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蒙《天天天台》的领导记得我,一直给我邮寄报纸,在4月23日的报纸上,看到了陈翥主编的“文化周刊”在登载陆蠡百年的专题系列,饶有兴趣地读了几篇文章,其中的殷殷纪念之情还是很让我感动的。作为陆蠡家族的后人(我的祖父是陆蠡的弟弟),以前祖父在世的时候,也曾经对我们孙辈提起过陆蠡的一些旧事,以及他们兄弟姐妹之间的许多事情,现在想来,还是有一些价值的,我想如果需要,我尽量整理一下。现在我祖父一辈还健在的人几乎已经没有了,我祖父的二姐,也是陆蠡的大妹前几年还在美国,恐怕是他们兄妹六人中最长寿的了,现在也已经不在了。另外,现在包括我父亲一辈,也相继去世,可以说,有关陆蠡的所有事情,本来就是历史,现在了解这段历史的人渐行渐远,愈加是成为久远的历史了。今天,在天台报纸上还能够看到你们组织的纪念文章,还是很亲切的,也可见他的文章还有一种独特的魅力,有关他的故事,还是被喜欢他文章的人关心。
陆蠡的散文被人喜欢,似乎是一个静悄悄的过程,很多事情,我也是在后来才慢慢知道。这里讲一个有点意思的故事,今年清明节,我们举家,顺便说一句玩笑话,我们一举家,人就很多,因为我们兄妹在上海人数不少,加上在天台的那就很可观了。我们家老一辈的墓地现在都集中在一起,包括陆蠡的,当然墓是衣冠冢,安葬的是陆蠡文章里他提到的“姊姊”,他的表姐,也就是他早逝的妻子。在扫墓的时候,我的侄子告诉我,他刚刚作过一个陆蠡的调查报告,我很不解,侄子和他爸爸也就是我的哥哥告诉我,现在上海的初中语文课本里,就收录了陆蠡的《囚绿记》,读初二的侄子就告诉老师,作者陆蠡和自己有点亲戚关系,呵呵。老师就布置他写一篇报告,把陆蠡更详细的情况告诉同学们。确实,现在的孩子们对于陆蠡哪里还会认得,就是我们这些后人,知道的也就是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这个事情,对于我还是有些震动的,以前很难想象,他的散文能够被收到教科书里面,我觉得,这个事情,还是说明大家在重新审视陆蠡散文的价值。
陆蠡的散文的价值,陆蠡这个人的文化价值、陆蠡作为人物标本折射天台人甚至浙江东部地区在外闯荡的文化人的独特性格的研究价值,其实都是一些有趣的话题。事实上,最近几年回天台,也遇到来看陆蠡故居的人,这时候,我常常会想到这些话题,我们兄弟姐妹亲朋好友也会聊到这些话题。
对于他的散文和翻译作品,我都看过,虽然没有做深入的研究,但是留给我的印象,就是两个词语,一个是苦闷,一个是渴望。我想,这里面应该是两个原因,一个是时代、一个是家庭。我的曾祖父早年在南京求学,也算是天台最早到外面的世界去接受近代教育后又回到天台的一批人,那应该是洋务运动的末期,所以,他对于我的祖父辈包括陆蠡乃至我的祖父他们,一定也是抱有挺大的梦想和希望,陆蠡后来走上的道路,就我的曾祖父来说、应该是他多年教育栽培甚至有意设计的结果,陆蠡后来进入杭州惠兰中学和之江大学、到上海的劳动大学,应该是他父亲属意的一条道路,乃至后来在上海的参与办书店,都莫不如此。事实上,我们的曾祖父一定对于自己的这位长子抱有莫大的振兴家业的期望,甚至冀忘于他带领这个家庭真正能够走到外面的世界。但是,作为五四之后第一批受到完整意义的现代教育的这代人,他和巴金、丽尼他们一道,还来不及思考自己个人的生活,来不及设计自己的人生道路,就发现自己的这个民族怎么这样苦难,在五四时代的狂飙猛进之后,思想启蒙之下,猛回头之间,发现原来自己的身边,充斥的真是苦难、悲惨,所以形诸于笔下的,就是命运不济的堂姐、命运悲惨的山民。对于现在的人们来说,陆蠡的作品里有八十年以前天台乡村社会的真实人间,事实上,能够如此深切关注天台乡民生存状态的,在天台籍的知识分子中间,在陆蠡之前应该是很少的,也许有,但留下笔墨和真切记载的,恐只有他一个人。陆蠡是一个有悲悯情怀的一个人,他内向木讷,有丰富的情感但是拙于表达,所以在他的散文里,他倾注的是他真挚的情感,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他的散文的价值,在于我们可以通过那些有些忧郁的文字,触摸到我们天台乡间真正的痛楚,这一点,是他留存的作品对于故乡来说最大的价值,他留存的是不能忘却的一段历史,对于一个十几岁就离乡求学的人,对于一个长年累月在外面世界寻觅的知识分子,他的这种情怀对于今天的人应该有一种触动。今天的天台,当然已经今非昔比,社会也已经走过了很长的一段历程,当年,整个乡村社会是蒙昧初开的时候,而今天,在剧烈的社会转轨期间,已经走向城市化的乡村自然也有许多的矛盾需要解决。如果人们对家乡都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情怀,对于这一片还在寻求富裕之道发展之路的山水来说,应该是一件好事。
很可惜的是,陆蠡的命运后来中断于民族的大灾难。事实上,这种牺牲同时也是他对家国情怀的升华。,当灾难国殇涌来的时候,这种对于家国的悲悯,就能够成为赴难的决心,这一点,已经在他的身上用生命做了注解。对于他的失踪,我祖父和曾祖父是极度伤心的,在1942年以后,家里就不再有他的消息,好的和坏的,都没有,也从来没有听祖父说起过有什么狱中留言或者审讯遗言的话,祖父的姐姐一家早年就在上海经商,住在以前的英租界,在南京路。一家人从陆蠡的妹妹也就是我祖父的姐姐那里,确切知道陆蠡是被日本人抓了,但是抓了以后就无从追查了。后来祖父和曾祖父一起到了一趟上海,这是在抗战结束以后,父子俩到书店里结了帐,了了陆蠡在上海的一些杂事,主要还是书店的一些存货,后来有些书也拿回了天台。在后来的疾风暴雨中,历史的痕迹又被吹荡干净。终于到什么都没有留下的结局。我曾经听祖父讲述过他们一老一少到上海的情景,在举国欢庆抗战胜利的时候,他们的心情是何等的伤痛,他们翻山越岭回到天台的脚步又是何等的沉重。这段历史告诉我们的是,哪怕就是天台平镇岩头下这个小小的村落,和历史的风云也如此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我曾经感慨,一百多年以来,陆蠡出身的这个村落里的这个家庭,曾经一代一代那么执著地要走出这个天台盆地,加入到民族和国家现代化的洪流,但是,梦想总是夭折于历史的无情,其中所蕴涵的历史密码和时代局限,对于后来的人,应该是一个值得探究的话题。
陆蠡的文章,许多评者都说他是以自己的心灵拥抱题材,他们当年的一帮人中,巴金是直接的倾诉,而陆蠡更注重情感的节制,通过诗意的联想、创造出幽美的意境。文字曲折多变,追求没有结构的结构,没有章法的章法,选材虽小,内涵却大,体现一种以小见大的艺术。在后人中,可能也就是我现在还从事与文字有关的工作,不过也已经不是纯粹的文字了,我是做电视,办节目的,虽然也算是文化领域。但是对文字的领悟能力上,差距已经不是一点点了。许多人都说,陆蠡在个性上与巴金非常接近。我接触到巴金的时候,他已经卧病在床,口不能言。我无从感受到他的个性。也不再有机会听取他对当年老友的评说。但是,我感觉到陆蠡的文章,尤其是他的几个代表作,文字的魅力还是能够穿透人心的。事实上,以前在人们的心目中,天台是一个荒僻的山区小县,我记得我刚刚工作的时候,是在杭州规模颇大的一个文化机构,当几个年长的同事知道我老家天台的时候,还是很表现了一点对我的关爱之情的,对于我曾经受到的关心,我内心还是一直感激的。同时也说明在一些人眼里,一直有一种观念,天台是穷而偏,教育文化也比较落后的。但是,你从陆蠡的文字里面,你读到的一定是韵味和美。你就知道,文化的传承和创新在天台从来就没有中断过,白话文从五四以后开始登上舞台,从先驱者到巴金陆蠡他们,时间并不是很长,也就是一、二十年的时间,但是我们所感受到他的文字魅力,还是很令人感慨的。这种文脉的相承,在今天看来,意义同样存在。现在天台已经比以前富裕得多了,富裕的同时,也需要文化,随着以后越来越富裕,也会越来越需要文化,这种文化的传承,当年就没有中断过,甚至还产生过不小的影响,今后也需要更大的发扬。 陆蠡的百年诞辰马上就要到了。我想我应该在这个时候,内省一下,作为真正的纪念吧。 作为一个还和他有点关系的家属后代,真挚地感谢所有记得他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