家那短气鬼,就只埋怼我。自各倒好,日夜守着麻雀,能打出鸟来?我拖儿带女,担这担那。他倒好,香烟呼彘奶似的,一日两三包,我买只镯子,就闹气半年,有本事就去城里开店当老板啊,缩在屋里装孙子,就知欺负我。”芬香数落老二的不是,说的伤心,竟掩面呜咽起来。
老二教书,身子单薄,性格孱弱。芬香产第二胎后,被捉去上环,她死活不依,潜回娘家。为此,老二差点被开除工职,他找公社商量,尽管他见针就晕,还是闭眼挺尸,赴了刑场。结札后,撞见冷风,得了痨病,总医治不好。书教不得了,内退在家,老二闲坐无聊,这才摸起麻雀。我不知劝慰,转口问这镯子的价钱。芬香断了泪线,侧过身去,擦了眼泪,冲我挤出个笑脸,嘴角上扬,路出一口编贝,“地摊货,我们穷人就爱掏这。赫赫,昼前莲姐还装穷哩,瞅你这袖扣,镂空的logo,少说也得千元,我在电视上见过。”
“你见过我妈?她去哪了?”
“昼前在这摆桌凳,这不来了帮滩岭人,说啥去东弯上坟,便喊我过来。碗盏摆好了,屁影没见,这人死的真不划算。”
我当下大惊,忙追问道:“叔姑呢?也没来?”
“说不定躲上海逍遥呢。这人哪,不能富,一富就变心,爹也不要,娘也不管,就钞票最亲。狗还不嫌母丑,有钱人真没个好东西,薄情寡义。”芬香说着愤恨起来,鼻孔微微张着。
“维鄞叔不是这种人,许是被事耽搁,婶子多虑了。”我极力说服自己。
“天大地大,事情再大,那有比死了母亲还要紧的?我说人老生臭,生儿白着,能吃时多吃点,哪天翘了也不作饿死鬼。”

    ……(下略)
                                            
                                                                   2006年9月
6#
 楼主| 发表于 2008-6-1 00:36:06 | 只看该作者
母 亲

我已习惯了聆听,即便在爱人之前,我静默如端坐地古佛,直将伊害哭,我才微动嘴唇,叨唠起迅翁的牙慧:“我沉默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伊摇头不解,只默默流下两行清泪。
母亲说,要真觉闷,就出去走走吧。我虽老了,左右邻居还能说些闲话。换若城里,我是一刻也坐不住的,以前眼睛好使,还可以看几页,现在不行了,电视吗不是上床就是杀人,妈不习惯,所以就回来了。
伊搀扶母亲出了门,拣干净的石凳坐稳,又替母亲轻轻地捶起背来。母亲乐得眼睛眯成了线。我依然沉默,暗想自己谋生之拙,竟累及母亲不能安详晚年。
夏日的清晨,在N村的某个小院里,阳光尽情地抛洒着跃眼的金子,有风吹过,层层的榆叶轻曳成摆尾的锦鳞。偶儿有几片落在脸上,冰凉冰凉的。也不知什么时候,院里多出几只唧喳的小鸡,母亲侧身与伊耳语几句,伊转身进门端出一小碗小米呈与母亲。母亲微抖着枯木,不须着力,米粒便抛撒下去了,伊再凑合几声“嘬嘬”,便圈来院内放足的小鸡。我默默享受着婆媳间地这么静穆,心理说不尽是莫名惆怅。
正想着,兜里的手机突突振动不宁,我第一次拒接了老板的电话。虽然,在某中意义上,我的出奇举措无疑是自断生路,但是,这些比起母亲的宁静又算得了什么呢?
母亲大抵看出我的心事,因为以前,我的电话总是一刻不宁,而这几天竟至于忽然哑巴,便抖动着稀松的嘴唇,柔声说:“有可欣陪我就行了,别误了正事。”
我讷讷地推脱没事,这时阿二进门,道声婶婶好,便拉我出门。阿二的神秘,使我颇增了几分不安。路上任我不舍追问,阿二就是憨笑不语。
阿二是我儿时玩伴,喝过点墨水之后,一改昔日之直爽反而缄默起来装深沉了。在我去X中之后,直至大学毕业,我们还间疏的联系着,电话中除了儿时一起爬树摸鱼,再也找不到新鲜的故事,而我们也似乎习惯了怀旧,也许仅仅是为了心理那一丝淡淡地哀愁吧。
N村如柳叶般依泊于蝴蝶岩下,村前是一湾碧玉的小溪,溪水宁静,倒影着两岸稀疏的芦苇,蜡蓼,不时有翠鸟掠水飞过,梭地一声,便叼起一尾小鱼,落在不远处的芦苇竿上——而我家,就枕着小溪,只有在春水破冰或溪水暴涨的日子,或净是深夜,才能侧耳溪水的声音。
在我的记忆中,从来就没有父亲的印象,尽管母亲曾不厌其烦多次地描述,我还是没能将吉光片羽拼凑成一幅明晰的图画。说到父亲,母亲浑然忘却了生活的艰辛,满脸的风霜顿化作蔼蔼春风。有时,我真怀疑故事的编排,然而他又坚强地存在着。
父亲是位古文学者,还写得一手俊洒的书法,至于诗,母亲尤为推崇。记得五岁哪年,母亲捧出两本八行书简,逐字逐句地教我念诵。还指着《病中临屏偶集》 说是父亲临终的笔墨,那时他已然厌倦了书斋的无用,说空有一身气力,到头来竟成了别人的书橱,于是默会了鲁迅的悲哀:古书或竟是不读,纵然皓首穷经,也于世无补。我似听着遥远的神话,满怀景仰地学舌说:
驴肩每带药囊行,虚向江湖过此生。
清坐了无书可读,卧看飘雪入窗棂。
而母亲一旁听着,不禁偷偷落泪,一手将我紧紧搂入怀中,一手轻抚着我之后脑。大概是父子心通,那时,我居然学会了安静,至少在母亲面是这样的。父亲死后,母亲变买了京城的家产,告别双亲,不辞千里来到父亲的故居,从此盼望着我长大。母亲说,那时我才满月,平时少不了屎尿满裆,而这回车上,竟熟睡如红突的苹果,让妈一路亲了又亲,以至忘了疲劳。
转个弯过了板桥,再左折右扭一番,阿二在前头停下。不待我发问,地上刹时蹦出七八个活猴,嘟嚷着喝酒骂座去。众人见我傻楞着又一阵起哄,我方才辩识几分儿时的身影,脸上红一阵青一阵地挂不住了。还是阿二机灵,说几声“鸣谦兄做客家乡,年久生疏也不能归罪,谁叫大伙一股劲儿芝麻拔节,一天一个样,自家还不快快报上名号。”于是张三鬼脸,李四龇牙,顿时宁静的村口飘溢出几分年关的气息。这气息如梦魇缠绕着,我也终于陪出几丝微笑,涩涩地,那久已干绷的脸竟似烧刀子下肚,不觉红晕微漾。
酒旗斜挑,杨柳轻拂。我们就窗口明亮处坐好,各自抢着话茬,将有事说成没事,没事说成有事,总之只要能往自己贴金的,都一竿子揽到自己身上,而我却只能抿酒赔笑。也许真是陌生了,然而那些夹带着酒气的故事,却又这么熟悉而苦涩地徘徊梦中。
张三说:“还吹着起劲,那会我和阿二偷窥张眯解手,还不是你导弹(捣蛋)队长柳斌打小报告,害得被他爸一阵凶狗般追咬。”
“去,还啥鸡巴嘟囔,若有良心还不买块豆腐撞死,省得还害出那多冤魂。”柳斌说着捋胳臂顿腿,脖子一长,直似一只干架的公鸡。我强按他坐稳屁股,一边又给诸位添了回酒,说今儿只叙旧,不许借酒闹事。众人见我开口,吆喝着“喝酒、喝酒”,便各自暗想心事了。
却说柳斌的“死人”,实是一场宗族的械斗,因籍了张三偷窥的艳事,在说者不免生发出几分粉色的滑稽。却说在N村不远处扎着两个村落,一条小溪将这倒垂正三角天然地割成两半,只是流径N村时,忽然拐了个弯,硬生生写出一个左括弧来,而这括弧的上头,居左的叫徐家,处右的唤作陈庄。两姓人家素来和睦,只是近年天干地劣,溪水也流成泪线,才不时为争田水(即引溪水灌溉)而拳来棒去的。N村因了人口单薄,两家都得罪不起,索性听随天命,只引灌渗漏的溪水,而秧苗竟似乖巧的孩子,硬是拔个抽穗,日子倒也过得清闲。
所谓饱暖思淫欲,N村的娘们一个个脱落成滴水的葡萄。夏夜纳凉,涮好碗筷就蜂一窝凑到大门口轻摇蒲扇,搬弄起头发长的见识,开口你家老倌(老公)俊俏,闭口他家汉子结实,这情形颇有换帖子的意味。而母亲,大步不出一门,硬是守着孩子青灯黄卷,子曰诗云、马恩毛列教诲不休,这中间的煎熬不可言传,只可默会。后来我和女生有了交往,母亲说:“女人身子守住不难,难是心性哪。”我诚恳的点头,直到可欣的出现,母亲才舒展额头,笑抿着嘴。
一日傍晚,母亲去操场唤我吃饭。阿二尖过头去和柳斌挤眉弄眼,觑着张眯傻笑。我无聊地鞭着陀螺(不倒翁)朝家赶出,这家伙一路跳突着,写出一绳的鸟迹虫文。
见母亲远远张望,我迅速踩死陀螺收进口袋,然后甩腿扎进母亲怀里。伊掸去我身上的灰尘,笑骂道:“看你野成撒泼的驴,那大人了,还在黄泥地上打滚,也不害臊。”我嘿嘿拽着衣角,扭捏着随母亲回去了。
母亲坐在门口,挤趁着落日的余光不肯开灯,我端口海碗陪在一旁看伊纳鞋。说起今儿阿二的异样,母亲停了针线,惋惜道:“阿二脑子精灵,就是不往好处使唤,要他爸在,也不至于这般遭罪,唉……”
我听出母亲的伤心,吸完面条,又将碗底甜净,半撒娇似的撵母亲教我念诗。
“都十岁的大人了,还这么黏糊。”母亲依旧钠她的鞋底。我悻悻地看针线穿梭来去,有时候伊不小心扎着手上,我便风快地替母亲允指头,而伊却不领情,一味催促我去做功课,看闲书。因此人没三尺高,书到读了数丈厚,于是一跳再跳,十岁时插到五年级,和长我三岁的阿二、柳斌坐到一起。心理也颇有些得意,只是玩的把戏,终究不敌他们一分。就说这陀螺吧,我还以为海外希奇时,阿二便抽得呜呜直叫,还拿小撞死人家大的,仗这本事吸引了班上所有男生的眼光,村子里的更不用说了。而我这位因连跳数级而闻名乡里的才子,竟也不及他了。
或是孩时不屈的心性,费去数日我终于赶出一个长脚陀螺,但不管我怎样的挥舞绳鞭,它竟是烂田里的泥巴扶不上墙,或是独脚的山鬼,转不得圈圈,斜画几圈竟扭捏着躺下了。母亲说是重心不稳,不如截肢数寸,我不依,伊便亲手削出一个笨拙的矮脚动物,木质也由泡桐换作松木。我嫌丑,母亲说:“试了才知道,再者输了也不过是盘陀螺。“我这才寻阿二对撞,只轻轻一蹴,那白面小生似醉酒的瘦汉,摇晃着步履忽然塌下身去,又伸伸腿竟也睡熟了。阿二不服,憋红了脸蛋,叫嚷着重来,结果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不料被一旁的柳斌飞起一腿,一声咕咚白面小生如翻跟头般扎进池塘,引来众人的一阵轰笑。
阿二钉在原地,双手叉腰,鼻孔吁吁地出气。我看着发憷,这时柳斌转过身去和阿二嘀咕几句,忽而拇食指对着张眯拈出个圆圈,阿二则用中指往里拱拱,我看着纳闷,而张眯兀自甩着辫子,双脚交踏皮筋,偶尔还朝他俩笑笑……我居然无有丝毫的得意,反而倍觉无聊,便应了母亲的呼唤,怏怏地闪了。
黑夜如潮水般翻卷而来,母亲也终于放下手中的针锥,点起昏黄的油灯。伊见我没有睡意,遂自床头捧出父亲的诗稿,用袖口轻拭数下,信手翻来却是《登珠穆朗玛小影》,脸色顿时黯然。诗云:
瀚海尘沙一骑横,赤霄霜月坠无声。 
如何却向珠峰立,欲觑天心问太平。 
我正疑惑于霜月下的赤色天宇,母亲说:“赤霄是汉高祖刘邦的佩剑。”
“是不兔死狗烹的流氓?”
母亲没有答腔,兀自说开:“上学时,你爸是登山队员,暑假约了三两好友意气风发的朝西藏飞去。那时我们未曾谋面,某日报上忽然哀悼起登珠峰的英雄,我才晓得只一人生还,其余则跌落谷地,做了雪域的英魂。我去医院看他,你爸忽而愤恨起自己的苟活,大概是受了生为兄弟死当同穴的折磨,神情颇有些恍惚。我无言宽慰,只默默陪泪,之后我们便有了往来。而外面的流言如野草般疯狂滋张,新奇迭出,或径说为了几块干瘪的面包,始把同伴推下雪崖,闻者啧啧惊叹。待到骑车带我出校园时,流言又调转风向,说你爸为争抢我,趁夜里歇营时将情敌踹下崖的。总之,不管走到哪达(哪里),流言似割不断的身影,尾追不舍。而你爸也视之当然,不加辩驳,他说:‘“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终究常事,但为心中的余痛或怪罪他人亦是人情,我虽受诟,在彼则有归罪之处,心理或能消去几分哀痛,我又能说些什么呢?况且死者皆是我之兄弟,假如不是我的苟活,也不能明证彼之已逝,诸多苦痛也因我而发,我又怎么推卸呢。况且,死只就生者才有意义,也只有生者才能透彻死之意味,我们常说死者已矣,节哀自便,但有几人才能谙透中三味呢?唉,信古之人不余欺也。’自此,你爸忽变了人似,息绝交游,一心只挂在鸟迹虫文上了。
“那爸是怎么死的?”我莫名地害怕流言的威力,也不忍英雄之为虫豸,更或者不堪破碎“举手扪天天不平”的诗人影象而沦为学究,母亲却以为我对父亲已折心景仰,反而拨转话头问起陀螺的事来。我坦诚了事实,又将前两夜为之辗转失眠也说了。
“晚上还会么?”我摇摇头,母亲追问为何,我只以心安搪塞了。不料伊笑出声响,一口编贝的玉牙隐约有了龋齿,我惊愕了。母亲莞尔一句“老了”,又催促我快了睡觉,将进内室,伊又唤住我,说:“人可与命倔(过不去),勿(不要)与己倔(和自己拗气)。今后想啥做啥,事先和妈说声,只要不缺德丧心、作奸犯科的,儿只顾做去。”
我懵懂地点头,满脑子挤对的却是父亲的身影,恍惚着拖入梦中:父亲身披铠甲,手提长剑,一声吆喝马蹄便似四朵白云,飘过了草原,度越了沙漠,径踏向珠锋,而月亮却杳无声息的坠落了……
早餐是糊拉汰,这是一种近乎煎饼的粉食,不过少了它的粗软,出镬时却是微透明的半个蛋壳,壳内撒有精致的葱花鸡蛋或肉末菜片,这陷只要菜蔬大都可用。而我则偏爱于将豆腐捻碎拌和肉末的陷,再添些葱花,吃起来润侯香嘴,然殊不易制。伊是北方人,初时只折中摊张煎饼哄我,看着同伴们一个个手托水中天,嘴里吱咯吱咯的咬着,心理很是欣羡,于是强撵母亲仿制。
这时伊才围上饭褴(腰布),将麦粉调成糊状,右手(妙在不用刷子)抓撮一小团沿镬岸刮扫一圈,所过之处就留下一层薄薄粉皮,若火候不足,粉皮乏青,或镬过热,则粉皮易焦,滋滋有若蚕食,眼见镬里现出一把月环,母亲忽将粉糊往镬底一拉。填出一轮满月来,继而翻转手背将手上的余烬闷闷地拍到满月上,印出婆娑的桂影来。撒上陷,盖上镬,不到半分钟,用饭锹(铲子)撬起半轮白日,吃时太烫,可用竹蔑编的“羹枷”托着。初始几次,粉皮太厚,吃着粘牙,我虽欢天喜地,母亲则不让我托着出门。待到薄如纸片,渐似蝉翼,伊才如释重负由我疯野,那情形颇似北地的溜鸟,而我手里托着却是翻转天盖的糊拉汰罢了。
N村的村口有几间社屋,因为年久失修的缘故,侧墙已塌出一个窟窿,可容一狗进出。黑黢黢的,传闻闹鬼,我每次路过,即使白天心也纠,生怕窜出长毛妖怪来拍我胳膊。偶有几次伙同阿二、柳斌寻个究竟,走到门口,又哆嗦着一声”鬼啊“又一溜烟跑远了。某次,我鼓了十二勇气,驻足谛听,里面只间或几声哼吟,一例化作死寂,在我也确信鬼之必有了。我将这天大的发现偷偷告诉阿二,柳斌凑过耳来,诡秘一笑,并不发言,倒是张三屁也不敢轻放了。

……(下略)

                                                                2004年2月
7#
 楼主| 发表于 2008-6-1 00:36:54 | 只看该作者
知堂的文字

知堂的文字,不可不读,不可不一读再读。我原也不这么认为,因为他的晦涩,倘若没有些功底,是触碰不得的,大抵似童子操刀,危之殆矣。  
写诗作文,少年爱绮丽,壮岁重豪放,到了中年转入秋季,水落石出,文章也简练了,及至老年,日落西山,平淡悠远,至于说暮气,倒也未必。  
我开始学作文的时候,很以能设伏笔,布机关为许,把读者做了假想敌,大抵想驱牛加轭,捕虎设陷,现在看来颇有些可笑。文章么,倘能文从字顺,简净不拖泥带水,便可入品了。至于炉火纯青,以至清朗澄明之境,终非人人可企及,古今也不多见,知堂算一个吧。  
他说他写文章向来以不切题为宗旨,至于手法则是用赋笔,找到一个着眼点,铺陈开去。这份闲适,比起郊寒岛瘦,自然要潇洒多了。文境,如心境,心倘若不能飞翔,文字只能伏在纸面,抬不起头,哪能轻舞飞扬。  
贾岛徘徊池边,“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欧阳公则窝在被里苦思,知堂却不然。侵晨醒来,日光透过雕花窗格,他洗把脸,沏一杯茶,挪开椅子,铺纸研磨,然后坐定,架上圆框眼镜,笔头轻轻舔墨,随手画在纸上,这情形不象作文,反似鬼画符。熟稔文章技法的,大都要默想一会,结构一番。“文章切题为妙,而能不切题则更妙”。他微啜一口,笔下便聊起茶了;倘有秋雨打湿稿子,他便将毛笔描下雨迹,便是雨天的书了?文不对题,下笔千里,这就是他的文字,尽管离题,但灵思如山间妖女,吸引你前往……这时起风了,他几声咳嗽,那口痰也化入文章,也无损风雅。他眼中的雅,“只是说自然、大方的风度,并不要禁忌什么字句,或者装出乡绅的架子”,这或许便是扪虱坐谈的魏晋风流。雅是自然,不须脂粉,雅人自有风致,即是人前脱裤,也沾不了俗气。  
“庚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早年穿了刺猬盔甲的他,在香山上生了场病。人病时,总能看见什么,证悟几分。于是,他的文字越发苦涩了,苦涩中透着从容。这苦涩是生之虚妄,在虚妄中且行且止,或为从容,仿佛一道朝宗于海的山涧溪水,敷过石面,渗过沙砾,注入江底,挟起些泥沙,逗弄水草岩花,哪肯埋头向前错过了这一路的风光。  
袁小修在《〈袁中郎先生全集〉序》说:
“况学以年变,笔随岁老,故自《破砚》以后,无一字无来历,无一语不生动,无一篇不警策,健若没石之羽,秀若出水之花……意有所喜,笔随之会,合众乐以成元音,控八河而无异味。”  
拿这话来说知堂,一点不为过。
8#
 楼主| 发表于 2008-6-1 00:56:00 | 只看该作者
夜读•灯及其他

傍晚,电用完了,银行也已下班,买不到电,只好秉烛夜读。烛光摇曳,儿时的景象便似洛神转眄而逝,遗情想像,顾望怀愁。
彼时家贫,还没有电灯,即是油灯也很节省。大约在初二(96年),家里才接了15瓦的白炽灯,除了晚间招待客人才亮会儿,多半还是点油灯的。暮色渐浓,母亲把洋油灯放在灶台上,这样可使灯光照得远些,然后做饭炒菜。上学了,母亲就用墨水瓶自制油灯,油是节省了,但灯不大亮,还冒着黑烟。再大些,换美孚灯,灯焰上有金属小罩,外有玻璃罩,起拢火和上下空气对流作用,比别的灯亮。尽管这灯的火头可以调节大小,但玻璃容易熏黑,烦的是天天要擦玻璃罩。母亲也教过我制作油盏头,那是在小盆子里倒一点豆油,放一截灯草在里头,点着,便是诗里的“一灯如豆”了。
母亲虽吝惜灯油,见我读书,从没闲话。她或在一旁纳鞋底,或穿木珠,或脱玉米,很少闲着。自己困了,至多呼我早睡,别累神了。古人有三上(枕上、马上、厕上)读书法,我则除了将“马上”改作“路上”,还在烧镬孔时,借些微炉火扫视几行,饭时也手不释卷,因而闹了不少笑话。一回把饭扒到衣领里,一回将筷子戳进鼻孔,幸好只流了些鼻血,从此母亲见我吃饭看书,就要唠叨。唠叨久了,耳朵顺了,我自也如常把卷并无悔改的意思。母亲也看顺眼了,只吩咐我小心,我嗯声点头。
那时,家无藏书,除了马恩毛选,便是从舅舅那里搞来一箱诸如《薛仁贵征东》、《杨家将》之类的唐宋英雄传奇,但内容多夸乏奇谈,并未勾起我的兴致,只好掉首抄摘马恩的粗体字句,比如“我算不了什么,但我必须主宰一切”、“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等等,当时都可探喉而出,却不敢炫耀,因为墙壁上刷有毛主席“谦虚谨慎,戒骄戒燥”的训导。
世有“好书消夏”之说,但那时无空调无风扇,奈何汗流浃背,衣衫尽湿?只好房门深闭,坦胸露背,脖子上挂条湿毛巾,手摇蒲扇,簌簌翻书。某日,一女生扣门,我光着膀子迎客,被伊斥为登徒子。不过,比起顾栋高的“裸读”,却也逊色不少。顾是康熙辛丑进士,深于经学,自幼未尝一日释卷。他掌教淮阳时,夏月里闭门读书,天气闷热,索兴将衣服尽数脱去,寸丝不挂,手执一卷,高读不辍。正巧有朋俦叩访,从门缝里看到这番“裸读”的景象,不觉失声大笑。顾进士这才慌忙穿衣,倒屣相迎。兹事时人引为笑柄,但在我看来,倘若不能了“无牵挂”,何以一行三昧?
或问学问之道,我说这事非假天才,需要力学深思,愈日累积,并顺手做了篇七绝送他,说:
未能舞鹤凌空去,且踞谈经夜下帏。
向使狂名驴背得,任梅花笑玉山颓。
西汉大儒董仲舒“下帷讲经,弟子传以久次相授业,或莫见其面,盖三年不窥园,其精如此。”唐朝宰相郑綮,善于作诗,僚属常向他索要新作。一次,又有人登门索求,郑綮颇不耐烦,随口说道:“诗思在灞桥雪中驴子上,此处何以得之?”《北梦琐言》说“盖言平生苦心也”,但问者终究不解,不知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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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 00:56:20 | 只看该作者
与水有关

我住的村子叫水碓头,许是村里原有水碓的缘故。这“碓”字,大抵颇为难认,村里的公告也常写作“水对头”,到了身份证上却讹成“水堆头”,使得填档案时,犯了不少麻烦,可见秦皇“书同文字”的远见了。
村子不大,住着二百来口人家,分三姓挨次排开,如柳叶般泊于蝴蝶岩下。村前是一湾碧玉的小溪,溪水宁静,倒影着两岸稀疏的芦苇、蜡蓼,不时有翠鸟掠水飞过,梭地一声,便叼起一尾小鱼,落在不远处的芦苇上了。
我家住在村头,下几步石阶就是小溪。平常是枕着溪声入梦,如果连日大雨,溪水暴涨,水就会漫到床底。这情形并不多见,依约有那么两回。但都非亲见,只听母亲说:一回是水半夜漫上来,你爸怕你们醒了,吓落胆了,叫我抱着你们从后门逃脱,他呢拿皮杓戽水。还有一回,水漫到床头,我和你爸一人抱一个,在床上站了一夜。
其实,在我读五年级(94年)前,家里就一张两头柜铺的床,但不够宽,因此在靠墙的地方垫上砖头,加了两块木板。冬天时,铺些稻草或藁荐,加领草席。夏天,去了稻草,换篾席,睡前用凉水擦下,这样睡着阴凉。不过,我喜欢睡地,就那么铺一张塑料薄膜,把鞋子放在下面充当枕头,一样“高枕无忧”。谷子大都放在两头柜里,堆久了会生蛾,人睡其上,经常会被咬出许多红色斑点。虱子也多,那时也买不到什么药,就用浸过敌敌威的棉团装进空火柴盒里,塞入藁荐,大抵可以去虱。
大水退去,地上溜着鳝,跳着石斑,终逃不过被捕杀的运命。最让人可恨的,却是横行的螃蟹,举着钳子,耀武扬威。我被钳过几次,这回就学乖了,换用火钳一个一个夹进瓶子。待做饭时,照旧用钳子挨个夹出,往灶孔里烤,俟蟹壳泛黄,就可以吃了。
稍谙人事后,不知何故,每每大雨如注,风声劈面,我都打伞立于晏阶,脚下是黄河滚滚,流石隆隆,那浪头忽如马,复似牛,翻作龙,奔腾万千,让人猛生几许豪气,偶有水箭射来,也不眨眼。雨停了,水势依然浩荡。折一支芦苇,把穗去掉,临流吹起,乌乌作响。
哥爱好钓鱼,这时他从抽屉里偷一支针来,用火烧红,然后用钳子夹着针头,轻轻一弯,就是一只漂亮的鱼钩了。穿上线,穿上泡沫做的浮子,系在苇竿上,施施然带我去翻粪坑边的石头——这里是蚯蚓的乐土,每块都有,几不落空,有的很大,黑糊糊地,神情倨傲,懒懒地游动,懒得理它,接着翻,我们只要细小暗黄的,黑色的多半很臭,据说鱼儿也是不吃的。哥潇洒把蚯蚓穿在钩上,往水里轻轻一投,但从未钓得鱼来。他坚持说,做大水时,鱼都逆流而上。我斜睨几眼,并不应声,他也把心神贯注在浮子上了。不过,有一点却是事实,即大水过后,水中的鱼儿明显多了,有时溪岸的水沟里,也能见着几尾三指大的石斑。
前年夏天,我因病回县城小住。傍晚,哥说钓鱼去。
“哪里?”
“始丰溪。很多人在那里放竿,有的一晚能钓几斤。”
“就你这水平,鱼瞎了,也撞不上的。”
“也不一定啊,鱼饵相似,水流也同,别人能钓,我就不行?别以为你钓过几条,就了不得了。”
“我下钩时,心里想的是我而不是鱼,眼不眨,心不跳,鱼也判断不出这饵是我放的,所以容易上钩。你呢,一心想鱼,当然事与愿违。”
10#
 楼主| 发表于 2008-6-1 00:56:56 | 只看该作者
我是黑人

我是黑人,并非指我的肤色,而是在22岁前,我没有半分土地。我生在浙东一个贫困农村,那年正值12大,这次会议提出“实行计划生育是我国的一项基本国策”。从此,我们一家四口就靠着一亩三分地,清苦度日。
父亲常年在外打工,替人割早稻、种田、扛毛竹、做砖瓦、烧窑,这些都在近地,不是西乡,就是北山,最远也就仙居、黄岩了。大约在10岁那年,父亲去了宁波,和大舅一起在一家建筑公司作装卸工,三、四百斤的沙石子,他都能轻松地甩上车去,因此,比别人多赚几个辛苦钱。
母亲在家留守,因为孩子尚小,亟需管教。家里的农活,便落在她肩上。当忙时,父亲会回来住几天,大抵一年两趟,一是割麦,一是割稻。至于做田岸、削草、拔豆、扦番莳、剥玉米之类,未上学前,母亲会带我哥俩同去。但非要我们干活,而是怕孩子留在家里,被人欺负。那时我们都很听话,不需吩咐,总能干出些活来。
不过,我总盼望着父亲。有时坐在田垄上,和哥哥指着远处地黑点,打赌是否父亲。我们也知道,这是无望的,但还是乐此不彼。父亲不常来信,到了晚上,我和哥常在油灯下,一遍一遍翻认他的字迹。母亲读过三年书,认字不少,如果不是外公的偏见,读个大学,也非难事。但母亲并不埋怨,对于三岁死了父亲,而后随母转嫁的她,很知足,毕竟是寄人篱下。大抵说话时,母亲就教我数数、认字,没有纸笔,便画在地上,吃饭时,她会说“这是米粥”,然后指头蘸水,把字写在桌上,我也终于没有辜负她的期望。六岁时,已认得二千多字,简单的加减乘除,更不在话下。接着,她自知无力再教,便请上过初中的小叔、姑姑教我,他们也很尽心,我也乐得听从。此后,几乎给父亲的所有复信,都出自我手,母亲乐得在一旁闲着,穿她的木珠坐垫。
父亲每次回来都不忘带吃的,比如西瓜、面包、鱼片等等。那时,宁波人不吃猪皮,价钱也便宜,父亲就背数十斤回家,把毛去了,稍稍浸水,捞出来煮黄豆,或先在锅里炸去油,然后和豆面或白菜煮,不管那样对平时鲜于吃肉的我们,往往大啖其口。这时,母亲会差我去买酒,我拎着铅壶,欢奔而去。路上遇见玩伴,定会大声喊“我爸回来了”,那自豪,那幸福,溢满心窝。
父亲喝着老酒,点支烟,哥烧着镬孔,母亲朵面皮,油水在锅里吱吱响着。我粘在父亲脚边,把所有的欢欣苦楚,一一说与他听,还不时罗织哥哥的罪状。我哀求父亲不要出门,他摸摸我的头,叹息道:“不出门,哪有学费啊。记得要好好念书,不识字,在外面走步路也难。要听讲,不能惹你妈生气。还有,我不在时,你们兄弟要团结,俗话讲‘兄弟齐心,其力断金’。”
“爸,小弟我会照顾的”,哥插了一句,“你就甭担心了。”儿时我很强横,哥只长一岁,却事事迁就我。他读幼儿班时,学校发得的果点心,他都一一带回,分于我吃。母亲忙农活,他就忙家务,洗衣做饭,样样都会,还不时督促我的学业,俨然担起“长兄如父”的职责了。
大约到七岁,超生罚款才告结束。以前老有人笑我是黑人,吃白饭,这时我以为不用罚款,就已洗白了。所以,当有人再喊我黑人,我就和他斗架,非要他改口为止。因此挨了母亲不少批评,她正告我:“你一天没有土地,就是黑人。不过,他们不养你,爸妈还有哥哥会养你,你吃的是自家饭,不偷不抢,站得直,行得正,碍谁惹谁了,管别人瞎说。”
父亲在外,母亲常告戒我们不能寻生事,与人争持。某次打纸拍,文输了赖帐,哥性格倔强,不依不挠。文仗着体格把哥打了。我正巧喊他吃饭,哥立在墙角,畏缩不敢进门,大抵怕惹母亲的不虞。我当下大怒,问明究竟,便找文的父母理论,不成,转身就抓块石头,杀回甸场。文见我脸色阴沉,拔腿就跑,我紧随其后,不紧不慢,就这样从村头追到村尾,兜了好几圈。他哭声求饶,我发话“如不连带父母一道来认错,我就砸死他”。他慌了,往家里钻,哀求父母,当晚就全家过来,把我妈弄得满头雾水。
夏季到了,溪水干成泪线。我家的田是进水丘,本不虞田水,但常遭人决水口,偷田水,于是稻叶枯黄。至于谁偷田水,本来明显,但找不着现证,徒唤奈何。母亲怕黑,沿途要经过一片坟地,所以常叫我作伴,哥则留下看家。走过蛙声一片,抬头星月点点,有风吹过,能闻见干草的味道,间着几缕稻花香。忽地黑影闪过,提耙直追,停下,一对父子叉腰而立,歪着脑袋,僵持,问责,对骂,几乎动了干戈。
“看你耙耙下,晚上水拿点去,我就不姓胡。”
“呵,豪叔不在屋里,你卵怪作。”
“哈哈,怪是没什么作,除非你不住水碓头。”母亲凛然不惧。
“莲姐,小佬人不懂事,话乱讲,你别当真。你也晓了,一月多没落雨,稻头也抽了,再不浇点水,这季也没什么收成了。所以还请莲姐给个人情,过过田水。”
“给田水,好商量,但人不是这么做的。昨日,你鬼觑觑,用柴竿在田岸戳洞,装作黄鳝钻啊,瞒天过海,也忒痴啊。”
父子沉默。
“我也不是不给你面子,你相我家鸣谦,从小黑人,这点田,如把水都给你了,这稻也没什么好收了。你家人多,没撞着计划生育,每个都分到田地,些微歉收,也不至饿煞。你说是吗?这样吧,间日给你过半日水。只能过,不能决水口、挖田沟,把我田水拔光。”
父子俩一阵溜须拍马而去。
我和母亲还坐于踏道上,等待第二拨的偷水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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