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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元朝，台州路天台县。
这一日，秋高气爽，风和日丽。
国清寺观音殿内，五十多岁的郭天旭和妻子二人跪在蒲团上叩拜，祈求上苍垂怜，观音庇佑，能得一子半嗣，继承老郭家香火。
“我昨夜做梦，一雉鸡入屋顶，后飞进堂前。渐又拍拍翅膀，挥着长长羽毛，眨眼之下，似乎有话和我说。但似乎我却什么也听不明白。而它则久久不忍离释。请问大师，此梦吉凶如何？”郭天旭拜完观音佛后就起身向方丈圆梦，听受教益。
“雉者，耿介之鸟也。正直而不流俗，非一般之鸟也。古云 雉有耿介之性,喻硕女有贞专之德。如今能托梦于你，必与你渊源非浅。试问郭施主，令郎令媛年龄几许？”方丈摸着下巴的白须道。
“说起此事让方丈见笑，我与内子婚配以来，尚无子嗣。如今五十开外矣 ，恐有负祖上英德。唉！”郭天旭满脸奈何，“今日正是求子而来。”
“施主休要灰心，昨夜之梦便是好兆头。尔今叩求菩萨，心怀虔诚，又怎么不为你家添丁呢?!”方丈微笑道。
“果如方丈所言，我定年年月月来此烧香，他日寺院但有所差，无不奉从。”郭天旭喜不自胜。
“施主言重了。“方丈道：“等孩子出世后，就取名雉真吧！”
“就依方丈所言，如此多谢！”
回到家没几天，果然郭夫人呕吐不止，请得县城郎中把脉，称贺不已，老房有喜，喜从天降。
“谢天谢地，老郭家终于后续有望了。”郭天旭暗喜。
一朝怀胎，十月分娩。但郭夫人痛了三天三夜还没有让小孩降生。看着冷汗如雨，痛不可当的妻子，郭天旭心如刀绞，恨不得自己替阵上去。可自古未曾见有男子生育，急得他像热窝上的蚂蚁团团转。旁边的接生婆也拭着脸上的汗，焦急不已。
只听得一声 “呜哇” 一个小生命出世了！
“是个囡头。”接生婆道。
“好，凤凰眷顾。只要母子平安就好！”郭天旭道。他突然觉的飞上了天，不知道从哪里提升了一口气，越觉得自己伟岸了。初为人父，始觉来之不易。
“不好，天旭，郭夫人大出血。”接生婆道。
“我去请郎中，这边你暂时照料！”天旭忧心如焚。
当郎中来到时候，郭夫人已经是面色苍白，连告别也没说一声，就撒手人寰了。
二
春去秋来，郭天旭已经两鬓斑白，但女儿也渐渐长大，父女相依为命已经十七载。按照国清寺方丈的意思，他给女儿取名为雉真。小雉真清秀俊俏，明眸皓齿，唇若樱桃，肌肤如有月华之皎白，犹清水出芙蓉。每入天台街市，富家子弟无不为之动容，一般过街乡野即使驻足一观，亦欣欣然，心中之喜，绕梁三日而不绝。故县人有言：古有桃源女，中有周幼芳（即严蕊），今有郭雉真。平日，她随父亲上田野干些活，晚上在家就摇起了那架祖传的旧织机。每个月，她还随父去国清寺去烧香祈福。
这一日也是随父亲去国清，烧香完毕，父亲和方丈闲谈，就约好在寺门口的丰干桥碰面。本来郭天旭觉得一个女儿家一个人抛头露面不是件耀门楣的事，但拗不过女儿的百般哀求，就应允了。
“只此一次， 下不为例！”郭天旭道。
“知道了，父亲.” 郭雉真应完，就转身出去了。
“郭施主，似乎令千金已到婚配年纪了。”方丈道。
“是啊，如今蒙古人当道，官宦子弟恐非我辈能攀，富家子第又是龌龊不堪，怎寻的一个好婆家，还请大师指点。”
“随缘吧。老衲寻思今天或有姻缘绽现。”老和尚微笑道。
“此话怎讲？”
“天机不可泄露，阿弥陀佛。”
且说郭雉真出了寺门，眼见得门前几棵参天大树上，松鼠自由滑串，好不快活。鸟声啾啾，寺院更显得清净。想当年智者大师能选此谷地为寺，独具慧眼。这时阳光只能在缝隙中露出一点点，正是个乘凉好去处。此时正值初夏，天开始变热，一只只蝴蝶从赭溪岸的花丛中翩翩起舞。溪上嬉戏的孩童正捉着蝴蝶玩。郭雉真坐在桥石上，忽然看见有一个年龄和自己相仿的后生从桥下出来，他似乎早知晓桥上有人,也仰头望。四目相对间,好俊俏的后生！郭脸上泛起一阵红晕，她素来无此感觉,好似小兔子在心头乱蹦. 但她开始喜欢上这种莫名的感觉。小后生也惊羡不已，桥上的是天仙下凡吗，顿觉如堕五里雾中。好想寻个机会说句话也是件美事。
“ 哲城大哥，这里有只好大的绿蝴蝶，快来抓哪！”一名小孩向小后生喊道。
“哦，我马上来！”这位被叫做哲城的后生如梦初醒，转过身，依依不舍，走向了小孩边。
“喏，那只大蝴蝶！”
哲城循着小孩手势，果然见一只绿蝴蝶，叮在一边石棱上，不时得意的摇曳着它那骄傲的翅膀。
“真是千年一觅！不过不可以弄疼它！”他吩咐几个孩童。“好好带回家去养。”
终于一个小孩抓到了那只蝴蝶，但不经意间一松手时又跑了。
“它跑了，呜呜！”有小孩哭了，“快追！”
绿蝶在众孩童的靠近时候收到惊吓忽地起来，摇摇直指桥头。最后她停在一棵松树上，倏然间一只松鼠直窜过来，惊走了蝴蝶。等哲城几人上得桥来，它竟然落在郭的肩上。这蝴蝶真漂亮，郭满心欢喜。
“这是我们的！”一个小孩道。
“算了，你抓走吧！” 哲城对郭道，暗喜终于逮到说话的机会了。
“那他们会哭的！”郭道。
“我买糖给他们吃，没事的。”遂转向众孩童：“哥哥买糖给你们吃，不过蝴蝶就送给这位姐姐，怎么样？！”
“好艾，有糖吃了！”小孩们群呼雀跃。
“我不抓走它， 我要放了它！它应该到自己喜欢的地方去。”郭道。“你可曾听闻千古绝唱的梁祝情话吗？”
“看过戏。这只蝴蝶也许就是祝英台，呵呵”他笑得有些腼腆。
“我想也是，那就让它去找它的梁哥哥吧！”
蝴蝶飞走了，小孩们又去溪边玩。俩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叫哲城 住在哪里啊？”终于还是郭先开了口。
“四方塘，我叫赵哲城，字宜震 ，你呢？”
“我叫郭雉真，住城隍巷（今民主路）。你喜欢做些什么呢”
“我从小喜欢舞刀弄棒，希望长大后能当将军，为汉人争口气 。我以前读过书，但父亲说，现在是蒙古人的天下，我们汉人当官没有出头之日。”羞涩一笑，“不过我也不喜欢读书。”
“当将军那你也得先当蒙古人的兵啊，而且也要熟读兵法才行。”郭接口道。
“这也是无奈之举啊！所以我想先当兵。但父亲不同意，因为我们赵家祖先是皇室，宋太宗赵匡义。试想，宋灭亡才五十多年，而子孙就甘屈于敌人统治之下，当元朝的兵，于心何安？！”
“昔时皇孙胄，今日贫民身。但我觉得你父亲说的不全对。王朝兴替是常事，不然现在还是秦始皇的后代在做皇帝呢。”
“你也这么想的吗？”赵哲城有些激动。
“嗯！我也略懂书数。想办法说服你父亲吧，我支持你！”
“谢谢！”
宋朝自太祖赵匡胤建国以来，逾三朝，真宗时与辽人签“檀渊之盟”，虽换得一时太平，但国势却日渐颓废。历代皇帝皆以此效仿，妥协为尊，疆土日蹙，偏安一隅。终至金人入侵，皇室南渡，数以万计文武大臣随驾南跸。名为迁徙，实者逃亡。那时的天台，也就迎接了许多皇孙贵族。比如高宗护驾柳宗猷，随即得皇帝赐封土地，在此定居。宋太宗之后赵士伫也随驾逃至天台，遂占籍。此时至南宋灭亡已经有五六十年，可怜那些遗老遗少还是惦记着前朝的皇恩浩荡。
赵哲城突然对眼前这位年龄相仿的女子特别好感，并不单单因为他那种脸上的清纯脱俗，似乎是早已相识，知无不言的故友。心想，如果日日能在一起，谈古论今，风景这边独好！
三
赤城山，又名烧山，丹霞地貌，烈土如焰。每当旭日东升或夕阳西下，云蒸霞蔚，光彩夺目。元邑人曹文晦形容为：“赤城霞起建高标，万丈红光映碧寥。美人不卷锦秀缎，仙翁泻下丹砂瓢。”故有“赤城栖霞”之称。据此可俯视整个天台城。
这里的梁妃塔尤其璀璨。此乃南朝梁武帝时岳阳王所建。据梁妃本是一赤城脚下一女子，和同村小伙相爱，逢武帝选美，被官员看中后强行送往建康，封为王妃。小伙千里寻至京城，奈何宫门深似海，守门士兵不肯让他进。他谎称是梁妃之弟以策相见，士兵死活不肯，还要问个冒充之罪。小伙一气之下，竟撞城门而亡。守门大恐，急忙奏报。武帝闻得此事，将信将疑：朕未闻爱妃有弟也。梁妃答曰，只是未曾提及罢了。真假与否，一看便知。梁妃出得城门，一看是小伙尸身，嚎啕大哭。乘旁人不经意间，也撞死在旁边石狮子上。岳阳王萧詧（即后来梁宣帝）游历天台时听闻此事，深为感佩，世间有情人莫过于生死相许，可歌可泣，于是命人塑造塔身纪念梁妃。
“我觉得此塔不应命名为“梁妃塔”。听完赵哲城梁妃塔典故，郭雉真道。
“为何？”赵哲城不解：“这七八百年来一直沿用至今，没有人觉得不妥啊”
“你看，既然是纪念他们殉情，不应该用梁妃这个名头”，郭雉真缓缓道，“因为这与两人世界是违背的，其显而易见。猜想当初岳阳王不可能逆爷爷的风而成就一个普通百姓全节，所以只得顾全爷爷用梁妃。而梁妃当然不能成为小伙之妻，试问天下谁敢与皇帝争女人呢。若要纪念其真情，又岂能贪着名头之利。她应该是民女， 而不是一个王妃。民女是小伙的民女，梁妃是皇帝的梁妃。这女子并非为皇帝殉情，而是为小伙。”
“言之有理，用梁妃，是名不正言不顺！”赵哲城笑道：“看来你不是一般女子。岳阳王真是百密一疏，我愈加佩服你了。依你之间如何取名最佳？！”
“如果我是岳阳王，用梁妃的本来名字吧，不会有争议。”
“对啊，两边兼顾，中庸之道。你真才女也！”
“过奖了。对了，我今天还好有表姐一起，说是来塔游玩。那是为掩人耳目，我爹知道了一定不会放过我的。”
“你放心，我会守口如瓶的。”她表姐从树荫中钻出，站在一块大石头上。笑嘻嘻说道。“私会情郎，宋人评话书中经常有的，我也看过。”
“你胡说什么呀。我和哲城只见过一面而已。”
“我胡说，见过一面就神魂颠倒，寝食不安？！我看哪，赵兄弟，你赶快挑个良辰吉日娶了，不然凭我妹妹的身貌，早就成抢手货，今后表妹的官人未必就是你了。”
回途中，赵哲城一直思忖郭表姐的话，心扉不开。进得家门，父亲赵明辉瞧出了端倪，他如实具告，并说非她不娶。
“这有何难，咱们家境略比她家好，也不算辱没了她家。再说为父并无门户之见，找个媒婆去一趟就是了。” 赵明辉道。“另外听你一说，她倒是个奇女子，如果家中飞进一只凤凰也是我们赵家之福。”
“谢谢父亲！”
“这件事还是我和你做媒婆的姨妈去商议好了！”
赵哲城的姨妈住在蓝田叶，原来是烂泥田，早时称滥田叶，后觉得村名不雅，就依谐音改为蓝田叶。南宋平章贾似道曾建宅邸于此。
“这事情恐怕很难，我们做媒婆的都听说郭家，无论富家子弟还是官宦人家都被拒之门外。真搞不懂郭天旭心里，到底要怎样的男子才算乘龙快婿。”姨妈道。
“小儿和她女儿曾有几面之缘。而且谈吐投机。是不是从中可以......？”
“姐夫啊 ，你是不是糊涂了啊。本来男女私自幽会为情理所不容，这种话怎么能轻易说出口呢，岂不适得其反。除非生米煮成熟饭！”
“不可，姨妈。我怎么能做这种苟且之事而坏雉真声誉呢！”赵哲城始终听他们说话，这时插上一句。“男人倒没什么，而对于女人是毁灭一生之事！爱一个人，我会在乎她心里所想。倾出全力爱她所有，身体，名声，前途，命运，皆不在话下。”
“很好，你既然这么有心，懂得设身处地为别人思量，我相信如果有人嫁给你是幸福的。姨妈多费点心也是值得的。”
城隍巷，有“脱落张”祠，是纪念南宋范阳抗元名将张世杰的。张世杰自广东厓山一战失败投海后，其妻（宁海籍宰相叶梦鼎之女）叶氏携次子张舜功几经辗转至天台。县人亦建张世杰衣冠冢于祠墙下，纪念这位英雄。叶氏死后葬在老天台中学体育场一带。街巷边还有“孝义桥”，南宋时一位叫潘成丑的小伙背负病母看郎中，路经此地，遭贼围堵，贼欲杀其母，子愿以己身换之，贼感其孝，遂放其行。贼亦改邪归正，浪子回头，重新为人。有人就命此桥为 孝义桥。
郭雉真的家就在城隍巷。听得有媒婆来临，起初郭天旭并没有太多兴奋。但一听说是赵家托人来，就马上迎接，而且相谈甚欢。
“令嫒和他有数面之缘。”媒婆在三寸不烂之舌之后最后加上一句。
“原来国清方丈说的姻缘就是他呀！”郭天旭自言自语，“姻缘乃天意啊！”
四
“ 我们现在可以正式来往了！”赵哲城道。
“是啊，以后不必偷偷摸摸的去赤城山，也经常在这华顶看日落日出，杜鹃花开。时节到了还可以去采云雾茶。”
天台山以华顶居中，四周绵延，若莲花之状。
“是啊，我在想最浪漫的事情就是在这华顶上和你一起采云雾茶了。我曾经看到过一对夫妻，戴着斗笠，穿着蓑衣在一片绿油油的茶园里采摘着茶叶，偶尔还相视一笑，幸福其实很简单。”
“你想得美！”郭娇羞无限，依偎在赵哲城的怀里。
石梁离华顶不远，可是他们到达时候已经下过雨。路面湿滑，但为一览飞瀑之势，摸到了潭边，只见得浪花万朵，似堆雪撒珠。据说此处终年不绝，故有“冰雪三千尺，风雷十二时”之说。邑人潘耒在其《华顶》一诗中，有“峰峦一一插霄汉，涧瀑处处奔虹雷”。瀑布上的石梁桥可谓绝无仅有，并非人工之桥，看似两块龙舌拉而接之。
正当赵哲城看得入神，忽听扑通一声，转眼一看， 郭雉真已
跌入潭中。赵哲城不假思索，随即跳进潭里。所幸潭水不深 ，很快的背着她摸索着石头上了岸。
“ 怎么会掉下去的呢？”
“石头好滑！”
“答应我，以后不要让我担心好吗？！”
“噢….”他的贴心让她一时不知所措，缓缓低下了头，“你也一样…”
“ 如果我能七十二变就好了，当你跌下去的时候，我就变成床，让温暖包围你。”
“什么时候嘴巴抹了蜜啊，不过我喜欢这句话。”郭暗喜道，“就是你不在，我也不怕，因为我是小龙女，区区小潭怎么能难得倒我呢。”
两人相视而笑。
一日，郭雉真上山采茶不小心被蛇咬到了左手，休病在家。赵哲城知悉此事后打着火把上山寻药至深夜，但右脚也被蛇咬伤。相顾之下，互相怜惜，感情日久愈笃。
郭雉真出嫁是轰动大街小巷，当然也有人冷嘲热讽的。很多人以为，如此美貌女子应该攀龙附凤，图个富贵为上策。也不知道多少达官显贵，富家子弟的媒婆踏破门槛，均被郭天旭婉言谢绝。唯独赵家，敬其是皇族血脉，亡国之恨，记忆犹然。而赵家儿郎生的眉清目秀，和郭雉真情投意合，正自匹配，何乐而不为也。
郭出嫁一年，产下一子，三年一女。三年郭父天旭因病去世。郭家自此中落。又一年，赵父去世。此时赵哲城已经成为千夫长李奇手下一士卒。丈夫出行，郭将家照料得井井有条。当隔壁邻舍的阿婆大妈出去时候，如是落雨，她就代为收好衣服，等她们来时再一一送还。自此邻家皆当面夸赞，赵哲城娶了个贤内助。赵亦喜在心里。
五
且说千夫长李奇，生性狡黠，喜好美色。听闻属下赵哲城之妻秀色可餐，心痒难遏，觉得寻个机会见上一面。恰好赵哲城病倒在床已经有好几日了。
“以探望为名定可窥美人一斑。”他拿定了主意。
他和随从二人来到四方塘赵家，径走哲城家。哲城正躺在床榻上，似乎病得不轻。看见李奇进来，赶忙起身请坐，称谢不已：
“大人，劳你百忙中亲自看望，哲城实在过意不去。我希望赶快除去大病，马上去军中效劳。”
“军中尚无大事。看望属下也理所当然，军无士不立，你们当中有一人生病，我都觉得芒刺在背，睡不能寝。”
“大人如此以身作则，体恤下属，小人能在大人麾下，实在三生有幸。”
“不必客气。不过你怎么一个人在床榻之上，难道无人照顾吗？”
“大人有所不知，我家娘子携同两个孩儿已经去国清寺求佛去了，希望我能早些痊愈。”
听得这话，李奇满心欢喜，在国清寺总能看到赵家娘子的庐山面目。
“夫妻情深，你家娘子实在是有心之人哪！这样吧，我军中尚有些事情，就先回去了，你好好养息，不能亏待了身体。”
“谢大人，大人慢走。”
且说李奇和随从出了四方塘街，骑马径奔国清寺。
国清寺内，大雄宝殿前，炉内香烟袅袅。郭插完一柱香，一手牵着一个孩子步入殿内，见佛就拜。国清有五百罗汉，观世音等佛，金身在座。据说五百罗汉乃西汉初齐国五百勇士因不愿受高祖刘邦招降，慕天台山之名，就躯舟自山东漂海长涉至此，隐居修炼成佛。据说，县人济公和尚即是伏虎罗汉转世。坦头镇伍百村便和这五百罗汉深有渊源。
“诸佛在上，民妇郭雉真携子女叩拜。望诸佛一同保佑我家官人，四方塘街赵哲城能够早日脱除病苦，感激不尽。”
“我家官人，知书达理，秉性纯良，爱妻儿甚过己身。”
。。。。。。
李奇听的真切，暗暗斜观其容颜，果然美娇娘。顺便上得前去，也装欲朝诸佛叩拜之状。郭雉真拜毕，起身回返。见官家模样的人现身眼前，一瞥而过。李奇忙赶上去搭讪：
“你可是赵夫人，闻名不如见面。在下千夫长李奇。我刚去过你家看望赵哲城。”
“原来是李大人，我替我家官人谢谢你。”
“些须小事，赵夫人何必挂齿。再说属下有病，理应如此。”李奇边说边笑嘻嘻地盯着郭雉真，弄得郭神态惶惶然，慌忙中说：
“大人在寺内多溜达，民妇家中有事，先行告退。”
“赵夫人慢走。”
目送郭雉真背影远去，李奇嘴巴嘿嘿两声，旁边的随从听得都有点毛骨悚然。
“都说天台宋时严蕊美貌，我觉得她才是天生尤物，不可多得。”
“大人，我先前也见过此妇，也觉得真是仙女下凡。”随从附和。
宋时严蕊， 天台人，曾为营妓，台州知府唐仲有宠之。有正和理学朱熹有隙。朱熹以他事陷有正入狱，严蕊亦不能幸免。朱熹以严刑逼供，严蕊曰，小女子为妓，与知府有滥，自是难免。但不能因此胡言而屈士大夫之志，虽死不能诬也。后岳商卿感其事，令释，命其作词一首，词曰：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又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自此， 她被除去妓籍，终于嫁赵姓宗室为妾，功德圆满。
“如此美妇，怎么能屈就在一个士卒家里呢，上天太不公平了。”李奇自言自语。
随从马上明白过来，忙说道：
“大人，你初来咋到不知，天台民风强悍，少有不意，便生事端。”
“说的也是，我想一亲美人芳泽，你可有妙计？”
“调虎离山！”随从耳语。
且说离县城八十余里，有一地方曰杨家岙村，离台岳宁海王爱山才十里，入县城须得攀爬崇山峻岭。可经东门岭入欢岙，出欢岙口折行才能到县城。宋仁宗年间，兰溪进士何邵徽被奸佞排挤，满门被抄，闻得风声，举家亡命。但还是被追杀几尽，一女逃至山洞，随即见蜘蛛网盖过了洞口。官兵思无人，方才得脱。何女出洞口，见一山像蛇头颈，就在此定居下来，并用余钱请人开垦荒山成田，此后，有人入赘，何姓留传。此村最初就叫蛇头颈。清同治年间，太平天国（乡人称长毛）和民团曾激战于此。元顺帝至正年间，盗贼四起，这里也成了群盗聚集的场所，因为地利，交通不便，官府几乎无人问津。
赵哲城的病终于痊愈了，这日天气爽朗，他想一试身手。一根长棍早已使得娴熟，点，撩，扫，砸，虎虎生风。当年赵匡胤就是凭一蟠龙棍横扫天下，创立宋室。在蒙古人眼里，汉人是最下等人。元朝的台州路，汉人不得私自藏兵刃，十户人家用一把菜刀，还被铁链拴在柱子上。所以，在家习武之人只得用木棍，木刀剑之类替代。不过，此时的台州南拳也开始兴盛，世事此消彼长。
“ 官人，你没事了，又是精神了。”郭雉真喜道。
“ 娘子，这些日子多辛苦你了。我今日又可以回军营报到了。”
“ 看你欢喜如此，不过大病初愈，尚需调理。”郭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但不知为何，我今日总觉有点心神不宁的样子！”
“ 别胡思乱想了，一切无虞，我今天就要去报到了。”赵哲城安慰道。
晚上回家，赵哲城告诉了李奇的一项命令，说是命其去杨家岙村剿匪。路途遥远，还要驻守那里半年之余，始有人替。
“去吧，虽然我担心你身子没恢复，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如果能替地方靖安，造福百姓，为妻也引以为荣。”郭道，“家里事情我会照料妥贴，官人勿念。”
六
再说李奇自从赵哲城前去杨家岙后，感觉心里像落了块心头大石，飘飘然如抱十世单传。他一忖到可以往美人家中一饱艳福，喜不自胜。郭雉真乃独生女，娘家无人，亦无人主持公道。赵家更不必怕，想当年，伯颜将军还建言朝廷厉杀汉人五大族，其中就有赵姓。不过虽然眼看就要吃到天鹅肉，还是小心翼翼，他嘱托亲随，不能声张，守口如瓶，这才洋洋得意牵着一马，骑向郭家。
是日，郭雉真正带着孩子在门口玩，儿子已经六岁，女儿四岁，正是元顺帝至正五年（1345年）二月。李奇突然造访，郭雉真有些惊讶，不过还是尽地主之谊。天台的习俗，第一次款待客人，鸡子茶，如今略简却是云雾茶了，天台山出产的茶之所以被称为云雾茶就是因为“天台山雾悠悠,大伏暑天如寒秋,四季云雾泛浪头”。当然茶后就是点心，点心是天台各式美食，因时境而异。
“郭美人好厨艺，一碗鸡子茶甜而不腻。”李奇称赞。
“大人过奖，民妇这点微末不登大雅，在天台民间几乎人人会。”
郭雉真听到叫郭美人，空气中隐隐闻到一种异味。忽然想起在国清寺时候李奇看他的眼神，心觉不安。
“不知道大人可有我家官人的消息？”
“郭美人真是有情人哪，始终不忘打探你家官人消息！”
喝完茶，李奇掏出几颗糖欲哄两个小孩出去。
“母亲教诲，不能轻轻易受人东西！”两小孩齐声。
“我是你父亲的朋友，也就是你母亲的朋友，对吗？”
两小孩还是不肯收受，李奇似乎有些不耐烦，阴阳怪气得说道：
"赵家真有家教啊！”
郭雉真见李奇不悦，恐生事端，忙向儿女道：
“还不谢谢李大人！”
“ 谢谢李大人！”他们似乎若有所悟，就接下了糖分着吃，一边蹦跳着出门玩耍去了。
“都是民妇管教不好，大人莫怪！”郭雉真道。
“小孩子就是这样的，嘻嘻！”李奇瞅着道，“郭美人！”
“大人见笑了，天台美女多如是，美人二字，民妇愧不敢当。” 郭雉真低首，躲开李奇的目光。
“我所见中，你是天下第一绝色。可为何甘愿委身于区区一个小卒，不如跟了我，吃香喝辣，将来还前途无量。”他说完，顺手去按她的肩膀。郭雉真一闪，霍得一声跃开。
“大人请自重，区区民妇何足大人如此不顾身份。古人云，发乎情，止乎礼。况且我家官人对我情深意重，我一生追随他，矢志不渝。”
“你家官人？他只不过是我麾下一个无名小卒。我可以让他当兵，但我也可以让他当不了兵！你最好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给你三日时间考虑，三日之后，我定当再来拜访，哼！”李奇随即翻脸。
李奇走后， 郭雉真心里懊恼不已，若从了李奇则不贞，以后亦无颜面立足于世；不从唯恐李奇以他事加害官人。次日，她写了一封家书，托人捎至杨家岙兵营，一则鼓励官人为民尽忠，二则暗喻名枪易躲，暗箭难防，尤其防范李奇不轨之心。赵哲城也是老实之人，这番话听得一半，另一半只当是娘子关切，未作细究。
第三日，李奇果然如期而至。
他大踏步走进赵家，径自坐在高竹椅上。
“郭美人，想好了吗？！”
“有什么好想，可杀不可辱。”郭毅然拒绝，站在屋柱旁。
“如此佳丽，我怎舍得杀呢， 嘻嘻！”李奇说完，起身往郭雉真逼过去。
“你别过来，再逼近，我就撞死在柱子上给你看！”
“好，妩媚温柔的女子我见之甚多，但三贞九烈的恐怕就只有你。不过我有耐心，你总不能不在乎你家官人的生死了吧？！”
郭雉真心头一震，似乎榔头重击。
“你想把他怎么样？！”
“战场无情，哈哈哈哈！”李奇一阵狂笑之后，大摇大摆走出了门。
郭雉真暗暗垂泪，官人尚在远处，但即使在此又能怎么样呢？！官人是他部下，官字两张口，无法和他斗，恐怕家庭从此就永无宁日了。
自此，李奇三日两头来赵家，百计调戏郭，郭毅然不可犯。这逾发使得李奇心中不快，觉得赵哲城无资格配得上郭美人，更将所有的积怨一并压到赵身上去，不除亦不休。
七
杨家岙处前面二十里是苍山，“苍苍接汉”，翻越后山即可遥见华顶，乃泳溪之始。赵哲城虽只是一士卒，但少时熟读兵书，以为可以设伏剿匪。官兵屯于三角坝龙洞，居高临下，易守难攻。匪徒大多来自宁海，他们自从官兵一来，就退居离此十几里鸡冠尖，伺机而动。但经常往天台宁海边界区骚扰，劫掠不止。因为四处是山，官兵人不多， 取守势，生怕中了埋伏，全军覆没。
元庭守军百夫长胡易仙正踌躇间，忽见一新士卒正在一块沙地上画军事地形，大奇，就上前看个究竟，正是赵哲城。
“ 你叫什么名字？”
“回大人，小人赵哲城，字宜震。”
“你就是赵哲城？！"胡易仙似乎寻到人久觅之人，但马上掉转话头，“你有何妙计，如能克敌制胜，本大人一定重重有赏。”
赵哲城有点诧异，但不便细问，回应道：“大人，盗匪三千，而官兵才五百，只能智取。你看，在泳溪上游预设一个大池塘，塘沿设闸，蓄水近溢。然后诱敌来犯，故作畏惧散势，等到我军士兵全部过水，敌见我溃不成军，必定追击。等敌军后尾全部入水，上游开启闸门。大水汹涌而出，定可全歼敌军。”
“妙计，”胡易仙道。“昔日裘甫三溪之战，以退为进，大败唐军。今日我们也效仿，为了能假戏真做，我们还得先撤，让人放风出去。说是大部分元兵回县城享福去了。”
赵哲城又做叹息之状。
“既然能胜，何故叹息？”胡易仙不解。
“盗匪中虽不凡大奸大恶之人，荼毒百姓，祸害乡里。但毕竟都是穷苦出身，逼上梁山。因此我深为刚才一时之口快后悔。”
“你心地善良，不错。不过我答应你，尽量招抚为上，兵刃相见为下下策。即使战场胜利，我不伤俘虏。”
“谢大人。”
盗匪以为官兵人员少，不但不肯受降，甚而倾巢而动，企图一举将官兵赶出杨家岙。不久果然中计，下鸡冠尖后，到杨家岙就遇到了官兵，初次交锋，官兵佯装失利，往溪对岸逃亡。等官兵上岸，盗匪也在一刻钟内全部入水。忽然哗然一声巨响，大水从上游汹涌直扑而来。盗匪来不及喊救命，就被水势撞倒，瞬间被水淹没着不计其数。元兵大胜。
在庆功宴上，胡易仙当众夸赞赵哲城，并决定回去后好好为其邀功。
第二天，胡易仙给赵哲城看了早前李奇的一封书信，大意是设法让赵哲城战死在和敌人交锋上。当时胡不识赵哲城，对这种卑鄙伎俩也笑而置之。赵看了也忑忑不安，本来无怨无仇，何必要置我于死地，百思不得其解。但信中语焉不详，也瞧不出所以然。
“这封信我藏了几天，但觉得千夫长此举未免太歹毒了，他虽是我上司，但我不想见到这事情发生。”
“你留下来继续驻守一段时间！” 胡易仙道。“半年期限到，自然有人替你。那个时候我也知道些眉目，有计可使。
“我知道大人是为了保护我，但我担心我家娘子孩儿！”
“家人由我！有事情我会书信或者派人过来。”
“多谢大人！”
胡易仙一回到天台，李奇因怀恨在设计陷害，以其多年剿匪不力为由，非但不论功行赏，以私通为嫌，撤其百夫长之职，回乡养老。县令周琏一向糊涂，加上李奇平日贿赂打点，也将就着过去。所有平定盗匪的功劳全记在李奇身上，并上报台州路总管府。
八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不经意间，半年时间如白驹过隙般过去。赵哲城在杨家岙服役期满，欢喜着回家即可见的娘子和孩儿。这期间虽有书信往来，言词有托，但三言两语怎说得尽相思之苦。郭雉真始终报喜不报忧，对李奇欲加害己身之事一概不提，他始终狐疑，喜忧参半。这天，他攀岗湖山，涉东门岭，眼看就是欢岙谷地，绿油油一片，好一番丰收前气象。欢岙是南朝道教名人顾欢隐居此地而得名。这位高隐不仕、开启民智的著名学者，住楢溪上大吴村。《南齐书》本传称他晚节服食，不与人通。每旦出户，山鸟集其掌取食。他精解阴阳书，为数术多效验。他自克死日，临终前吟诵“精气因天行，游魂随物化”，死后身体香软，道家称之为“尸解”。人们将他涉足憩息的山水，称之为“欢岙”、“欢山”、“欢溪”。理学大师朱熹也为他题写了“圣教长辉”的匾额。从山巅俯视之，若大盆。明王士信，清齐周华皆曾慕名来此揽胜。清同治年间，太平军将领李一芸兵败于大余村，投潭自尽，此潭被称“长毛潭”。
闲话少提。时值元顺帝至正五年八月，天气燥热。赵哲城一边拭汗一边赶路，盼望岭边有个路廊，暂作歇脚，饮几口清泉继续赶路。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看到了新搭起的路廊，旁边还有淙淙流水。哲城大喜，跳进路廊，坐在一岩石上，这时他看见一个约摸五六十岁和尚也在路廊里。他盯着哲城很久，赵哲城有点鸡皮疙瘩，笑着说：
“大师，你这样看着我看嘛？”
“看你的气色， 好像有大祸临头啊！”
“大师，何出此言？”
老道士笑呵呵的摸着胡子不再言语。
“请问大师来自哪座法寺？”
“半山大智寺！”
大智寺离县东北周家岭约二十里的一半山腰上（今泳溪乡半山村），北宋太祖时建，后毁。
“在下赵哲城，恳请大师指点迷津！”赵哲城叩头。
“'哲夫成城，哲妇倾诚'啊，天意如此！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老和尚叹息。说罢，扬长而去。
“真是一头雾水！”赵哲城纳闷。
回到家已经下午。郭雉真听闻官人回来，喜出望外。延之屋中，泡上云雾端上来，赵一口而尽。
“官人喝茶何故如此，茶水是取之不尽的。”郭笑道。
“娘子，这些日子苦了你在家操劳度日，孩子们现在怎么样？！”
“他们都很好，出去玩了！”
“娘子，明天我到军营报到，你把我的佩刀放到大橱柜上。”
郭雉真依言将佩刀放在橱柜上，心忖， 私藏利器是死罪，还好他只是剿匪回归，也是受命来去不会有碍。明日复命之后 还是得存放军营。
郭出房间，见赵哲城满脸忧郁，闷闷不乐。
“官人，何苦郁郁寡欢？”
“娘子，我有一事不解。上次唯恐你担心，未在书信中提及。此次剿匪成功之后，李奇曾写给胡易仙大人一信，意欲借盗匪之手加害于我。我自问从无得罪于他，并无冤仇，他怎会有如此切齿之恨。再说我家人只有你和孩儿，孤儿寡母也没理由得罪于他!” 赵哲城缓缓道：“我既无百万家财，又无显赫身家，他应无觊觎之心，实在令人匪夷所思。这次倘非胡易仙大人光明磊落袒护我，几乎中其借刀杀人之计。”
“官人，都是我不好，差点连累你了！” 郭雉真悲戚，“我一直没告诉你，是怕你在外担心。”
于是郭雉真将李奇几次三番来调戏，而己誓死不从，李奇因此怀恨在心，想尽一切办法报复之经过一一道来。李奇认为，只有除掉赵哲城， 郭雉真一定会回心转意。可是他是上司，赵是下属，有什么办法呢。
“岂有此理，是可忍孰不可忍！”赵哲城拍案而起，“我这就去和他拼了！”
“ 郭美人，我来了！”忽然听到李奇声音。
“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好，来吧，同归于尽！”
“ 官人，别冲动，你先躲一下啊，想出个完全之策才行！”
郭雉真将赵哲城推进房间，让他躲进大橱柜后，然后关上门。
“你又来干嘛，给我出去！” 郭雉真呵斥。
“都半年多了，你还是一点脾气没改，我也够有耐性了。算算日子，你家官人应该快回来了。上次算他命大，胡易仙这个老东西没听我话，我把他送回老家养老去了。”
“ 胡易仙被李奇撵出军营了，怪不得这么久没有消息，太过分了！”赵哲城边忖，边摸到了橱柜头上的佩刀，攥的紧紧的。
“ 今天你若从了我，我对天发誓，以后不再难为你家官人。否则的话，别在天台混了！”李奇恶狠狠道。说完，便伸手向郭雉真脸上摸去。
突然，哐啷一声，房间门被踢开，一道白影直扑李奇。李奇闪身一避，躲开了这一击。缓过神才发现是赵哲城。
“你这恶贼，欺人太甚。调戏良妇，诬陷好人，还企图置我于死地，罪无可恕,拿命来！”话音甫落，又是一记力劈华山，砍向李奇。李奇信手抄起一把长凳，举起相抵，喀嚓一声，长凳断为两截。
李奇每次来李家，轻装便服，从无携带佩剑。但毕竟是千夫长，临敌经验丰富。眼见得打斗不可开交，他闪过一刀后，欲向门口逃串脱身。“ 别打了！” 郭雉真别哭边喊，“刀剑无眼，会出人命的！”
她想拉住了赵哲城，但始终不遂，只有在旁边哭泣。
李奇终于瞅中机会，逃出门去。赵哲城还想追上去，被郭雉真死活抱住，方才作罢。
“如此大祸，怎生是好？！” 郭雉真大哭道。
按照大元法规，下属持兵刃谋害上司，欲行不轨者，按律当斩。
“是我太冲动了，对不起娘子。”赵哲城丢下刀，紧紧抱住了郭雉真，“但祸已经闯下，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连累家人！你替我好好照顾好孩儿！我前去自首。”
“你以为你出了事，我还能置身事外吗？”郭雉真泪流满面，“我一个弱女子，没有了你，富家子弟还能不起觊觎之心吗？！夫妻之间，执子之手， 与子同老。即使不能，福祸与共，不相辜负！”
“好娘子！”赵哲城紧紧抱住了她，泪眼盈眶。
九
没多久，赵哲城被捕快带走了，未加详审即扔进了监狱。李奇在官衙打点上下足了功夫。下至差役，上至县尹，无一不收受其银两，监狱里伙食不得接济。李奇还唆使县尹周琏下令，周围邻居不得赠送衣食给郭家，违令者格杀无论。赵哲城的兵饷，本来尚可维持家计，如今生活拮据的赵家，犹似雪上加霜。郭雉真白天带着孩子去探监，晚上闭门摇起了织机，为赚生计，并夜夜以泪洗面。自此几乎无人来赵家叨唠，真是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大人，由我替官人死罪吧。”她跑进县衙苦苦哀求。“此事兼因李本官调戏民妇所致。”
“国法如山，岂容徇私！” 县尹周琏道。“你再在这里咆哮，我要治你诬陷朝廷命官之罪。”
不知道是几次跑进县衙了，鞋都几乎磨出洞了。每一次苦求都感动着周围的衙役，但慑于千夫长李奇和县尹周琏淫威，又拿人细软，不敢造次。
不久，台州路檄文调一黄岩州狱卒至天台，姓叶名纬钧。到天台后，叶见郭雉真虽神色悲戚，但犹如雨后梨花，美艳风采不减，而且日日探监，风雨无阻，颇为心动。暗想自己尚未娶妻，倘若自己能娶此美妇，夫复何求。
“尔等冤屈，我不知如何安慰，因为帮不了你。” 叶纬钧道，“我只能竭尽所能了。”
“多谢！”赵哲城道。
叶纬钧吩咐送伙食之人，每天多加菜肴，饭也不能马虎，且将赵哲城的镣铐枷锁卸下，并说：
“牢房之内就免除了这些铁枷！”
“多谢大人，我感激涕零，无以为报！”
“ 我也是深深被你们夫妻所折服啊！如果你信得过，就以兄弟相称。”
自此，赵哲城和叶纬钧无所拘束，狱中也快乐，不在话下。
一日，赵哲城见自己所卧竹床还青，节节生叶，完全是竹山上的活物 ，大奇，以为枯木逢春乃好兆头！于是所有的狱友齐来道贺。纷纷相信，不久之后皇上一定有大赦 ，大家出头之日不远了。好好服役！众以为赵哲城是救星。李奇亦来称贺，心却诡异。
不几日，狱中流言，说是五府官降至。五府官者，斩决罪囚者也。死囚者顿时又灰心失望。叶纬钧则暗喜，原来他才是散布流言的罪魁祸首。
“上个月刚刚被斩掉一批人，下一批到明年秋后才是。”赵哲城疑惑不解。
这时叶纬钧来到狱前，正告赵哲城，神色黯然，若有所思。
“大人，别难过，生死有命，福祸天定。”
“话虽如此，但你家妻儿怎生安排？” 叶纬钧假惺惺道。“都怪李奇这贼，目无王法，实在可恨！”
“我正为此事犯愁。不知大人有何办法？”
“你看这样如何，我无婚配，娶你夫人为妻，你家孩儿我视同己出，抚养成人，赵家亦香火不绝！” 叶纬钧不再讳言。
赵哲成默然许久，心属彷徨，脸上抽搐不堪。
“此事容我斟酌后一番再答复你如何？！”
郭雉真再次来到监狱，还是由叶纬钧引见。看得官人日渐瘦削，心中的酸楚化成了泪珠滑落在脸颊上，那张俏脸更显得楚楚可怜。
“吾之将死，奈何尔与孩儿无所依靠，所痛心也。我观叶纬钧品行善良，尚未娶妻，可做依靠也。他愿养育孩儿，如同己出。望娘子思量！” 说罢，掩面而泣。
“这么说来是叶大人的意思？”郭问道。
“是。。。我。。。自己的意思”，赵哲城支吾。
郭看着他失措的样子，早已瞧出八九分。叶纬钧按图索骥，换一般人，早已破口大骂，但叶毕竟有恩于赵哲城，郭只得暗自叹息。中华文明博大精深，中国人骨髓里根深蒂固的是：面子，恩典，命运。
"我堂堂七尺男儿，却不能保妻儿周全。所以......"
“官人，你别再说了。你因我敢跟李奇拼命，怎么会轻易舍得将我送人呢?!不言而喻。官人因为我容颜而锒铛入狱，我又岂能靠它苟活，所谓红颜祸水。我是不祥之人，不想连累更多人。我们自相爱至今，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人之相好，贵在同生死，鄙在半途而废。此生与君相识相知相爱，无人可替。雉真永无妄念，我只是赵哲城的郭雉真，不言悔改。”
句句至情，听得赵哲城百感交集，哽咽不能语。
十
郭雉真回到家，看见两个孩儿，心中凄然。
“你们的父亲将要行刑，娘也必跟随而去。但你们年幼，无依无靠，定会饿死街头。所以只有为娘先死，如果上天垂怜，一命抵一命，放你父亲出狱， 那也就是为娘唯一能做的。我现在准备将你们卖给别人，或许你们侥幸能够熬过去。但要记住，毕竟不是在自家，不能恃宠而骄。倘若天无绝人之路，你们长大成人，每逢清明在我们坟前，以卮酒祭父母，父母即知赵家有望后续绵延了。”说完娘儿三人相抱嚎啕大哭。
天台街上，路人络绎不绝。郭雉真跪求卖子女，很多人争相观看，她口吐冤屈，句句情理。看着孤儿寡母，路人大多掩面而泣。有善良富户，买下子女，并给了她三十缗钱。郭花了其中十缗买了酒菜，并携至狱中。
“叶大人对你不薄，酒菜可敬之。余钱你可以便宜从事。我找到一富家执作，不久就要开工，不能日日来看你，望官人自己保重！”
出得监狱，郭满腔悲愤，恍恍惚惚间不知道走了多少路。这里已是始丰溪仙人渡口（临海），水流湍急。溪床仅一木之宽，水势却犹如万马齐喑，人若近前，必定冲走。郭雉真站在渡口沉默着，脑子掠过了一幕幕，但稍纵即逝。这一年，她二十三岁，便要离开人世，心有不甘哪！
“苍天，你若有眼，能保佑我家官人不死，我虽死犹荣。”
“苍天，你若有眼，我郭雉真进水而风雨无阻。”
说完，她提起长裙，走进水流中，一直到水中央。奇怪的是，水好像对她格外宽容，没有遭遇到巨大的冲劲。她安然的坐下去，水势犹无物。漫过了头顶，她还是危坐如斯，纹丝不动。
这日正是至正五年九月初九（1345年）。县尹周琏得知大惊，亲自带人寻至仙人渡。渡口上早已人头攒动，拥挤不堪。闻得县尹来临，纷纷避让。周琏马上叫人下水去抬起，但水流很急，根本无法近身。有人建议，以木头搭桥可近之。但刚一放下木头，便被冲断，而郭之尸首岿然不动。现场之人以为神仙显灵。
“大人，不妨祭拜天地，请上天网开一面。另外，郭乃女身，应让女子靠前方才适合。”有下属建言。
“言之有理，取香来。”
举香祷告之后，命五名女子近前，果然水势缓和。将郭之尸首抬上岸。两张字条掉下来，字迹娟秀有力，虽已水湿，亦清晰可见。一张具述夫案之详情，最后写道：李本官之逼与夫之冤，虽不成章，达意而已。另一张则是写给赵哲城：
“ 夫君如鉴：夫妻相随六载，心无旁骛，情深意笃，奈何天意弄人，夫君受屈，为妻痛切。雉真先行一步，莫怪。倘能感动上苍，君侥幸存活，为妻无憾矣。尔后汝当辛勤耕作，赎回儿女，抚育成人。吾虽爱君，但人之真爱者，一曰两厢情愿，互不勉强。二曰互为长久，缺一不可。吾亦不能给汝长久。若君真能不死，当续弦持家，吾之愿也。不可悲切过甚，为妻九泉之下亦心安。不若，为妻亦悲伤，汝情何堪！切记，珍重！”
阅者无不声泪俱下，切齿大骂李奇不仁不义，恨不得分而食之。
厚葬郭雉真于侧山一块风水宝地上，周琏上报台州路总管府。总管府上报朝廷，朝廷派宣抚史彻查此事，得真相。赵哲城冤屈得洗，出狱，李奇被逮捕入狱，叶纬钧羞愧自杀，县尹周琏辞职还乡。富家亦还其子女，赵哲城亦再无娶妻。郭雉真被朝廷追封为贞烈女，旌其墓曰：“贞烈郭氏之墓。”
李奇乃豪夺。叶纬钧者，伪君也，其志巧取，真小人也。皆不可得，何也，人间真情非勉力可及。今世之男子择偶，皆以美貌为先，若非贤惠忠贞女子，倘逢此遇，大难临头各自飞，悔之晚矣。
[ 本帖最后由 lohow 于 2009-9-21 08:58 编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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