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四百年前的南北朝,天封是一座寺院,此处梵音阵阵,晨钟暮鼓。一千四百年后的今天,天封是一个村庄,炊烟袅袅,鸡犬相闻。
陈大建七年(575)的冬日,智者大师手拽一支万年藤杖,走在通往华顶的山道上,华顶为天台山的最高峰,智者大师在此降魔。坐在溪边的磐石上休息时,抬头之际,见此处双溪对襟,五峰环抱,他想起了路上一位老父的话,“师卜庵,遇磐石可止。”智者大师认为修禅需在风景秀绝而幽僻的地方,而此处却好是修禅的佳处。于是,之后不久,山间就多了一座寺院,这就是天封寺。它是智者大师在天台山所建的十二道场之一,自号灵墟,盖第五思修地,十年之后的隋开皇五年(585)赐号灵墟道场。 在灵墟道场,智者大师修禅说法,并注解了《涅槃经》。当年通往华顶的那条山道就被称为了智者岭,与智者大师相关的遗迹还有坐禅石和卓锡泉。历史上的天封寺曾几易其名,汉乾祐中,改为智者院,宋大中祥符元年(1008)名寿昌寺,而天封寺的寺名始于宋治平三年(1066),之后,就一直沿用此名。对于天封寺寺名的来历,民间有一个传说倒是十分有趣,据说天封寺的大殿比皇宫高出三砖,皇帝知道后就要毁掉此寺。庙中的僧人说此寺为上天所封,毁之不祥,皇帝方罢休,遂得名天封。 天封寺的鼎盛之际在宋朝,时任天封寺主持为慧明法师,在他的主持下天封寺得以修葺。站在修葺一新的大殿前,慧明法师想起了他的一位友人,那就是诗人陆游。淳熙十三年(1186)的春天,慧明法师与陆游在杭城西湖边谈释论文,极为投机,视为知己,当时慧明法师修禅于杭州净慈寺。四年之后的绍熙元年(1190),二人相约,共游绍兴镜湖。在湖边慧明法师说起他准备去天台山天封寺,着手修葺寺院一事。说起天台山,陆游是满怀的思念,他曾隐居于此数年,其兄陆淞曾为天台知县,陆游承诺为修葺的天封寺写一篇碑记。告别了陆游,慧明法师拽杖戴笠入天台山了。二年之后,天封寺修葺完毕,陆游如约写了《重修天封寺记》,并刻石立于寺中,碑文记载了天封寺的格局,“于是自佛殿经藏、阿罗汉殿、钟经二楼、云堂库院,莫不毕葺。敞为大门,缭为高垣,周为四庑,屹为二阁。”可见当时天封寺的宏伟。此碑的落款时间为绍熙三年三月三日,绍熙三年为1192年。陆游还有一首诗赠于慧明法师,“浪迹天台一梦中,距今四十五秋风。胜游回首似昨日,衰病侵人成老翁。圣寺参差石桥外,仙蓬缥缈玉霄东。因君又动青鞋兴,目断千峰翠倚空。”诗中充满了对天台山的思念。 至明朝,慧明法师修葺的天封寺已显败落,明崇祯十年(1637)冬,天封寺遭遇了一场火灾,临海人陈函辉游历天封寺时,面对天封寺遗址,有着太多的感叹,“灵墟遗迹在,策杖一寻之。野蔓衣磐石,寒榛缀古碑。径通深竹里,人上继桥时。问往添惆怅,曾无葛大悲。”诗中的磐石就是当年智者大师路途中所遇到的那块,不知其中的石碑是否就是陆游所写的那块。 对于此次火灾之后天封寺的重建,陈註有《重建天封禅寺记》碑记一篇,文中对于天封寺有这样的描述:“然古殿穹窿,佛像精丽,罗汉奇古,须眉皆活。”重建一事也作了记载,“宗祯丁丑冬,祝融氏一夕收之。佛入火光三昧而升而游,惟留道场一片地。”可见这场火灾对于天封寺的所造成的损失,在之后的五六年中,比丘尼性恒与其弟子一起广募于吴越之地。终于重建了天封寺,“梵刹一新,金容赫然,宝殿岿然,藏阁迥然,僧寮焕然。”陆游与陈註的宋、明二次重建天封寺的石碑已不存,留下的只有碑文。天封寺就这样一次次的重建,每一次的重建都是一次新生。 禅农并举是中国寺院的一大特色,印度僧人持钵乞食的形象,到了中国就是田间劳作的场景。寺院的僧人在念经修禅的同时,还得忙于耕种,这就有了“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说法。寺院的田产有皇家赐予的,有寺院购置的,也有施主奉送的。收获的粮食成为了僧人生活的保障。天封寺虽处深山,但它拥有许多的田产,据宋《嘉定赤城志》记载:“天封寺,田一千五百六十二亩,地二百三十六亩,山四千八百五十四亩。”当时寺院的田产仅次于万年寺和国清寺,为天台山寺院中第三大寺田拥有者。现村中还存有一块道光二十九年(1849)的残碑,碑文中记载了天封寺当时田产的范围,可见,至清朝天封寺还拥有大量的田地。 民国年间,天封寺的田地多由僧人自己耕种,人手不够时,也雇佣附近的村民。每年秋天,收获时节,寺院大殿内堆放一堆堆的谷物。之后,僧人们沿着智者岭,将谷物担到华顶寺,因为华顶寺少耕种的田地,民国时期天封寺归华顶寺管理。天封寺附近也有许多田产属临村和城里的财主所有,如城里袁氏、王氏、姜氏和陈氏就拥有寺院旁边许多田产,这些财主通常都是雇附近村民耕种,每年秋季,管家进山收租。为了收租的方便,管家在天封寺旁筑了几间茅草屋,这些茅草屋也只有每年秋季才热闹几天,管家将收来的谷物暂时放在屋中。其余的时间,它们都是关门落锁的。 天封村前东南边的那几间茅草屋为王氏所有。民国年间,家住城里桥上的王氏喜欢上这儿的青山绿水,那年秋天,在收完租之后,他就住在这几间茅草屋中了。王氏成为了天封寺前最早的居民,这几间屋至今还住着王氏的后人,只不过原先的茅草屋不知何时已修建成了瓦房。住在寺前的王氏如同一位隐士陶醉于山水之间,寺院的阵阵诵经声和木鱼声时时传入茅草屋中。他也时常走入寺院,与僧人保持友好的关系。 天封成为村庄的变迁始于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土改时期,那时的天封寺只有一位叫维强的僧人,虽然,他平日还是念经礼佛,但寺院已显败落,已不见以往香客的背影了。对于天封寺而言,土改不但失去了许多的田产,寺院的建筑也都分给了新的住户,寺院的香火已渐渐地消退。村里人还记当年分田的历史,桥上王氏的二位儿子首先从城里搬到了天封,之后袁氏的五个儿子也结伴来到这儿,同时来到的还有徐氏的四位堂兄弟。除了这些从城里迁来的居民之外,欢岙和上潘也有居民迁到天封,他们每人分到一亩一田地,僧人维强也分到了相同的田地。新到天封的居民同时分到了天封寺的一些住房。现居于村中的村民都是土改时迁到天封村民的后代。 土改之后的天封已显现出了村庄的雏形。不同姓氏的村民与僧人一起在田间劳作,与其他村民不同的是维强在耕作之余,还得念经礼佛。寺内的佛像还在,他还时常阻止调皮的孩子爬上佛像玩耍,孩子爬得高了,他就用鸡毛掸子赶他们。其实,在平日维强还是非常地喜欢村里的孩子,与村民们也是和睦相处。不知什么时候起,维强已脱去了和僧衣,穿上普通百姓的衣裳,只是那串念珠还时常拿在手中,时不时的念上一句南无阿弥陀佛。 1967年1月6日,对于天封寺是一个刻骨铭心的日子,这天恰好是农历小寒节气。那天村民们都徒步去城里参加在南门溪滩召开的批斗大会,已七十多岁的维强留在村中。那天他心里总是有点忐忑不安,似乎有什么事将要发生。到了黄昏,天刮起了东南风,坐在大殿中的维强看到了村的东南角有一道火光喷出。当他走出大殿时,风已将火焰吹到了大殿。维强惊呆了,他终于明白一场不可避免的灾难已降临到了这座千年古刹。站在大火前的维强闭上了双目,口中念着“南无阿弥陀佛”,眼前的火光渐渐地暗淡下来了,当他再次睁开双眼时,已是次日的清晨了。 面对眼前的废墟,维强却显得淡定,大殿是完全倒塌了,焦黑的木柱还冒着丝丝的青烟,佛像已化为一堆尘埃。村民最终还是没搞清楚起火的原因,而维强认为这是一场天火,天封寺在这场天火中得以涅槃。在文革初期,许多寺院的佛像被摧毁,僧人被赶出寺院。天封寺以这场火灾保存了古刹最后的尊严,它宁愿在大火中结束,以避免之后日子中的那份羞辱,天封寺毁于一场自焚。维强的生命与天封寺紧紧相连,在这场大火之后,维强也跟随他守了一生的寺院而去了。 这场大火也使天封从一座寺院彻底地变成了一个村庄。大火烧毁了寺院的所有建筑,这次,天封寺没有像历史上以往几次那样,重建为一座新的寺院。在村民的努力下,一座新的村庄在废墟上建成了。在大殿的东面建起了粮店,西边是收购店。许多民居都建在原大殿的四周,在这些新建的民居中,人们能看到许多原寺院的石构件,天封寺以这样的方式将它的残影留在了天封村中。 如果从高处瞰视天封村,人们发现村庄的中心是一块空地,那是当年天封寺大殿的位置,村庄所有的建筑都簇拥着这座曾经的大殿,村民无意间将寺院最重要建筑的位置保留着,或许心怀敬畏,或许留有一份念想。当年通往寺院的那条小路依然是村民们日常进出村庄的道路,村前那条山溪上的石拱桥建于民国八年(1919),桥称月弓桥,古老的桥头,有一株高大的沙朴树,树下时常有老人闲坐。老人们还清楚地记得当年天封寺的格局,过了月弓桥是一座照墙,绕过照墙,走过十六步台阶,迎面的就是寺院的山门,山门之后的那进就是天封寺的大雄宝殿。两侧建有厢房,为僧人的生活用房,称上房和下房。 现在留存的除了那座月弓桥之外,还有那十六步台阶,台阶两侧还有二只石鼓,西边石鼓旁的那株柏树也是当年寺院留下的。或许只有从这二只石鼓和一株柏树中,人们还能感受到天封寺的那份沧桑。今日的天封,依然是山清水秀,昔日气势恢弘的天封寺已踪影难觅。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小山村——天封村,附近山坡,翠竹青青。 天封从一座寺院到一个村庄的变迁是那么的自然,那么悄然无声。其实,在天台这样的变迁还有很多,如太平、大同、慈圣等。它们都是在寺院败落之后,成为一个村庄,村庄沿用寺院的名称。这些故事大多发生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故事有着相同的背景,甚至连细节都是那样的相似。久而久之,人们都忘记了当年的那座寺院,村庄以一种新的面貌继续着自己的故事。
** (月弓桥)
(天封寺遗址)
(王氏民居)
(台阶旁的石鼓)
(民居中当年寺院的石构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