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庙的黄昏
一位穿着粗布袍子的马车夫以标准的立驭姿势直挺挺站在车上,驾着他那辆一匹灰马拉的马车飞速冲过十字路口,我眼前这景象活脱脱是从某一幅古代亚洲壁画上直接搬下来的。因为邻近锡克教的金庙,所有机动车在法律上被禁止进入南面这条街,但马车却不受约束。“为人服务,即为神服务”,路边的一座公共雕塑造型上没什么吸引人的地方,但雕塑上刻着的这行字却让人过目不忘。 阿姆利则是典型的印度城镇:街道拥挤,商铺林立,时髦的广告牌在略嫌破旧的房屋中间显得鹤立鸡群,各种杂货铺、布料店和电器店门口人来人往,充满世俗气息。不过从另一个角度上来说,这又完全是座宗教之城——锡克教的开山祖师GuruNanak Dev最先于旁遮普的这片乡村修行,第四代导师GuruRam Das创建了阿姆利则城(这个名字就源自他修筑的一口“甘露池”)。不夸张地说,整个城市就是围绕着金庙发展起来。大多数旅行者来到这里,放下行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抱着指南书直奔老城区的这个锡克教圣地。 我也是其中的一个。从入住的酒店慢慢走到金庙只需五分钟,其间至少有六个餐厅的伙计上来招呼我进门吃饭,四个旅馆线人问我要不要住店,两个路人问我从哪里来,一个掮客问我要不要去旁边的巴扎里换钱,人人态度都很极为友好。寄存完鞋子,赤脚走上一段在太阳底下晒得滚烫的路,在门口趟过净水池,从头顶到脚底心都干净了,这才可以一步步走进这个阿姆利则的心脏。
巨大的寺庙建筑包围着巨大的神湖,湖中早已成为神圣符号的金庙流光溢彩,四周长长的白色回廊下,老弱妇孺各各安然歇息。自四方络绎不绝到来的信徒围绕在湖边,带着无比崇敬的目光跪拜祈祷。这倒让我这样的旅行者自觉十分尴尬。
锡克男人必须束发、蓄须、戴箍、佩剑并穿短裤。但时至今日,完全遵循这一规定的大概只有金庙里四处巡行的卫士了。他们手执仪仗长矛,矛尖闪闪发亮——按锡克教教义,男子皆为兄弟,女人皆为姐妹,人人生而平等,倡导互助互爱。然而为反对莫卧儿帝国政府的压迫,本来崇尚和平友爱的这个教派在16世纪选择了发展武力抗争,并一度蒸蒸日上成为政教合一的强大王国,只是最后亦不免覆亡于英国军队枪下。1984年锡克教激进派与印度政府对峙酿成的金庙悲剧,亦肇始于这种为维护传统不惜以武相争的执着信念。 和一大群人一起,我走进大庙东南的食堂——无论是否信徒,金庙都无偿提供饮食,而且24小时不停。食盘、小碗和汤匙依次递到手中,四五百人分成十数行在大厅内齐齐盘腿坐下,GuruNanak Dev的目光在画像上注视着芸芸众生。面饼,粥糜,配菜,酱汁,一样一样会次第分到你盘中,简单但足够的一餐。我环顾左右,各种肤色的面孔都在自得地大快朵颐。一拔人吃完,下一拔又进来,而杯盘碗匙都由志愿者负责清洗。旁遮普是印度的粮仓,有锡克金庙,这里永无饥馁之徒。 我身上背的小包让金庙的某位执事产生了误解,他热情地把我领到食堂东面另一处大院的房间里——这里是专门为远道信众和旅行者提供免费住宿的客房。我在解释并感谢之余也不由得感到某种温暖。作为后起的信仰,锡克教在短短六百年间争得如此大影响力,并非徒有虚名。 “我们每年来一次金庙。”大学教师Raavisidhu夫妇这次带着他们的侄儿到阿姆利则朝圣。红日坠下,金庙在蓝色暮光中更显庄严瑰丽。我们偶然相遇,坐在面对金庙的拱门下闲聊,等待着晚上十点多颂经完毕后将要举行的热闹送经仪式。由锡克教的红色旗帜引导的一队队游行祈祷从我们面前缓缓经过,绕湖一周。“你可能不知道,有很多外国人也皈依了锡克教,我就有好几个英国朋友是这样的。”Raavisidhu指指游行队伍末尾的三个白人姑娘,我想起来,她们在食堂吃饭时就坐在后面一排,还说起错过在伦敦看奥运会的事儿。
阿姆利则和英国的记忆并不愉快。1919年的阿姆利则惨案就发生在离金庙一箭之遥的Jallianwala公园,那里有长明灯和纪念碑,还保留着当年死难者坠入的一口深井,井边即使夏日亦凉气逼人。门口是一群Tutuk和旅游小巴司机,不断吆喝着一个词“Attari-Wagah”——也许你不熟悉这个地名,但一定熟悉有关它的照片。 每天四五点钟,总有上千的游客从阿姆利则搭乘各种交通工具来到拉合尔和阿姆利则之间的这个小地方。不分男女老幼,无惧近四十度的高温,密密麻麻挤在专门建起的看台上,挥汗如雨,期待着黄昏时分不准时但总会上演的一场好戏。他们是观众,演员则是印度和巴基斯坦双方的边防士兵,舞台是两国边境上的共同关卡。 大戏上演前,双方的高音喇叭已然开始竞赛,各种响遏行云的热门歌曲一支接一支。热身活动由身穿运动服的专职人员发起,他组织妇女和小姑娘们在印度国门的一侧唱歌跳舞,然后纷发国旗,举行接力赛跑比赛,并鼓动全场观众呼喊口号,把印度一侧的气氛调动到高潮。巴基斯坦一侧也同样如此。
高潮自然是士兵们上场的一幕,男兵女兵,一个个把正步踢到半空,脚尖几乎要碰到鼻尖,然后飞快行进到交界处立定,拉开铁门,降旗,然后竭力做出怒目金刚状,踢腿敬礼,相互致意,再护旗返回,关门。他们头上高耸的冠饰在空中一抖一抖,浑似骄傲的公鸡。此刻两边的国民已然是狂热地欢呼自家伟大胜利的名号。军人和国家的荣誉,完全体现在这种仪式性的游戏里。对了,还有两位贵宾观众——甘地和真纳在场,他们用一种忧郁的眼神面面相觑。 这种游戏已经上演无数次,以后还会每天上演。荷兰人赫伊津哈在他的书里说,人已是游戏的人。在Attari-Wagah的看台上,我稍稍扩展了一下荷兰人的理论:所有人类的集体或私人行为,战争与和平,专制与自由,旅行或犯罪,崇拜或鄙弃,政治或赌博,都是游戏。制订游戏规则本身也是游戏。乐在其中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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