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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鲸鱼死去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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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3-25 20:23:14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引子
那是一九八六年的夏天。
那时,我和小霁都十五岁,我们同校又同班;不仅仅如此。
我还记得。
有一条鲸鱼在那个夏天死去了。
我热爱鲸鱼,热爱与它有关的一切。但我却从没看过鲸鱼,确切地说是我从没看见过一条活的鲸鱼。固然在我生活的这座城市,从那片船只往来繁忙的港湾延伸出去,就是一片无际的汪洋。虽然在我生活的这座日渐繁华的城市,也早已兴建了一座大型的水族馆;那里巨大的玻璃缸中,就生活着一头孤独的大鲸。可我仍然从没看过鲸鱼,我是说我从没看过任何一头活的鲸鱼。
  
  鲸鱼,在我心中始终是一个单数人称,“它”在我心底早已等于了这世上的所有鲸鱼。我第一次看见它,是在一九八六年夏天的一个午后,灰蒙蒙的天。那年我十五岁,小霁也十五岁,我们在一个学校,一个班级读书,但我们之间的关系,不仅仅如此。
  
  那个午后,她站在我楼下喊:
  
  “哥!哥!”
  
  我从二楼窗口探出头,看见剪着一头童发的她,正兴奋得小圆脸通红:
  
  “你,你找我有事?”
  
  她跳着向我招手说:
  
  “哥!快下来,下来。”
  
  “什么事?”
  
  “是鲸,很大的鲸鱼,海边来了一头大鲸鱼,大家都赶着去看呢!”
  
  听到鲸鱼,我激动得赶紧穿上人字拖,三步并作两步,“咚!咚!咚!”地跑下楼去。我一来到她面前,就着急得顾不上喘气地问:
  
  “你说的是真的鲸鱼吗?在哪,快说在哪!?”
  
  “三号码头那边。”
  
  “好,我们马上去,我这就去推自行车!”
  
  我一推出大永久自行车,就马上让她上后车架。我一跨上自行车,就立即把车蹬得像脱弓的箭一样快。坐在后车架上的她有点害怕地说:
  
  “哥,慢点,你骑慢点啊。”
  
  我边使劲用力地蹬着车子,边连头也顾不上回一下的对她喊:
  
  “你坐稳啊!用双手揽住我的腰!”
  
  她有点迟疑的,但最终还是伸出了她的双手,在我的腰前紧紧地扣住,揽住了我的腰。一路上我的自行车在狂奔,耳边的热风呼呼作响,随着离海边越来越近,风中那股咸腥味也越来越浓了……
  
  不一会,我们就来到三号码头上的那片滩涂。远远的,我就看见那片滩涂上空的一群水鸟在盘旋嘶叫。码头上,滩涂中,堤坝上早已人山人海地围满了人,后面的都在拼命地踮着脚尖,伸长脖子往前面看。我一赶到,连自行车都顾不上停好,就那么随手一丢,拉上她的手死命地就往里钻,边钻边不断地问:
  
  “是大鲸鱼吗?真的是鲸鱼?”
  
  “看不清,就在前面的滩涂上,很大的一团黑乎乎地躺着。”
  
  “真的是大鲸,我打渔这么多年,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鲸鱼。”
  
  “是很大啊,估计上面站个四五十个人都沒问题。”
  
  “有这么大!?”
  
  “可惜死了。”
  
  “死了!?”
  
  “听说不知怎么的,早上它游进了这浅港,来回游了几回,就冲上滩涂搁浅了,不一会儿就死了。”
  
  “真是可惜。哎,你说它的肉可以吃吗?
  
  “是啊,能吃吗?这可供多少个人吃一顿的!”
  
  “听说水产公司也派人来看了,不知会怎么处理它。”
  
  ……
  
  那年夏天的午后,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看见了大鲸鱼;我是如此近的站在它面前看着它。它庞大的身躯,已经开始溃烂的皮肤,犹如一艘被鱼雷击中冲上滩涂搁浅的潜水艇,那样躺着……
  
  那天在拥挤的人群中,她紧紧地攥着我的手,她闭着眼一直不敢看那条死去的,巨大的鲸鱼,她只是不停地问:
  
  “它很大吗?死了的吗?”
  
  “嗯,死了,连皮也起皱破了,在淌血呢。”
  
  “真死了的吗?”
  
  “你看看,就在你前面啊。”
  
  “哥,我不敢。我闭着眼好了。”

                                       二
  
  那日,天几乎是一刹就昏天黑地的暗了下来。半空中整片整片的乌云,像刹间灌了铅似的压在城市的上头,让人闷热得有点透不过气来。接着一道耀眼的闪电,一阵吓人的惊雷。尔后,更多的闪电,在乌漆抹黑的半空中闪动,天空就像一块黑玻璃,倾刻被轰隆隆响地击裂。不一会儿,豆大的雨点就像玻璃渣子,倾倒了下来……
  
  惊慌的人群,开始如潮水般向堤坝外涌动。我一见不好,赶紧拉上她,钻出了涌动的人流。这时,我才发觉我不知几时,连拖鞋也跑丢了。我找到自行车,赶忙扶起载上她就往家赶。迎面被风裹挟而来的雨,仿佛能听到“卟咚,卟咚”响地打在我脸上。我边使劲地蹬车,边大声地在风雨声中对她喊:
  
  “你可要把我抱紧哦,头伏在我背上,别松手!”
  
  “嗯,我知道了!”
  
  就这样,我们一路上淋着大雨往回赶。就在快到家门口这会儿,背后的她突然急急地扯起我的衣角来。我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雨水问:
  
  “你干嘛啊。”
  
  她在背后喊道:
  
  “哥,我想回去!”
  
  “丢啥东西了!?”
  
  “没,我就想回去看看鲸鱼。”
  
  “真是的!刚才让你看又不看,现在这么大雨。”
  
  “哥,求你了,我们再去看一眼,也许它还活着呢?”
  
  “可它真死了啊,一动不动的。”
  
  “也许是它累了。”
  
  “它就是一头死鲸,我看见它皮也破了,在往外渗血水呢。”
  
  “哥,就算我求你,我们再去看一下好吗?”
  
  “你真非要回去?”
  
  “嗯。”
  
  我只好扭转车头,再次向码头方向骑去……
  
  在我们再次回到码头时,人早已散光了。这时,雨也明显小了些,我们站在堤坝上望去,那片滩涂早已淹沒在涨上的潮水中,海浪一波波地拍打堤岸,发出“哗哗”的响声……突然,她用手指向鲸鱼躺着的那片滩涂,激动地喊道:
  
  “看,快看!鲸鱼在动。”
  
  鲸鱼的确在动,它被波浪推着,在一上一下的浮动;我说:
  
  “它是在动,可它是被风浪推的。”
  
  她似乎沒有注意在听我说话,这时她手指又指向了空中说:
  
  “哥,你看,那鸟。”
  
  我随着她手指的方向远远望去,远处淡墨色的空中,正有一只像被雨打湿的白纸片一样的水鸟,嘶鸣着在盘旋滑翔,渐渐地落在鲸鱼的背上。一会儿抬头转转的四周望一下,一会儿又低头在鲸鱼身上啄几下……
  
  我说:
  
  “你看,那水鸟在啄鲸肉吃呢。”
  
  “不!不是这样的,水鸟只是喜欢停在鲸鱼的背上。”
  
  “水鸟当然喜欢停在一头死鲸鱼的背上啦,那可是难得的一顿大餐呢。”
  
  “不!不是这样的,我看到电视上说,海洋中每一头鲸鱼,都会允许一只它喜欢的水鸟停在它的背上的。”
  
  “才不是那样的呢,你想鲸鱼那么大,如果它还活着,小鸟早就怕得躲开远远的了。”
  
  “不是的,不是的!”
  
  我突然意识到,她的话里已带着哭腔了。小女孩就这样,总喜欢被人迁就,不然就爱耍哭。我只好不情愿地顺着她说:
  
  “嗯,也许你是对的,也许每一头鲸鱼,都会有一只不用怕它的小鸟。”
  
  我偷偷的看了身旁的她一眼,看见她高兴得笑了。突然觉得她笑得很美,像朵在细雨中缓缓绽开的小花……
  
                                            三
  
  回到家,已是傍晚。初晴后的天空乍现出缕缕夕光。红色的云朵,像在山野一刹绽开的大朵大朵的花。
  
  妈妈是早已在家门口候着的。她一见淋得像落汤鸡,一身泥水的我俩,又气又急:
  
  “你俩去哪了,爸急得四处去找!”
  
  若不是碍于她在,我恐怕早就先挨上一巴掌了。妈心疼地一把拉过她的手说:
  
  “我说闺女啊,你可别被淋坏了,以后少跟我家的野小子乱跑。”妈边说着,边狠狠地盯了我一眼,接着说,“快,赶紧的,阿姨给你洗个热水澡。”
  
  看着妈和她走进了浴室,我呆呆地站着,手无意识地绞着湿透的衣角,不知该怎么办。在家里,我最怕火爆脾气的爸爸了,他一上火打起我来可一点都不惜手。
  
  果然,爸爸一回到家看见我,就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把我推倒在地,拿起鸡毛掸子就一阵狠命的抽,也不管抽得是不是地方。顿时,我的脸上,手臂上,身上像被烙铁烙过,一阵阵火烧似的疼起来。开始还能忍住,可他越打越狠,终于我忍不住地在墙角缩成一团,“哇”的哭了出来。
  
  就在这时,浴室的门“怦”的一声开了。只见她还来不及穿上衣服,就从里面冲了出来,一下用她的身子紧紧护住我,哭喊着,“叔,你别打,别打了,都是我叫他的。本来他早就回来的,是我非要拉他回去再看一下鲸鱼……”
  
  爸被这变故弄得呆在了那里。妈随后冲过来,一下夺了他手中的鸡毛掸子,呵斥着说:
  
  “能这样打小孩的吗!?打坏了我和你拼命!”
  
  接着,妈赶紧找来了一套我的衣裤,给她穿上说:
  
  “闺女不怕,快穿上阿姨给你找的衣服,別受凉了。”
  
  爸终于似一下泄了气的皮球,瘪摊在一张沙发上说:
  
  “你快把她送回家,她家里也一定急死了。”
  
  晚上,我躺在床上,手抚摸着被鸡毛掸子抽肿的伤处,可满脑子都在想那条鲸鱼。我想不通它为何来到这个城市,不顾生死地冲进这狭小的港湾。也许它就是求死来的,在它决绝地冲上滩途,我想它该是带着怎样巨大的悲伤啊。
  
  那一年,我是十五岁的少年,青春期的忧伤会随时侵袭我躁动的身体。
  
                                            四

改天,我一觉睡到中午还没醒,直到妈打开我的房门,一把揪住我耳朵,把我从床上揪下来。我揉着惺忪的睡眼,疼得呲牙裂嘴地叫:
  
  “妈,妈你这是干嘛呢?”
  
  “小子,你倒睡得舒坦,都是你干的好事!”
  
  “事?妈出啥事了!?”
  
  我一下被惊得睡意全无。
  
  “是小霁,小霁昨天一回到家,就得了重感冒,当夜就送了急诊,挂了大瓶。这不小霁爸今天在单位一碰到你爸,就说起了。听说今天还在发烧呢,都是你干的好事!”
  
  妈边说着,边又狠狠地在我身上拧了一下了。我被拧得疼急了的“哎哟”一声:
  
  “妈,你干嘛呀,不就感冒了,瞧把你急的,我感冒了你都沒这么急过。”
  
  妈抡起手,作势要打我的样子。我见了,急忙闪到一边,妈说:
  
  “你还贫嘴,还不快穿衣。妈已给你买好营养品和水果,还不快趁爸回家前,上门给人家陪罪去!”
  
  我听了,只好穿好衣裤,下楼推出自行车,把营养品和水果挂车把上,摇摇晃晃地往小霁家骑去。
  
  说起我家与小霁家也算颇有渊源。我爸与她爸打小在同一个村子,一块玩泥巴玩出的哥们,在一个学校同一个班级上学。后来,高中毕业了,相约一起参了军,进的还是同一个部队,在同一连队中,一个混上了连长,一个政委。退伍转业又来到同一个城市,在同一个政府部门当一个小科员。那时,我们俩家挨在一起住,我爸与她爸关系比亲兄弟还亲;我妈与小霁妈则天天粘在一块,比妯娌还妯娌。就这样,在我五岁的那年,有一天两家大人聚在一处,我妈把我拉到一个肉肉的小女孩面前说:
  
  “以后你就有个小妹妹了,快叫小妹妹。”
  
  这个肉肉的小女孩就是小霁。当时我清脆地叫了一声,“小妹妹。”就伸出小手想在她肉肉的小脸上摸。我妈见了,赶紧“啪”的一下打下我的小手说:
  
  “别乱摸!你小妹妹才刚来,还羞着呢。以后你当哥哥的一定要爱护,懂不?”
  
  我含糊地应了一声:
  
  “嗯。”
  
  就这样,房里的两家大人都笑了。小霁妈妈拉过我的手,摸着我的头说:
  
  “喜欢小妹妹吗?”
  
  “嗯。”
  
  “喜欢,以后就要好好保护小妹妹啊。”
  
  “嗯。”
  
  “等小妹妹长大了,就给你当媳妇好吗?”
  
  当时还年幼的我,还不知媳妇是什么意思。心里只想她变成我媳妇,我就沒有小妹妹了。心里一急,就“哇”的哭了出来,一边哭一边把头摇得拨浪鼓似地说:
  
  “我不要媳妇,不要,不要,我只要小妹妹。”
  
  开始,我妈和她妈见了愣了一下。不一会儿,就乐得更大声了,连眼泪都笑了出来。这事好多年后,都还会常被大人们在我俩前提起取乐。
  
  从那天后,还年幼的我,就懂得在心上惦记着一个小妹妹。每天,我都会和她一起玩;喜欢拧她的小胖脸。
  
  “霁霁,把你的小胖脸凑过来让哥拧一下。”
  
  “不,我不!”
  
  “那好,我看你不想要这树上的知了了。”
  
  “哥,我想要。”
  
  “那快把脸凑过来!”
  
  不知为什么,即使我长得很大以后,还是会时时想轻轻拧一下她的脸。
她就像我的一个名符其实的跟屁虫。我天天和一帮小男孩玩在一起,她也就天天跟着我与一帮小男孩玩在一起。我上树抓知了,她就拿着一只塑料袋在树荫下仰着小脸等着。我下田沟捉小鱼虾,她就候坐在沟边捧着盛水的玻璃瓶。我与小伙伴开泥巴战,她就四处帮我挖泥巴送过来。我去河里游水,她就静静地坐在岸上看着我,帮我看管衣裤……
  
  小时候,我就像个野小子,喜欢疯玩,喜欢惹事生非。而她,却打小就像是与生俱来的那种娴静与乖巧。有时我想她怎会天天想和我这样的男孩子玩在一起?有时我会不耐烦地赶她走:
  
  “霁霁,你别老跟着哥,这次你去找别的女孩子玩吧。”
  
  这样的时候,她总闷声不响地可怜巴巴地看我,不哭也不闹。直到看我真丢下她与玩伴走远了,她才会转身拔脚往我家跑。
  
  于是,我妈就会拉着她的手找上我:
  
  “你这小子,看你还敢不带上霁霁一起玩,看我不揍你个半死才怪!”
  
  日子就这样的一天天过去。我曾以为我们这样的日子,会这样的一天天地延续着,不会有多少改变。直到后来我们长大了,我们在一个学校,一个班级读书;直到-------
  
  直到后来,我们两家大人之间的关系,有了一些像我这样的小孩子,所无法理解的微妙的改变。
  


我还记得那是我上小学时的一天,我放学一回到家,就听到从虚掩着门的父母的卧室中,传来的一阵充满着愤懑的交谈:

“你说小霁的爸,怎能这样?怎能这样!”

“是啊,今年我升科长,本是铁板钉钉的事。我都想周全了,就是没想到他,这么多年的兄弟!”

“还兄弟呢!兄弟是这样的吗!?怎能关健时给你下绊,自己上位?”

“唉,算我看错人。你不知在今天会议上,把我臊得,我真想当场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已经定了?”

“定了。今天主任已宣布了,他称心了,当了科长。”

“唉,怎会变这样……”

“你说我以后还能呆下去吗?一个科室,那可是丢一辈子的人的事啊。”

“孩子的爸,你千万不要这样想,我娘俩还都指望着你吃饭呢,你一定要忍啊。”

卧室里断断续续地传来妈妈的呜咽声,我怯怯地在他们的门上敲了敲,然后低声地说:

“爸妈,我放学了。”

屋内一下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才传出妈的应声:

“哦,回了?还没做饭,吃饭还早呢。”

“那,那我先出去玩会。”

“嗯,去吧,可要早点回来。”

我赶紧应了一声,放下书包,就一溜烟地跑了出去。经过小霁家,冲她家窗口吹了声口哨,小霁就会意地跑了出来。

我见小霁出了家门,也不等他,就自顾自向前走。小霁在后面一路小跑地紧跟,一边喊:

“哥,等等,等等我嘛。”

我突然停了下来,对她叫道:

“你以后不要跟着我了!”

小霁显然被我这突然的举动吓呆了,过了好久才回过神来,带着哭腔问:

“哥,你这是怎么了啊?”

“你还不知道吗?我爸与你爸吵架了。”

“沒啊,今天我爸回家好好的呀,还挺乐的,说他升了啥科长。”

“对,对,就这个官,是你爸爸抢我爸爸的。”

“哥,我让爸爸把官还你爸爸。”

小霁说完就跑回家了……

转天,我放学一回到家,就见爸爸唬着脸,早在家像个凶神恶煞一般候着我了。他一见我进来,抓住我就打。这是爸爸第一次打我,从此他一不顺心就会打我。他好像从那以后变了一个人,抽烟酗酒,脾气变得越来越暴。

那天,我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我躲在自己屋里委屈得哭了很久。直到妈妈端着饭敲开了房门。妈心疼地抚摸着我大腿上的道道血印子,抹着眼泪说:

“儿子,你该懂事些。爸心里憋屈呀,你小孩家家的以后别掺和大人的事,懂不?”

小霁没能从她爸手中把“官”给我爸要回来,这以后我也学乖了,不再提大人的事。那以后,小霁爸爸的官升得越来越快,不久就成了主任,而我爸爸则还是小小的科员。仕途不顺的爸爸,心情日渐烦闷;家里的气氛也因他变得沉闷而压抑。我也开始变得越来越不喜欢回家了……

又过没多久,小霁家从单位另分了一套新房。那日搬家时,小霁兴奋地蹦进我的家,说:

“哥,我要搬新房子里去了。”

“要搬哪儿去呢。”

“很高的一幢房子,就公园旁,我家窗口可以看到远处的海呢。哥,我一搬好,就让你去我家玩。”

“嗯,好的。”

这时,从外面传来了小霁妈妈的喊声:

“小霁,你又去哪了!?快把自己的东西理好!”

小霁回头应了一声,“我就来了。”她兴奋得红着脸,接着对我说,“哥,我整东西去了,我一搬到新家,你就来玩啊。”

“嗯。”

看着小霁高兴地走远的背影,旁边的爸爸冷笑着自言自语着,“你就卖弄吧,卖弄吧!”接着,他又狠狠地盯了我一眼说:

“小子,给我争气点,去他家小心我敲断你腿骨。”

就这样,眼前的爸爸,让我觉得他变得越来越陌生了。

小霁的新家,我还从没去过,如不是这次去她家陪罪,父母也从不会允许我去。自发生了我爸与她爸在单位中的那件事后,我们两家就断了来往,不再走动。只有小霁与我,就当这一切都沒发生过一样。每天放学后,她还是会来我家找我,或一块做作业,或一块出去玩儿。

有天她说:

“哥。”

“嗯。”

“哥,”她说,“我能一辈子这样叫你吗?”那天,她斜靠在一棵树上,胸脯在喘息中微微起伏。就这样,我突然觉得,眼前的这个我曾以为永远都不会长大的女孩,一刹之间就长大了;就像一棵树,现在她的心上也长着一树叶子的心事。

她说,“哥,我希望我是一棵树,而你呢-------”她看着我,顿了一下说,“你呢,是一座岛屿,贫瘠的只能仅仅够养活一棵树的岛屿。我知道我要在这座岛屿上活下去,我只能快点长大,我要深深地伸长根须,紧紧地抓住我的岛屿……”

第一次很认真的听她这么一本正经地在说,我听得乐了,我说,小霁你真应该去当一个作家呢。

她听了,微微笑了一下说:

“哥,那你呢?愿意做这样的一座岛屿吗?”

那天,我看着小霁,觉得她有点古怪,就像哲学家一样的在说话,有点神神叨叨的。我趁她不备,拧了一下她的小圆脸,哈哈笑着说:

“你今天怎么了啊,神神叨叨的。”

她装着生气的样子,嘟着嘴说:

“哥,你别闹了,人家在认真的与你说话呢。”

“你,你今天怎了?一定有事!是不是你家里见你天天和我在一块,骂你了?”

“哥。”

“是这样吧,如果是这样,我们以后就少见面吧。”

“哥,你怎能这样说。”

我看见她眼中漾着泪光,她一直就是这样的,一个爱哭的小女孩。

“好了,我们不说这些了。”

“嗯。”

我们倾刻间沉默了下来,彼此的心中都藏下了一点点感伤。仿佛突然的意识到我们已成长为青春期的少男与少女,内心里总有一些奇怪的情愫在萌动,让人害怕又期待。孩提时的那种无忧无虑,无拘无束的情怀,就像刚被一阵风捋落的一片叶子,在眼前正被悄然送入远方的空中……

“小霁。”

“嗯。”

“如果,如果可以,我想做一头鲸。”

“鲸?”

“是的,一头像岛屿的鲸,永远的拥有一片海洋,自由的游戈。”

“哥,如果你是一头鲸,那我就做一只水鸟吧。”

“水鸟?”

“一只没有陆地的水鸟,它只能跟随着一头鲸。”小霁接着说,“哥,我觉得你变了很多。”

“我变了?”

“嗯,你不像以前那样爱笑爱闹了,就像心里藏了很多的心事,也从不对我说。”

“也许吧,我长大了,你也一样。”

“你说,人如果永远都不长大多好。如果可以选的话,我不允许你长大,只允许我自己长大,我要做你的姐姐。”

我被她的话逗笑了:

“我看你现在就像我的老姐了的样子。”

就在刚才,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部关于鲸的纪录片,我趁机转了话题说:

“小霁,我看过一部纪录片,说的就是一种鲸;虎鲸。”

“虎鲸?”

“说的是很会耍诡计的虎鲸,它们常常在海洋中仰躺着露着自己的大白肚皮装死。”

“鲸干吗装死呀?”

“你听我接着说嘛,一些飞累的水鸟看见,就会飞过去,放心地站在虎鲸肚皮上。然后虎鲸突然一翻转,就可以捕获水鸟吃掉了。”

“你!”

那天,她狠狠地踢了我一脚,就跑远了。那天,我也不知为什么忽然说起这些,想逗她一下?我却又说得那么一本正经。看着她渐渐跑远的白色裙子的背影,就这样莫名地感到她真像一只小小的水鸟。那日,天空中一团团的白云,仿似在翻滚着浮动着,它们多像一头头鲸啊!


小霁的新家在一处美丽的小公园旁,是一幢五层的单元楼。相对于80年代小城中遍布的平房与旧四合院,这幢五层的建筑就显得特别显眼了;里面所住的人的地位也与这幢高层建筑相当,据说全是机关单位里的一把手。

我在楼下停好了自行车,就“噔,噔,噔”地跑上楼。待我来到她家门口时,就像登了一次山,累得气喘不停。我气喘不停地敲了敲她家的门,应门的是有一种特别尖细的声音的婶婶,也就是小霁的妈:

“谁?是谁啊------”

“我。”

“谁啊?”

门开了,门缝里露出一张,正用手绞着一头刚洗过的湿发的女人脸。她看了下我,疑惑地问:

“哦,是你,有事吗?”

“我,我,”我说,“是我妈说小霁病了,让我来看看。”

“哦,又不是大病,不用这样的。”她瞄了一眼我拎着的袋子说,“再说,小霁今天也不在家,你回去吧。”

“那么,阿姨,这袋水果,您就留下,我回去了。”

“这不行,水果你也拎回去吧。”

“阿姨,我妈说,这水果……”

      我们就这样在门口反复地推来推去。这时,门里忽然传出一个女孩的声音:

      “妈,是我哥吗?你让他进来,我不是在家吗?”

      这是小霁的声音,空气仿佛突然被凝固,有一种难以言述的尴尬。过了好一会儿,我才看见阿姨脸上停滞的表情,在一丝掩饰的微笑中缓缓漾开,她不自然地对我笑笑说:

     “你进来吧。”

     尔后,她又故意装着自然地扭头向屋里说:

    “这丫头,在家也无声无息地,刚才我还以为她早出去了。”

    那天,在小霁的房间里,小霁和我没有说很多话,她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开始,她坐在钢琴旁,一直默默地在弹一首曲子,直到一曲弹完,她才回过头看着我说:

    “哥,这曲子好听吗?”

    “嗯,好听。这是谁的?什么曲名?”

     “这是我刚开始学钢琴时常弹的一支曲子,现在竟然忘了叫什么了。奇怪,以前总觉得这是一支快乐的曲子,现在却发现它藏着悲伤。”

    “小霁......”

     我欲言又止。

    小霁没让我把话说下去,她接着说:

    “现在我把它重新取了个曲名。”

    “什么?”

    “鲸鱼死去的夏天”

    就这样,我突然看见小霁的双眼有泪花闪动。她开始激动起来,“哥,这几天,爸妈一直劝说我这个暑期结束后,转到另一个城市的新学校去。我爸妈不久也会调到那个城市去当副市长,他们想把我带走,他们不许我们再在一块。可是我不会答应的......”

  “我。”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这时,门外的阿姨冲屋内喊:

    “小野,你过来一下,阿姨有话要对你说。”

    在阿姨的屋里,阿姨对我说:

    “小野,阿姨知道你不像小霁,你是个懂事的孩子,阿姨才把你叫过来说几句。上学期你们的班主任就有几次找过阿姨谈话了,说你和小霁有早恋的苗头。在学校同学间也一直这样传说着......”

    “我,我没有!”

    “阿姨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但不管有没有,总归影响不好,特别对像我家小霁这样的女孩子。我们两家大人的事,我想你也多少有点知道,我想这也一样是你父母的意思。小霁是个倔孩子,寻死觅活就是不肯跟我们走。阿姨和叔叔也是实在拿她没法,才找你说。下学期你和小霁离得远点,别再找她了,能答应阿姨吗?”

    “阿姨,放心。我不会再找她的。”

    “那就好。”

     “那,”最后我说,“阿姨,我这就回去了。”我尽量微笑着,装着一幅轻松的样子。

     下楼时,我听到了小霁和阿姨吵闹的声音:

    “妈,妈!你怎可以这样说话!!我们没有。”

   “就你贱!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贱,看人家刚才的样子。他们家小子与大人一个德性。”

   “妈!”

   “什么烂水果,谁稀罕!看你以后再找他!!”

    接着,我就听到了东西重重地掼在地上的声音。那天,我心里就像坠着一只称坨,它把我重重的坠到了楼下,再头也不回的冲进了沉沉暮色中......

    那个缓慢的暑假就这样过去了。直到新学期开始,我才在班里再见到小霁;她没有转学。
    对于小霁,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她还是像以前一样,像一朵花柔柔地开着,还一样当着同学们叫我哥。放学了还会在校门口等我一起走,午间餐时还一样会将家里带来的好吃的,偷偷分我一份,放在我书桌里......
      而我,她不知我已早已改变。她不知我的心里,在那天起早已负载了屈辱。这份屈辱不知是为着我的父母,还是我自己的,我为此无缘由地对她充满着怨恨。
     我说:
    “你别叫我哥。”
     我说:
    “你不要找我,离我远点!”
      我说:
     “请把你的东西拿走,我不稀罕!”
     我不知道那时候的我为何变成了这样,我就像枚针一样,喜欢刺痛着小霁,竟还能从中得到一些莫名的爽快,这是为什么!?
     那天,小霁在我的书桌里放了一张纸条:
     哥,你是我的哥啊。为什么对我这样!?我只是喜欢在你身边,哥,不要让我离开你!
     那天,我拿着纸条,没有一点犹豫地冲进了班主任的办公室。就像一头骄傲的兽把纸条重重地拍在班主任老师的桌上,带着一种报复的得意说:
    “看见了吧!以后再也不要为这事找我谈话了!!”
    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办公室。过一会儿,就听到班主任老师点了小霁的名,把她叫进了办公室。待她出来时,我看见她哭红着眼圈,低着头收拾了书桌里的课本,抓着鼓鼓的书包,不顾老师在背后叫她站住,就不管不顾地冲出了教室,在同学们好奇的眼光中,从校园大门口消失了背影。
    第二天,小霁没有来上课。
    第三天,她的座位依然空着。
    直到有天,班主任老师在班上宣布说:
   “因为小霁父母工作调动,小霁同学随父母转学到另一个城市了。”
    就这样小霁走了。直到很久以后,她才托一位女同学给我捎来了一封信:
哥,
我只是喜欢和你在一块,
可我现在也必须慢慢忘记喜欢和你在一块。
或许,以后我会忘记很多东西,从而最后忘记你。
哥,可是哥,我还是会永远记得,
在一个夏天,有一头鲸它已经死去。
     我躲在校园的一处角落里看完了它。那天,校园操场上空汹涌着堆堆乌云,就这样我看见了天空中的一头鲸,它庞大的身躯重重地压下来;就这样我触手可及地触摸了它,它翻滚着身体。我一刹间--------
    泪水滂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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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楼主| 发表于 2015-3-25 20:25:11 | 只看该作者
创作谈





      创作灵感源于一九八六年,在我生活着的这个海港小镇发生的一次事件。那年夏天,一条鲸鱼不知为什么,冲进了这条浅港,最后冲上滩涂死去。还有,不仅仅只有这些,在那个对现在而言,已显得有些遥远的年份里,它承载着我太多的青涩记忆与现在还常陡然升起的,对昔往的追忆。曾经的少年,纯粹而不羁,每一份情愫都如花样,便似一张曾缤纷呈彩的照片。可现在,却已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涤尽了颜色,但毕竟在心底还尚存着一些黑白的底色,让人唏嘘不已。《鲸鱼死去的夏天》便是这样的一篇缅怀青春的作品,它读来难免有些叫人喟叹的伤感,却依然能让你在读到的这一丝伤感中,倍觉曾经的美好,使你在不经意中又开始追寻起,那些在成长中已逐渐流失的情感,找回些许在冷漠中失去的温度。都说这是一个情感消失的年代,那年夏天,一条鲸鱼的死去仿佛冥冥中的喻示。如今的小镇,也早是被繁华掏空,变得人事物非。曾经的那人那事那风那雨也早已找不见,我之所以写下它,只为某天某次的一个回眸,而截取一段青春作个定格,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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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发表于 2015-4-7 11:12:58 | 只看该作者
看着鱼或者任何其他生命死去是件很残酷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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