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的记忆

仍旧是我

      叔叔经常躺在四合院门口的藤椅上。藤椅是叔叔的地盘。他的房间是泥坯子屋，夏天里火蒸一般，人进不去。叔叔只好架了一张藤椅到小院子里来。每次叔叔躺在躺椅上像一个大人物，不管有人没人，他总是这么躺着，旁若无人。叔叔属猪，每次看到叔叔，我总想着他喜欢这张藤椅就像猪喜欢猪圈。小院门口一有丝习习的凉风吹来，整个热浪翻滚的天地间，这一丝风不知从哪吹来的。但它是奇迹般地来了。小院的门口像单反相机的镜头，有一套麻烦的组合。先是一道小弄，进去是一长溜的屋檐，两扇厚重古朴的木门把在中央，再进去就是小院了。经过这一整套复杂的长长装置，小院口把夏天毒热的阳光挡在外面，单过滤了风进来了，一线线的，也凉爽起来。
　　叔叔是一个无业游民，他好像从来不去工作，我几乎每天见到他躺在这里，从早晨到中午，从中午到下午。只是晚上是从来不见他的，他像一个老鼠，总要溜出去觅食或是活动去了。
　　我的房间倒还算凉快。每个夏天的中午，妈妈都要逼我睡觉。床上太热，我们铺了一个篾席在凉的水泥地板上。房间靠门的一头伴随着阳光的缺失多了几分森然的阴气。头磕着坚硬的水泥地我的脑袋异常清醒。仰躺在地上，头顶上一张大的红色柜子直逼着眼睛压下来，让人窒息，柜子下面有几个瓶子罐子，装满各种东西。我鼻子里塞满化合肥的味道刺鼻又怪异，那是从其中一个瓶子发出的。我既有点抗拒又对它充满好奇。这是散发在夏日中午特殊的味道，在那一段很长的日子里，它充满着我的记忆，像一条很深的轨迹，铺在我人生的旅途上。
　　我记得夏天的中午我家经常是吃土豆丝裹的糊拉拖，这是一种很特别的具有本地特色的小吃食。用湿的粉在热锅上糊出一张薄薄的圆的粉皮，洒上生的土豆丝，盖上锅盖，几分钟就可以用铲子杂技般地将一个硕大坚挺的圆盘端将出来了。不怕烫用手将圆饼卷起来就可以吃了。所以我夏天记忆里也老是残存着土豆丝的清香。
　　土豆丝的香味缠绕着化合肥的怪味，我小小的身子在地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身旁是妈妈的脚，像小的树叉稍稍开裂。妈妈已在昏昏沉沉中睡去。
　　外面阳光明晃晃的，像一面镜子有点刺眼。
　　我悄悄起身，从熟睡着的妈妈身边溜出去。
　　叔叔眯缝着眼睛躺在藤椅上，这是他的常态。他光着上身，黝黑的皮肤光亮光亮的，像磨刀石。有时我很羡慕这种光滑，会经常看着它，看它从夏天的燠热里发出的闪光。有时汗从上面淌过，一道道的顺流而下，像蜿蜒的小沟。有时我觉得叔叔横躺着的黝黑的身躯其实是厚实的土地。
　　我静悄悄地站在叔叔藤椅的边头，挨着藤椅。
　　院子里的两棵树，梨树和栾树，在刺目的日头下无精打采，叶子却闪着绿意。　　
　　那个时候叔叔还没有结婚。我认识的他的生活仿佛全在藤椅上。可有时候叔叔会从他的裤兜掏出小东西，有红鸡仔、糖果什么的，像变戏法似的。他把这些东西全给了我吃。这些东西从哪里来我是不知道的，我只觉得大人有时会有一种魔术。而且我觉得叔叔也许是不喜欢吃红鸡仔，要不他怎么老把这些好吃的给我吃呢。　　
　　奶奶在他的厨房里忙碌着。奶奶好像永远有忙不完的事，围绕着那个灶台。妈妈有时会停下来睡午觉，可奶奶从来不睡。她的厨房在叔叔房间的旁边，一个小门与里面进出相通。虽然也是泥坯房，厨房里要稍凉一些。叔叔是要休息的，他怕热，所以总是躺在藤椅上。奶奶是不怕热的，而且精力旺盛，她永不停歇地忙活着。叔叔所有的吃食都是奶奶供给的。每到中午吃饭的时候，叔叔会端一个饭碗过来，吃完了碗筷一放就了事。奶奶则是收拾所有的事务。奶奶对叔叔的照顾就像叔叔对我的照顾，在奶奶的眼中，已长成大人的叔叔依然是个孩子。　　

        夏天的叔叔是属于藤椅的。冬天或其它并不很热的日子里，叔叔也呆在他家的房间里。叔叔的房间，地是泥地，很不平整，有时还会踩到一两个小坑洞。叔叔是抽烟的，他还喜欢泡一杯茶，放在满身是抽屉的柜子上。暗绿的茶叶在热的水中舒展开柔软的身子，起先是浮在水面上的，等吸饱了水，就变得翠绿，慢慢地沉下去。在静的能听得到咝咝流走的光阴的房间里，我经常望着那一杯水里的茶叶，看着它的舒展、涨大和沉落。我觉得我儿时的光阴也在那一杯水中浸泡、涨大和沉落。　　
　　叔叔在我的感觉里总是与这些静地近乎禅意的事物相关联。关于他的个子的高矮、相貌的美丑，我无从忆起。或许当时我的记忆是清晰的，只是无法评判，但好多好多年后，叔叔荦绕在我身上的却不是一个具体的物象，只是一些线索，一些气息罢了。比如那张藤椅，比如那几片茶叶。　　
　　早年叔叔在我脑海里还有一个里程碑式的记忆就是他的结婚了。我记得妈妈答应给我做一件格子衬衫，这是我盼了很久的。衬衫的胸口上还有两个口袋，像知识分子插钢笔用的胸前的口袋，洋气极了。我从没有穿过这样另类的衣服，当时我只是兴高采烈。我记得那一天是热闹极了，大姑姑、小姑姑全都来了。她们忙里忙外，我也跟着跑前跑后。鞭炮在那天的某个时辰红红火火的燃过一阵。那一天的变化真大！叔叔的房间里还多了一台电视，爸爸在众人的观望和几个人的扶持下，摇摇晃晃地上了自行车，在操场上骑着跑，两个车轮里的辐射形的钢丝至今在我的脑海里旋转。那辆自行车是新的！那真是一个喜庆的日子！我觉得莫名地欢喜，却不知道为什么欢喜。后来我发现叔叔家多了一个女人，我得叫她婶婶，那时我才知道，原来那是我叔叔结婚了！　　

      结婚后的叔叔便不经常躺在藤椅上了。他的阵营转到了他的房间。他房间里多了一台风扇。而摆在窗边的那台黑白电视在那个年代里比较罕有，我们一大群一大群的小孩就常常为这个新鲜的玩易所吸引，聚到他房间里看动画片。每到吃晚饭光景，电视里开始跳出活泼生鲜的场面，一只机灵的老鼠活蹦乱跳，那个鸭子则傻乎乎，每次遇到挫折，总要不由自主地“哦饿”一下，这是米老鼠和唐老鸭的游戏。

      叔叔的床头绘着花草虫鸟的国画，黑的墨迹写意地在大红木上勾勒几笔，却是栩栩如生。我们或坐在床沿上，或随便拉了个小椅子、小凳子坐着。坑坑洼洼的泥地却仍是坑坑洼洼。

      房间外的厨房里，传来扑鼻的香味。那边在做晚饭。这会子厨房里忙的除了奶奶，还有婶婶。叔叔则经常是不见了的。他好像是忙碌起来了，常常早出晚归。这时的叔叔更不是一个具体的实物，他仿佛化成了他的房间，每次进入叔叔小而闷的房间时，我都能闻到叔叔的气味。他仿佛蹲在黑的房梁的高处，以一种俯视的姿态看着我们。

      后来的记忆便是突然有了小堂弟了。叔叔除了忙着种田挖番薯外，又要带小堂弟玩。叔叔还买了一条狗。我不知道叔叔为什么要买这条狗。可是小堂弟可喜欢这条狗了。刚刚学会走路的小堂弟总要追着那条黑狗到处跑。叔叔说这条狗是堂弟的兄弟，他们可以作伴。

        我总以为叔叔的观念里是重男轻女的。因为叔叔是厚实的土地的产物，他没有读过更多的书，他的思想如他的土地一样朴实。而庄稼地里的农人一般要以男人为劳力，一般人都盼着生男孩的。可是叔叔自从有了堂弟以后却希望有个堂妹。虽然叔叔有着粗蛮的外形，或许在他的粗蛮的表面下也藏着一颗温柔的心吧，我想。

        后来堂妹来到人间后，我发现比起堂弟来，叔叔更宠爱堂妹。那一次的经历着实让我感动。

        我在我的房间里看书，我听到对面叔叔的厨房间里传来叔叔的声音。我从没有听到过叔叔的嗓音有着如此的温柔。那时堂妹生病了，他将堂妹抱着放在膝腿上。听着他的声音我想像着叔叔正指着桌前的小书教堂妹识字。他一字一顿念着《小猫钓鱼》文章里的句子。他的粗粗的嗓子透出一派天真。他边念边给堂妹解释。一会他又教堂妹写字，他教堂妹写她的名字。堂妹名叫星星。他说，星就是天上星的星，是这样写的。估计他用笨拙的笔，歪歪斜斜地在本子上写下了他心目中最美的名字。虽然他自己识字不多，他却是望女成凤，倾其所有想教给堂妹他仅有的少得可怜的知识。堂妹借着她的生病，直撒娇。叔叔硬是耐心地哄着，教着。一位粗蛮的硬汉，脸上有风霜划过的痕迹，面对心爱的女儿，却有着如此柔软的举动。

       那一刻我的眼泪都差点涌出来了。我觉得我的叔叔不仅仅是叔叔，他更是一位父亲。

十二少

文字细腻，喜欢。

谢谢楼主！

一诺千金

楼主好文采！

abracadabra

夏天躺藤椅上睡个午觉可真是享受啊，尤其是在树底下……

城郊结合部

楼主好像写的是70年代的事吧，比较贴近生活，文采好，引人入胜。顶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