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芋 胡明刚 入选《菩提树下现代禅意散文选》
朋友画了一幅国画送我,画中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山芋,空落寂寞像个打坐的野僧,故名之曰《芋禅》。我问朋友“禅”出个什么,他却说“不可言不可说”,我便拍拍他的肩膀说,你不愧是一个滑头毛芋也。 这种坐禅的山芋,山里就可以见到一种,人称“独自人芋”,我戏称为“光棍芋”、“和尚芋”。山里没有荷莲,见不到“小荷初露尖尖角,早有蜻蜓在上头”的风姿,推开窗门正对我的就是这一片芋地了。山芋叶子亦如荷莲,梗儿挺立,晃晃悠悠的,如我戴笠挑担状,于是我对此它亲近了起来,很有同命相怜的感觉。 如果说山芋亭亭玉立如婆娑少女,那是俗见;在朗朗的星月之下,微风吹过芋叶之间,把它弄得啪啪直响,犹如击掌,如果把山芋丛比作聚集一起的市民,戴帽拄伞熙熙攘攘,也是最恰当不过的;抑或山雨骤来,落在叶子上面,确有“大珠小珠落玉盘”之韵,听广东音乐《雨打芭蕉》也不过如此吧。我的房子周围没有芭蕉,却有一丛生姜,木木地连成一排,如一队孤旅,一阵豪雨过后,生姜叶子耷拉着茎儿歪斜着,像吃了败仗似的,一蹶不振,而山芋叶子依然挺立着,捧住几个雨珠玩弄了一阵,任其玲珑剔透地滚动,少顷,水珠儿被抛向天空,山芋的叶子依然击掌而歌,像作胜利的欢呼。 蓦地,我发现几只青蛙危坐在芋叶中间,神情庄肃,圆眼如灯,嘴巴一张一合的,仿佛有许多偈语要说出来,令我想起端坐莲台的释迦。我对青蛙伸出了手,它却无怖无畏,亦做道行高深的大雄之相。我想此刻的青蛙是极乐的,至少心无杂念,纯澈的,确实是天蛙合一,归于自然的,尽管它端坐的不是莲台。 我这样想着,或许冲撞了佛法,从山芋叶子上的青蛙想起了许多。山芋从土里掘出来的时候,黑溜溜的一坨,往角落里一倒,它们就自甘寂寞了,有些忍不住又蹦到地中央,就被人家一脚恶狠狠地踢了回去。除了“独自人芋”外,许多山芋“芋娘”“芋子”紧抱一块,要一个一个地分开,那断伤处竟沁出许多白色的浆汁来,如泪如乳。我便称之为“芋奶”,众谐为“芋艿”,谬也。 山芋不会开花,不会炫耀,不会招蜂引蝶。它很少有得意洋洋之举。——把芋梗蒸熟晒干了就是干菜,如萝卜英子。读鲁迅《藤野先生》一文,得知日本有“芋梗汤”一味,不止做法如何。我看天气渐渐地秋凉了,芋梗也渐渐地枯萎了,一阵秋雨过后,芋叶烂了,就像我平淡无奇的青春转瞬即逝,不禁黯然泪下了。或许这是一种多愁善感,但情寓于物,很是真切的。 要清除山芋外表茸茸的皮毛,是很费时的,我们只好用破瓷片一个一个地刮。这很烦,刮久了,手上粘了一层“芋奶”,漆得牢牢的,很难洗去。它使我们一个劲地痒得难受,我们只好把芋头洗净了一锅煮。山芋不像番薯那样光滑,随便抛几下就完事了,它需我们一个一个地摸过去,生山芋不像生番薯一样可以直接吃,如果你吃了它肯定像吃了毛毛虫似的,它拼命地挠你的喉咙,让你嗓子痒得难受。我们做过实验,把芋皮丢进鱼缸里,让鱼吃下去,不一会儿,鱼就翻白了。 把山芋整个煮熟了,边剥边吃,用酱油蘸着吃,味道就出来了。山芋可不比青椒,非要配精肉不可,它只需小葱一碟,大蒜几瓣就行了,颇有大众情趣的。 最讨厌的就是山芋的皮毛,这是共识。我过去有一篇谈豆腐的文章,说豆腐表里如一,但没骨气,不碰就垮,而山芋硬得清白,有的山芋不管你怎样煮还是硬到底,怪不得有人把执拗不驯的人叫作生芋头。熟山芋被煮得溜溜滑滑的,用筷子搛是很困难的,这就一种性格,反映在文人的身上,就是一种“怪”了。山芋外表丑陋邋遢而里面真白,即使加了酱,仅是染红了外表,渗不到本质里去,这也就是一种人格精神了。山芋即使被烂了,也要保持原来的风味不变,民谚云“烂芋抵粽”,实不诬也。 说到底,人亦如芋,外表丑陋放荡不羁的,而内心清秀两者相互调和的大有人在。如阿炳、徐渭,在天台山则有济公和寒山子。而今大多人都看重外观装潢而忽视内在品格修养,“人眼好比缝衣针,只认衣衫不认人”,是人类社会的一大通病,许多外观不美而内蕴锦绣的人才得不到重用,反而遭嫌弃冷遇,这是很可悲的。 中看不中用的人称之为“绣花枕”,而中用不中看的我则称之为“山毛芋”。山芋来之于山归之与山,是一种禅觉。忽然想起佛教天台宗祖师净光的故事了,他的得道比师父早,在佛陇岗用石子化毛芋度师父,让他领受“做人呆修,山芋变石头;学佛要顿悟,石头变毛芋”的道理,可谓用心良苦。某一天在高明寺与觉慧法师同食山芋,忽然想起这个公案,猛地一个激灵,筷子一抖,滑皮山芋就落在桌面打了几个转掉到地上去了,山芋没吃成,我却品味出山芋禅理的些许皮毛。 1994年5月改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