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那是一九八六年的夏天。 那时,我和小霁都十五岁,我们同校又同班;不仅仅如此。 我还记得。 有一条鲸鱼在那个夏天死去了。 一 我热爱鲸鱼,热爱与它有关的一切。但我却从没看过鲸鱼,确切地说是我从没看见过一条活的鲸鱼。固然在我生活的这座城市,从那片船只往来繁忙的港湾延伸出去,就是一片无际的汪洋。虽然在我生活的这座日渐繁华的城市,也早已兴建了一座大型的水族馆;那里巨大的玻璃缸中,就生活着一头孤独的大鲸。可我仍然从没看过鲸鱼,我是说我从没看过任何一头活的鲸鱼。
鲸鱼,在我心中始终是一个单数人称,“它”在我心底早已等于了这世上的所有鲸鱼。我第一次看见它,是在一九八六年夏天的一个午后,灰蒙蒙的天。那年我十五岁,小霁也十五岁,我们在一个学校,一个班级读书,但我们之间的关系,不仅仅如此。
那个午后,她站在我楼下喊:
“哥!哥!”
我从二楼窗口探出头,看见剪着一头童发的她,正兴奋得小圆脸通红:
“你,你找我有事?”
她跳着向我招手说:
“哥!快下来,下来。”
“什么事?”
“是鲸,很大的鲸鱼,海边来了一头大鲸鱼,大家都赶着去看呢!”
听到鲸鱼,我激动得赶紧穿上人字拖,三步并作两步,“咚!咚!咚!”地跑下楼去。我一来到她面前,就着急得顾不上喘气地问:
“你说的是真的鲸鱼吗?在哪,快说在哪!?”
“三号码头那边。”
“好,我们马上去,我这就去推自行车!”
我一推出大永久自行车,就马上让她上后车架。我一跨上自行车,就立即把车蹬得像脱弓的箭一样快。坐在后车架上的她有点害怕地说:
“哥,慢点,你骑慢点啊。”
我边使劲用力地蹬着车子,边连头也顾不上回一下的对她喊:
“你坐稳啊!用双手揽住我的腰!”
她有点迟疑的,但最终还是伸出了她的双手,在我的腰前紧紧地扣住,揽住了我的腰。一路上我的自行车在狂奔,耳边的热风呼呼作响,随着离海边越来越近,风中那股咸腥味也越来越浓了……
不一会,我们就来到三号码头上的那片滩涂。远远的,我就看见那片滩涂上空的一群水鸟在盘旋嘶叫。码头上,滩涂中,堤坝上早已人山人海地围满了人,后面的都在拼命地踮着脚尖,伸长脖子往前面看。我一赶到,连自行车都顾不上停好,就那么随手一丢,拉上她的手死命地就往里钻,边钻边不断地问:
“是大鲸鱼吗?真的是鲸鱼?”
“看不清,就在前面的滩涂上,很大的一团黑乎乎地躺着。”
“真的是大鲸,我打渔这么多年,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鲸鱼。”
“是很大啊,估计上面站个四五十个人都沒问题。”
“有这么大!?”
“可惜死了。”
“死了!?”
“听说不知怎么的,早上它游进了这浅港,来回游了几回,就冲上滩涂搁浅了,不一会儿就死了。”
“真是可惜。哎,你说它的肉可以吃吗?
“是啊,能吃吗?这可供多少个人吃一顿的!”
“听说水产公司也派人来看了,不知会怎么处理它。”
……
那年夏天的午后,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看见了大鲸鱼;我是如此近的站在它面前看着它。它庞大的身躯,已经开始溃烂的皮肤,犹如一艘被鱼雷击中冲上滩涂搁浅的潜水艇,那样躺着……
那天在拥挤的人群中,她紧紧地攥着我的手,她闭着眼一直不敢看那条死去的,巨大的鲸鱼,她只是不停地问:
“它很大吗?死了的吗?”
“嗯,死了,连皮也起皱破了,在淌血呢。”
“真死了的吗?”
“你看看,就在你前面啊。”
“哥,我不敢。我闭着眼好了。”
二
那日,天几乎是一刹就昏天黑地的暗了下来。半空中整片整片的乌云,像刹间灌了铅似的压在城市的上头,让人闷热得有点透不过气来。接着一道耀眼的闪电,一阵吓人的惊雷。尔后,更多的闪电,在乌漆抹黑的半空中闪动,天空就像一块黑玻璃,倾刻被轰隆隆响地击裂。不一会儿,豆大的雨点就像玻璃渣子,倾倒了下来……
惊慌的人群,开始如潮水般向堤坝外涌动。我一见不好,赶紧拉上她,钻出了涌动的人流。这时,我才发觉我不知几时,连拖鞋也跑丢了。我找到自行车,赶忙扶起载上她就往家赶。迎面被风裹挟而来的雨,仿佛能听到“卟咚,卟咚”响地打在我脸上。我边使劲地蹬车,边大声地在风雨声中对她喊:
“你可要把我抱紧哦,头伏在我背上,别松手!”
“嗯,我知道了!”
就这样,我们一路上淋着大雨往回赶。就在快到家门口这会儿,背后的她突然急急地扯起我的衣角来。我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雨水问:
“你干嘛啊。”
她在背后喊道:
“哥,我想回去!”
“丢啥东西了!?”
“没,我就想回去看看鲸鱼。”
“真是的!刚才让你看又不看,现在这么大雨。”
“哥,求你了,我们再去看一眼,也许它还活着呢?”
“可它真死了啊,一动不动的。”
“也许是它累了。”
“它就是一头死鲸,我看见它皮也破了,在往外渗血水呢。”
“哥,就算我求你,我们再去看一下好吗?”
“你真非要回去?”
“嗯。”
我只好扭转车头,再次向码头方向骑去……
在我们再次回到码头时,人早已散光了。这时,雨也明显小了些,我们站在堤坝上望去,那片滩涂早已淹沒在涨上的潮水中,海浪一波波地拍打堤岸,发出“哗哗”的响声……突然,她用手指向鲸鱼躺着的那片滩涂,激动地喊道:
“看,快看!鲸鱼在动。”
鲸鱼的确在动,它被波浪推着,在一上一下的浮动;我说:
“它是在动,可它是被风浪推的。”
她似乎沒有注意在听我说话,这时她手指又指向了空中说:
“哥,你看,那鸟。”
我随着她手指的方向远远望去,远处淡墨色的空中,正有一只像被雨打湿的白纸片一样的水鸟,嘶鸣着在盘旋滑翔,渐渐地落在鲸鱼的背上。一会儿抬头转转的四周望一下,一会儿又低头在鲸鱼身上啄几下……
我说:
“你看,那水鸟在啄鲸肉吃呢。”
“不!不是这样的,水鸟只是喜欢停在鲸鱼的背上。”
“水鸟当然喜欢停在一头死鲸鱼的背上啦,那可是难得的一顿大餐呢。”
“不!不是这样的,我看到电视上说,海洋中每一头鲸鱼,都会允许一只它喜欢的水鸟停在它的背上的。”
“才不是那样的呢,你想鲸鱼那么大,如果它还活着,小鸟早就怕得躲开远远的了。”
“不是的,不是的!”
我突然意识到,她的话里已带着哭腔了。小女孩就这样,总喜欢被人迁就,不然就爱耍哭。我只好不情愿地顺着她说:
“嗯,也许你是对的,也许每一头鲸鱼,都会有一只不用怕它的小鸟。”
我偷偷的看了身旁的她一眼,看见她高兴得笑了。突然觉得她笑得很美,像朵在细雨中缓缓绽开的小花……
三
回到家,已是傍晚。初晴后的天空乍现出缕缕夕光。红色的云朵,像在山野一刹绽开的大朵大朵的花。
妈妈是早已在家门口候着的。她一见淋得像落汤鸡,一身泥水的我俩,又气又急:
“你俩去哪了,爸急得四处去找!”
若不是碍于她在,我恐怕早就先挨上一巴掌了。妈心疼地一把拉过她的手说:
“我说闺女啊,你可别被淋坏了,以后少跟我家的野小子乱跑。”妈边说着,边狠狠地盯了我一眼,接着说,“快,赶紧的,阿姨给你洗个热水澡。”
看着妈和她走进了浴室,我呆呆地站着,手无意识地绞着湿透的衣角,不知该怎么办。在家里,我最怕火爆脾气的爸爸了,他一上火打起我来可一点都不惜手。
果然,爸爸一回到家看见我,就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把我推倒在地,拿起鸡毛掸子就一阵狠命的抽,也不管抽得是不是地方。顿时,我的脸上,手臂上,身上像被烙铁烙过,一阵阵火烧似的疼起来。开始还能忍住,可他越打越狠,终于我忍不住地在墙角缩成一团,“哇”的哭了出来。
就在这时,浴室的门“怦”的一声开了。只见她还来不及穿上衣服,就从里面冲了出来,一下用她的身子紧紧护住我,哭喊着,“叔,你别打,别打了,都是我叫他的。本来他早就回来的,是我非要拉他回去再看一下鲸鱼……”
爸被这变故弄得呆在了那里。妈随后冲过来,一下夺了他手中的鸡毛掸子,呵斥着说:
“能这样打小孩的吗!?打坏了我和你拼命!”
接着,妈赶紧找来了一套我的衣裤,给她穿上说:
“闺女不怕,快穿上阿姨给你找的衣服,別受凉了。”
爸终于似一下泄了气的皮球,瘪摊在一张沙发上说:
“你快把她送回家,她家里也一定急死了。”
晚上,我躺在床上,手抚摸着被鸡毛掸子抽肿的伤处,可满脑子都在想那条鲸鱼。我想不通它为何来到这个城市,不顾生死地冲进这狭小的港湾。也许它就是求死来的,在它决绝地冲上滩途,我想它该是带着怎样巨大的悲伤啊。
那一年,我是十五岁的少年,青春期的忧伤会随时侵袭我躁动的身体。
四
改天,我一觉睡到中午还没醒,直到妈打开我的房门,一把揪住我耳朵,把我从床上揪下来。我揉着惺忪的睡眼,疼得呲牙裂嘴地叫:
“妈,妈你这是干嘛呢?”
“小子,你倒睡得舒坦,都是你干的好事!”
“事?妈出啥事了!?”
我一下被惊得睡意全无。
“是小霁,小霁昨天一回到家,就得了重感冒,当夜就送了急诊,挂了大瓶。这不小霁爸今天在单位一碰到你爸,就说起了。听说今天还在发烧呢,都是你干的好事!”
妈边说着,边又狠狠地在我身上拧了一下了。我被拧得疼急了的“哎哟”一声:
“妈,你干嘛呀,不就感冒了,瞧把你急的,我感冒了你都沒这么急过。”
妈抡起手,作势要打我的样子。我见了,急忙闪到一边,妈说:
“你还贫嘴,还不快穿衣。妈已给你买好营养品和水果,还不快趁爸回家前,上门给人家陪罪去!”
我听了,只好穿好衣裤,下楼推出自行车,把营养品和水果挂车把上,摇摇晃晃地往小霁家骑去。
说起我家与小霁家也算颇有渊源。我爸与她爸打小在同一个村子,一块玩泥巴玩出的哥们,在一个学校同一个班级上学。后来,高中毕业了,相约一起参了军,进的还是同一个部队,在同一连队中,一个混上了连长,一个政委。退伍转业又来到同一个城市,在同一个政府部门当一个小科员。那时,我们俩家挨在一起住,我爸与她爸关系比亲兄弟还亲;我妈与小霁妈则天天粘在一块,比妯娌还妯娌。就这样,在我五岁的那年,有一天两家大人聚在一处,我妈把我拉到一个肉肉的小女孩面前说:
“以后你就有个小妹妹了,快叫小妹妹。”
这个肉肉的小女孩就是小霁。当时我清脆地叫了一声,“小妹妹。”就伸出小手想在她肉肉的小脸上摸。我妈见了,赶紧“啪”的一下打下我的小手说:
“别乱摸!你小妹妹才刚来,还羞着呢。以后你当哥哥的一定要爱护,懂不?”
我含糊地应了一声:
“嗯。”
就这样,房里的两家大人都笑了。小霁妈妈拉过我的手,摸着我的头说:
“喜欢小妹妹吗?”
“嗯。”
“喜欢,以后就要好好保护小妹妹啊。”
“嗯。”
“等小妹妹长大了,就给你当媳妇好吗?”
当时还年幼的我,还不知媳妇是什么意思。心里只想她变成我媳妇,我就沒有小妹妹了。心里一急,就“哇”的哭了出来,一边哭一边把头摇得拨浪鼓似地说:
“我不要媳妇,不要,不要,我只要小妹妹。”
开始,我妈和她妈见了愣了一下。不一会儿,就乐得更大声了,连眼泪都笑了出来。这事好多年后,都还会常被大人们在我俩前提起取乐。
从那天后,还年幼的我,就懂得在心上惦记着一个小妹妹。每天,我都会和她一起玩;喜欢拧她的小胖脸。
“霁霁,把你的小胖脸凑过来让哥拧一下。”
“不,我不!”
“那好,我看你不想要这树上的知了了。”
“哥,我想要。”
“那快把脸凑过来!”
不知为什么,即使我长得很大以后,还是会时时想轻轻拧一下她的脸。
她就像我的一个名符其实的跟屁虫。我天天和一帮小男孩玩在一起,她也就天天跟着我与一帮小男孩玩在一起。我上树抓知了,她就拿着一只塑料袋在树荫下仰着小脸等着。我下田沟捉小鱼虾,她就候坐在沟边捧着盛水的玻璃瓶。我与小伙伴开泥巴战,她就四处帮我挖泥巴送过来。我去河里游水,她就静静地坐在岸上看着我,帮我看管衣裤……
小时候,我就像个野小子,喜欢疯玩,喜欢惹事生非。而她,却打小就像是与生俱来的那种娴静与乖巧。有时我想她怎会天天想和我这样的男孩子玩在一起?有时我会不耐烦地赶她走:
“霁霁,你别老跟着哥,这次你去找别的女孩子玩吧。”
这样的时候,她总闷声不响地可怜巴巴地看我,不哭也不闹。直到看我真丢下她与玩伴走远了,她才会转身拔脚往我家跑。
于是,我妈就会拉着她的手找上我:
“你这小子,看你还敢不带上霁霁一起玩,看我不揍你个半死才怪!”
日子就这样的一天天过去。我曾以为我们这样的日子,会这样的一天天地延续着,不会有多少改变。直到后来我们长大了,我们在一个学校,一个班级读书;直到-------
直到后来,我们两家大人之间的关系,有了一些像我这样的小孩子,所无法理解的微妙的改变。
五 我还记得那是我上小学时的一天,我放学一回到家,就听到从虚掩着门的父母的卧室中,传来的一阵充满着愤懑的交谈:
“你说小霁的爸,怎能这样?怎能这样!”
“是啊,今年我升科长,本是铁板钉钉的事。我都想周全了,就是没想到他,这么多年的兄弟!”
“还兄弟呢!兄弟是这样的吗!?怎能关健时给你下绊,自己上位?”
“唉,算我看错人。你不知在今天会议上,把我臊得,我真想当场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已经定了?”
“定了。今天主任已宣布了,他称心了,当了科长。”
“唉,怎会变这样……”
“你说我以后还能呆下去吗?一个科室,那可是丢一辈子的人的事啊。”
“孩子的爸,你千万不要这样想,我娘俩还都指望着你吃饭呢,你一定要忍啊。”
卧室里断断续续地传来妈妈的呜咽声,我怯怯地在他们的门上敲了敲,然后低声地说:
“爸妈,我放学了。”
屋内一下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才传出妈的应声:
“哦,回了?还没做饭,吃饭还早呢。”
“那,那我先出去玩会。”
“嗯,去吧,可要早点回来。”
我赶紧应了一声,放下书包,就一溜烟地跑了出去。经过小霁家,冲她家窗口吹了声口哨,小霁就会意地跑了出来。
我见小霁出了家门,也不等他,就自顾自向前走。小霁在后面一路小跑地紧跟,一边喊:
“哥,等等,等等我嘛。”
我突然停了下来,对她叫道:
“你以后不要跟着我了!”
小霁显然被我这突然的举动吓呆了,过了好久才回过神来,带着哭腔问:
“哥,你这是怎么了啊?”
“你还不知道吗?我爸与你爸吵架了。”
“沒啊,今天我爸回家好好的呀,还挺乐的,说他升了啥科长。”
“对,对,就这个官,是你爸爸抢我爸爸的。”
“哥,我让爸爸把官还你爸爸。”
小霁说完就跑回家了……
转天,我放学一回到家,就见爸爸唬着脸,早在家像个凶神恶煞一般候着我了。他一见我进来,抓住我就打。这是爸爸第一次打我,从此他一不顺心就会打我。他好像从那以后变了一个人,抽烟酗酒,脾气变得越来越暴。
那天,我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我躲在自己屋里委屈得哭了很久。直到妈妈端着饭敲开了房门。妈心疼地抚摸着我大腿上的道道血印子,抹着眼泪说:
“儿子,你该懂事些。爸心里憋屈呀,你小孩家家的以后别掺和大人的事,懂不?”
小霁没能从她爸手中把“官”给我爸要回来,这以后我也学乖了,不再提大人的事。那以后,小霁爸爸的官升得越来越快,不久就成了主任,而我爸爸则还是小小的科员。仕途不顺的爸爸,心情日渐烦闷;家里的气氛也因他变得沉闷而压抑。我也开始变得越来越不喜欢回家了……
又过没多久,小霁家从单位另分了一套新房。那日搬家时,小霁兴奋地蹦进我的家,说:
“哥,我要搬新房子里去了。”
“要搬哪儿去呢。”
“很高的一幢房子,就公园旁,我家窗口可以看到远处的海呢。哥,我一搬好,就让你去我家玩。”
“嗯,好的。”
这时,从外面传来了小霁妈妈的喊声:
“小霁,你又去哪了!?快把自己的东西理好!”
小霁回头应了一声,“我就来了。”她兴奋得红着脸,接着对我说,“哥,我整东西去了,我一搬到新家,你就来玩啊。”
“嗯。”
看着小霁高兴地走远的背影,旁边的爸爸冷笑着自言自语着,“你就卖弄吧,卖弄吧!”接着,他又狠狠地盯了我一眼说:
“小子,给我争气点,去他家小心我敲断你腿骨。”
就这样,眼前的爸爸,让我觉得他变得越来越陌生了。
六 小霁的新家,我还从没去过,如不是这次去她家陪罪,父母也从不会允许我去。自发生了我爸与她爸在单位中的那件事后,我们两家就断了来往,不再走动。只有小霁与我,就当这一切都沒发生过一样。每天放学后,她还是会来我家找我,或一块做作业,或一块出去玩儿。
有天她说:
“哥。”
“嗯。”
“哥,”她说,“我能一辈子这样叫你吗?”那天,她斜靠在一棵树上,胸脯在喘息中微微起伏。就这样,我突然觉得,眼前的这个我曾以为永远都不会长大的女孩,一刹之间就长大了;就像一棵树,现在她的心上也长着一树叶子的心事。
她说,“哥,我希望我是一棵树,而你呢-------”她看着我,顿了一下说,“你呢,是一座岛屿,贫瘠的只能仅仅够养活一棵树的岛屿。我知道我要在这座岛屿上活下去,我只能快点长大,我要深深地伸长根须,紧紧地抓住我的岛屿……”
第一次很认真的听她这么一本正经地在说,我听得乐了,我说,小霁你真应该去当一个作家呢。
她听了,微微笑了一下说:
“哥,那你呢?愿意做这样的一座岛屿吗?”
那天,我看着小霁,觉得她有点古怪,就像哲学家一样的在说话,有点神神叨叨的。我趁她不备,拧了一下她的小圆脸,哈哈笑着说:
“你今天怎么了啊,神神叨叨的。”
她装着生气的样子,嘟着嘴说:
“哥,你别闹了,人家在认真的与你说话呢。”
“你,你今天怎了?一定有事!是不是你家里见你天天和我在一块,骂你了?”
“哥。”
“是这样吧,如果是这样,我们以后就少见面吧。”
“哥,你怎能这样说。”
我看见她眼中漾着泪光,她一直就是这样的,一个爱哭的小女孩。
“好了,我们不说这些了。”
“嗯。”
我们倾刻间沉默了下来,彼此的心中都藏下了一点点感伤。仿佛突然的意识到我们已成长为青春期的少男与少女,内心里总有一些奇怪的情愫在萌动,让人害怕又期待。孩提时的那种无忧无虑,无拘无束的情怀,就像刚被一阵风捋落的一片叶子,在眼前正被悄然送入远方的空中……
“小霁。”
“嗯。”
“如果,如果可以,我想做一头鲸。”
“鲸?”
“是的,一头像岛屿的鲸,永远的拥有一片海洋,自由的游戈。”
“哥,如果你是一头鲸,那我就做一只水鸟吧。”
“水鸟?”
“一只没有陆地的水鸟,它只能跟随着一头鲸。”小霁接着说,“哥,我觉得你变了很多。”
“我变了?”
“嗯,你不像以前那样爱笑爱闹了,就像心里藏了很多的心事,也从不对我说。”
“也许吧,我长大了,你也一样。”
“你说,人如果永远都不长大多好。如果可以选的话,我不允许你长大,只允许我自己长大,我要做你的姐姐。”
我被她的话逗笑了:
“我看你现在就像我的老姐了的样子。”
就在刚才,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部关于鲸的纪录片,我趁机转了话题说:
“小霁,我看过一部纪录片,说的就是一种鲸;虎鲸。”
“虎鲸?”
“说的是很会耍诡计的虎鲸,它们常常在海洋中仰躺着露着自己的大白肚皮装死。”
“鲸干吗装死呀?”
“你听我接着说嘛,一些飞累的水鸟看见,就会飞过去,放心地站在虎鲸肚皮上。然后虎鲸突然一翻转,就可以捕获水鸟吃掉了。”
“你!”
那天,她狠狠地踢了我一脚,就跑远了。那天,我也不知为什么忽然说起这些,想逗她一下?我却又说得那么一本正经。看着她渐渐跑远的白色裙子的背影,就这样莫名地感到她真像一只小小的水鸟。那日,天空中一团团的白云,仿似在翻滚着浮动着,它们多像一头头鲸啊!
七 小霁的新家在一处美丽的小公园旁,是一幢五层的单元楼。相对于80年代小城中遍布的平房与旧四合院,这幢五层的建筑就显得特别显眼了;里面所住的人的地位也与这幢高层建筑相当,据说全是机关单位里的一把手。
我在楼下停好了自行车,就“噔,噔,噔”地跑上楼。待我来到她家门口时,就像登了一次山,累得气喘不停。我气喘不停地敲了敲她家的门,应门的是有一种特别尖细的声音的婶婶,也就是小霁的妈:
“谁?是谁啊------”
“我。”
“谁啊?”
门开了,门缝里露出一张,正用手绞着一头刚洗过的湿发的女人脸。她看了下我,疑惑地问:
“哦,是你,有事吗?”
“我,我,”我说,“是我妈说小霁病了,让我来看看。”
“哦,又不是大病,不用这样的。”她瞄了一眼我拎着的袋子说,“再说,小霁今天也不在家,你回去吧。”
“那么,阿姨,这袋水果,您就留下,我回去了。”
“这不行,水果你也拎回去吧。”
“阿姨,我妈说,这水果……”
我们就这样在门口反复地推来推去。这时,门里忽然传出一个女孩的声音:
“妈,是我哥吗?你让他进来,我不是在家吗?”
这是小霁的声音,空气仿佛突然被凝固,有一种难以言述的尴尬。过了好一会儿,我才看见阿姨脸上停滞的表情,在一丝掩饰的微笑中缓缓漾开,她不自然地对我笑笑说:
“你进来吧。”
尔后,她又故意装着自然地扭头向屋里说:
“这丫头,在家也无声无息地,刚才我还以为她早出去了。”
那天,在小霁的房间里,小霁和我没有说很多话,她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开始,她坐在钢琴旁,一直默默地在弹一首曲子,直到一曲弹完,她才回过头看着我说:
“哥,这曲子好听吗?”
“嗯,好听。这是谁的?什么曲名?”
“这是我刚开始学钢琴时常弹的一支曲子,现在竟然忘了叫什么了。奇怪,以前总觉得这是一支快乐的曲子,现在却发现它藏着悲伤。”
“小霁......”
我欲言又止。
小霁没让我把话说下去,她接着说:
“现在我把它重新取了个曲名。”
“什么?”
“鲸鱼死去的夏天”
就这样,我突然看见小霁的双眼有泪花闪动。她开始激动起来,“哥,这几天,爸妈一直劝说我这个暑期结束后,转到另一个城市的新学校去。我爸妈不久也会调到那个城市去当副市长,他们想把我带走,他们不许我们再在一块。可是我不会答应的......”
“我。”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这时,门外的阿姨冲屋内喊:
“小野,你过来一下,阿姨有话要对你说。”
在阿姨的屋里,阿姨对我说:
“小野,阿姨知道你不像小霁,你是个懂事的孩子,阿姨才把你叫过来说几句。上学期你们的班主任就有几次找过阿姨谈话了,说你和小霁有早恋的苗头。在学校同学间也一直这样传说着......”
“我,我没有!”
“阿姨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但不管有没有,总归影响不好,特别对像我家小霁这样的女孩子。我们两家大人的事,我想你也多少有点知道,我想这也一样是你父母的意思。小霁是个倔孩子,寻死觅活就是不肯跟我们走。阿姨和叔叔也是实在拿她没法,才找你说。下学期你和小霁离得远点,别再找她了,能答应阿姨吗?”
“阿姨,放心。我不会再找她的。”
“那就好。”
“那,”最后我说,“阿姨,我这就回去了。”我尽量微笑着,装着一幅轻松的样子。
下楼时,我听到了小霁和阿姨吵闹的声音:
“妈,妈!你怎可以这样说话!!我们没有。”
“就你贱!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贱,看人家刚才的样子。他们家小子与大人一个德性。”
“妈!”
“什么烂水果,谁稀罕!看你以后再找他!!”
接着,我就听到了东西重重地掼在地上的声音。那天,我心里就像坠着一只称坨,它把我重重的坠到了楼下,再头也不回的冲进了沉沉暮色中......
八 那个缓慢的暑假就这样过去了。直到新学期开始,我才在班里再见到小霁;她没有转学。 对于小霁,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她还是像以前一样,像一朵花柔柔地开着,还一样当着同学们叫我哥。放学了还会在校门口等我一起走,午间餐时还一样会将家里带来的好吃的,偷偷分我一份,放在我书桌里...... 而我,她不知我已早已改变。她不知我的心里,在那天起早已负载了屈辱。这份屈辱不知是为着我的父母,还是我自己的,我为此无缘由地对她充满着怨恨。 我说: “你别叫我哥。” 我说: “你不要找我,离我远点!” 我说: “请把你的东西拿走,我不稀罕!” 我不知道那时候的我为何变成了这样,我就像枚针一样,喜欢刺痛着小霁,竟还能从中得到一些莫名的爽快,这是为什么!? 那天,小霁在我的书桌里放了一张纸条: 哥,你是我的哥啊。为什么对我这样!?我只是喜欢在你身边,哥,不要让我离开你! 那天,我拿着纸条,没有一点犹豫地冲进了班主任的办公室。就像一头骄傲的兽把纸条重重地拍在班主任老师的桌上,带着一种报复的得意说: “看见了吧!以后再也不要为这事找我谈话了!!” 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办公室。过一会儿,就听到班主任老师点了小霁的名,把她叫进了办公室。待她出来时,我看见她哭红着眼圈,低着头收拾了书桌里的课本,抓着鼓鼓的书包,不顾老师在背后叫她站住,就不管不顾地冲出了教室,在同学们好奇的眼光中,从校园大门口消失了背影。 第二天,小霁没有来上课。 第三天,她的座位依然空着。 直到有天,班主任老师在班上宣布说: “因为小霁父母工作调动,小霁同学随父母转学到另一个城市了。” 就这样小霁走了。直到很久以后,她才托一位女同学给我捎来了一封信: 哥, 我只是喜欢和你在一块, 可我现在也必须慢慢忘记喜欢和你在一块。 或许,以后我会忘记很多东西,从而最后忘记你。 哥,可是哥,我还是会永远记得, 在一个夏天,有一头鲸它已经死去。 我躲在校园的一处角落里看完了它。那天,校园操场上空汹涌着堆堆乌云,就这样我看见了天空中的一头鲸,它庞大的身躯重重地压下来;就这样我触手可及地触摸了它,它翻滚着身体。我一刹间-------- 泪水滂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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