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郑鸣谦 于 2010-12-28 14:53 编辑
又是一年将尽,人语和车声日渐烦闹。 雪落下来,远山更显静穆。 一家人早早地吃过晚饭,围着茶几闲谈。 炉香燃起,偌大的书斋便似荒村萧寺。 妻抱着电脑,看屏幕上的文字随着指尖的跳跃一个一个的蹦出来,时或莞尔。 “哎,多长时间没写字了?”我逗哄着孩子,随口问到。 妻略作沉思,说:“呃,不记得了,很久吧,填表格用过。” 我哦了一声,问:“是不是经常提笔忘字?” 妻有些惊讶。 我解释说:“最近写作品,有时一个字迟疑半天,愣是写不下去,好像得了遗忘症。” “这就对了,方才见案上那几页尺牍,点画迟疑,行间拥塞,我还以为是缺乏自信、行气不畅的缘故呢。”妻不谙书法,但经营画廊有日,耳薰目染之下,已能略窥堂奥。 孩子已经半岁,此刻正定定的看着我们说话,不时咿呀雀跃。 妻忽而担心,在不远的将来,网络将取代一切传统媒介,我们的生活也随之进入“网络世界”,码字取代手写,书法是否会消亡? 我说:“文字最初是为了记录事物,扩大交流而产生的。有了文字,我们不用面对面,不用说话,一样可以交流。不论是刻在甲骨上,还是写在简牍缣帛或者兽皮蔡纸上,最初都只是为了传递信息。而汉字的创制是从‘象形’开始,这就决定了原始文字与画是分不开的,它们都包含有记事、抒情的作用,所谓‘书画同源’。 为了书写方便,汉字在形体上从繁到简,从具象转为抽象,由形意转为符号,从甲骨、大篆、小篆到隶书、楷书、草书,大抵由形似到格律继而为神似,通过曲直、高低、纵横、转折、抑扬顿挫的线条,使得尺幅之间,布局疏密有致,成为摹写心相的写意画。这就渐渐脱离文字的实用性,成为纯粹的视觉艺术。 那么,以‘类物象形、表记心灵’为个色的草书,是否书法艺术的巅峰,或者终极体式?我不敢断定。 但是,网络不仅缩短了交流时空,更重要的是打破了思想、政治、文化的壁垒,使世界各种文明得以在交融中重铸,从而形成新的文明,产生新的审美观。这一过程可能会促使某些艺术退居博物馆,也会使某一艺术独领风骚,这些都毋庸置疑。 一时代有一时代的艺术,即便书法被消蚀,以至消亡,也不过是少了一项可堪玩味的清供。这正如戏剧取代说书,旋被电影乃至电视剧所取代一样。所以,荀子说:‘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这个‘有常’,实际是说我们面对的世界,唯一不变的就是变。换到佛陀眼里就是‘无常’,‘变易朽坏,不可恃怙’,如时间从指缝溜走,你却无法抓住。那么,人生是否堕入空幻,生活以至消沉,然后与时俯仰,放浪虚舟? 这正如我们认识到书法艺术只是一种历史现象,社会现象,并非恒久之物,在今日貌似喧嚣,却成就寥寥的窘况下,被推之为濒危的国粹,是否需要众人之拯救?姑不论国粹与否,且说书法是一种艺术,不如说是一种认识美、发现美、创造美的道具。毛笔既然可取代刀笔,鼠标为何不能取代毛笔? 石涛说‘笔墨当随时代’,傅抱石也感叹‘时代变了,笔墨不得不变’,不仅如此,在电脑界面上写字作画又何须笔墨,笔墨于是归零。笔墨纸砚,只是表现美的工具,而非美的本身。世界之美,无所不在,或假竹木成器,或借砖瓦生情,或因绮罗出态,唯慧眼方能识之,亦唯妙手方能得之。 大抵有妙手慧眼之人,必定是‘万绿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之辈。人世恰似花园,有人拂衣而过,片叶不沾,到头来依旧是潇洒自若,暗香盈袖;而有些机灵之徒,必掐花摘叶,执此攻彼,浪许疵妍,最后若非满身刺痕,便是污淖顽劣。 所以,古人讲‘登岸舍筏’,‘见月忽指’,或说‘应物而不累于物,钟情而不溺于情’,是要人学会欣赏,学会放下而非占有。这样,才能不因时伤,不因境摧,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善假于物而不溺于物,在变化的生活中享受变迁之美。” 妻若有所悟,一脸超然,兀自说道:“既然如此,你在提笔忘字的时候,何必拘泥于这一字一词?不妨笔随心动,或侧或勒,或努或趯,或策或掠,或啄或磔,似水之因势赋形,汇成大江则成磅礴之势,流入小溪则跌宕起伏,落差扬瀑,击石溅珠,拍岸崩雪,时而怒马惊龙,时而飞絮轻飏,时而悬壶倒注,时而婉转回旋,或妩媚绵长而温柔,或韧性雄豪而刚烈,不过毕呈心相,畅意而已。” 我闻言愕然,心中之惑,瞬时涣兮,若冰之将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