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的生活

和素何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出头啊？

小芬婶无力的侧身倚靠在门框上，紧锁着眉头，轻轻的叹道。

夕阳的红光透过破旧的木格窗懒懒的照在她脸上，不同的窗格纹路将这瘦长的脸分割成更多形状了。

门外长满青苔的长石条上，坐着穿着一身旧迷彩军服的男人，只顾自己低头抽着闷烟，眉头一样的拧成两条面疙瘩的形状。

在这将时间与空间都凝固了安静里，两颗泪珠顺着小芬婶那瘦长的刻满皱纹的脸，滑落下来，沾在嘴角残缺的酒窝上。

两道泪痕在铺满窗格光斑的脸上，隐约闪着亮光，寒闪闪的，像要刺进心里去。

红扑扑的鼻尖，让她忍不住抽吸一声，那又将接二连三滑落的泪串。

这抽泣声，打破了男人的沉思，猛吸一口卷烟，呛着咳嗽起来，闷闷一句道：

我也不知道昨夜要检查，这帮人说扣车就扣走了。

那你为什么明知道昨夜限单号骑，你干嘛还要硬头犁，这下车扣了要罚款不说，60块一天的租金还是一分不能少啊，你说怎么办？

我也不想这样啊，难道我故意骑出去让他们扣车，我也想开学前多挣几块，大学学费不像初中高中可以欠几个月，这钱总要想办法去赚吧，我也是够用力了，没想到运气不好啊！

听着男人的诉说，小芬婶突然停住了抽泣，转个身，两条瘦腿像两根竹棍将身体硬撑着平靠在墙壁上。鼓足劲，向门外石条上的男人，指责道:

运气不好？我跟你这么多年来，哪年有运气好过？做媒时候说你人老实，条件穷点我也不怕，只要我们身强力健做什么都能有口饭吃。

嫁过来头三年天晴落雪跟着上山下地，也只够吃饱，分家的田地都是水路不通的旱田，我也不怕，起早摸黑跟着担水锄草。

生了大个，你说要养鸭，粜了两箩米换来20只鸭苗，你又没看牢，跑人家秧田里农药吃死只剩两只。

你说烧窑做砖，我前挺大肚后背大个帮你挑泥担水，手拌脚踩帮你做砖坯。好不容易做满一瓦窑，窑柴不够，挺八个月大肚还上山一起砍树担柴，等烧出来想着能卖点钱过日子了，高高兴兴开窑门，却又是青砖烧成了红砖。一窑的砖只卖出去了两车，还是我兄弟买去。

小芬婶停了停，用力擤了和泪水一起挂在鼻尖的鼻涕，继而又道：

那次之后，我体格就做倒了，生小个又是个女娃，你不高兴了，我知道你妈也不高兴了，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虽然照顾我满月，但是你们的心思我懂。她有些机械式的重复着。

男人抬了抬头，又低下，折了片长在石条旁的草叶，在两个手指尖反复地搓揉。小芬婶继续道：

看不起我，我也没关系，我也一样全力支持你，你说要买辆旧拖拉机，哪来的两千啊，家里噶许多年扒扒挖挖连大猪小猪全部卖完才凑起来八百块钱，我又跟我爸说，最后兄弟几个帮你垫本，我也想着接下来能有好日子过了。。。

院子里懒洋洋躺着的那条黑狗走过来，蹭了蹭小芬婶的鞋面，阿凤姐一脚赶开，继续顾自道：

你开拖拉机拉货，我断奶后就背着小个一起装货卸货，你耕田，我送饭到田头，也希望能多赚块也好。一年半过去刚好还本，你又把人给撞了。。。。

豆点大的眼泪扑簌而下，夕阳下的脸庞涂满了晶亮的泪花，小芬婶止不住开始有些抽泣，却又竭力压低住声音。

男人指尖上的叶片揉成了长条形，又揉成了圆球形，最后揉成了碎末，他沉下去，仿佛要将这些诉说中的往事都揉碎，统统捏出汁水来。

赔了五百医药费还不够，还要三百营养费，那么个白白胖胖的人咋还要营养费呢，她有工作有单位还要营养费，我这牛犁一样的女人就要像牛一样给她犁出营养费来。。。

这狂涌的泪水与腿脚的麻木将阿凤姐彻底击垮，一屁股瘫软的坐在水泥地上，院角的矮墙挡住了所有的光芒，木格窗也分成了红黑两半。

呜呜。。。啊。。。。呜呜。。。。。我咋命噶苦，不是你运气不好，是我运气不好，我怎么撞上了你这个倒霉鬼，做百事，百事无成！

小芬婶终于抱着腿，伏在膝盖上止不住的哭出声来，整个人缩成一团，像一朵开败了的野菊花。

男人终于放下二郎腿，将头侧向墙面一边，想要站起来，却又仍旧呆坐着。黝黑的脸看起来更暗了，终于哆嗦着厚唇，几次欲言又止。

别哭了，哭也没用，跟我苦我知道，我也一样苦，我这人木，条件也穷，但我也想让一家人过的好一些。

男人的话还未说完，却更是打开了小芬婶的泪水闸门，擤罢鼻涕，深深的倒吸了一口气填补头脑中的一片空白之后，又只是伏在两腿膝盖间，将脸深深的埋进去，再埋进去。。

为我们好，但是有好过吗？这么多年来一直没好过啊！！小芬婶突然猛抬起早已泪花的脸，反问道。

不是一年两年没过好日子，而是快二十年没好日子过，我劝你拖拉机卖掉后老老实实在家做小工养母猪，我种点青菜地瓜卖卖，你偏要听别人说去城里租黄包车，只听别人说钱好赚，也不算算这吃住开销。你看看，车还要三天两头被扣走，还要罚款，还要交租。你还没去我就说过，这城里地方，吃要吃钿，住要住钿，你偏不听！

男人抬起头，仔细看着这墙角跟旁跟自己那么多年的女人，已不见了当年初嫁来时的长辫子，也已不见了给孩子喂奶时涨红的圆脸，不见了那乌黑剔透的丹凤眼与嘴角深深的酒窝。这时光，这自己，竟让她这样憔悴，这样绝望，这样无助。这生活，到底是怎么了？！

男人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站起身来，身体骨骼里发出咯噔的关节响声。迈上台阶，伸出长满老茧的手掌，拉着他的女人干枯的手，小声道：

起来了，坐屋里凳子上去，电视上都说生气要气出病来的，你本来体格不好，更不能气了。

小芬婶仍旧固执地呆坐墙角，嘴里喃喃道：这日子不会出头了。。。

先用大个学费腾个一千出来把车拿回来，再跟老板把剩余车租房租退回来，不去城里了，就在家里听你的，苦点，多做点，学费弄出去就能宽余点了。

过了片刻，屋子里传出点火淘米的声音，伴着几声被烟呛着的咳嗽声。

小芬婶深深的叹了口气，自己挪了挪身子，双手托在水泥地上，用力站起来，走进了屋子。

远处，火红的夕阳正含在山坡上，像早晨里正升起的朝阳。

村口，大个正开心地骑着自行车带着小个，在村办的塑料厂里做完手工回来。

红色的白炽灯下，一家人热融融的晚餐是：韭菜炒豆腐，蒸鸡蛋羹，芋艿炖菜头。

大个洗好碗，伏在八仙桌上给同学写信：又是美好的一天，爸爸从城里回来了，学费也不用愁了，我真想快点读书毕业，赚钱养家！

小山村人

胡明刚

做人难啊，难做人啊，真实。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