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后碎笔

桑吉嘉

                                               一

    这场病使我猝手不及，如同一支淬毒的响箭，携带着10月份以来川、滇行途的疲惫和工作的紧张，嗖嗖嗖，一下子将我击倒。连抵抗的意识都没有出现，我已像一滩烂泥，蜷曲在杭州市中医院发热门诊的诊疗床上。神志昏迷，全身乏力，在等待拍片、抽血化验结果的一个小时里面，似睡似醒，浑浑噩噩中好像煎熬了一个世纪。
    时间一下子拉得漫长而恍惚，白天或黑夜，昏睡与清醒，我仰望着架子上的输液，脑子一片空白，只是看见那些无色的液体，从高高的架子上，一点一点，一滴一滴，冰冷地进入我的静脉，从10月28日，一直到11月16日。

二

    平时自忖强健，一直对身体不以为然。临到病了，才猛然发觉这个躯体并不是想象中的如己所愿。这副从出生到现在，一直与我相依相偎的躯体，通过病菌，明确无误地向我宣告它的神秘和陌生。我沮丧地意识到，我那点可怜的存贮的所有的知识，无法解释它的运作、出没和变化，我自以为与它朝夕相伴，可它就像天外来物一样完全在我掌控之外。我不知道到底是对我哪点不满意，以致罢工；我希望它能尽快修复，可它偏不……除了苦笑和承担罢工的代价，我一筹莫展。

三

    生了病才知道，自己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坚强。担忧、焦虑甚至害怕，都一次一次搅动地我心神不宁。护士一次次过来抽血，然后变为化验单上一行行单列的数字指标，现代医学将一切量化，如同判决书，这些数字宣告了一个生命体是合格还是次品。我变得忐忑。一个数字可以让我长吁一口气，而一个不正常的化验结果也可能让我猜测半天。在这些数字的操纵和支配下，我的满足来的是如此容易，我的担心来得也是同样的直接。
于是我试图安慰自己：生老病死，都是每一个人难免的，既然难免，你又何必呢？一个人一辈子，怎么可能会不生病，无非是病的表现不同而已。对病痛的逃避，是人本能的反应，可是，不管本能如何，生病也是人生注定的必然，孔子对此也只能无奈地叹息：“命也夫!斯人也而有斯疾!斯人也而有斯疾!”（见《论语.雍也第六》）（音乐家色诺菲路斯无病无痛活足106岁是我仅知的一个例外，见《蒙田随笔》“哲学即学死”，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上帝赐予了人世的精彩，同时也预设了人世的磨难。这是一个硬币的两面。这样想，我就有点释然，心里稍微有了点宽慰。可是理性的推理并不能解决本能上逃避，我的脆弱到此彻底呈现：在病痛发作、满地打滚时；在临上冰冷手术台的前刻，突然变得无助，我竟然掏出电话，给我熟悉的法师打电话，我想干什么？是虔诚的祈祷吗？显然不是，这明显是充满功利的阿谀，“临时报佛脚”，叩求神明保佑我的平安、我的健康。可是这样有用吗？即便通上电话，和法师说上几句话，我的问题就能够立刻解决吗？这样做，和徇私舞弊，有什么区别？在无助的那一刻，我最需要的到底是什么？
    信心！我需要的是信心。
    这是一种坚定，不是逃避；是一种承担，不是胆怯；是一种信念，不是无助。我们不要希翼通过虔诚换取上天的嘉惠，通过敬畏赢得上天的赐福。它没有事后必然成功的许诺，也没有事前必然庇护的约定，信心就是信心，除此之外，一无所有。如同雁渡寒潭、风过疏竹，信心存在于自己的感受中。信心来源于自己。

四

    住在浙大附属邵逸夫医院时候，同房靠窗的是萧山一位68岁大伯，先做了心脏搭桥手术，一年后又割除了2/3的胃。不料手术做了，胃却照样罢工，“没有动力，”照护在旁的老伴说：“还在分泌胃酸，可东西吃下去胃根本不动。”3个月来，老伯禁食禁水，仅仅依靠营养液从颈部静脉进入体内，维持生命。而这单价800块钱的进口营养液，每天需要一袋！从我进来那天起，我就看见他每天一言不发地依靠在枕头上，鼻子、头颈上插满管子，双手抓住小桌板，紧闭眼睛，眉头紧锁。间隔几分钟，还要在老伴的帮助下，将喉咙里面的痰咳嗽出来，半夜也是如此。
     老伴一说起来就眼眶潮湿：
        “医药费、手术费已经花了20万，这病到现在没有办法。”
        “这3个月，老头子不能吃不能喝，就是胃疼，他想干脆再做一次手术，把胃全部切除了，把肠子连到食道上去。反正就是死，他想要搏一下。”
       “可是医生不敢做，几个科室都不敢接，前两天院长来，说能用的药都用，能想的办法都想了，建议我们转到南京去看看，老头子这样子，能动得了？”
         3个月，那是一分钟一分钟连接起来的3个月。每个对于我们倏忽而过的一分钟，都会因为胃疼的煎熬而漫长难捱。现代的科学已经放弃了对他病情的保证，可是老伯每天还是隐忍着。他要活下去，他要搏一搏，他说无论如何要试一试。一个午后，他病痛减缓。病房的人说：“这都是命啊！”他轻轻地说：“就是命，我也要抗争一下。”沉默了一会儿，还是一口浓重的萧山口音：“可能不认命也不行。”他长长吐了口气。

五

    佛教的根本教义就是“苦、集、灭、道”四谛。世出世间的一切法，四个字概括无余。人生本苦，快乐不过是调味品，来一点短暂点缀。不似一方蓝天，一汪碧水，一团柔和的清风，总给我们满足的期待，痛苦的到来，或者不期而至，或者一而再，再而三地，毫无商量的余地。我们躲闪不及，却又退避无门。这是直接诉诸于感官的直接而具体的感受，习俗、感情、本能统统在此败退。怎么办？
看来只能求助于理性。
    大概有两条路径铺展向彼岸。
    一是众生畏果，菩萨畏因。不是由结果去寻找原因，看见苦就害怕、躲避，而是“了解苦是从因来的，不造苦因就不会感苦感”，“做每一件事都很谨慎，都根据向上、向善的原则去做，怕错了因果。”（净慧法师，《中国佛教与生活禅》，宗教文化出版社2005年版第188页）佛教离染营营扰扰的我们，在般若见中“知苦断集，慕灭修道”，这是一种境界，愚钝如我，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接下来恐怕还是要接受痛苦，并给予尊重。
    我在读生物学方面的著作时才明白，为了一些动机，有些动物即便是生命也在所不惜，何况痛苦。鲑鱼在准备产卵时，会溯流而上。在这个过程中，为了卸去多余的重量，为了配子提供充分的空间，它们的消化系统会逐渐萎缩乃至丧失摄取食物的功能，以至于在完成生殖的使命后，身为鱼父鱼母的鲑鱼也走向了死亡。死亡的过程并非极乐，但为了后代，鲑鱼悲壮地承受了这份物种的使命，并且无怨无悔。这是发生在动物界的一种利他的痛苦。
    出院后的若干天，我读到一位编辑的文章，讲他本在某天出席一个颁奖典礼，却因为心脏搭桥手术而缺席。顺利的手术让他感到一身久违的轻松，他告诉朋友，“我刚给自己颁完奖，颁了一个战胜死神的大奖。我还想告诫人们，所有的奖项中，最重要的莫过于对生命的奖赏。”（田瑛，《生命的奖赏》，载《文学报》2007年12月20日）很难想象，如果没有生病带来的痛苦，作者会有这份满足，会对寻常人熟视无睹的健康给予如此高位的评价。此时此刻，痛苦降低了我们对于欲望的温度，使得昧于如荼世味的我们，暂时或不暂时地抛开尘俗的奴役，以敬畏的姿态表达着一个生命的诉求。
    看到麻风病人的例子，我才猛然惊醒，原来非但不能与痛苦“挥手兹去”，还要与之为伍，相随以老。溃疡不断是麻风病人最独特的病症。学者发现，导致这个病症的原因竟然是“无疼痛感”。麻风病人敢于手拿炭火，脚踩铁钉，根源就在于身体丧失了疼痛感之后，他们无从分辨身体的界限和禁区，以至于频频诱发溃疡。原来，身体以“疼痛”为手段，提醒了我们“自我”界限的所在，提醒了哪些该回避，哪些不可跨越雷池。只是我们常常在疼痛中，首先想到了如何躲避，而没有察觉到身体对于我们真实的想法。

六

    看到WTQ的问题：“2007年快走完了，我做成了什么事？有吗？”勤奋的人对自己总是甚是苛刻。躺在病床上，我琢磨着干嘛要做了什么呢？平平安安、健健康康，不就挺好？！不就对得起这一年了？苦痛的时候，我就羡慕身边安徽过来做护工的阿姨，每天护理的费用50元，可是五十开外的她面色红润、头发乌黑，能够大口地吃饭，身子骨硬朗得紧。在只能吃流食的时候，我就对她自家做的霉干菜垂涎三尺。一点粥汤拌上她送我的霉干菜，我吃得津津有味。
    想想过去的2007年，我做成了什么事？当时觉得可以算得上一件事的事，可以载入本人今年大事记的事，可以拿出来炫耀从别人真心或伪心的表扬中得到些许满足的事，在现在，都比不上一份霉干菜来的更有价值。
当挑剔的味蕾回归平淡，我开始迷惑：是不是面对病痛，任何的幸福都可以剥离掉任何外在的附丽，直接逼近生存的底线，在果腹与取暖中获得生命的满足？
    我喜欢读《病隙碎笔》（陕西师大出版社2006年版）。刚坐上轮椅的作家史铁生老怀念能够直立行走的日子；等到生出褥疮，每天只能躺倒歪扭着时候，又觉得能够端坐的日子其实也不错；后来患了“尿毒症”，经常忍受一份昏然的苦痛，就更加怀念过去的时光。他幡然醒悟：其实每时每刻我们都是幸运的，因为任何灾难的前面都可能再加一个“更”字。
    住院的日子，我老想这句话。为什么我在平常的日子中没有感受到这份幸运呢？相反总是漾着一种浮躁、骚动。春风秋月，暑雨祁寒，从来如此。一定要到病痛敲打，才能领会到这份珍惜？人常说，失去的才懂得珍贵。这份悖论难道是人性中的必然？
    马斯洛说需求存在层次（这个“需求”我想不是经济学概念上的“需求”，它也可以用“欲望”来替代），可我在吃霉干菜的时候疑惑：这些层次的递次满足就是寻找幸福的不二法门？就符合幸福的本意？这些层次指向的彼岸，是否就是我们孜孜以求的“美丽新世界”？在生命中，我们不断地向需求（欲望？）低头臣服，笑脸相迎、笑语相向，不顾躯体的疲惫一心迎合，只为了它满足后一霎那的点头赞赏。然后为了获得了莫大的荣誉，我们又精神抖擞地投入到另外一个迎合中去。需求－满足－另外的需求－另外的满足，我们步履蹒跚，我们费劲心思，我们殚精竭虑，我们循着这样的路径，走过了少年，走过了中年，然后在两鬓如霜时，“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杨绛先生在耄耋之年，可以写《走到人生边上》，以此扣问天命，她有这份阅历。年未及而立如我，还没有走过多少路，尚无力辨识这样路径的是非对错，我只是纳闷，我们能否在生存的底线上，去握住幸福的手？

七

    病痛将欲望逼到了底线，可是欲望的反击又是何其强烈。在手术前禁食禁水而喉咙如同火燎时，我总是念着杯子里面的开水，时不时漱漱口，并且自欺欺人地吞咽下一两滴，白开水的味道甘之如饴；在术后慢慢开始进流食时，我又对身边老爷子的二两米饭一份青菜豆腐垂涎三尺；等到能够吃点饭了，我又开始怀念鱼虾，那种香喷喷的味道总在鼻子周边盘旋。本能的扩张肆意而凌厉，很容易如决堤的洪水，突破意志的限制，让欲望四处漫漶。这样的欲望递推下去……我清楚地知道它的最终指向。

八

    死亡大概不是一下子的事情。我们是一点一点死去的。同样，生命的产生也不是一下子的事情，我们是一点一点产生的。
    作为一个躯体的死亡、消失，是在分分秒秒的生灭当中向前推进的。我没有看过上海作家陈村的书，但他一句话我记得很牢：人的死亡“先是这儿，再是那儿，一步一步终于完成。”（见史铁生，“轻轻地走与轻轻地来”，《想念地坛》，南海出版公司2003年版第150页）这话没错。生命的流程，是刹那刹那的相续，如同一个微尘一个生灭，一个微尘一个生灭，一直接连不断地变迁。我们的出生，也不是从呱呱坠地那一个刻开始，往前，从胚胎孕育，从受精那一刻，甚至更早，就走向了流转的过程。死亡，也没有在脑死亡那一刻一了百了。所谓“万法不空”，更大意义上，这一刻的死亡，恰恰是那一刻生命的开始。如果你称之为“非常非断，无穷无尽”，我也同意。

九

    我发现，有些人面对死亡并不惊恐万状，相反，从容镇定，看不出和平时有什么不同。众所周知的苏格拉底，有人向他报告说那三十位法官已经判处他死刑的时候，这位智者只是淡淡地回答：“大自然会判他们的死刑。”然后吃喝睡觉、唱歌讲道一概不误。法国作家蒙田曾写过，有一个人想刽子手要水喝，刽子手先喝了再递给他，结果他拒绝领受，说怕染上梅毒。一个被置于绞刑台上的那庇卡底人，被告知，只要肯娶一名妓女，就可以饶他一命。他对这位女子端详了半天，发现她拐脚走路，便说：“捆吧，把我捆牢！她居然是个瘸子！”
    这些人，是不是都已参透了死亡的玄机，洞悉了生命的奥秘？

2007-12-31

[ 本帖最后由 abracadabra 于 2008-1-1 15:31 编辑 ]

老虎

沙发！祝愿楼主新年身体健康！

荼縻花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一诺千金

平安就好
对楼主的感触非常赞同
因为
偶现在也在医院里
这时候才发现所谓的金钱和所谓的事业
跟健康相比
的确没霉干菜值钱

abracadabra

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身体好，才能抓住分分秒秒充分享受之。
人比鲑鱼活得更麻烦一点，是因为人不会仅靠本能去行动，而是加进了各种各样的考虑。


PS：这篇引典出处详尽，看上去跟写论文一样

一诺千金

蓝色柴爿花

活着真好！

闲云散人

此文的标题与史铁生的《病隙碎笔》一字之差，

那也是我所喜欢的一本书

但两者都是病中对生命的感悟，

为何只有在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

才会轻轻地扣问生命的价值，

或许只有生活的价值，才构成生命的意义。

木桌青灯

祝愿楼主新年身体健康！
你怎样对身体,身体也怎样对你.
人生高兴时就 ,难过时就
比多些!

老虎

[quote]原帖由 闲云散人 于 2008-1-1 15:57 发表
此文的标题与史铁生的《病隙碎笔》一字之差，


呵呵，这本书偶若干年前是仔细读过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