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与天台梵本
作者 高山杉 发表于2010-09-19 04:18
现存陈寅恪传记史料中,包含很多来源可疑的“学术神话”。在真正为陈寅恪作传时,对这些史料一定要注意存疑和辨析,不要轻易相信,随随便便拿来就用。
现存陈寅恪传记史料中,包含很多来源可疑的“学术神话”。在真正为陈寅恪作传时,对这些史料一定要注意存疑和辨析,不要轻易相信,随随便便拿来就用。
高山杉
《陈寅恪先生年谱长编(初稿)》
卞僧慧纂
卞学洛整理
中华书局
2010年4月第一版
410页,50.00元
新刊《陈寅恪先生年谱长编(初稿)》,于1932年条下提到陈寅恪(1890-1969)在天台山所藏古代梵文写本中发现古印度诗人迦梨陀娑(Klidsa, 约公元四至五世纪时人)所造梵文戏曲《沙恭达罗》片断一事(第149页)。附录旧文《试述陈寅恪先生治学特点》(第381-390页)和《老师之老师,公子的公子》(第411-412页),也均提及此事。后一文且说此事“在当时清华园同学间广为流传”。笔者久疑这件事中或有误传之处,现趁《陈寅恪先生年谱长编(初稿)》出版的机会,依据手头史料试做初步考证。
基尔霍恩初次释读天台梵本
要想判断此事的真伪,应对何谓“天台梵本”先具一定的了解。天台山位于浙江省天台县,是中国佛教天台宗的大本山。山中的国清寺和高明寺,均为千年古刹,天台宗根本道场。国清寺藏有一批古代梵文写本之事,《天台山志》早有“西域贝多叶经一卷”的记载,这就是闻名世界学林的“天台梵本”。可惜数百年来,中国僧俗学者不唯不能读懂这些写本,对其抄写与传来的时间和地点也缺乏探究的兴趣。
最早怀抱科学目的访寻天台梵本的学者,是英国著名传教士、汉学家艾约瑟(Joseph Edkins, 1823-1905)。在其《支那佛教论》(Chinese Buddhism: A Volume of Sketches, Historical, Descriptive, and Critical, London: Kegan Paul, Trench, Trübner, & Co. Ltd., 1879)一书中,艾约瑟提到自己曾与两位友人游历天台山,发现《天台山志》所提“贝多叶经”依然存在,只是由于国清寺发生过火灾,贝叶经已经转移到高明寺。当时的寺僧无人能够说清这些贝叶的历史、经名和内容。艾约瑟特别请人抄写了一份,寄给英国印度学家、牛津大学梵文教授威尔逊(Horace Hayman Wilson, 1786-1860)研究。由于书手抄写错讹太多,结果完全无法释读(Chinese Buddhism, 1893, 2nd edition, pp.137, 176-177)。
通过艾约瑟这番介绍,天台梵本开始引起西方学者注意。最早详细介绍和释读天台梵本之人,是德国印度学家、哥廷根大学梵文教授基尔霍恩(Franz Kielhorn, 1840-1908)。季羡林(1911-2009)1935年10月留学哥廷根时,基尔霍恩早已去世,但他开创的梵文研究传统,却由奥登堡(Hermann Oldenberg)继承下来,一直传到季羡林的老师西克(Emil Sieg)和瓦尔德施米特(Ernst Waldschmidt)。季羡林曾说:“(哥廷根)梵文藏书甲德国,据说都是基尔霍恩从印度搜罗到的。”(《留德十年》,北京:东方出版社,1992年12月第1版,第49页)而他本人更是在基尔霍恩的《梵文文法》上“下过苦功夫,读了不知多少遍”(季羡林:《学问之道》,沈阳出版社,2002年2月第1版,第54页)。基尔霍恩撰写的《天台梵本考》(“Sanskrit Manuscripts in China”),初刊于Academy1894年6月16日号,同年转载于《英国皇家亚洲学会会报》(Journal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 of Great Britain and Ireland)1894年10月号第835-838页,只是删去了Academy上经过转写的天台梵本的梵文原文。下面依据《英国皇家亚洲学会会报》的节本,介绍一下《天台梵本考》的主要内容。
据基尔霍恩讲,他的学生A. O.Franke(即德国汉学家福兰阁,1863-1946)赴中国时,曾受其委托调查梵文写本存佚情况。福兰阁于1893年在天台山某佛寺(可惜没有交待寺名)发现藏有梵文写本。翌年4月30日,基尔霍恩接到福兰阁来信,其中说到:
迄今发现的唯一的梵文古写本,保存于宁波港西南约125英里处,浙江(Che-kiang)天台山(T'ien t'ai shan)林莽间一所佛教荒寺中。艾约瑟博士(Dr. Edkins)已于三十年前见过这批写本。去年秋间,我亲自去看了一下,现在把我那次考察的部分所得寄给您。该写本共有贝叶(palm-leaves)二十张,明显不全,我拍摄了其中一部分的照片,并抄录了其他部分。我寄给您的是第一张和第二张贝叶正反两面的照片,以及编号第24页的贝叶上面末尾数行文字的摹本(tracings),还有一张未编号贝叶上面文字的摹本。
如此看来,福兰阁天台山访经之旅,肯定是受到艾约瑟文章的启发。他在信中还提到,据寺中僧人相传,天台梵本迄今已有一千三百年或一千四百年的历史。
基尔霍恩依据福兰阁提供的照片和摹本,将天台梵本暂时分为A、B、C、D四种。A本和B本就是福兰阁拍摄的那两张完整的贝叶。编号第24页的贝叶上面末尾数行文字的摹本为C本,未编号的那张贝叶上面文字的摹本则为D本。基尔霍恩根据抄本所用字体研判,天台梵本的抄写年代应在公元十三或十四世纪。A、B、C三本所用梵文字体,带有明确的尼婆罗(尼泊尔)特征,这些特征最早出现于十二世纪后半叶的尼泊尔梵文写本中。D本所用梵文字体,与普通“城体字母(Ngar)”大同小异,似是大约十三世纪时流行于孟加拉部分地区的“城体字母”的一种特殊变体(何谓“城体字母”,可参看林光明编著《城体梵字入门》,台北市:嘉丰出版社,2006年4月第一版)。总而言之,天台梵本乃是来自北印度或尼泊尔地区,而其传来之时间决不会早于公元1200年(宋宁宗庆元六年,金章宗承安五年)。这就是说,到十九世纪末福兰阁拍摄照片时,天台梵本最多只有七百年的历史。寺中旧传“迄今已有一千三百年或一千四百年的历史”,实为无根之谈。
我们再来看天台梵本的内容。关于A本,基尔霍恩发现它通篇用Upajti诗韵写成,是一首佛赞。B本是一部佛典注疏,而其所注佛典乃用Anushtubh诗韵写成,为一部与时轮怛特罗(Klacakra-tantra)有关的密教典籍(基尔霍恩在这里参考了英国印度学家、剑桥大学梵文教授考威尔[Edward Byles Cowell,1826-1903]的意见)。在福兰阁摹写的C本那数行文字中,可以读出“Pundarka或SrPundarka所造Paramrthasev或Tattvvalkanasev”等字,这或许给出了B本所包含的那部密典的经题和作者名,或该密典注疏的作者名。至于未编号的D本,基尔霍恩说:“关于D本,我还说不出什么来,只想指出它含有迦梨陀娑三部大诗(Mahkvya),也就是《鸠摩罗出世》(Kumrasambhava)、《云使》(Meghadta)和《罗怙世系》(Raghuvamsa)的首行偈颂。”这里出现的“大诗”一词,是梵文诗学术语,相当于通常所说的叙事诗。最后这一重要发现,和本文要考证的陈寅恪从天台梵本中发现迦梨陀娑《沙恭达罗》片断一事,有着密切的关系。我们至少已经知道,天台梵本的D本中确实出现过迦梨陀娑的名字,而且还出现了他的三部梵文诗作的名字和首行偈颂,但《沙恭达罗》则未见任何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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