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度予亭 于 2015-7-17 12:38 编辑
按:本人为《张文郁侍郎公集》(该书已由浙江古籍出版社出版)写了一篇题为《张文郁侍郎公的为官、为民和为人》作为代序,因篇幅较长,现分三个部分陆续发表,请各位教正。 忠心劲骨,鞠躬尽瘁——张文郁侍郎公的为官 张文郁1578年(万历戊寅)出生于以耕读传世的天台茅园,少年时即以天下为己任。六岁延师潘七泉先生开蒙读书,二十岁以第一名考取秀才。以后二十多年,虽然经常在府试中得第一,但在乡试中却屡屡失败,直到四十一岁(1618年,万历四十六年)才中举人,四十二岁就任南直凤阳府太和(今安徽省太和县)教谕。四十五岁(1622年,天启二年)赴京会试,举进士,登二甲第。可是恰恰在这时父母先后离世,只好在家守孝三年,直到四十八岁才赴京就任工部营缮清吏司主事,后升至都察院右都御史兼工部左侍郎,五十一岁(1628年,崇祯元年)辞官回乡,先后任官六年时间。可以说大器晚成,官龄短暂。但是,就是那么短暂的六年时间,却是浓墨重彩一幕,他的为官可圈可点,可敬可佩。(为对先人尊敬起见,按常人对他的尊称以下都称他为“侍郎公”。) 侍郎公中举后,任南直凤阳府太和教谕,教谕是明清时县学设置的掌文庙祭祀和教育所属生员的学官,有点类似现在的教育局长。刚到任时,县太爷对他并不友好,他“处之泰然,惟整学规,谈经课义,奖德崇贤,一无所私。捐俸及贽仪百余金,修两庑,构仪门,葺启圣、乡贤、名宦诸处。一日府索县劝农十四款,侍郎公为条对甚悉,府饬五州十三县悉遵太和”,于是县公厚币礼侍郎公曰:“公经济大才也,几当面蹉过。”遂欢好倍殷。第二年四月府行题课士,取太和张元枋第一。各庠风闻推崇侍郎公,县公因愈加礼。侍郎公为地方人才培养作出贡献,也以自己的实际行动取得本县长官的信任与赞赏。 赴京任工部营缮清吏司主事后,进司二十日,轮侍郎公巡风。申刻众役请侍郎公点对,侍郎公曰:“未也。”众役曰:“旧例三日,爷只一到,尽标封皮,各处自行启闭,至第三日爷惟堂上一回封而已。”侍郎公曰:“库藏火房,万一有失,将谁咎乎?”众人无话可讲。于是逐一巡视,敝者议补,朽者议新。秽者议扫除。见库糊封不实,即责糊者。入火房呵守者整理不勤,一门坏即锯园中树一枝固之。三日朝夕必亲,被呵者遂谤侍郎公侵权,所幸上司因是反而器重侍郎公。一日冬至习仪朝天宫,上司至,只有侍郎公在。侍郎公又以他认真负责、一丝不苟的精神做好本职工作,并赢得上司的好评。 明万历二十五年紫禁城大火焚毁前三殿、后三宫。当时正在大兴土木修建三殿,前面几任官员,都因领导不力或者贪赃枉法而被革职问罪,工程进展缓慢,耗资甚多,“土木冗剧,综理难其人”。于是皇帝命令吏部和工部,公选廉能者。工部尚书黄克缵奉旨议差再三,认为侍郎公“勤慎小心,尽堪任用”,推荐他督理修葺三殿。熹宗皇帝于天启五年十一月下第一封圣旨,圣旨是考虑到“三殿并营,事体重大,工务浩繁,·····非特敕能臣专为督理,无以胜兹巨任”,因而“今据本部公荐,而才堪任职,智足鸠工,爰命尔躬亲提督,给之印敕,以重事权” 。这里说明侍郎公是因“才堪任职,智足鸠工”,由皇上钦点,委以重任,负责故宫三殿修缮事宜的。 十一月十七日入工办事,夫匠三万余人,可见工程之浩繁。侍郎公工作并不顺利,“臣一到工,逢事掣肘,即思引退。及堂官(指黄克缵)忤珰欲去,臣亦苦恳辞差,堂官固执不准,曰:‘尔系小臣,只宜尽心襄事,何必引嫌。’臣以是从王事起见,极力料理,隐忍就功”。侍郎公忍辱负重,对工程尽心尽责,出色完成。他起早摸黑,不辞辛劳,“出入常见戴星”,“朝先夫匠而入,卯三刻上工,入必点其数;暮后夫匠而出,酉三刻下工,出必稽其迟”,“每日必四鼓进朝,掌记各省直钱粮,催收十一差物料,奔走无停晷”,“终日干肠拮据,不自知其苦” 。他亲临现场,身先士卒,“事必任以小心”,“不惟是木坠瓦飘,徒行鞅掌,有时铁铨中臣背,有时木架压臣身,有时断绳横毁臣冠,有时碎瓦击落臣带,几与残灰断砾同泯灭矣”。他抓紧工程施工,严格管理,“弊莫逃其精核”,“数万余人,无一不经臣催督,则风雨寒暑之不敢言倦勤也”。“ 呼铺呼商如追逋负,凑夫凑匠若集援兵”,“委官则革,跟办则革,长班则革,小马则革,私收则革,书办冗杂则革,则被革者百计污蔑而不顾,虑其以预支贻后患也。力请部堂缮郎、巡视内监,严行停止,不少假借。既不敢以侵渔欺己,亦不敢以苛刻绳人。一切忙错公误,悉为救解,工中赖以保全者颇众”。他做到账目清楚,一尘不染,“度支皎如悬月”。“物料,如木石、砖瓦之类,随时运到,随时核收,则竹头木屑无不耳目也”,“簿书抄记,不遗锱铢,数目清查,必穷昼夜。常规公费悉除,一文不染,虑其以群败也。收放钱粮,归诸科道,领状只字未标,虑其以役累也”。终于做到功绩底成,费用节省。不惟三殿,除新造三殿两阁五门及修理各处外,所建殿宇有七千余间,如隆德殿、养心殿、昭和殿将五百间,紫光阁、宝月亭将二千间,东西两品官房将二千间,御马监、尚宝司、六科廊将五百间,及内武场等处修补,皆色色重新,以至午楼及承天门外一直地砖,无不缉其敝而平之。而且“只费六百八十八万五千,其节省已将千百万”。三殿工程浩大,费用却大大节省,侍郎公公劳瘁甚,功绩卓著。 在修三殿过程中发生了一件事,“二月皇极门御座下大石动摇,旨下归咎监督,敕余查复具奏。余查当时监督五人,完工冬底,因严冬灌浆,不能深入,逢春解冻,势必动摇,是监督料理所不能到者。遂得旨宽监督姑罪石工,不敢忍心昧理以欺吾君,故从实回话如此。使比时有刻核者,未必不议吾过也,吾亦幸矣。”本来皇帝是要惩罚石匠和监管人员,也要追究侍郎公的责任的,经过侍郎公的深入调查,查明不是石匠和监管人员的过错,使当事人免受惩罚,朝中有刻核侍郎公者也不好借其过而弹劾他了。 次年孟冬,皇极殿告成。工部公疏叙功云:“出入常见戴星,度支皎如悬月,弊莫逃其精核,事必任以小心。所当照例应升外加二级改京堂管事。”但由于魏忠贤阻拦,只加一级。工部复疏云:“首差更劳,不分别无以激劝劳臣。”始得旨照门工例加太仆寺少卿。 天启七年九月,这时思宗(信王朱由检)崇祯已即位,三殿工竣,廷臣又向皇上疏公绩云:“公生于廉,详合于慎,心清似水,劳积如山,所当照例应加升三级。” 当时大家对他的评价是相当高的。因京官无从二品衔,这才升至都察院右都御史兼工部左侍郎。部疏叙功有“照例”二字,是缘于永乐、洪熙年间,督修三殿者吴中,开始是太学生一寺副,皇极成加太仆少卿;三殿成加右都,旋改尚书;提督陵工进少师,封茌平伯,谥恭襄。嘉靖三十五年督理三殿者甘为霖,开始是缮司一郎中,皇极成加侍郎,三殿成加尚书,进宫保。且嘉靖年间,费钱粮一千六百万,至天启时只费六百八十八万五千,其节省已将千万。而所建殿宇间数又过之,有七千余间。所以说侍郎公是因其业绩“照例”晋升的,光明磊落,谈不上“冒破”,谈不上“谄附而骤躐”。 思宗皇帝即位后的十月十五日又下了一道圣旨,命令他督造德、庆二陵。圣旨云:“兹者营建三殿,并营山陵,朕念事体重大,工务浩繁,非敕重臣为之督催销算,则破冒难稽,违慢莫问,工何繇集,朕实廑焉。今特命尔躬亲督催,给之印敕,以重事权。尔受事之日,须念陵寝重务,经始正殷,提催更为吃紧。凡本工一切木石物料运解到工,专管验收等项,钱粮收放销算,日月考成,悉听尔磨勘综核,必期一一躬亲,毋假耳目于左右,毋委纤琐于卑秩。其管工各官,有违玩不法致误工程者,径行题参处分。务在费省事集,刻期报完,以慰朕孝友至意。完日,备将做过工程,用过物件,并剩余各数目,详悉造册奏缴。尔其钦承之,毋忽。故谕。” 德、庆二陵是明十三陵中的两陵,在北京郊区,当时交通非常不便,“往西山起攒,严冬匹马跋涉,风霜朝夕,山蹊往来如织,有不觉寒尽春来矣”。“蒙犯风霜,崎岖林麓,竭思尽瘁,迄用告成,懋斯绩也”。侍郎公又以他辛勤的操劳,杰出的管理才能,出色地完成任务。 侍郎公为官一直以“功名为轻,廉节为重”,“夫任事,臣未尝敢便偷一安;加衔,臣未尝敢钻求一级。居身颇知自爱,关爵禄者小,关名节者大”。《樵史》评价张文郁“平时清修自好”,怎么个清修自好?侍郎公回乡后第二年孟冬,自长安来天台的客人,从反面这样评价侍郎公:“老先生当时在工,有三不该:一不该钱粮忒清。掌记五百万银子,兑出秤头,还了朝廷,尽革常例,一文未曾到手。造册日截月截季截岁截,一滴不漏,从来管差有如是否耶?二不该朝夕催督忒勤。一年起三百六十个四鼓,一日忙了十个时辰,从来文武百官有如是否耶?三不该差使用度忒苦。不拜客,不受馈,不饮酒,不听人情,不留长班私役,不舆不马,寒暑不张盖,盘诘不椅坐,往来不仪从,踽踽凉凉,冠履污泥,踉跄奔走,从来内外做官有如是否耶?”从正面来讲,这样的“三不该”官员不就是百姓眼中的清官、好官吗!但是“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在明朝当时那么复杂的党派斗争中,像侍郎公这样的“另类”不仅两边不讨好,而且遭受攻击与伤害,成为党派斗争的牺牲品。 明代之党争,由来已久。至万历、天启年间,诸朋党以东林势力最盛,有相忤者,即目为邪党,废斥殆尽。天启初,忠贤势成,诸党争附忠贤以谋报复,必欲将东林党人一网打尽。官场今天我得势整你,明天你得势整我,整来整去,矛盾重重,派系林立。侍郎公又处在修建三殿,掌控三万工匠,经手数百万两银两,既有权、又管钱这样一个万众瞩目的风口浪尖上,这就难免遭受各方面的非难。当时魏、崔交煽之时,“魏忠贤张甚,凡度支出入悉降内封,有不可其意者,辄中以大辟,诸司差咸拱手唯唯莫敢诘。公独爬梳剔扶,无所避忌,由是为珰所不悦,然知公精敏能任事,欲藉公以底于成,故不即斥公。而出入则委内监监收,公特司簿书记数目而已。”会皇极殿成,工部尚书以公劳瘁甚,请不次优秩以旌公庸。珰素憾公,竟不报。工部尚书复固请,曰:“不奖首差,无以劝能吏。”珰不得已,才按例加公太仆寺少卿衔,仍领前工如故。公知为珰所挤,乃力辞职又不许。委官张凌云者,珰之瓜牙也,怙势骄横,公常抑之,珰滋不悦。已而三殿工竣,廷臣复疏公绩上熹庙,特晋公三秩,得迁都察院右都御史兼工部左侍郎。侍郎公以晋秩并非珰意,虑祸不能免,提出辞职又不被批准。珰亦迫于佥议,阳迁公而阴忌之,伺得间有以中公也。 激烈的党争也使侍郎公处于两难之中。尽管他鞠躬尽瘁,报效朝廷,作出杰出成绩,但是仍有人上疏弹劾他,一会儿说他“克帑媚珰”,一会儿又说他“冒破”连升三级,侍郎公为官时间不长,不谙官场的险恶,他远不是“政客”,只有埋头工作的本事,不善于左右逢源,随机应变,这样的人是很难在官场待下去的。加上几年来起早摸黑,风里来,雨里去,身体也不是很好,“病遂不可支矣”,虽然远不到退休年龄,他却多次辞官,“然而臣已曾于天启六年五月,以郁病辞差。又于十月,叙功受抑,虑祸辞差。又于七年六月,以暑病辞差”,但由于工程未完,上司不予批准,直至三殿两陵全部完工才得以辞官回故里,结束了他光辉而短暂的官场生涯。 可是,就在侍郎公回乡一年后,崇祯颁布“钦定逆案”合共三百五十六人,侍郎公被列入第五等“交结近侍又次等”中的“虽未祠颂阴行赞导削籍者”,得了个“冠带闲住”的处分,具体罪名是 “谄附。主事骤躐侍郎,督工夤缘媚逆”。这时侍郎公已经辞官回家,虽然这只是给于名义上的惩处,但对于以名节为重的侍郎公的打击是非常大的,难怪他忍不住大声疾呼:“谓余骤升从‘媚逆’中来,他无证据,亦当事不察之甚也。”崇祯“钦定逆案”有明显的扩大化、随意性倾向,有浓烈的党争报复的色彩。“除了受崔、魏迫害和斥逐的东林党人以外,前朝各衙门的大臣和各地的督抚几乎都在其中”,可见扩大化之甚。给侍郎公定案的“媚逆”,丝毫举不出“媚逆”的例子,历史上也无记载。所谓“骤躐”连升三级,是由于他修三殿有功,按明朝“国家大工旧例”而升的,并不是因“媚逆”而升的,罪名更难以成立。侍郎公是因打击面过宽而蒙受不白之冤的。 李自成起义攻占北京,崇祯皇帝吊死煤山,侍郎公“时公已家居,恸哭者累日”。随之清兵入关,南明鲁王在绍兴监国,侍郎公“伤明社之倾圮,思只柱以承天。制梃募兵,量沙当粟,鲁阳挥日,板屋兴师,欲收已去之人心,窃愿中兴其王室”。鲁王对侍郎公称许有加,“志切同仇,心怀复土。于毡裘耳目之地,为汉官熊虎之旗”,“图君干蛊,素怀赤诚”。在监国元年(1645)十月,给张文郁的敕谕(圣旨)中,“特晋先生太子太师、武英殿大学士兼兵部尚书”。这实际上已为侍郎公彻底平反,不白之冤得以昭雪。因此,在以后历次出版的《台州府志》和《天台县志》都只有侍郎公功绩的记载,从不提及“附逆”一事。 明亡后,许多明朝朝廷大臣投靠清朝,跑到清朝去做官了,当道几次向侍郎公劝驾,请他出任清朝官,但是都被看重名节的侍郎公峻词以拒。自此隐居林下,高卧不出,曰“愿为明代逸民足矣”。他的儿子张元声(九夏公)、孙子张亨梧(菊人公)也不事新朝或终生不考功名,祖孙三代忠于前明,不事新朝,不惜陷于家境日益贫穷,甚至衣食无着的窘境,不要说在天台,这在中国历史上也是绝无仅有的。侍郎公的忠心天地可鉴,堪与日月同辉!如果崇祯地下有知,他一定会为有如此效忠的臣子而感到欣慰,也应该为自己的失察给人造成的伤害而感到愧疚。 侍郎公不仅留下督修三殿两陵的历史功绩,他的为官鞠躬尽瘁、清正廉明,洁身自好,也为后人留下宝贵的精神遗产。在清兵入关后,他积极支持鲁王监国,力图恢复明朝统治。南明失败后,高风亮节,不事新朝,侍郎公是天台乃至全中国历史上无可争论的忠臣和功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