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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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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6-15 14:43:31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虚无是记忆结出的最硕大的果实,它将往事这根枝条压得变形,失去其原有意状,并在日光下糜烂,散发出腐败然而魅人的芬芳。当我们通过嗅觉追踪往事的时候,我们便被这独有的芬芳迷醉了。于是我们希望自己永远永远沉醉在那里,没有现在,也不需要未来。
   ——题记




摘番薯藤叶
  记得很遥远很遥远的某个日子里,我们坐在院子大门口边摘番薯藤叶。那个院子一直是我记忆中的院子,有着白天母鸡咯咯叫的在泥缝里寻小虫吃,有大公鸡挺着头上鲜红的鸡冠昂胸走来走去,有两扇大门,门的纹理是那么粗,且被虫蛀疏了的,我似乎能看到树皮枯朽剥落时的场景。我一直不明白,为何要用这样老朽的木材来做大门,或者老了的大门是否都要变成朽木的模样,来见证它老朽的岁月。当然,那时我没有疑问的,我只是见着了这些,就像见着任何动物,吃任何新鲜的糖果一样,是惊奇的,亦是理当的。院子里蓄着水的阴沟里,夹杂着几片从梨树、栾树上落下的树叶,发出腐臭的气息。我那时的鼻子是灵敏的,我也奇怪于那时我竟嗅不出来。还有大门后的马桶,它总小心而卑微地躲在角落里,仿佛有自知之明,为着自身的肮脏和恶臭而极力贬抑自己。可是尽管这样,这个马桶还是一如既往地蹲在原来的地点,没有丝毫改变,仿佛那个位置就本该是它蹲的地方,就像人世间的好人恶人,恶人也该有他的一个立身之地。那个马桶充当了恶的角色,那么不解意地在我们身体的细胞上唤起不愉快的回忆,可是经过重重镀色,那个马桶也成为了一个具象征意义的意象了。除那个马桶外,梨树也是,栾树也是。只不过是,梨树孱弱多了,梨花的白也显得底气不足,梨结果,没几个,唯有的几个也早被我们摘吃光了。梨的果实跟花一样是稍纵即逝的事物,稍纵即逝就缺乏深度了。而那栾树可不一样了。结的果子都是沉甸甸的,有小西瓜那么大。那么多个有份量的硕大的果实挂在枝头,一天一天,从青变黄。这一切都印在我们的眼里,也在刻在我们心里。那株树是栽在院子角落上的,它的边上便是淤泥和污水。水沟的边角是直角,那么规整和严厉。污水黑亮亮地泛着油光。凑近看的话,还能看到一粒粒微微蠕动的小虫。这些污水,我们觉得实在太脏,看一眼都觉得多余,然而在当时的农村,它必须存在。我小时是经常跟着小姑姑的,像跟屁虫似地跟着她,她经常会带我到类似于这样的院落里玩。似乎每一个院落都有它的身影,这让我不得不觉得污水是清洁的农村的一道必须的装饰。
  在现代都市人看来,农村是清洁的,其实很不然。除污水,和那些随处可见的马桶外,还有茅厕,茅厕有大胆的,就光天化日之下裸露着,上厕的人不管大老爷们、小媳妇,在青天白日底下,光着的屁股被贴在粪缸的边缘。走来路过的人会看得见,见的人装作没看见,被见的人装作若无其事,见与被见者都是失却了羞耻心了的。农村人朴实也就朴实在这种地方。也有些茅厕略显得隐蔽些,也知道该为自己罩个文明的盖,就在粪缸上面搭个茅棚。这样开始萌动了羞耻心的大姑娘们,还有保守一些的老太太们,就可以安心处理她们的事了。茅厕内的粪缸里,是一锅发酵了的微生物。有大的苍蝇喑喑嗡嗡盘恒其上,连同日光、青草一同发酵。那些个日子虽有些肮脏,却是安逸的踏实。
  农村的脏,还有来自于动物的粪便。比如说,鸡鸭之类的,我们没有为它们造茅厕,它们也不懂规矩,只得随地拉撒。每次我在院子的廊道上跌跌撞撞跑的时候,小姑姑就会叫道,小心,鸡粪!那么一摊流红带绿的东西,逼迫于我的视线,我即刻想吐。然而我不得不忍着,那便是我的生存环境,我应该学会处理喜与不喜,并与它们和谐共存。
  当然,在动物的粪便之上,人们的茅厕和污水边上,还有欢乐的,就像污水池之上的荷花荷叶和凌波拂过的清风,这些欢乐来得自然欢畅,它不比空调房里,虽然没有了酷暑,但那种凉也不是这种凉法。所以我觉得农村的生活是,什么都来得彻底,比如肮脏和不快,也比如欢快,有着原始的朴素。
  摘番薯藤叶也是一件快乐的事。尤其是对象我这样的小孩子。我本可以蹦蹦跳跳出去玩了的,但我乖乖地坐下来,和奶奶姑姑们一起,为的是她们的一句夸奖,嗯,小囡真听话!那句话可在我的心里开出花来。于是她们自己讲着话,不时逗我几句。她们说,小囡你长大了,会不会对奶奶好啊,会不会做饭给奶奶吃呀?我听见的是时光深处的奶奶的笑声。我记得我当时一本正经地说,不,我不做的。为什么呀?奶奶和姑姑她们一帮人边摘叶子,边问着。她们是觉得好奇而有趣。——我肯定以后不在这边的了!——哦,为什么呀?她们再鼓励我说下去。我理所当然地告诉她们——因为长大了都要出去了的!女的都要出去的!——奶奶她们都笑了,她们就扯着嗓子跟厨房里的妈妈还有其他人对讲,你看看,你看看,这么点小不点就知道以后要出去了的!
  她们的笑和调笑在我听来颇亲切,也让我很开心,因为我让她们因为我而开心了。至于她们为什么这么开心,我不懂,我只以为她们觉得我长大了,懂得了许多,在开心地夸赞,我心里有些许自豪。实际上她们是在调戏我。拿一个小孩开心,小孩的话往往是最有趣的,就像她们经常拿某某小孩对某某小孩说,她嫁给你好不好?或他娶你好不好?再或者叫某某小孩的妈妈为丈母娘之类的。这类问题,不管小孩说好与不好,她们都是乐!
  人生的婚娶大事,在还未成型的时候模拟一下,这种不是认真的事,总是与欢乐挂边的,一旦成了真,真刀真枪起来,那或许是要流血流泪的,也见不着有这么多欢笑了的,所以年轻的妈妈们最喜欢玩这种游戏了。
  我喜欢摘番薯藤叶倒也不全是为了大人的逗笑。我最喜欢摘剩以后,折一根茎下来,然后折成两半像拉链一样的齿状,像耳链。我可以挂在耳朵上,这种青青的还流着汁水的藤茎,上耳时有些微清凉,就眼看着那形状也是欢喜。那不比真的耳链,但比真的耳链更朴素,也更鲜活。我一条条地折起来,我也满足于折的过程。我坐在上凳子上,醉心于我的创造,就像上帝醉心于他的创造一样。

戴黑帽的老太
  摘番薯藤叶是我喜爱的游戏。做麦叫也是我喜爱的。在农村,儿童的玩什都随农忙季节的收获物而改变。我们是与大地与季节紧密相联的。麦子成熟到金黄收割回来,麦粒与麦秸已被勤劳的大人们分开了,他们把麦秸捆成一垛垛,让它们站在院子里。我们就顺手抽一根麦秸。这时的麦秸脆黄的,我们截取其中一节,像甘蔗一样,保留其中的一个节骨,再用一小片破碎的麦杆片拉划几下,口中念几个词,然后放在口中吸,它居然会叫了,叫声“呜——呜——呜——”的。
  有人说,做麦叫的时候,不念那个词,就会不灵验了。所以每次我都小心地在心中或口中念叨着,很是虔诚。那些词是这样的:大麦黄黄,小麦黄黄,做个麦饼请大王,大王老倌拉个屁,小小猢狲抢不及!呜叫——。随着最后一个词的落定,破麦杆片干净利落地从麦叫中抽出,迅速含进嘴里,猛吸,看是否能叫了。
  有时候运气好了,每只都会叫,运气不好的时候,就说不准了,我们准以为是念词出了问题。这些念词在我们乡村里是很多的,它们不知道是谁创造出来的,乡土气十足,却又充满生活气息,它们是我们童年的歌谣,陪伴了一代又一代人。
  此时我突然想起一位老太。这位老太就是传播这些歌谣的能手。她有个活泼的孙子,又有个伶俐的孙女。孙女还小,抱在臂弯里。她常常戴一顶黑色帽子,将一头齐耳短发罩在帽子底下。那个帽子,我从未见她摘下来过,好像她一生下来就戴了那帽子。那种纯的黑色,好似代表了她人的庄严和不可侵犯。她脸上的皱纹看起来是精明的那种。干干瘦瘦的身子。据说,她原来是地主,但我没看出她与其他老太或老头有什么不同。只是她有一个习惯,特别爱管闲事,不管哪家小孩做了错事,她总要代为管教,捏着一根细篾子,在村上村下一颠儿一颠儿地跑,忙乎地不得了。自从她那个宝贝孙女出世后,她就没空闲时间管我们了。她整天捧着那个柔软的小东西,她对她疼得不得了,完全不用平时对待我们的那一套狠劲。万一我们谁靠近了那小东西,被她怀疑为要抢她的食物,她马上怒目圆睁,恶狠狠地来驱赶我们。所以在我们心中,她有点妖魔化了的味道。就是这个令我们害怕的女巫,从她口中源源不断地涌出朗朗上口的词句。
  比如有一首燕子:燕啊燕,飞过天;天门关,飞过湾;湾头白,飞过麦;麦头摇,飞过桥。桥上打花鼓,桥下娶媳妇……。
  还有摸头的:摸摸头,光水牛,水牛老倌拔菜头,拔到暗,没一担,差个小儿送夜饭,送到半路一脚绊,跌到岸啊岸。
  有些则让我听不来不十分气顺,比如,关于男女小孩的:细啊细,坐飞机,囡啊囡,坐白马(这里指马桶)。男孩子可以坐飞机,女孩子只能坐马桶了?真不公平。尽管她那么疼爱她的孙女,还居然编派了这样的词来奚落她,真是可气!不过如今看来,虽然这些歌谣有些粗俗,毕竟反映了人们最基本的生活。就比如说,摸头,就是乡村人表示疼爱的方法,有着触觉的温暖,再比如,坐马桶,这也是吃喝拉撒的事,是深入到生活的底子里的,是有根的,靠得住的。就像农民的脚,他们是扎根在泥土中,是最踏实的。
  我现在还记得这位老太除了捏一根细篾子在村里的石子路上跑外,还一个经常的形象是坐在她家的门槛上了。她家的房子真奇怪。一个小屋,孤零零的一间,单是做厨房用。在小屋不远处,就是一幢簇新的水泥楼房,宽敞明亮,一道楼梯自房屋右方盘旋而上。这道楼梯不在屋顶的遮蔽之下,它从房体上凸出出来,暴露在日光下。他们家人从一楼上到二楼直至三楼,不管刮风下雨,还是晴天烈日,都要在自然中浸泡一番的。下雨的时候,撑把伞,雨线珠子一样地从伞沿滑落。八月酷暑就得顶着烈日,熏一身汗味。当然碰到温和季节,这一道楼梯倒也是可喜的了,能将四野欣荣景象尽收眼底,心气也便放开了,踏实了。
  这幢房的所有的房间都是一式朝南,整齐排成三行。它们是那么听话,面无表情,就像它们雪白的墙面一样。新房的外围还垒了石头围墙,还有两扇庄严的铁门。这围墙和铁门的气派就表明,这是一家气势非凡的大户了。
  这位老太是不住在这新房子里的,她的房间又是另外的,在我们的小院里隐在半角落里有一间就是她的。那间小房间我没进去过,我总觉得里面散发着一个老太婆的特殊的气味。这是专为她睡觉用的。平日里,寂静的时光下,她就坐在当厨房用的小屋前。她和她的孙女,一个长满皱纹的老太和一个是光洁的婴孩,她教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那个矮的单间屋子,里面铁黑,我想除了一个屋灶,一张桌子,不能容纳下更多的东西了。那没有粉刷的裸露着原始状态的砖,一块一块,那么整齐又错落有致的堆叠起一个火柴盒子似的空间,成为她的存在的背景。而那个直挺挺张着口的黑的烟囱,在适当的时候,会喷出灰色的雾气,手一般地直摩向天空。所有这些都是生活着的农村图景。
如果真的描绘农村图景,我想水井是必不可少的。院子门口是人们的聚集地,砌起水泥围墙的井头也是。我们村上头的井是几十年前砌的,到如今半新不旧。不过里边的泉水可是清冽甘甜。这个井很深,为了保护人们安全,井的四周是用水泥砌高起来的,成四面围墙,从围墙中间,俯下脸往下看,能看得见里边的水,暗而幽静。井的四壁上还长了青的苔藓,湿漉漉的,渗着水,一滴一滴,安静地长出来,又一滴一滴,安静地滴落到水面, 滴落的声音“嘀—嘀—嘀—”的,异常清脆,会让人想起水滴的精致和莹润。其尾音拉长,然后慢慢扩散开来,被四周的黑暗和寂静吸收。井中的日子就是这样,就像一个老太坐在家门口做针线,光阴显得漫长而安逸。
有时,四周无人,我会将头探进井里,去感受这种不一样的气氛。其实外面的世界有阳光,有灰尘的飞舞,即使静,也是融融的,有着生活的气息,时光是一大片的漫无涯际。里边呢,也是静,却让人静地像一刻钟就是一百年,有着老僧入定的禅意。
  我们这里的人与井是异常亲切的。一日里三餐的水,都来自井中,一提桶一提桶地提上来,拎回家去。有时是看起来笨笨的橡皮桶,有时是一碰就发出清脆音的爱喜闹的铁桶。有时桶上会系些小什物,提水的时候,会叮咚作响,日子也在叮咚作响。这些提水的家庭,有远有近,最近的一家,离它不到二十步。那一家的小门经常敞开着,面对着井及井前面的田地及田地里的风景。它是住在我们小院西南角落的一户人家。里边住着一个老太一个老头,还有他们的一对儿女。最远的是我们村最上头的,跟我隔着好几户人家,就是那个戴黑帽的老太住的。
  戴黑帽的老太是有故事的,住得最近的一家也是。这个井按理是在最近那家的属地范围的。他们的房前右边不远处,有个茅厕,背对着井,被一身稻草覆盖,茅厕背倚着一株高大的栾树。栾树底下又辟出一小块地,种些喇叭花、仙人掌之类的东西,可见这家主人对生活的热爱。茅厕被栾树的繁枝挡着,又有鲜花绿草掩着,且是背面的,自然没有不洁之感了。在日光下,它同飞在阳光的尘埃一样寂静温和厚实。
  井的左边也是一株树,好像是一株小树,但不是这一家的,是我叔叔的。这株小树长了很多年,终于长成了可以支撑重物的大树了。印象里这株树的树杈上是绑满稻草的,就像波西米亚人系了繁复的裙子。小树与井隔了些距离,还隔了一条臭水沟,平日里,这条水沟干涸得露出脏的淤泥,只有发大水的时候,小沟重又滚滚。这株树虽不属于离井最近的人家的,却最终与这户人家发生了关系。有一次这株树被雷击中,着了火,那火势很旺,村上头的人凡在家的,都提了水桶过来,纷纷扑火,大火终于灭了。这事不久,这家老头也走了。后来听人说,打雷那天,那老头就在这树底下站了好一会,从此他的目光就变呆滞了。那火的起因想是也与这有关的。那是天要惩罚他吗?还是他太神圣,预先降下旨意收回他呢?这个老头平日里看起来很平常,无任何特别之处,但在我们村里,似乎很纯朴很平常的一位老汉,一位老太,都可能有一点传奇。就像每个再普通的人,都是从天上特意派下来似的。这样,即使是简简单单的一生,这一生也从此有了厚重的底色了。
  井的对面就是田地了。有时是旺盛的稻子,让人产生丰收的欣喜感觉。有时收割了,就是一片烂地,水汪汪地裸露着,却有开阔的感觉。远处再是田地,还有小路,再远处,就是高坎了,很远很远的远处是山,苍茫地像影子一样。
  田地与井也是隔着臭水沟的。就是从左边的臭水沟转了个弯,弯过来了。我们有时在井旁的石板上洗衣服,因衣服堆得太挤,肥皂、刷子之类的小东西会掉下去,我们不得不从脏的泥里捡起来,拿清水冲洗几遍。于是我们小心,尽量避免再掉下去。
  说是井,它不单单是一口井,井的四周地面被水泥浇成的,与井连成一个整体的气势,就像坟墓不仅仅是埋葬的地方,而是还有一个用以祭奠的前台,这样的坟墓才显得庄严,死人也会有气派。井也一样,它已延伸到周围的一小片了。它实际上是一个相对独立的王国了。井在四周树和田地和人家的包围中,端坐其中,俨然有国王的气派。虽然村里人布置这一切是无意的,实际上这一无意的举动,恰好反映了他们对井的尊重。井事实上是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部分,是灌输血液的源头。村人挖井也是很隆重的,记得当时挖这口井的时候,村里聚了好多好多人。一个家庭独立出来,也很喜欢在自家院子里挖一口井,只有有自己独立的井了,才能标明从真正意义上,可以关起小院自足自立,井的重要可见一斑。
  井是大家的,并不属于哪家,但在我印象里,它好像成了离井最近的那家人的专属似的。每次我要到井边洗衣服,或是提水,多数看见这家人有人坐在门边,即使人不在,门也是张开的,能看到里边的半边镬灶。
  大概这一家人的生活离井近了,多多少少染了些井的色彩吧。这家的儿子是瘦长个子,喜欢坐在朝小院的小门口拉胡琴,那时候有广播,只有广播里能播出音乐,录音机还极少,那时我认定了他是艺术青年。他不苟言笑,尤其不喜我们小孩,每次见到他我都躲得远远地,敬而远之。对于他的年纪,我无从考证。有次村里来了个算命的,他母亲,就是那个有着宽阔身材的老太,叫他给算算。那算命的说,他命好,媳妇会自己滚进家门来的。他母亲一边不信,嘴里念叨着,什么滚进家门,半字都没有!一边却又是兴奋,高高兴兴地付了钱。这事是在井边发生的,那时我正在井边的石板上洗衣服。因当时的人静,日光的安静,他们的事也成了融在生活里的故事了,同井一样,灌进了血液。后来过了好多年,我突然不见了这青年,再后来一直不见,我不知道他去哪了。我也没问过其他人,那算命的到底是算准了,还是没算准。他只是没来由地去了。生活里很多的事就是这样有来没去的无头案。
  井边热闹的时候应是中午。这时候,挨近的几家都端了饭碗出来,聚在井边讲事,讲笑话。大人、小孩、老人。有站着的,有搬了椅子坐着的,也有井旁边的几户人家,坐在自家门槛上。有随意的大人,屁股就沿着井沿坐了,一手挨着井沿。如有人过来打水,他只略微挪动下身子。井沿上或许会留下一摊湿的水迹,但总不妨碍那些坐的人,他总能找到合适的地方。
  最热闹的要数夏天晚上了。风从山的那头来,井边一无遮拦,最凉快了。人们以井为中心,团团坐着,摇着蒲扇。灯光从离井最近的那一家打出来,照亮了井边的一小片水泥地。萤火虫四处飞舞,天上月光如水,还有满天的星,眨呀眨呀的。人们是不愿意回到自己的小窝的。
偷糖糕
我们村的东边横着一座山,名东横山,取名实在可爱而质朴。东横山并不美,没有奇峰险壑,也没有层峦叠嶂,它的顶是平的,像划了一个平直的一字。它的山体也只是普通之物。从我家家门口往山上望去,在四处绿的蓝的包围丛中,能见到一个黯黑色的小荒地。荒地四周是一些看上去更黯的大而壮的岩石,像一个个高大的石凳,因着岩石粗砺的质地,显得荒蛮而原始。这地方位于山脚与山顶的中部。在四处密不透风的植物丛中,这是唯一一处看上去开阔的地带。虽然我很少从这边爬上山去,可我老觉得这一块地,这几座岩石,是人们上山下山的休息之地,更或者在充满月光的夜晚,这还是仙人们开会的聚所呢。这块地不大不小,却像胎记一样印在了这座山上,让这座山形成了别于别座山的独特的山了。
东横山的山路并不陡峭,尤其到了下面,坡路平缓,变成一块块梯田了。春天来的时候,禾苗鲜绿鲜绿的,那一种绿里饱含着生命的汁水,有几只风筝趁机迎着和暖的东风飞起来了。每每此时,我便想起课本里的那首诗:儿童放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我的心里充满生命的欢欣。
山的顶上有几株树,因为距离很远,看起来像几株小草,孤清地长在天边。对这几株像草一样的树,我一直充满好奇。那是我所能望到的最远的地方了。我在想,什么时候,我能到那上面去看看它究竟是怎样的呢。那是不是就是世界的边缘呢。太阳总是从那边升起的,发出最绚丽辉煌的色彩,那么山的背面究竟藏着些什么呢。是大海,还是高山?是另一个世界吧?
小时的脑袋总是对无知世界充满着好奇。那时,对我来说,未知的世界,在静态中,就是前面的大山了,那是高不可攀,也无法想象了。在动态中,就是县城。
县城是一个神秘的所在,母亲带我去过几次。县城里有很多的人,你来我往,热闹非凡,那里也有好多好吃的好看的东西。比如有一次,妈妈就买了个带柄的糖给我吃。这些新鲜的玩艺儿只有县城里才有。它是与山上静静站立着的树与草截然不同的。县城总是河流一样的流动。我被挟在这股大河中,总是不停地走啊走啊。当然走累了的时候,妈妈会抱我,但她抱我的时候也还是走着的。
我实在不懂得那是个怎样的地方,它与我们住着的村也是不同的。村里的邻居,不论是大人还是小孩都是互相熟识的。村里也很安静,只有阳光和野草在发着香气。人们的笑容融在阳光里,也是静的。可那个县城,总是脚步连着脚步。那么多我所不识的人,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
每当大人们要去县城,小孩们总是哭着要跟着去。那时候没有自行车,更没有汽车,单靠两脚走过去。大人嫌小孩累赘,就威胁着说,再跟过来,再跟过来,看我用细篾子抽死你!我隔壁家的小玲就这样被她母亲威胁过。她被骂回来了,回到院子里跟我们这样说的。那时候奶奶、隔壁阿姨婶婶们正在廊道上晒太阳,听了笑了,被她这种做了没脸的事还胆敢说出来的勇气逗笑了。小玲有两个哥哥,平时老跟着两个哥哥,作风上也染了男孩子的习气,尤其在打扮上,她母亲老给她穿男式的褐色皮制风凉鞋,而我母亲则给我穿的是秀气的尖头细带的粉嫩色的凉鞋。因此小玲的做法于我是做不出来的,如我被骂了回来后,也只能躲在一边哭了。
当然大人们去县城,也并非全无好处。这时,我便可以像鱼一样潜入灰黯的房间里去偷吃的了。母亲去县城的时候,都是把门关了的,一把铁锁冷冰冰地把在两扇门中间。那两扇木门不是原木的颜色,也非普通的黯红色,而是粗糙中泛出些许油光的黑色,显然是被时光打磨过的,加之木板的厚实笨重,显得拙朴古老。这两扇门像两个铁面无情的将军一样守卫着房间。可我并不怕它,反而觉得亲切。我将木门往里一推,两扇门与门槛之间便开了一道三角形的小缝,小缝并不大,但足以钻进我一整个身子。可还是有些艰难,我觉得我的身子是被压扁了的,气也险些喘不上来,但为了想象中的食物,我使劲缩紧身子往里钻。我的脸贴着泥地,灰扑扑的。
房间是大而且暗。但显得狭促,至于为什么狭促,大概是家具太多的缘故。我记得房间正中有一张很大的木床,这张床并非像现在的只有一个床板的袒露的大床,而是像个小房间一样,自有天花板和床壁的。床前可以摆放小的柜子。再在外边拉了床帘。可以说,床不单单是床,它有个相当的活动天地,可以拉亮了灯,在柜子上写字看书的。尽管外面还是白天,在昏黄的灯光的营造下,床始终是属于夜晚的,它隔开了一切的喧嚣,可以休憩,也可以摆放思想。在这样的床上躺着,我觉得总是很安全。
这张床是庞大的,它一侧还有庞大的大红橱子。这个橱子腹中是空的,可以藏好多好多东西,所以每次见到这柜子,我就觉得它像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巨人,伺机要吞噬一切。我喜爱的糖糕就被藏在这个巨人头顶上的铁皮箱里。我搬了把椅子或凳子,爬上橱子旁的柜子,将铁皮箱搬了下来,掀掉盖,就可以吃到糖糕了。我一般是不在当时吃的。偷食的过程是那么紧张,我要将这些带出来,在外面好好享用的。
一切都进行地那么顺利,从没有被父母抓到过。当然我掩盖得也很好。每次糖糕,我都拿得不多,不让父母明显感觉到少了,身子出来后,两扇木门我又会将它重新拉拢。我以为父母一直没发觉,其实他们早知道了的。长大后有一次我跟母亲提起这件事,母亲笑了,说她早知道的,她说,不过这些糖糕本来就是要给你们吃的呀,只是不要一下子吃完才好啊。——这便是母亲的良苦用心。
小龙家的园子
那条小路又从记忆中跳出。那是我走了无数遍的小路。从家门口开始,经过隔壁家门口,经过井边,经过一爿豆荚地,经过小龙家,沿着他家院子荆棘围成的篱笆,绕小半个圈子,又以反方向绕半个弧度,这半个弧向外伸展着上下两块四四方方的晒谷场。然后笔直向下,穿过许多老旧的房舍,穿过我们村的小店,穿过“石阶头”,穿过两座桥,就出了村口了。村口外有一条小坑,坑水很大,这也许是我们村命名的由来。
在这条小路上,小龙家是一个拐点。路的上半段相对较直,到他这里转折就大了。在这一条路上,小龙家给我留下了非常深的印象。其实他家的房子倒也平常,一个很大的暗的老屋,屋旁边是新造的水泥房,两层楼的。我小时到他家玩过,老屋也很普通,有屋灶,有暗的四方桌,也有苍蝇,只是空间非常旷大,有失去目标的旷茫感。他家新房我倒很是喜欢,墙面粉了泥灰,雪白雪白的,房间周正,干净,我们搬了小凳子坐在里边做作业。小龙有一个姐姐一个妹妹,她们都是我的朋友。小龙姐会吹泡泡糖。那是粘性的口香糖,在口中嚼烂,用舌尖慢慢舔薄,然后一吹,嘴巴上就开出一个鱼泡大小的小泡。这是她的拿手好戏,她经常在我这个客人面前炫耀她的本领。那时我零花钱很少,又舍不得花,只得看着羡慕。我想如果我也能吹出就好了。但终于没有实践。小龙姐给人感觉是很有虚荣心的。她还向我发愁地说,她要写作文呢,要写800字。说是发愁,但我在她的语气中隐约感觉到那么一点骄傲的意思。她是五年级了,而我只有三年级,只是规矩地抄作业,在她眼里,与作文相比,那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最羡慕的是小龙家前面的那一个园子。那简直是一个乐园。真的。我想我如果造一座房子,房子的式样可以不漂亮,但房前一定要有一个园子,雨天时,你从湿漉漉的绿叶丛中穿过,走向家门口的时候,心里肯定是欢喜的。他家园子非常大,老屋门前种了月季花,月季花的颜色是暗红的,看起来妥贴温实,仿佛是低温女子,并不张扬。花瓣有着绸缎的质感,不平滑,但舒服。月季最大的优点在于它能每月开花。上学经过,我有时看到花苞正慢慢绽开,有时看到花瓣儿散落一地,心内是缤纷的。在老屋旁边开出一簇花来,这比在新屋旁种一株花要耐看得多。我觉得新屋是没有底蕴的,而老屋则是属于生活的,陈旧的光阴,在这之旁,新鲜的欢喜的乐趣慢慢地绽开,就像生活的小细节慢慢衍开来一样,这种乐趣是经得住玩味的。就如我喜欢栀子花,看的也不单单栀子花本身,孤零零的一株是没有看头的,但是倚在长满青苔,尤其是快要败落了的老屋门边,那黯的房子衬得栀子花特别地白,也特别地有生气,那样的花才能发出活泼的清芬。
他家的园子内没有浇水泥,全是泥地,和山上的泥地是一样的,雨天泥还会沾鞋,一路踩过,叽吧叽吧的,晴天久了,泥会硬成灰土。园子两旁全种了菜,还有什么桔树等植物。园子外边围了带刺的荆棘,茂密高大的一丛丛紧紧的挨在一起,将园子圈得严严实实的。只在房子正对面的远处开了个口,铺了块石板,架在绕着园子外围流经的小坑上。如果从外边进来,折过小坑、石板,还有菜地,月季花,很有农家的趣味。只是他家有没有养猪我记不大清楚了,也许有,那个猪棚好像是搭在老屋边上的,用大块的条石堆垒而成。
猪圈里老是闹闹哄哄,如果少了这个,农家还总是缺少点什么。如今在我叔叔家新房边上有一个猪圈,他的新房没装修,露出砖的墙,旁边有茅厕和猪圈,那一个猪圈条石上爬满丝瓜藤,到了夏天,细小的白色丝瓜花间或点缀在绿藤间,日光高照,反射得厉害,光线白炽。这时猪圈里不时地传出“嗯嗯嗯”“唧呱唧呱”的声响,农村是多么静的地方,阳光照得人和房子和丝瓜藤这所有一切都醺醺的,像要打嗑睡似的,这时猪的拱鼻声便配合了这种景象,让时光显得更臃肿。我喜欢这种感觉,所以我也想着小龙家肯定也是养了猪了的。
那条小坑到他家这里,几乎与小路并行的,只是有时在小路左边,有时调皮,从路底下钻过,穿到右边去了。这小坑并不大,水大的时候也很少,只在发大水的时候涨得浑浊,平日里低低浅浅的,从上面透过被草覆盖着的水面,只觉得闪着光。细听的话,还能听到细的水声。这种水声,如生活的细纹一样是看不见,只在偶尔气静之时,你突然会注意到它的存在,这也是细细的欢喜。幸福往往来自这很细微的欢喜。
篱笆不能防贼,因为它没有封死,那个小口并没有上门,而且在新房右侧,还有一个更大的口子呢,那里也有一条通向外界的路。但是有了篱笆,房子就显得富裕多了,它并不是单单两座没有依靠没有后台的孤魂了,而是拥有巨大的财富,像个财主。前边的园子是它取之不尽的欢乐的源泉。
不知为什么,在这个园子里,我喜欢下雨。当然有阳光的早晨也是很好的。我有时顺着小路去村下面的小店里打酱油,这时看到小龙一家正在吃早饭。阳光金灿灿的照在屋前面的月季花上,背后有墙遮挡,这样能把阳光兜住,显得格外暖和,小龙,他姐姐,他妹妹,还有他父母,各端了碗出来,在这块能晒得到太阳的角落里吃饭。他们脚下的泥地是干的,却因是泥的,有着与土地的亲近感,搬了椅子过来在上面坐着,会觉得泥被阳光晒得发烫。人也是烫的,这也许是冬天的早晨吧,阳光是迫切需要的温暖。看到他们这样的一家,我在想他们真幸福。
通向村口的小路
可以说,经过小龙家的这条小路,我走过千遍万遍了。我熟得不能再熟,几乎每一个鹅卵石我都记得清楚。我知道哪一块地面,是缺了石子的,因而呈现出一个凹坑,哪一块地面的石子是尖的,当穿着薄的凉鞋不小心踩着,脚底会硌得生疼。这是通向村口小学堂的路,也是通向村外更广大的神秘世界——县城的路。小时打酱油也会经过这里,因为我们村的小店是在离村口不远的地方,那个地方我同样去过千百次。在我印象里,我去小店次数最多的是打酱油,不知是酱油食得多食得快的缘故,还是母亲喜欢派我做这一差事。那时的酱油可不同于现在的,单是将酱油伴了冷饭,用猪油炒起来,就香喷喷的。早上上学前,六点多钟,我便起来,炒了酱油饭,吃完了去上学。这是上小学时每天必然的规律,不管春夏都是如此。冬天早晨屋外霜白如雪,有时面盆里放了一夜的水也结了冰,就连毛巾都被冻得硬绑绑的,这时我照样还得六点多钟起床。酱油饭吃得多,但在当时物质相对匮乏的年代,这也算得上是可口的美食了,因此也从来不厌。在我印象里,母亲派我打酱油的事,于我记事起,好像就开始了,而且我记得最初的那一次我肯定还很小,因为我打了回来后,走到半路,不小心居然将瓶子打碎了,母亲就骂起来,说,这么没用的东西,这么点小事都做不来!我这个没用的东西,结果还是被她委派了同样的任务。
打酱油的小店据说是我们村的村长开的,名叫什么标的,但我每次去的时候,都遇见一个手脚还麻利的老婆婆,她从光线不足的小间里,解开缠在酱油缸颈上的麻线,掀掉盖在上面的透明的尼龙纸,一阵熟悉的香味扑鼻而来,如陈年的老酒。老婆婆用挂在缸旁的木勺子,探入神秘而暗色的酱油缸中,然后小心而平稳地缓缓提上来,她提上的样子,就好像从深遂的井里提了一桶水。她小心是怕酱油溅出,其实溅出并不会浪费了酱油,因为溅出的酱油还是会掉落到酱油缸中的,她怕的是浪费了精力,她的时间那么宝贵,因为她总是急匆匆的,有时我过去,她正在烧火,为了生意不得不从厨房中跑过来了。但急归急,遇到这种应该小心的事,她还是会从容行事的,因为她知道有些事是急切不得的,越急或许会越忙乱,这是潜在老婆婆内心深处的生存智慧,很好地由她的行动阐释出来了。舀上来后,老婆婆将木勺对准瓶口,红褐色的酱油的细流慢慢注入瓶中。
老婆婆和我都是站在小店的中心,我一声不响地看着她表演,两个人都很专注。我们周围便是各种各样的物品,靠窗口一张桌子,最里边有柜子,桌子柜台上全放了东西,堆得满满的,地上也叠了很高的东西,总之让我觉得很拥挤。我不喜欢里边的气氛,所以有时我不从旁边的小门进去,只站在窗口张望。那个窗口是木做的,很旧,同当时那个年代其他住户的窗口一样,也同里边灰黯的光线相衬的。就是这个看起来并不起眼的小店,没有宽敞明亮的柜台,也没有像样的屋子,却是我们整个村必须时候生活供应的来源,虽然后来陆续有几眼新起的小店开张起来,但始终竞争不过它。其中一眼是在我们村另一个角落里的,也是离村口不远,只是相反方向而已。那是一个瘸腿的人开的,其实是瘸腿的一家来经营的。他家的小店倒是有模有样的,房子是新的,有一个水泥浇的气派的大门,从大门进去,有一个小的院子,摆了鲜绿的盆景,小店是在离大门不远的一个房间里的,有装着玻璃门的柜子,从外往里,件件商品历历可见,就像县城里的百货大楼的柜子一样。显然是能做生意的人家。除了小店,他还买了几台游戏机,供逃学的学生玩,趁机赚钱。但我们并不喜欢这家。新鲜的时候去过几次,后来去的便也稀少了,我们觉得这一家小店漂亮是漂亮,只是好像缺少了沉香的酱油味儿。
老婆婆这家小店另一个优势之一,就是它与我上学的路途是一致的。有时我从放学的路上经过,从远处看几眼隐在小的木窗后面的小店。近处是一眼古井,圆形的井口,井边的石板被磨得光滑,是洗衣洗得时间长的缘故。井口边上总是一溜儿湿湿的,显然是有人刚打过水。
小店再往村口去的下面,是一段既长又阔的石板路了。石板路开阔,从左到右可并排走十来人,在村里显得小气的石子路中间,这是唯一一处讲排场的地方,它的存在仿佛随时会有阵容庞大的仪仗队从此经过。因而这在我们村,也成了标志性的地点,我们称之为“石阶头”。在我想象中,这应该是卖菜的地方,但我始终没有找到卖过菜的遗迹,只是平日里,这里汇聚了很多老人,一般都是老头,他们提着烟袋,开会似的一溜儿排坐在两旁的阶沿上。他们有时聊国事,从毛泽东到周恩来再到朱德邓小平,讲起来非常亲切,好像自己也曾参加过革命似的。有时聊文艺,说电视放的全都是假的,还编了一句类似于谚语的话:西游记,说话全放屁,封神榜,全都在说谎。每当这时,我便要对他们肃然起敬,我想他们见识就是深。
再往下拐,村口就在不远处了。我们村有好些条通往村外的小路,只是这条路被认为是村里的主路,它正好穿过村庄的腹部,是被村庄的正宗的血液浇灌的。每逢大事,我们都要从这条主路穿出。婚庆的时候,这里会闪过花花绿绿的长队,一边放着喜气的鞭炮,一边欢笑着。而逢着出殡,白色的灵魂一个接一个地走着,而被四人或八人抬着的已经永远去了的人,则安然地躺在白色冰冷的棺材里,将在锣鼓与鞭炮声中,风光的送出。我们村的人一生都过得不含糊,从出生到结婚再到离世时灵魂都没了的时候,都会安排出一个大的排场。谁说百姓的命如草芥呢?在这一点上,每个村民的路都走得风风光光。在他永远迈出村庄的时候,不管他缠绵病榻时有无人伺候,这一刻尾随着他的永远是一大群白色的孝子,悲啼他的离去。这条小路见证着这一切。
当然至此,我们村也便到了尽头了,它的边上是一条小坑,一条方方正正的石板桥跨坑而过,与一条与村庄和小坑平行的较大的石灰路相接。路的对面零落散着几户人家,也算是我们村的,但我们的意识里,石板桥一过,就算出了村了。
结语
我的记忆就这样从我家的院子和家门口出发,在其上空盘旋了许久,然后顺着这条经典的石子小路往下走了。终于走到了村口,与更阔大的路相连了,沿着这条路,我将念我的小学、初中直至高中,然后走得更远,念我的大学了。以后的生活,我将与这条小路与村庄愈来愈远,我不知道是该欢喜还是悲哀。
有一年冬天,当我从很远的在我童年想都不敢想的远方回来,再次踏上村口的石板桥,深入村庄的时候,我发现村庄似乎变了些什么,原来人们都出去打工了,村里剩下的都是老太和正在上学的孩子。灰黯的房子空荡荡的,井也荒着,没了人,没了年轻力壮和欢声笑语,只有凉冷的北风在灰的天空下吹着。我突然觉得一阵鼻酸,我觉得这哪里是我想象中的村庄呢?它的温暖,它的质朴,它的踏实都去了哪里了呢?
近年来,我们村的变化就更大了。原来的小路也被拓宽了,成了雄壮的水泥路。村庄似乎富裕了很多,它不再是以前只与田地与山相接的山脚下的村庄了,它似乎更成了县城的一个拓展,一个部分。摩托车、汽车相继而入,开在阳光下的喇叭花死了,在阳光里飞舞着的尘埃也再难觅往日的寂静,滴了千百年充满禅意的水井也干了,被一拧就喷涌而出的自来水代替了。小龙家的园子也变了,偷糖糕时那两扇黑的木门当然也早已葬身火海。
不过这一切还是与我无干。有事没事的时候,我的记忆就会顺着童年爬出,像蛛网般地结在古旧的村庄的上空,到了现在,我有时仍是恍惚,我觉得仍是生活在其中。那是我生命的源头,好比从另一个世界到了如今居住的世界,那是一个出口。我们怎能不怀念我们的出口呢。我想,如果我们无数次地注视那个出口,或许我们会洞穿另一个世界的本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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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13-6-15 17:24:35 | 只看该作者
@一诺千金  不同贴回复还有20秒限制,好纠结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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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发表于 2013-6-15 19:17:52 | 只看该作者
楼上只要20秒就看完这个贴子还回复了?不是一般强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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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发表于 2013-6-15 19:19:46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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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发表于 2013-6-15 21:32:35 | 只看该作者
摸摸头,牵水牛,水牛老倌拔菜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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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发表于 2013-6-16 09:06:22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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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发表于 2013-6-16 09:31:11 | 只看该作者
好长好长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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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发表于 2013-6-16 14:04:43 | 只看该作者
沿着记忆的脉搏,
不经意间就回到了童年,
那些隐藏的细节,
一一被激活。
因为亲历,所以真实,
因为真实,才能亲切并动人。
记忆与好坏无关,
它构成了你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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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发表于 2013-6-16 21:56:44 来自手机 | 只看该作者
读了好几遍,好厚重的记忆!对我来说,有些记忆遥远模糊,比方露天茅坑,有些记忆犹新,比方做麦叫,井边的青苔,天台特色的谚语。一串串,串起我们对家乡的思念,对童年的怀念,写得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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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发表于 2013-6-25 15:55:06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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