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文史资料 第1辑》天台县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 日前整理旧书,偶然发现了一本陆蠡先生著的《竹刀》。这是一本散文集,出版于一九三八年三月,列为巴金主编的文学丛刊第五集。我摩挲着微微发黄的封面.眼前不觉浮现出作者瘦瘦的身影和温静的谦和的微笑。轻轻翻开书页.扑面而来的是浓郁的台州地区的风物人情,以及彩画般的雄奇秀丽的山川。
自从泛迹彭蠡,五湖于我毫无介恋,故乡的山水乃如蛇啮于心萦回于我的记忆中了。(《溪》)
好奇的听客便会从他的口里听到他所见的是如何绵亘数百里的大山,摩天的高岭终年住宿着白云,深谷中连飞鸟都会惊坠!那是因为在清潭里照见了它自己的影。嶙峋的怪石象巨灵起卧。野桃自生。不然则出山来的涧水何来这落英一片?……(《竹刀》)
和故乡的山川相比,外地的名山胜景,不管它们是怎样被赐以“湖山第一峰”的佳名,在作者心目中都不免黯然失色了。在《竹刀》这篇散文书,作者还借着一个“从远僻的
山乡来的人”的口,以揶揄的口气这样说:“这也算得山吗?”这,我们只叫作鸡头山,因为只有鸡头大小,或者这因为山上长着很多野生的俗名叫作鸡头的草实。说得体面点,便叫作馒头山、纱帽山、马鞍山,这也算得山吗?”说着“双手叉住腰笑弯到地”。
作者写到故乡时,笔端总是饱蘸着深情。读着这些文句,不禁想起了龚自珍的两句诗:踏遍中华窥两戎,无双毕竟是家山。
“五四”以来的台州籍作家,在作品中大量反映了这个地区的山川风物的,陆蠡先生是最突出的一个。
陆蠡先生是天台平镇人。
我最初接触陆蠡先生和他的作品,是早在四十年前的时候。那时我还是个孩子,在临海—个中学读初中一年级。因为抗战,学校匆匆忙忙从城里搬到西乡店前。大部分学生在这个村子的祠堂和临时搭起来的茅棚中上课,还右几班借用附近琳山小学的教室。到店前没有几天,有一个早晨,我在通往琳山的山坡小径上看到—个瘦瘦的青年教师,穿着谈色的长袍,手中挟着几本书,表情古些腼腆,随时用谦和的微笑来迎接人。他的一只眼暗,似乎有点病。一个长辈指着他的背影对我说:“你不认得吧,这就是陆圣泉先生。”“陆圣泉先生?”“恩,笔名叫陆蠡,在上海他发表过不少作品的。这学期他刚到我们校里工作。”
抗日战争爆发以后,特别是“八.一三”事变后,有一大批文比人被迫纷纷离开上海,转入内地。生物学家朱冼先生原是这所中学毕业的校友,又在名义上兼者“校董”的职
务。朱在上海时,和巴金以及他所创办的文化生活出版社交往密切,他便利用这个关系,从上海聘用了好些颇为知名的人来到这个偏僻的山乡屈就教职。陆蠡先生就是其中之一。以后长期寄居在临海以翻译迭更斯和杰克伦敦著名的许天虹先生,也是这时候来到的。许先生教我们英语,朱先生教我们生物,陆蠡先生教的是语文。他们学识渊博,在学术上都有所成就,教我们这些小娃娃当然是游刃有余。当时每星期有一次周会,全校同学都在店前街头的戏台前面集合,由老师轮流结我们作报告。出现在戏台上的许先生瘦削得出奇的脸孔,以及朱先生的谈笑风生、满口临海的大土话,至今还深深留在我的记亿中。但是对于陆蠡先生,给我印象最深的仍是第一次见面时他的温静的谦和的微笑。
那时我己对文学作品产生浓厚的兴趣,乱七八糟的啃了不少东西。因为是师生关系,我开始注意阅读陆蠡先生的作品,而且在阅读时感到分外的亲切。陆先生在店前任教的时间不长大概不满一年就回上海去了。这一段时间的经历,以后曾不止一次的反映在他的作品中。
“今年的春天,我在一个中学里教书。学校的所在地是离我的故乡七八十里的山间,然而已是邻县了。这地方的形势好象畚箕的底,三面环山,前一面则是通海口的大路。这里是天然的避难所和游击战的根据地。学校便是为了避免轰炸,从近海的一个城市迁来的。”
这是一篇文章的开头一节,题目叫《私塾师》。写的就是在店前任教时的一段插曲。读着这些亲切的文字使人感到如再一次身临其境,仿佛可以抚摸到作者那一颗温厚诚挚的心。可是时间一晃己过去了四十年,作者壮烈牺牲在敌人的魔掌下,至今也已经三十多个春秋了。
陆蠡先生在文学上最重要的成就,是他的散文作品。编成集子的共有三本:《海星》(1936年7月
)、《竹刀》(1938年3月)和〈〈囚绿记》(1940年9月).分别收在巴金主编的文学丛刊第二集、第五集和第六集。
这三本集子的文字,在风格上有一个共同的特色,就是写得凝炼、质朴而又秀美。《海星》比较平实、《竹刀》则较多雕饰,其中有几篇在风格上和何其芳的《画梦录》相近。《画梦录》写于一九三三年至一九三六年,那种绮丽婉约的文字,带着个人的谈淡哀愁,追求一种朦胧的美的意境,曾经风靡一时,产生过不小的影响。长处是深情含蓄,耐人寻味。缺点是刻意求工,雕饰过甚,时或失之于纤巧,甚至使人感到滞涩。陆蠡先生在写《竹刀》时,可以看出曾明显地受到这一派作品的影响。但是到写《囚绿记》时,他大概己觉察到这并不是一条康庄大道,山乡的质朴、明快才是他的本色。 “豪华落尽见真淳”,和《竹刀》的某些篇章相佛作者和你倾心而谈,不假文饰,妮娓动人。作者在《囚录记》序言中说:“我永远是胆小的孩子,说出心事来总有几分羞怯。”但尽管如此他还是比较率真地把自己的“心灵起伏的痕迹”坦露给读者.使我们亲切地感到他是把心交给你的。文字是平易的、质朴的,而在质朴中又自有其深致,这是一个作家的风格趋向成熟的标志。
陆蠡的散文,从内容上看,写得最多的是两个方面:一是对故乡的回亿,二是离开故乡以后的彷徨寂寞的心情,而这两种内容又往往交织在一起。作者对他的写作打过一个比方,在他的理智和感情得不到平衡的时候,他“想到了老蚌的故智,当一粒细沙嵌进它的壳里,柔嫩的肌肉受不住折磨,便分泌些粘液把它层层裹紧,索性让它成为一颗明珠。”(《苦吟》)他还说过,他的作品大都是他的“内心的呼声”(《囚绿记》序)。作者离开故乡以后,长期寄居于上海。十里洋场,纸醉金迷,这里是冒险家的乐园,资产者的天堂,同时也是无产者的地狱。一边是荒淫和无耻,一边是牛马般的劳作。作者来自淳朴的山乡,他怎样也适应不了这畸形的都市生活。于是他苦闷,他彷徨,他感到“灵魂的憔悴”了。他说自己习惯于孤独和寂寞,“寂寞如一枚镜,在他面前可以照见我自己。”(《寂寞》)他甚至把自己比做—个“乞丐”,站在市街的阴暗的角落向人们伸出绝望的手。(《乞丐和病者》)这时候记亿中的故乡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遂被镀上一层魅人的色彩,成为他精神上的慰藉。
“我在别处所看到的大都是莽莽的平原,难得有一块出奇的山。湖沼是有的,那是如妇人在晓妆时被懒欠呵昙了的镜,或如净下一脸脂粉的盆中的水,暗檬而厚腻的;河流也见得很多。每每是黄或者发黑,边上浮着朱门里倾到出来的鱼片、肉片、菜片,如同酒徒呕出来的唾沫。我如怀恋母亲似的惦记起故乡的山水了。(《涩》)”
作者笔下的故乡景物,是这样的充满着诗情画意,这样使人动情,你看:一天早晨,靠东的窗格里透进旭红的阳光.霍地跳起来,跑到隔溪的石滩上。松林的梢际笼着未散尽的烟霭,树脂的气息混和着百草的清香,尖短的柳叶上擎着夜来的雨珠,冰凉的石子摸得出有几分潮湿。一片声音引住了我,我仰头观看,啊!沿溪的一带岩岗,拍岸的“黄梅水”涨平了,延伸到水里的石级,上上下下部是捣衣的妇女。阳光底下白的衣被和白的水融成一片,韵律的砧声在近山回响着。(《溪》)
作者在年青时曾专门学过音乐,又曾爱好绘画,在他作品中常常不乏动人的旋律和绚丽的画面。他对自然景物体察入微,描写得很细致。例如他写秋天的池塘:池边一块长方的岩石上.绘着无数的水纹。这便是它的历史记录,有如树木的年轮满载着春秋的记忆。”“对岸的水底,骨骨地冒出许多水泡。我可以辨别这水泡而知道水底的情形,一连串断续的水泡是表明水底有动物钻动,一只鳌,—条鱼或是一个大蚌移动它迂缓的脚步。疏朗的小小的象圆珠子的水泡,则是因为池底积下腐朽的植物化成沼气,浙渐聚成颗粒,透出水面来。”(《池影》)又如他写山村的黄昏:“暮色好象悬浮在浊流中的泥沙,在静止的时候便渐浙沉淀下来。”“重的浊的沉淀在谷底,山麓,所以那儿便先暗黑了……岭腰是半明半暗,而岭的上面和远山的顶则依旧光亮,透明。一只孤独的鹰在高空盘旋着。那儿应该是暮色最稀的地方,也许它的背上还曝着从白云反射下来的阳光呢。”(《庙宿》)寥寥几笔,历历如绘。如果没有经过细致的观察,没有实际体验,是不能写得这样逼真的。
作者写得最多的是故乡的各种人物,这里有松林中簪花的少女,有贫苦无告的村妇,有池边独居的捕鱼老人,也有深山中粗犷的年青樵夫。另外,作者的祖父、堂姐、表弟,还有他的前后邻居,也都在他的作品中留下他们的剪影。和故乡的美丽的景物相比,他们大都有一个不幸的灰色的命运。他们是善良的,勤劳的,但总是摆脱不了那“命运的网”,一生过着暗淡的甚至是悲惨的生活。在《竹刀》这篇散文中,作者点明了造成那不幸的生活的原因,是残酷的阶级剥削。 “城市里的商人,大腹便便的木行老板”,还有“吏警官厅都和他们连在一起”.夺走了那些淳朴的山民的全部幸福。忍耐是有限度的,就是一块永远沉默的石头,在一再敲打中也会迸发出火花。于是有一天终于发生了这么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 “一位年青人随着大家撑着木筏到城里去,正在禁止上岸的当儿,大家议论纷纷想不山出主意,这位年青的人一声不响的在一只角落里用竹片削成一把尺来长的小刀,揣在怀里,跑上岸去,揪出一位大肚皮的木行老板,毫不费力的用竹刀刺进他的肚皮里。听说象刺豆腐一样的爽利,刺进去的时候一点也没有血溅出来,抽回来的时候,满手都是粘腻的了。”以后,当他跑出城来,在溪边洗手的时候被逮捕了。官厅在审问的时候,怀疑竹刀怎样能成为杀人的凶器,
这个年盲人于是“拿了这竹刀,捏在右手里,伸出左臂,用力向臂上刺去,入肉有两寸深了,差一点不曾透过对面。复抽出这竹刀,掷在地上,鄙夷地望着臂上涔涔的血,说:便是这样。”
作者以抑制不住的**,歌颂了故乡人民的勤劳、淳朴和反抗。这在今天读来仍是十分动人的。
王瑶著《中国新文学史稿》上册,在论述左联十年的散文时,认为当时的作品“大半是抒写个人的见闻和情感的,而在摸索途中的知识分子的情感自然难免不太健康”。其中有一节专门谈到陆蠡的散文,说他“写的也多是寂寞的心情和回忆过去时的温暖感觉,在娓娓叙谈中描绘出人生中的缺憾和存在于幽暗角落中的一些灰色景象。文字匀净平实,感情是含蓄的。他所记的人物也大都是平凡真实的,这些人都渴求着生存和阳光。他对他的故乡有浓厚的感情.那地方也确实被他写得很美丽……他不只爱地方,也爱那里的人物,正是一种济到都市中的知识分子找不到归宿的心境。”
这样的评价我觉得大体上是恰当的。但是必须指出,陆蠡的作品中也有愤怒和反抗的一面,上文所举就是一个例子。另外,就是作者在写个人寂寞的心情时,也时时透露出抑制着的愤火,跳动看时代的脉搏。“我来这池塘边畔了。我是来作什么的?我天天被愤怒所袭击,天天受新闻纸上消息的磨折……”(《池影》)象这样直抒胸臆的文字,在陆蠡的作品中也许并不多见,但细心的读者,往往可以透过表面的宁静感觉到他的感情的巨谰。正如作者在《独居者》一文中所说: “他好象是一池深深的潭水,表面平静光滑,反射着美丽的阳光,底里却翻涌着涡卷的伏流。”我觉得,正确理解陆蠡的作品这是一个重要方面。
陆蠡先生不仅是个优秀的散文作家,还是个出色的翻译作者。他译的屠格涅夫的《罗亭》,曾经在读者中产生广泛的影响。这本书和鲁迅译的《死魂灵》、茅盾译的《桃园》和丽尼译的《贵族之家》,同列为文化出版社的第一批译文丛书。另外,他还译过法国拉玛尔丁的《葛莱齐拉》,译笔细腻秀丽和原著的洋溢着浪漫主义情调的故事内容相适应。法国
拉峰丹纳的寓言命诗,他也曾作过系统介绍。
陆蠡还写过不少供青少年阅读的科学小品,从这些作品中可以看出,他的自然相学知识也是十分丰富的。他自己当过中小学教师,对培养年青一代一直是很关注的。一九三八年秋天,文化生活出版社创办《少年读物》半月刊,陆蠡先生不仅参加编辑和出版工作,而且几乎每期都亲自写稿。我手头有《少年读物》创刊号到第六号,他发表的作品(包括翻译)就有八篇。登在创刊号上的《詹溜》,用文艺的笔调写一个常见的物理现象,文笔清丽,引入入胜,我在少年时代读过.至今还有深刻的印象。《少年读物》经常撰稿人有巴金、靳以、唐弢、芦焚、肖乾等,朱洗先生(笔名来寂)和许天虹先生(笔名白石)也经常有文章发表。这个刊物旗帜鲜明,不少作品富有强烈的战斗性,锋芒所指,分明是对着日本侵略者和国民党反动派的。当时上海已为日军控制,当然逃避不了敌人的监视和追查。到了一九三九年春天,这个刊物就被迫停刊了。抗日战争胜利以后,《少年读物》曾一度复刊,但此时陆蠡先生已经永远离开我们了。
陆蠡先生不仅为进步的文化事业贡献出全部精力,在最后还为此而献出了年青的生命。
关于陆蠡先生的死,曾经有过种种传闻,但都没有确证。一九四五年抗战胜利以后,记得巴金等人曾在上海各报登出大幅广告,招寻有关他的下落的消息,但仍没有结果。根据我曾看到的资料,他死难的经过大概是这样:一九四一年年底太平洋战争爆发以后,日军进驻上海租界,进一步加强了对文化界的控制。当时设在租界的文化生活出版社终于被查抄了;陆蠡先生在查抄时并没有在场,但是为了挽救出版社的事业,也为了掩护其他同志,他挺身而出主动到捕房去投案,终于被押解到日本宪兵队而从此就没有再回来。柯灵同志在一篇悼念陆蠡的文章《永恒的微笑》中,对这一段历史曾有简单的叙述:“…这可怖的命运使人无从措手,朋友们想尽办法,到处托人营救,却始终连门路都摸不着。恍惚迷离的消息,一阵一个样子.一忽儿说他押在上海,一忽儿说他押解南京。……只有一件事是真实的,我们再也看不见他了。还有一个可信的传言:他在宪兵队里承认他是爱国者。如果在清明的世界,无间敌我,爱国决不该是遭忌的理由:可是“'爱国有罪’,在我们本国政府的统治下尚且如比,何况敌人?圣泉不见得连这点乖巧都没有,可是他的正直毕竟使他在苟活与成仁中选取了后一条艰难的路。这就是圣泉!”(《遥夜集》)
这样的结局颇使人感到意外,但细细想来,这也是他的性格的必然发展。陆蠡先生给人的印象,一贯是谦和、温静、同时又十分认真、执着。正如柯灵所说: “他是醇朴的.一个道地的山乡人。这点醇朴使他在品格上显得高,见得厚.也正是他终于默默地为祖国献出生命的根基。”上文提到的《竹刀》申那个刚烈的年青人,也正是这样性格的一个投影。鲁迅先生说过,他在柔石身上看到了“台州式的硬气”,“而且颇有点迂”。读《为了忘却的记念》.这几句话常常使我不禁想起同样值得我们记念的陆蠡先生。
我真也无心去搜寻感怆的比兴了,世界上应当有更高贵的东西。
这是写在《竹刀》后记中的一句话,时间在一九三七年七月二十九日.震撼世界的抗日战争刚爆发不久。这里的“更高贵的东西”是指什么,作者没有明说,但是最后却用他的热血和生命作了最好的注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