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罗诗力五说
题记: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 我将开口, 同时感到空虚。 ——鲁迅《三闲集》 1、刚来中山的时候,有个现象很困惑:“这个城市居然没有自行车道!”我四处寻觅,细细踏勘,终于发现可怜的自行车道已经被压缩到与人行道合并了。是不是因为地处热带,骑车的人顶不住炎热以致少之又少?还是因为生活条件富裕,大家都有私家车的缘故?我不得其解。后来到香港、深圳、广州等地,我发现这几个城市也没有自行车道。难道这是珠三角的特色?我一直找不到答案。后来有机会向规划设计院的一位专家求教。才知道,原先路道建设的时候有单独的自行车道,但随着机动车的增多,道路不断拓宽,就慢慢就吞噬了自行车道。我苦笑。我告诉他,您如果自己骑车,就会知道,这样合并之后,骑车其实是个辛苦活,那个颠簸就够您受的。道路接驳的路口,路面与地面都有十几公分的高低落差,这里没有平滑的溜坡,骑车穿越街道,都是紧急刹车,然后慢慢一颠,滑到路上,再接着一颠,冲上另外一个道路。这是自行车该有的道路吗?换位思考一下,如果开车,转一个路口就颠簸一下,谁受得了?为什么看到那么多骑电动车的人往机动车道上走,你以为他们喜欢? 可即便如此,我依然留恋单车。开车带来了速度,可也带来了忽略;开车拥有了效率,可也拥抱了忙碌。作家韩少功曾写过:“如果过于依赖汽车,我们的盲区就会逐渐扩大和蔓延,最后把视野挤成一条缝,只能看到下一个慌乱的路标,看到下一个匆忙的差事。我们看不清自己身边的街道和田野,看不清自己身边的世界。”所以,要是没有急事,我宁愿选择骑单车,而不是开车。这既是因为“低碳”,也是为了“慢”。当然,城市要是能再重视点自行车道建设就更好。
2、如果有个问题:“这个城市的声音是什么?”那你的第一反应该在哪一个空间方位驻足?哪一个时间节点回眸?静寂天地间回响的风,淅淅沥沥落个不停的雨,还有走街串巷吆喝的小贩,似乎仅仅落在童年的记忆中若隐若现。静静眺望鲁迅先生回忆中“我生长在农村中,爱听狗子叫,深夜远吠,闻之神怡,古人之所谓‘犬声如豹’者就是”(《准风月谈·秋夜纪游》),已然无从溯及。我们能够想到的,竟然离不开拥挤街道上喇叭的轰鸣,那无休止的马达、刹车、启动声,把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都填塞得满满当当,不管是在树荫下,还是小巷中,我们躲了又躲,但是,无法逃离注定了我们听觉最后的出路。面对声音,城市全面沦陷,只有没有汽车的黑夜,加上塞满车辆的白天。在黑白两色的背后,是我们每天匆匆的步履和忙碌的身影。速度带来了效率,速度也涂满了单一。声音,原来不过是速度在时间中的投影。那微弱手势和迷离眼神,似断非断,若有若无,以致城市生活的细节和真实大面积地被冲刷和忽略。路角的紫荆花、墙头的兰花草,统统都在声音的单调中遭受遗忘,它们每天与每一个人相逢,其实却永远相违,形同路人。我在速度中成为了一个聋子,我似乎听到了很多,似乎又只听到了一点;我似乎看到了很多,其实只看到了一点。我顾不上听、顾不上看,生活被拉成了流水线,个体被囚禁在速度的牢笼中,可我被规训了,并且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方式。
3、作家韩少功写过一篇题为《世界》的文章,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说:“民族是昨天长长的留影。它特定的地貌,特定的面容、着装和歌谣,一幅幅诗意图景正在远去和模糊。……当工业文明覆盖全球,故乡和祖国便在我们身后悄悄变质。”他感慨,“每一次回到湖南老家,哪怕是在一个偏僻的山寨,我听到立体音响里轰轰扑来的,不是记忆中的唢呐和山歌,而是我在海南、在香港、在美国和欧洲都听到的电子流行音乐,从同样的晚霞中淌出。” 这种彷徨和失落恐怕不是韩少功一人独有。实际上在我们的生活不断被现代化(Modernization)胁裹,传统不断遭受现代性(Modernity)侵蚀时,记忆就开始慢慢丧失,根底就渐渐流逝了。 有学者曾将现代化比喻成“吸毒”,因为二者之间具有结构的相似性。一是目标和实际效果相似。现代化给人以富足物质生活的许诺,它的实践本身也极大改善了人们的物质生活水平,这很具有诱惑力;毒品在一开始的动因和直接的后果上也充满诱惑。二是都会让人沉溺其中不可自拔。“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过惯现代化生活的人是不可能回到过去的,唯有更加现代化才能获得更富裕的物质享受,现代化因而不可逆;毒品一旦上瘾,全部的人生目标也就在于不间断地得到毒品。三是结果相似。现代化指向了对无穷欲望的满足,但这个无限性会遭遇到有限生态系统的约束,要知道,如果全世界的人民都像美国人那样生活,地球上的煤和石油都将在5年内用光,同样,如果中国的农民都过着和城里人一样的日子,中国自身土地上保有的能源也用不了几年;毒品也是一样,身体最终不能承受持久的毒幻作用。更重要的是,毒品不止于损害身体,它还在于“使人生的意义单一化,即只为持续得到毒品,为此目的不择任何手段,不计任何后果。除了得到毒品,人生别无目的。”(吴国盛,1999)而现代化造成的文化凋零不也使得我们的人生意义单一化吗?实际上,传统(文化)才是我们生活意义的源泉,是我们解答为什么活着以及怎样活着这类问题的思想库。传统(文化)被现代化粉碎之后,生活意义就只有唯一的解释,而任何唯一的解释都使得解释本身变得没有意义。 4、今天我们所面临的世界,是一个生活空间急剧缩小,传统不断瓦解,经济高度一体的世界。信息网络、跨国公司、国际贸易,还有延伸的航线,无所不在的通讯,不断打破世界任何一个偏远角落的宁静,把形形色色的人们网进电视机里面,既成为节目的演员,又成为前排的观众,时时直面着这个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当西藏的小喇嘛整天哼着“不怕不怕啦”;当我们走到任何一个城市,遍目都是雷同的钢筋水泥;当我们叩问人生的价值,最后的结论却都是“成功成功成功!”;当一切器具、习俗、制度、观念对现代化的抗拒都力不从心的时候,我常常迷惑,我们的家到底在哪里? 生物的多样性导致了物种的繁荣和稳定。文化的繁荣同样离不开多样性。文化的发展,应该偏离现代化的单向线性逻辑。只是到了今天,能否回归昨日丰富的文化图景,我有些怀疑。 5、我们现在对“发展”敬若神明。说到“发展”,就想到了技术进步、财富累积,就想到了美好新世界,但是,在这个线性概念的背后,我们有没有想过:到底要不要“发展”?这样“发展”下去,到底有没有一个“度”?(或者说,“发展”有没有“极限”?)除了“发展”,我们还有其它选择吗?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一天的温度不可能越升越高,到了傍晚太阳终要落下,气温终要下降,然后为明天的上升再做准备。如果老是这么高下去,越过临界点,生存就必然遭受毁灭。 举个生态系统的例子,请允许我引用北大哲学系教授吴国盛的一段话:“地球生态系统有一定的吐故纳新、自我修复的能力,在她的能力范围之内排放废物和垃圾,她可以消化接受,超出她的能力,就会损害大地生态系统(盖娅),破坏生态平衡,引发生态灾难。此外,盖娅是一个处在进化之中的具有时间性的存在,因此其生命循环有一定的节律和周期,顺从其节律,在其周期之内的吞吐行为能够被她消化,过快过速的变异则不能纳入其大循环之中。曾有人设想,按照进化的原则,我们人类可以适应被我们自己大量污染了的环境。也许若干年后,今日被视为污染了的空气和水到那时就是洁净和正常的了,而今日所谓洁净的空气和水却成了毒素,就像地球生命系统进化的早期,氧气这种今天的‘养命’之气对当时的生物‘厌氧菌’来说就是毒气一样。这个设想抽象看来是可能的,但只要考虑一下生命进化的‘时间性’和‘历史性’,它就是荒谬的。地球大气由还原大气变成氧化大气花了几十亿年,哺乳动物包括人类在内适应今天的大气和水体环境也花了数千万年。工业化文明改变大气和水体环境却只花了几百年甚至几十年,在这样短的时间之内要让人类以及其他生物‘适者生存’下去是完全不可能的。‘发展’太快,人类所系的地球生态系统来不及适应,就可能被进化给淘汰了。” 陕西省神木县的前县委书记讲过:“我们现在的口号是——少挖一吨煤!”这令我感动。走慢点,缓一缓劲,给子孙留点东西,不要让祖宗留下的在我们这一辈手里挥霍殆尽,不挺好? “发展”,其实只是循环的一部分。慢慢的,我想,大家会接受“科学循环观”。再走下去,如果破除了“科学主义”的迷思,意识到科学不过是一种实证和试错的方法,并非真理的代名词的时候,“和谐”的价值就会先于“科学”的执着,到那时,兴许会有“和谐循环观”的产生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