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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止的天台城(2):三角街·中山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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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7-17 09:29:21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三角街

    除了城中心,天台城还有几条次街道。说次街道,是因为店铺与居住混合在一起,店铺可以紧挨着住户,街道的宽度自然没有城中心的大。这些街道实际上是老天台城或说老老天台城老老老天台城的城中心。所以,在时间的线性里,这些街道慢慢地消退,直到所有的店铺被住户占有。时间就这样湮没了空间的留存。
    以百货商店为界,百货店西面有一条次街叫三角街。三角街的古老可以推衍到千百年前。所以,从老字辈来说,三角街是应该属于祖辈级的。
    如果你想抹杀三角街的历史,那可不行。
    三角街的店房设计就可以看得出他们是很老很老的。三角街的房屋基本上都是木建筑的。那些木头早已变黑了,而且看上去好像是有很多轮回了。木头纹理清晰,像老人手上的长寿斑,但是条条纹理容不得含糊,根根有力,仿佛都是有生命的。
    这三角街确实是有生命的。别的不说,就说三角街的火灾吧,木头建筑容易引火。火灾在历代的三角街就像下一场暴雨一样,成了那里人们的生活组成部分。但是,这三角街却在金黄的火焰里生存下来,就像这沿街的老百姓。
    三角街的生命最显眼的就是在它那些房子。说不清房子的年代了。房子都是木门木窗。如果走进去,幽暗的,光线会在那些小天井里出现。再爬上楼,楼梯咯吱咯吱的,如果是午夜的情况,你最好良善一点,要不然,会怕鬼的。爬上楼,走在那些木楼板上,箜箜的回声。再按着漏下的光线摸索着走到沿街的窗户前,打开那扇厚实的木窗门,吱呀吱呀的。于是在你面前出现了一排的黑色房子。远处却是白色灰色的高楼。这古旧变黑的木房更加凄凉了。
    你望望对面的房子,房子像个不倒翁。欲到未到,这分明是危房。但是,住在里边的人却很淡然。看着他们就在店铺边摇着蒲扇,搓着麻将,你觉得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确实如此,小时候,你就看到三角街的不倒翁房子,现在你已开始衰老了,那房子还在那里,没有倒下去。
    三角街的房子就像铺在三角街的石板一样,有着传奇般的坚固。尽管在你眼里却是一片凄凉的风景。
    既然三角街是古老的代名词(这一点连当地三岁的孩童都知道),那么它的店面也是古老的。确实如此。跟城中心的店面不同,三角街的店面都是兜售那些人们在百货店里买不到的东西。比如说寿衣店,古董店,花圈店,还有卖泥烧的缸呀壶呀樽呀之类的店,还有做木具足具的像马子桶粉桶水桶擀面杖篾席竹椅簸箕小孩坐车之类的店,还有卖蓑衣草鞋斗笠之类的店,还有做锡壶的店,还有做锄头铁靶犁靶菜刀小刀斫柴刀之类的店,还有卖手工刺绣肚兜的手工制作旗袍的店,还有做烧饼的店,还有酿酒的店,还有作蜡烛的店,说也说不完。
    三角街店里东西一看就知道,大多是手工制作的。但是,三角街里没有这些制作敲打的声音,三角街的大多数东西是从山上的村庄运来的。制作敲打的声音只有在村庄里才有,那些丁丁当当的声音会把体面的城里人惹烦的。
    三角街也会开一些现场制作的店铺,比如说裁缝店。裁缝店的主人就是个了不起的手艺人。别看他瘸着腿,可是做的衣服比哪条街上的裁缝都要好。再看那些跟他学的小徒弟们,一个个顺眉顺眼的,肯定被师傅管得紧。不过,将来这些小徒弟出山的时候,他们可以对自己的小小徒弟管得紧,这下就扯平了。
    三角街的古董店跟三角街一样古老。但是古董店里的东西并不古老,好像都是二十世纪的。都是一些古币首饰刺绣丝绸衣服古剑古刀绣像之类,真真假假,一般人真是不太清楚。或许真正古老的东西在老板的雕花檀木大柜子里也说不定。就像老板说的,他难得把青铜剑拿出来亮相,那是因为青铜剑太古老了,连他都不知道是哪个朝代的。青铜剑太古老了,阴气太重了,不宜放在这里,老板说。老板的眼睛从老花眼镜里爬出来,幽幽地盯住顾客,话语里也透着一股阴气。于是,顾客相信了古董店的货真价实。
    再说那寿衣店,店里的东西比什么都要醒目。你看那些红底大花被,有棉织的也有丝锦织的,里面的可是货真价实的新棉花。还有那棉织的布鞋,厚厚的鞋底,仿佛阴间的路也是不平的。还有那对襟棉袄,都是手把手缝制出来的。还有那些手工做的衣服,还有那些帽子之类的。只要人穿的,死者都得到了相等的待遇。可是,这些要花很多钱的。但是,这是阴间一辈子的事,所以无论如何,也要凑足了分量把它买上,这样,阴间的日常起居也不至于缺东少西的。但是,还有很多人买不上这么体面的行头。所以,不用说,阴间里也是有很多穷人的。那些在阳间当穷人的到了阴间还是只能当穷人,不知何时是个尽头。
    再说那酿酒店,却也没有像天台饭店那样飘香十里。那时因为店里的酒都是用盖子封住的。即使那些已经打开的酒缸,也是用沙袋镇住缸口的,怕的是酒味散发。酿酒店里的米酒和啤酒基本上来自当地的酒厂,也有一些来自村庄的米酒。也有一些来自各省各地各国的酒,那些酒都是用好看的酒瓶密封包装的。那些酒瓶看上去像花瓶,买的人觉得买那样的酒挺划算的,觉得喝完之后还能当花瓶。但是,一问价格,买酒人立刻不再想入非非了。
    当地人基本上爱喝本地的米酒啤酒,那时因为他们对于小城的山水很信任。不过确实也是如此。米酒棉里藏针,刚喝的时候,觉得清口酒味淡淡,但是没想到半杯酒下去,人已经开始游离于现实了。于是外地人不敢小看这山青水秀的地方了,本来以为就是山水长得好而已,没想到这山水里还是有讲头的。再说那啤酒,也就是石梁啤酒。自从有了石梁啤酒,当地人百喝不厌。外地人来了,喝上石梁啤酒,于是马上对这地方亲近了许多。因为那啤酒倒是实打实的,还配上高山石梁的水。啤酒有自然的气息,谁不喜欢呢。所以,在国有企业纷纷关闭的时候,酒厂生意还是跟多年前的一样,时间仿佛在它那里凝固了。
    但是,这个世界,好东西总是人人喜欢,有钱人喜欢买东西。酒厂就被有钱的洋人买走了。卖入洋人手里的石梁啤酒又被穿上了洋装,穿什么洋装我就不清楚了。如果你要搞清楚,那就试试那些洋啤酒吧。
    再说那蓑衣斗笠店,城里人是不穿蓑衣的。原先天台城走出八扇门就是田野了,买蓑衣人多。三月雨多,又是秧苗最要呵护的时候。所以蓑衣斗笠一穿戴,田里的事也就不用担心了。现在很少有人这样穿戴。三角街的蓑衣斗笠多半是卖给那些没耘过田的人当壁挂了。你看,好多人城里人还把草鞋往墙上一挂,说是有味道。现在也不作兴忌讳了。殊不知,鞋跟邪谐音啊。人家不但不忌讳,一听鞋乃邪,还觉得邪门倒挺好玩的。我说哪,现在很多人搞裸体行为主义,为什么没人穿着蓑衣草鞋戴着斗笠去搞什么行为主义呢,我看后者要比前者有意思多了。
    再说那收购站,好像原来是整个天台城的垃圾收购处吧。我已不记得了。收购站里终年飘着特殊的气味,不知道这种味道是时间的味道还是废墟的味道。里面有各种各样的东西。这边一座纸山,那边一座破鞋山,这边一座废铁堆积的假山,那边一座塑料之类的花果山。
    小孩喜欢收购站,他们在家里这儿找找,那儿寻寻。拎着屋宇里那些被遗弃的东西,往收购站走去。脑子里满是三角街旁边烧饼和百货店糖果的影子。烧饼糖果在小脑袋里打着架,到底是这次买烧饼还是下次买糖果。小孩专著地想着。
    学生喜欢收购站,在去收购站的路上,有人朝他们这边看来,学生觉得人们的眼里满是赞许,节俭的美德一路开花。看着那些废纸片变成了小猪罐里的东西。我们班会费又增加了。学生开心地说。
    捡垃圾的喜欢收购站,在沿街的垃圾堆里这边看看,那边瞧瞧。在弄堂里自由地喊着嗓子:“纸壳鞋爿废铜烂铁有卖啡!”
    调子拉的长长的,但不是假音,好听得很,刘三姐听了都会怦然心动。拉着一车杂七杂八的东西。捡垃圾的脸上堆满笑容,跟孩子那么单纯,还跟孩子那样,脑袋里也打开了架。
    再说那牙医店。三角街的牙医店很多。大家彼此较着劲。
    人民医院也有看牙齿的地方,但是山上山下的许多人爱往三角街跑。因为三角街牙店多,大家觉得竞争之下必然会有医术。
    山上的人到了一家牙店,对面也有一家牙店,“医不好,我就到对面去。”山上人这样想着。牙齿还是疼。山上人又在赶集日来看牙。“人熟了,放心点。”山上人又往原来那家店走去。
    城里人到了一家牙店。“大家都那么熟,没必要骗我吧。”
    城里人这样想着。牙齿照样疼。城里人又去看牙。“这一次,效果不好,就去中山街看了。”

    山上人牙齿疼了,还是在那家店看。城里人牙齿疼了,不知道该往哪里去看了。看了一圈,最后决定回天台医院看。但是,山上人城里人看来看去,牙齿还是没看好。
    再后来,全国流行满口白。于是那些四环素牙的,咬咬牙,算了算铜板,紧紧裤腰带,又去了已经搬出三角街的牙店去做烤瓷了。那些蛀了牙的赶紧填补,或者干脆一拔百了,然后咬咬牙,算了算铜板,紧紧裤腰带,赶紧烤瓷。只有那些没有了牙齿的老人最省事,不用咬咬牙,雪白假牙一套,年轻了几十岁。于是,现在大家一笑,都白灿灿的,像明星似的。
    这么多店,说也说不完。
    这么多店,也曾给了村庄挣点铜板的机会。
    这么多店,也曾给了赶集人吃天台饭店肉包子的机会。
    这么多店,也曾给了人想象的机会。
    这么多店,也给了人思念的机会。
    这么多店,也给后来百变的小城带来了一点时间的概念。

    确实如此,要不是现在还有这条三角街,天台城真是找不到过去了。如果那样,天台城的概念只剩下空间了。如果那样,天台城就成了会飞的蒲公英了。

    三角街除了这么多店外,还有一口井,叫三井。三井旁边有个庙,叫三井庙。三井庙跟三井一样古老,都是上千年的。天台城原来有三口井,这三井是为了纪念另外两口因筑城而被湮塞而建的。但是,后来,连三井本身也被人们遗忘了
    三井庙香火却从来未断,三井却被垃圾淹没了。
    或许连庙里供奉的黑龙大帝和太祖明王都感到想不通。实际上,庙里的两位想不通的更多。太祖明王属于阳间的人,黑龙大帝属于仙界的神,却要共处一庙。本来这庙是由黑龙大帝独住的,后来又来了个太祖明王。黑龙大帝肯定觉得,居住阳间的庙宇还是要付出自己被支配的代价的。不过幸好太祖明王是位英雄,英雄自有英雄的胸怀,所以这也是这位黑龙大帝的福气。
    再说了,这三井却也不是那么简单。我不是博尔赫斯,没有那么多知识与掌故。我只知道天台城有三井谭,或说三井龙潭,什么唐朝在三井潭投金龙白璧祈雨之类的,还有什么三井潭深不可测,有通海之说之类的,还有诗人的“詎减天台望三井”之类的,还有日本什么的三井寺之类的,不管我有多无知,但是所有这些发生的都和天台这个地方挂上了钩。那么这三井多少是有点名堂的。
    但是,日子长了,连现在的气温都跟百年前的不一样。更不用说小小的三井了。
    三井被垃圾淹没了。自那以后,黑龙大帝和英雄太祖明王,虽说名分高,却终年被浸染在垃圾的气味里。
也不知道淹没了多少年。
    垃圾一年年地堆积,三角街一年年的变小了。
    垃圾一年年地堆积,三角街都快变成垃圾了,三角街快变垃圾的时候,收购垃圾的店却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三角街快成垃圾了,三角街的店都在跑。
    垃圾一年年地堆积,三角街的不倒翁已经倾斜的不成样了。
    垃圾一年年地堆积,人们又记起了三角。不倒翁往天空斜了。
    垃圾一年年地堆积,人们又记起了三角街的三井。三井重见天日了。
  三角街就是这样,有生者,有死者,有神仙,有英雄,有凡人,有时间,有空间,有房有店有庙有井有石板路,也有被遗忘的被供奉的被牵念的。所以,也难怪,千百年了,还要不负老。硬撑着死撑着它那墨黑的躯体,在喧嚣的天台城里独占一角,尽管这一角越来越小。


中山街

    三角街向东延伸成另一条小城的次街。这条街很长,可以说怀抱住半个小城了,就叫它中山街吧。店铺都是一些小型的糕饼店裁缝店杂货店馄饨店如此等等。居民们沿街而住。天热的时候,大家都出来坐在街边摇蒲扇。天冷的时候,沿街的窗门还敞开着,因为天台城的百姓喜欢跟随自然的节奏。冷了也要呼吸冷空气。天不冷不热的时候,大家就会在小街里走来走去,也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人人脸上都是又匆忙又悠闲的样子。碰到熟人了,停下来拉拉简短的家常。家常不短不长,只会让对方感到亲切,不会让对方感到厌烦。
    沿街走来走去的人还包括那些骑自行车的人。他们碰到熟人,也要停下车来打招呼,但是由于多了辆自行车,仿佛多了个伙伴,所以家常拉得更短。但也让彼此感到亲切。比现在手机发短信还要亲切。因为面对面拉家常,眼珠对眼珠,笑脸对笑脸,没有文字上的过滤,哪能不亲切。至少,你还能听到对方的嗓音是在喉咙转还是在肠胃里转呢。
    在街上你偶尔也能碰到一些奇怪的人。比如说天台城的知名疯子吴行健,跟那个获诺贝尔奖的作家高行健同名但不同姓且不同地方且不同生辰八字,所以命运也只好不同了。

    不过,天台城的吴行健在发疯之前也是才气横溢的。吴家是大户人家,吴行健哥哥是是知名的诗人。据说,才华横溢的哥哥在不到三十就跳海自杀了。哥哥这颗耀眼的星星陨落了,必然会给弟弟带来阴影。不过吴行健当时好像还没出生。毕竟是大户人家,轮到他出生还得一阵子。但是,吴行健的发疯,大家谁也不知道。鉴于他在不到三十就发疯,人们总认为那是吴家没落的象征。但是,谁知道呢。发疯与正常只是一线之隔。在常人眼里他是疯子,在另外一群眼里,说不定是隐者浪人嬉皮士呢。或许,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吴行健可能用疯癫来表达他对生命的理解。反正还有那个西方哲学家福柯也有自己对疯癫的理解,他那一本《疯癫与文明》就让吴行健的活法提升到哲学的意义了,尽管在天台城里,他是个疯子。
    谁知道呢。既然大家都把他归到疯子行列,那么我们就叫他疯子了。
    吴行健发疯的时候,我还小。小孩子哭的时候,母亲总是说,再哭,吴行健就来了。于是,小孩子就不哭了。小孩都懂得吴行健是个吓人的人。在我们上学的时候,不管是小学还是中学,都有学生的绰号叫吴行健,当然首先他得姓吴,还有得是男性,于是,只要他有一回做了什么让大家不能理解的事,吴行健的绰号就给他了。不过,他也不难过。他还很谦虚地说,人家是才子,我真是太荣幸了。
    我在天台城呆的时候,总能见到吴行健。我在这条小街会碰到他,也会在状元巷里碰到他,也会在四方塘路上碰到他,也会在妙山头碰到他。可我走了三角街有几千次了,没有一次碰到他。我在西门里每天走,也碰不到他,我经常去城中心溜街,我也碰不到他。由此想来,吴行健的游荡还是有自己的偏好。
    每次碰到他,我害怕。那是因为我把他当疯子。我怕他会做出杀人打人的事。从他身边过的那一刻,我的胆子已提到喉咙了。吴行健没有做什么,只是嘴里含糊的叱了一声。我听不清楚他叱的是什么。我从他身边经过可能有上百次上千次了,我还是每次都这样。他还是叱的一声。我听不清楚他叱的是什么。随着我逐渐懂事,我还是不改那惊惶。但是每次化险为夷后,我多了几分惭愧。
    吴行健有他的世界。小孩的时候,我总在想,他是疯子,谁给他饭吃呢?他吃什么呢?但是吴行健活过来了。后来我长大了,我还在想,他吃什么呢。他活得挺好的,因为看上去老得不快。再后来,我开始衰老的时候,还在想,他吃什么呢。再后来,我碰到他的时候,他还是那样长发零乱,黑发已成白发。还是那叱的一声。还是那高大的瘦身材。还是低着头走路,思考的样子,还是左手弯在腰际口袋旁,还是一件破旧的中山装。我还是害怕,外加惭愧。不过。很奇怪,他让我想起粗服乱发,不掩国色。于是,我就不再担心他的吃饭问题了。吴行健有他的世界。
    吴行健在中山街上走,把手弯在口袋边低着头,思考的样子。步履从容。从他发疯的时候,他一直在走路,一直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吴行健在中山街上走,就像森林里的飞鸟,就像水里的鱼,自由自在。没有人跟他打招呼,也没有小孩向他扔石子。大家忙着打自己的招呼,小孩忙着自己的世界。吴行健走得自由自在。中山街已经是他其中的一个家了。
    人们也早已习惯吴行健的影子了。虽然在他开始疯的那几天,他第一次游荡这条街的时候,街民们跟我一样感到害怕。但是,时间长了,人们又习惯了,就像习惯生活里所有的幸福与痛苦。人们已经记不得吴行健最初游中山街的情景了,因为当时的那些街民走的走老的老,留下来的人又被生活里不断出现的新东西转移着注意力。
    中山街太长了,你如果光是集中在你在走的步履上,你觉得走也走不完。于是,你开始对吴行健另眼相看了。据说,有一天他就走到阳间去了。第一个发现他的人说,他是靠在状元巷的一个拐弯处发现的。看上去像座雕塑,右脚在前,有走的架势,可惜,没有精气了。
    在中山街走,确实是要费个把小时的,如果你慢悠悠的话。不过,如果有时你因为有急事,就像现在人们的登步速度,至少还得四十分钟。不过,我想你现在是没有这种心情了。更何况,很多人买车了,也不会特意往这条并无多少招眼的街道上走,还要保持慢悠悠的心情,有点难度吧。
    那就让我来告诉你走过的风景吧。你穿过打招呼的人,打招呼,那至少是指十年前的情景。至于现在,我不说,你比我更清楚。你穿过打招呼的人,你可能会与死去的吴行健或与或着的新吴行健或者新新乌行健擦肩而过。
    如果你想注意街边的其它情况,确实也没有什么可以吸引你的。所有的小店,都好像比城中心的小一号。店面的样子,比起城中心来,也是凄凉了几分,当然比起三角街来,又多了几分得意。店面很多是木板建构,跟三角街相比,这里的木房却达不到对时间的感慨。如果你这样走呀走,真是要越走越佩服吴行健的。
    但是,你细心一点,看看天,看看地,看看人,哪怕看看在街边溜达的狗吧,兴许你会发现什么。或者,你干脆胆子大一点,到处乱串。你可以往沿街旁的一个缝隙里钻,那时比羊肠小道还要小道的路,然后,你就串到人住的房里了。在那里,你迷路了。
    在小街的背后,原来藏着这么多弄堂。像迷宫一样。弄堂窄窄细细的,这分明是瘦女人的腰身。弄堂弯弯曲曲,这分明是一个人的幽微世界。从弄堂里往天上看,一点零星的色彩印入你的眼帘,太零星了,反而激起你的想象力。
你在迷宫里转。
    房墙构成了弄堂的高墙,也构成了迷宫的墙壁。在你眼前的只有这些跟你一起走的墙壁,还有那窄窄的天,还有前方弯曲的路。你就这么漫无目的转,你已经忘记那条没有特色的小街了。
    突然,你发现了墙壁的颜色,突然你也听到了高墙里面的声音,突然你也闻到了沿路的气味,突然你发觉到脚步声的音色在变化。原来,跟三角街一样,在小街背后藏着这样的迷宫,一个有生命的迷宫。
    那墙壁是有颜色的,颜色里还有线条。墙壁的颜色并不是鲜艳如画,而是那些青色,青灰色,灰色,灰黑色,黑色,墨色,白色,灰白色,乳白色,青白色。偶尔你也能碰到淡绿色,淡黄色,淡蓝色,但是,当你碰到这些鲜嫩色时,你已走出迷宫了,因为你走到了政府的一些机关单位门前了。
    在那些黯淡的颜色里,你发现了墙壁的秘密。有的墙壁不知道是围墙还是房墙,因为太高了,你根本不能分别。那些高墙有的确实也是二层楼的壁面,但是它们那种由时间洗涤而成的青灰色却让你忧伤。是的,仿佛这墙壁不再是砖石泥灰做成的,仿佛它们被符上了灵魂。为什么这灵魂会让你忧伤呢?
    还有那些金火水木土的山墙,五行照样经不起时间的折腾,看上去全身布满沧桑。尽管它向自由的天空伸展,但是终究脱不了下面人世的摆布。且看那山墙上贴的各种告示各种广告各种关于杂七杂八的东西,时间久了,这些贴纸成了碎纸片,更显出山墙的荒凉。真有点英雄末路的味道啊。
    你不敢看下去了,你想逃离这个地方。可是,你走不出这迷宫。你在时间里走还是在空间里走。
    那些墙壁,有的早已没有了外衣的保护,赤裸裸的暴露着骨子。这骨子在人世的变换里挺立着,一身硬骨子,直到又成了泥成了灰。
    看吧,看那些墙壁,一块砖头连着一块砖头,连成了门,连成了院子,连成了祠堂,连成了楼房,连成了人间的百相。
    一块砖头连着一块砖头,你看到了在火窑里磨练的砖头,你看到了遒劲的手在砖头上一块块的雕琢。雕琢的砖头连成了人间的迷宫。那迷宫却被遗忘在败破的院落里。
    一块砖头连着一块砖头,连成了天台城的民宅花楼府祠堂庙宇,连成了天台城的欲望。在欲望里,民宅华楼府第祠堂庙宇变成商店变成医院变成单位变成学校变成遮风避雨的地方变成流浪者的居住所变成什么都不是的地方变成废墟变成砖头变成沙变成泥变成尘变成灰。
    一块砖头连着一块砖头,连成了那些墙壁。你在墙壁上发现了沿墙生长的各种野草花,你叫不出它们的名字。它们只是自然的生,自然的长,它们能在这角落里生长,本就没有期望你能认识它们。就像这些高墙里的人们,他们在他们的角落里。不过,他们还是要受天台城的总陀螺影响的。就像你现在再想重入原来的迷宫,那是不可能了。尽管你找到原来的入口,可是在你眼前的是一片耀眼的让你睁不开眼的高楼。
    再回到弄堂吧,你在那些黯淡的颜色上看到了时间的影子。那些黯淡的颜色显然是有不同时间的砖石构成,于是暗示了不同时间的格调。颜色里的线条是那些孩子们的涂鸦还是大人们的梦想还是疯子还是醉汉们的梦幻作品,谁知道呢。比如,墙上写着,王二是个小婊子。比如,墙上画着一朵花,花上插着一把优雅的长剑。比如,打倒张三王八蛋,操他祖宗十八代。当然,墙上也写了一些美好的愿望,比如实现四个现代化之类的。墙上也有买卖消息,比如中山街路一零一号出售大米,每斤一块钱。
    墙壁有墙壁的世界,你怎么能说得完呢。更不用说墙壁内的那些人了,他们的声音他们的气味也就是他们的世界了。声音跟气味实际上是一回事,声音好听的时候,高墙里的气味也是能勾起人心的向往,声音不好的时候,那气味也是呛人的。高墙里的声音和气味只有墙角的野草花最清楚。
    而那些不同变换的脚步声跟那高墙一样,在干泥路石子路石板路水泥路上镶嵌的是刚过去的时间。
你走在弄堂里,也走在了时间的影子里。
    从弄堂里出来,回到那缝隙的小道上,回到中山街吧。
    你穿过打招呼的人,那些住在弄堂里的人,那些建构迷宫的人。这一次,因为你从弄堂里出来,你听着身边打的招呼,你也真恨不得停下来,跟一个不熟悉的人打声招呼,或者哪怕给一个微笑。
    你细细的看,你发觉沿街的房屋还是很有看头,它们跟沿街的居民一样,也是这小街的主角。
    那些房屋虽说是旧的有点过头,但也不容忽视。且看一些门头,石狮子的头被时间磨得亮亮的,还有原先那些圆珠式的卷发,此时也已被磨得快没有凹纹了,不过整个身子还在那里,身子上还有鸟粪的印迹,一切可亲依旧。既然这些狮子是图腾的狮子,想必已经没有时间的概念吧。再看那些大门,门上已经没有原来的铁制獸环了,只是全身的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换了新的门,又让这些新门自然地变成黯灰色,也不知道花多少时间。
    门头已是如此的历尽沧桑,门里面又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呢?那我告诉你吧,你会看到欲到未到的黑色木房,也会看到三层四层甚至五层的西式砖楼,也会看到黑色木房与砖楼相并排的情景。在这些杂七杂八的房屋间,是同样杂七杂八的地面。有高楼门口前就是一滩烂泥路的,有黑木房前是一滩臭水的,臭水上有小臭飞虫相伴,也有高楼前面就是那群小臭飞虫的,尽管地面没有了臭水。也有高楼前面有整洁的地面,但是好像不是很多。
    你也会看到一些门,上半身镂雕,下半身倒是实打实,只是在那没有缝隙的小半身上作些简单的木刻浮雕,如果你现在在小街上还能看到这些门,真是太有幽默感了,因为它肯定让你想起现在一些女郎们的穿着。
    你就这样漫悠悠的走吧,你还能看到一些原属政府的店面,看上去很严肃。跟很多老店一样,店前长长高高的石柜台把你和里面的人拉开了距离。柜台上摆着坛坛罐罐的酱菜腌菜,还有一些五颜六色的糖果,还有当地人爱吃的糕点。店员们都穿着白衣服,上面写着天台食品店某某分部之类。跟其他店一样,店面没有玻璃窗,同样用一块块厚实的木窗相拼而成。你走到这家店前,迎接你的是扑面而来的一股酱油味盐味地的潮味木的霉味酱菜的酸味。这些味道把那些令人眼馋的糖果味盖住了。但是,一到柜台,你的眼睛还是奔向那些五颜六色的东西。
    你也看到小街的碾粉店,远远的,你就能看到一股白烟从一个口里飘出,你还听到机器的声音,还有女人的声音。等到走到旁边,你被声音罩住了,朝那边一看,白白的小颗粒在空中飞舞,几个穿白衣服白帽子戴白口罩的人在那里手动脚动,如果不是那些白烟,你还以为他们是一群在做手术的医生。
    碾粉店除了做精白面粉,还做糕饼。不过,平常人们不太去做糕饼,只有在快过年的时候才会做各色糕饼。天台人爱吃米胖糖,芝麻糖,花生糖。于是,在年终的时候,中山街里就会飘出浓浓的糖香味,总算把对面食品店的那股古怪味道盖住了。
    你穿过打招呼的人。你也看到一座不小的观音庙,那不叫庙了,叫观音堂。观音堂终日香火袅袅。你走了那么长的小街了。你发现,天台城里,除了某段时日之外,其它日子里,最幸福的应该算那些天上的神仙菩萨们了。他们被人们供奉着,他们坐在层层叠叠的帘幕背后,倾听着人们的各种愿望。阳间的人,没有仙界的法力,只能祈求那些有一手遮天能力的神仙菩萨们了。他们享受了阳间的尊重与好处,不知他们有没有在真正地帮助那些可怜的人呢?
    观音坐在厚厚的帘幕里,人们看不到她的面孔,人们也不晓得她的心情。但是,自古观音是有名的慈良菩萨。不知观音娘娘对百变的阳间有什么想法。
    观音堂里,风光旖旎。观音堂也不是纯粹给观音娘娘住的。庙堂一会儿用来做这个一会儿用来做那个。到最后,或许连观音都怀疑,这到底是不是她的家。
    观音堂里,太幽暗了,今天的蜡烛味里或许还残留着昨天的去年的更远的蜡烛味。
    观音堂,成了那些寂寞老人的栖息地。观音从帘幕里听到老人们的几声笑声,于是,她也偷偷地笑了。
    观音堂门口,也是很热闹的。在高高的门檐下,延伸的是挺拔的赭色廊柱与赭色板壁。在赭色上却张贴着各种属于不同时间甚至不同年代的东西,一会儿是对联一会儿是标语一会儿是吉庆恭词有时甚至是一会儿的广告。
    观音堂门口,也是很热闹的。连看门的石狮子都要你方唱罢我登台。什么时候又添了一对亮白的石狮子夫妇。看守着背后赭色的背景,看守着赭色上镶白的那些标语标牌之类。石狮子夫妇笑容可掬,一个开口,一个闭口,一个玩着绣球,一个照顾着小狮子,全家人住在锦铺的须弥座上,一天到晚看着过往的人。到也自得其乐。
    只是这对夫妇因为是新近搬来的,到抢了观音堂门口的不少热闹。特别是观音堂那脱漆的破旧的门槛,显得萧索凄凉。或许因为它是门槛,被人跨的角色,容易被人遗忘。正如那地面,人们很忙,哪能注意到脚下的地面。等到被摔了一脚,才会把眼往下斜视。
    观音堂门口,也是很热闹的。像所有的庙宇那样,观音堂的屋檐也作飞翔状,顶着无边际的天空,看上去好让人羡慕它们的自由与潇洒。飞檐下面却是一方幽昧的暗,你的眼望那儿瞅,只能望见一种神秘的深邃。这种迹象在明晃晃的太阳底下,尤为如此。不知这种对比暗示了什么。幽昧下面是那烫金匾额观音堂三字的繁体版。虽说匾额处在幽昧的边缘,但也是晦晦暗暗。有了匾额下面的那些热闹世界,有了那亮白的石狮子,这匾额或许已不重要了。

    观音堂门口,也是很热闹的。老人在那儿晒太阳,小菜贩们摆着小菜高声吆喝。观音坐在帘幕里,听到街上的声音,听到小贩的卖菜声,看着晒太阳的老人,看着敬业的石狮子夫妇,她笑了。

    不知你有没有幸运地听到观音的笑声。

    你穿过打招呼的人。穿过那些混合的楼房。
    正如中西合壁一样,楼房也如此。有的楼房上半身仍是原来的杉树木板,下半身却是银灰铁皮门。上半身破败不堪,下半身亮闪闪的,不知道说明了什么。有的楼房朝向弄堂的是古旧的墙,正对小街的是新式的拉索门。有的楼房虽说是七八十年前的砖房,但是窗户凌乱,一会儿玻璃,一会儿铁皮窗。楼房前,不管是新的还是旧的,一律平等;楼房前,一律是五颜六色的电线杂七杂八地在楼房附近驻扎着,给现代的人们带来各种各样的享受。

    这样,你快走完了这漫长的中山街。在过了观音堂,小街到了天台城的最东区了。人们叫它东门洞。东门洞上也没有什么特色。同样有老屋有洋房有商店有石板路。

    东门洞里的一些古宅里住着一些彪悍的居民,他们靠小买卖为生,有的也靠做些隐秘生意为生。东门洞里的洋房里住着一些新兴的主流市民,他们有吃皇粮的也有吃洋公司的有做不大不小买卖的。东门洞里半新不旧的房子里住着一些最近刚下岗或几年前下岗现在正在在东门口摆小摊的人。在沿街的一些破败店铺里,有赤着膀子端着碗站在沿街吃饭的人,这些人基本上以作传统手艺为生。他们不讲究斯文,但他们跟墙角边的小草一样自然健硕。

    东门洞里有个古老的戏台。但是,现在已不复存在了。

    天台山里的人,不管是山上的村庄和山下的小城,都很喜欢看戏。也喜欢自己演戏。天台山人原来应该是浪漫的人。
    天台山的戏台跟天台山的寺庙一样多。戏台多,看戏的人可是越来越少。即使看戏的人不减少,现在又有多少人能在原来的大戏台前看戏呢?即使他们挑着要在好条件的戏院里看,可是,天台的戏院也一声不响地消失了。跟所有在时间长河流里漂流的东西一样,戏台也是劫数难逃。
    跟所有的天台戏台一样,东门的戏台在历史长河里,曾经从容的唱出本地的词调。词调有高亢悠远又有清丽婉转,真应了天台山的气息,天台人脾性。戏台上演尽了人生百态演尽了世间万象。戏台自己也跌入了这万象的旋涡。戏台被拆除的一干二净,不留任何影踪。如果你刚好是出生有戏台到没有戏台的东门人,如果你是个怀旧的人,如果你曾也在戏台前看那些人世间的镜像,如果你要凭吊这枚无影无踪的镜子,那么只能在心里为它洒上一杯米酒了。
戏台消失了,寺庙却奇迹般地存留下来,尽管中间也有不少被拆的拆搬的搬。但是,只要人们有欲望有梦想,而如果这欲望梦想之类的又不得实现,这时,就要用得上菩萨老佛们了。
    你终于走出了这长长的中山街。在街的尽头是个小小的庙宇,你已忘记了它是哪路大仙的名字。庙宇也像观音庙那样热闹,那是因为它没有门,没有石狮子,只是一个小庙宇。于是,各种小摊在庙前摆着,庙里是疯子乞丐浪人的居住地,不知庙里的大仙有何感想。吴行健是不是也在这庙里居住?谁知道呢?庙对面是一残缺的断墙,不知是何年代,你就不清楚了。
    出了庙也就出了东门洞,外面原来是一大片一大片的坟地。后来,有了重型的工厂,工厂越来越多。再后来,中间的工厂倒闭的倒闭,盘卖的盘卖。盘卖的多半落入了洋人的企业里,于是厂里的办事人员也成了半个洋人了。再后来,连坟地都要像戏台那样被拆了,不知坟地的家属怎样帮死者拆迁阴间的家。坟地拆后,一片片商品房像雨后春笋般地冒出。这样颇有点循环的味道,现在,死者的地盘又变成生者的地盘了,真是生生死死无穷尽啊。
    天台城里,除了中山街,当然还有很多街。他们的故事跟中山街的差不多,我就不多说了。
    天台城里,除了中山街,当然还有很多街。它们的命运还不是一样跟随天台的总陀螺旋转,谁也逃脱不了,包括那些阴间的仙界佛界的,包括那些花花草草,包括那些溪流河滩,还包括那些石头空气水。虽然人们认为羡慕万物非阳界的最自由了,哪里知道,他们也要喊冤的。就像天台城里的这些伙伴们,他们随着天台城的变化而变化,可这是他们愿意的吗?





[ 本帖最后由 水碓 于 2008-7-18 03:02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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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08-7-17 15:08:28 | 只看该作者
世事变迁么,我家都搬到东门洞附近了。
板凳
发表于 2008-7-17 15:32:26 | 只看该作者
世人都晓王以轩,如今方闻吴行健
地板
发表于 2008-7-17 22:51:33 | 只看该作者
这两街留下我很多足迹,三角街的小叔家鞋店,中山街的求学路
5#
发表于 2008-7-18 13:19:59 | 只看该作者
小时候如果怎么了妈妈就骂我:你跟王远轩讨饭去.而我则应:读书读书越读越吹,读多了要象王远轩一样变成讨饭胚.
吴行健还真得不知道
6#
发表于 2008-7-18 20:00:41 | 只看该作者
收购站很熟悉的,如今很少提到它了,不知道现在还在否?

[ 本帖最后由 老虎 于 2008-7-18 20:01 编辑 ]
7#
发表于 2008-7-20 17:14:26 | 只看该作者
情之深意之切,深深的拜读几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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