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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水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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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村的歌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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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发表于 2008-9-12 16:22:24 | 只看该作者

我为文学兄矣,惭愧惭愧,以后看全的。

22#
发表于 2008-9-16 10:45:46 | 只看该作者
写“屙光间”那一章真是精彩。

现在,村民还习惯于早晨在村中的屙光码上一字排开,

聊着邻里间的闲事。
23#
发表于 2008-9-16 16:30:09 | 只看该作者
发现看这个文字很累,看来我已经做不来天台人了。。。。。
24#
发表于 2008-9-17 20:56:24 | 只看该作者
水碓兄的文字,真好。
25#
 楼主| 发表于 2008-10-2 07:02:21 | 只看该作者

第六章

第六章


金花小妈家是热闹的。可隔壁再林婆家却是安静的,以至于现在的我很难在记忆里搜寻那空间的气息了。


再林婆家的整个气质好像跟石头村不是叠在一起的。


再林婆跟友清婆一样年纪,可她的儿子,再林只比我大四五岁。这么说来,再林婆是很晚很晚才生孩子的,这本身在石头村就不是个常例了。还有,再林婆老官也是在外面工作的,但不是在省城,而是在本地区的一个城镇里上班。不过,这样子,也已经了不得了。还有,再林好像从小就在父亲工作的那个城镇念书。怪不得,看上去,浑身上下都是白白净净的。白白的皮肤,白白的衬衫,有时还白白的运动鞋。石头村里的小佬人哪有这样白净啊,就那张脸,就已经让我明白,男小佬人也可以有一张白脸盘。


不单再林白净,再林婆也白净。


不单再林婆白净,整个房子也白净。净白色的石头一块块砌成的新屋,还有那同样净白色的半边围墙。


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家非要造围墙不可,或许在学哪个城镇房子的样子吧。石头村的房子是没有人造围墙的,有的只是木槿花自己蔓延成的篱笆,那也是木槿花一年比一年长得盛,最后干脆静下心来,往周围延展起来。


也许再林家起围墙的时候,想想自己的做法有点不同,于是就停下来了,于是也就成了半边围墙了。


再林婆家没有道地,房子前面只是一片平整的地,走几步就是未打磨的原生地了。他们家房子前面还种了小桑树,这也是跟石头村其他人家不同的地方,不过他们家是不养蚕的。种大桑树有的是,那样可以长桑椹。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种这种蚕吃的小桑树,或许是不想挡住房子前面的阳光。不知道。


再林家里也是白净的,屋灶是泛白的那种石板铺成,水泥地当然是白净的。还有那楼梯,不是木楼梯,而是石头村特有的白色岩头砌成的。走在楼梯上,等于走在石级上,还听不到那种咚咚的脚步声呢。还有那张大圆桌,大圆桌倒是大红的。大圆桌上放着一本黑色的书。那是再林婆的经书。


再林婆是石头村唯一的基督徒,也就是吃耶稣的。


再林婆不像石头村的人。但其实她是石头村的。再林婆老屋在二里弯。二里弯的老屋,老实说,比第橵汪破败多了。二里弯就在第橵汪的隔壁。两户人家,其中一户就是再林家。那里既比第橵汪小又比第橵汪暗,好像躲在第橵汪的余荫下生活似的。因为从第橵汪一家的后水门一跳,就能跳到二里弯的后水门。而二里弯也就一个后水门,可第橵汪有好多个后水门。


再林婆刚嫁过来的时候,我还没出生,我不知道任何事。后来,她跟老官去那个城镇住了起来。回来后就搬到上操场的新屋了。


或许,再林婆是个喜欢新事物的人。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吃起耶稣,不知道在去那个城镇之前还是之后。但是,有一点,全石头村的人都知道。自从回来后,再林婆不讲地道的石头村话了,到是换了一种语调,换了一些常用语,以及一些外来的词。比如她说“卬”时,会说“俺。”
说“介多”时,会说“介许多。”
说“怎装装”时,会说“怎办。”
说“怎火落”时,会说“怎样子个结果。”当然,人们说“观世音菩萨啊,阿弥陀佛啊”时,她自然地说“主啊!”
因为她是吃耶稣的。



跟城里来的友清婆比起来,同样是两鬓斑白的再林婆,前者是一种隐谧,后者则是一种生动。


自从我家开了小店后,我就能见到再林婆了。我在小店里只要头一伸,就能看到再林婆的房子,不过看不到任何东西,因为那个半边围墙正好对着小店方向。不过,只要我从小店出来,走到小店隔壁的屋灶间门口,我就能看到再林婆家了。


她跟有清婆一样,喜欢坐在自家的倒地上。可她没有坐在那儿念经。她只是坐在那儿,旁边一个针箜篮,做些缝补。而更多的时候,旁边是一个又一个的草编垫子,这倒是陪伴她的最长久的伙伴。


看上去再林婆有点与众不同,因为她经常看着天空发呆。有时,正当她的手飞快地在蒲草上绕着一圈圈黄白色棕榈叶的时候,竟突然抬起头看起天空来。一看就是一会儿,而那边刚缠绕紧的棕榈叶即刻松弛下来。等她回过神来,她倒也没有不好意思起来,反而说一声:“主啊,万物赞美你!”
于是,又拿起那松下来的棕榈叶,重新利索地绕起来。



再林婆看上去还特别爱干净。她家如此的白净估计也是跟她喜爱干净有关吧。因为别人家再怎么干净,屋灶上的石板条总有点尘垢或者总是有股抹不掉的猪食的气味。还有,灶山头上基本都是尘埃层层。有爱清洁的人是会经常打扫的。比如,木西奶奶的灶山头够清洁了吧,但是看上去还是黑雾雾的。可是,再林婆家的屋灶板,灶山头,都是白净得很,这不是跟她不贴灶君菩萨有关,实在是因为她太爱清洁了,每一天都会四下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用她的话说:“耶稣中意干净嘎。”当然这是再林婆吃耶稣后的话。至于拜菩萨时期的再林婆,那时她正好住在老屋,那时我就不知道她的灶山头到底是白净得一尘不染,还是跟别人家一样,贴着灶君菩萨,个个山头堆积着厚厚的扫都扫不掉的尘屑。我想应该也跟别人的一样吧,毕竟那是好几代人的老房子了。


再说了,石头村人只要一说到再林婆,就说:“介葛人,怎法阿介鲜索?
“鲜索”给与再林婆实在是一个贴切的说法。石头村的语汇确实形象,就说这“鲜索,”
鲜,鲜活也,多边则鲜活也;索,利索,灵活也,这样一来,“鲜索”非再林婆莫属了,因为大家实在是忍受不了再林婆自从那个城镇一住,回来后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不说口音一副城镇腔,不说说话里还用了城镇话,单说她的一些言行,一个“俺在介葛镇的时候。。。。。。”一个“介葛镇弗是介做法。。。。。。”
一个“俺葛村老实弗干净啦。。。。。。。”石头村都存在千百年了,就这么个月客人,住了一会城镇,就看不起石头村来。但是,大家到底没有跟再林婆计较,毕竟是月客人嘛。只要有人“鲜索”起来的时候,有人就会说:“相喀相喀,装了跟雪花/再林婆样!”又比如,我去城镇念书的时候,离开的第一天,我婶婶就跟我说:“你等转眼回来时,还跟再林婆样否?人相弗来阿嘎?”我学着电影里的英雄说:“你们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生是石头村人,死也是石头村人。”
于是,周围的人都夸我,说我从小到大,就这句话说得最好听最懂事。



还有,再林婆喜欢新潮事物也是石头村人所周知的。像金花小妈一样,再林婆也是从更深的大山里嫁到还是山村的石头村。但是,不管怎样,她嫁给了一个吃公家饭的人,而且命运要比友清婆好多了。她可不会像友清婆那样隐忍地过日子,她可要过得像个人样。拿她的话说:“做人一生世,葛日子拔要一日是一日。”
她的“一日是一日”可不是静止的日子。对她来说,要活在当下的每一日里,昨日的不快与忧愁已经属于昨日了。她发现过日子里衍生出来的一些事好多到最后自然而然地解决了,当时你怎么着急怎么愁心都没有多大用处,不如走一步算一步,古老话有道理嘛:“船到桥头自会直。”于是,对她来说,每一天高兴不高兴是很重要的。而高兴取决于每一件事的井井有条,如果中间哪一件事出岔子了,她就会觉这一天活得像堆乱麻。既然是乱麻了,也就不像一个人的体面样了。



其实,再林婆做事井井有条倒是没有变过,这是她住新屋前就有的习惯。前面说的“做人一生世,葛日子拔要一日是一日”倒是她从那个城镇回来后的讲法。拿她的另一种讲法:“耶稣讲了,每日要喜乐,百事弗用担心,耶稣都会担当嘎。”



人们听了,就会说:“雪花葛人老实鲜索啦,假使渠弗能生小佬人,相渠还担心弗?讲了比唱起来还要好听噢。”
又有人说:“耶稣要渠喜乐,渠有命喜乐,渠葛命好,假使渠嫁给友清那爸葛种人,相渠还喜乐弗?没吃过苦当然喜乐了。”



可是对再林婆来说,一个人的命好不好,以前拜菩萨时,她会觉得一切都注定的。可不管注定与否,她觉得命运多少跟一个人性格有很大关系。她从小就没有读过书,不识一个字。可是,在那到处是竹林的深山里,她也有自己特有的知识。从小母亲就跟她说,一个女人的命,就要看她嫁的人了。她听进去了,同时她也观察周围囡囡一个个的命运。从她们身上,她知道一个女人必须要学会厉害做人,否则只能吃尽没人同情的苦。


她知道,一个大山里的女人,一糊涂,一辈子给人做牛做马是天经地义的事,哪有自己说话的位置啊。自己也不是说想要多大的位置,但愿自己活得像做囡囡时那样,别人把你当人看。自己说话时,至少有人还会听一下。


老实说,做囡囡时,看到村里那些月客人,囡囡们对结婚多少失去了一点憧憬。在她们眼里,月客人一年到头忙个不停,生活里除了不停地劳作不停地怀孕不停地养育,似乎没有其它任何内容了。而人们说到月客人时,尤其是男人们,总是一副老大的样子。好像月客人的这种生活是天经地义的,好像月客人低人一等似的。囡囡们碰到给嫁人的伙伴当伴娘时,真是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真是不知道哭得是不是比笑得还要多。那时,她们何尝想成为她们每天看到的那副月客人样子呢,但是,她们心里多少有点忧虑。等到新娘子第一年回娘家时,大伙儿看到她还没多大变化。可是,等到大伙儿一个个嫁出后,某个时刻在路上碰面时,那时彼此才发现自己跟做囡囡时比起来,已经很难找到过去那副水灵灵无忧无虑的样子了。大家都变成月客人了。大家做囡囡时不愿意看到的故事又重复着在自己身上了。于是,大家心里只能默默地悲叹,这就是命,怎么挣扎,还是重复着上一辈人的故事。


再林婆也害怕,害怕自己,又是一个令正变成囡囡的小囡头们悲叹的月客人。我不要做那样的月客人,忙忙碌碌还要被男人看不起被年轻人悲叹。我不要像那些可怜的月客人。她们一年到头累个半死,如果碰到赌博的男人,等于掉到地狱门里去了。那些月客人,嫁了人之后,看看那样子,原来是那么邋遢的吗?做囡囡时,哪个有邋遢过啊!看看这些月客人现在的样子,为什么会这样呢?这还不是嫁了不好人家的缘故?


再林婆必须变得厉害起来。再林婆在她那个村庄里确实是个厉害的姑娘。瞧瞧啊,在她那个偏僻的山村里,她没有像其她姑娘那样早早地把自己嫁掉。她镇静地在家里做着姑娘,有时连她母亲都急了,但她相信,只要自己的要求并不是异想天开,总会实现的。她早就算过命了,算命先生说她的命很好,一生衣食无忧。她相信,她必须相信。否则,她也早早地嫁了。


后来,她终于嫁掉了。她从大山里嫁到石头村一个吃公家饭的人。那时,她已经二十六岁了,是村里的老姑娘了。


她的厉害不单是因为她能冷静地等待嫁个好人家。她觉得做人都要讲道理,有道理可讲,别人就可敬你三分。


一个女人,如果不讲道理,那也就没人听你的话了。你整天哭闹甚至喝农药上吊自杀,都没用。村里的人,不管是男是女,每年四乡里总有人喝农药或者上吊自杀,当时死的那几天确实是挺热闹的,问题是,不到一个月,日子又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一切都平平静静的,人们笑起来还是一个样,说三道四起来还是一个样。那家死了人的日子也没什么变化,最多苦了死者的小佬人。若是没有小佬人,人一死,简直是来无踪去无影。谁记得啊。再林婆一想起这种情景,后背脊禁不住有点毛骨悚然起来。


做人必须讲道理,不讲道理,是没有人把你一个月客人怎么看待的。不讲道理,不用说在外面,就是在家里,老官看你也只不过是个会烧饭会生崽的月客人而已。自己讲道理,老官跟自己商量也会变得越来越多起来。自己讲道理,别人若不知道,老官至少看自己跟别的月客人不一样。


再林婆确实是个讲道理的人,石头村的人也是这么认为的。比如,她家新屋旁边地里的番薯藤被隔壁金花小妈家的黑母猪出来放风时偷吃了,还被踩踏得一蹋糊涂。再林婆没有跑到上操场去骂街。她认为,一个月客人,要别人敬你像敬一个普通男人一样,道理是要讲的,但绝对不能骂街。一骂街,月客人就要被人当成戏场看了,一个人若有戏,不是那种跟男人乱相好的,就是那种撒泼撒野的。于是,再林婆从容地走到金花小妈那里,告诉她家黑母猪做的恶事,还告诉她家今年也就这爿地种了番薯,其余的都雇给别人了。不过,她说她也不用金花小妈赔偿什么,就是告诉她要以后看好黑母猪。黑母猪如果踩到别家的番薯地,那会怎么样呢?金花小妈自然心存感激,平常有什么好东西,也会给再林婆分一点。对再林婆来说,那是因为自己既讲道理,又识大体,人家才会往来。


再林婆住在老屋的时候,每个星期六下午都有等待的习惯,等着老官回来。问题是,有时她老官并不是每个星期都回来。再林婆在电影戏文还有四乡里经常能看到陈世美的故事。于是,再林婆决定要出去跟老官一起住。老官说外面都是集体宿舍,没有条件一起住。于是再林婆织草编织苎线采草药卖鸡蛋,还在娘家那边卖笋,一边把老官的钱管得紧紧的。最后,总算有一笔钱。她说她可以租房,她说她要让再林出去开开眼界,最好能在外上学,她说一家人要待在一块儿才享福,她说有她在身边,老官就不用老吃食堂了,吃食堂也花不少钱,她出去住,她烧饭,可以省掉不少钱。她给老官讲得好处滴水不漏,每条都是一个懂道理月客人的想法。她老官权衡再三,终于接她和儿子出去住了。


能出去住那个城镇,对再林婆来说确实是很荣耀的事。她觉得应该让大家尤其是石头村的男人们知道自己是非同一般的月客人,一个男人应当把你当回事的月客人。于是,在走之前,再林婆有意请同宗人家来吃饭,说是跟大家告别一下。至于其他人家,再林婆也是不嫌麻烦地一家一家告别过去。


当然,对于石头村的男人来说,他们好像早就知道这个月客人是厉害之人,也知道这个月客人喜欢让大家知道她所有光鲜的一面。男人们心里只会说:“葛个月客人惠是蛮惠,但是好像又太显了。人太显,也弗是很好。”
“假使卬娶了葛个月客人,人家又会怎样子呢?”
“葛个月客人懂道理是懂道理,可惜太要做出头鸟了,介之弗好啊。”
“假使卬娶了葛个月客,日子难过嘎。”



女人们心里当然复杂得很,有人羡慕有人嫉妒有人不屑有人祝愿。不管怎样,再林婆跟她们道别的时候,她们面上全都是一副舍不得的样子,嘴里自然不停地说“勿忘卬拉!”
一边还热情地立即烧起上好的红枣茶桂圆茶,甚者还烧起丰盛的菜肴来。似乎所有的女人们都会说:“雪花姐啊,你葛命老实好啦,你老实有福气啦。你总前世修来葛福噢。”
再林婆马上说:“你葛命也好啊。。。。。。”再林婆自然脑子灵光,如果那个妇人的老官不够好,她就会说她家的子女乖巧孝顺;如果那家的老官子女都不够好,她就会说她家的庄稼长得最盛了;如果那家老官子女庄稼都不够好,她赶紧会说她家的猪牛鸡鸭真是长得好哪,她会说,一份人家,这些家禽那样旺,你们家的好日子都在后头了。总之,再林婆也会投桃报李地把对方说得舒心起来。



碰到哪家妇人一看到再林婆的好命突然悲哭自己的苦命时,再林婆赶紧安慰。等到妇人平静后,再林婆马上给她讲起道理来。说这个命好命坏没有定数的,还说老佛都说了没有定数的。再林婆知道那家男人是什么样的人,因为在石头村,每个男人什么样,大家都是心里有数的。再林婆知道要改变那个男人是比蹬天还要难,那只能这个妇人来改变了。妇人的苦命激起再林婆同性之间的共鸣,碰到这样的妇人,再林婆的心里也被搅得七上八下的。她同情那个妇人,但是她不明白,一个女人被老官打骂,难道没有问过到底是为了什么?再林婆憎恨那些打老婆的男人,但是她也不明白一个女人一次被打了,难道不会想到自我保护的办法。妇人会跟她说这个事那个事,到最后,再林婆觉得清官难断家务事。但是,有一点,很重要,女人必须要厉害,无论哪个方面,能厉害,必须得厉害。对她来说,厉害能给人带来安全感,也会带来一个女人所要的尊严。否则,别人总归不把你当人看,不把你当人看的时候,打骂苦命也就自然地来了。于是,碰到那些悲哭的妇人,再林婆说:“无论碰到什么事,卬们要讲道理,假使渠弗同你讲道理,你就要厉害,你弗厉害,你就要被人欺了。”


可是,通常情况下,妇人刚想厉害一下,对方一声吼,妇人即刻习惯性地近似于本能地哆嗦起来了,仿佛害怕与恐惧已经成了她与对方的纽带。最后,轮到哭命苦的还是同一个妇人。


而再林婆呢,确实是命好。你瞧,她和再林到了那个城镇后,她老官的同屋倒是个热心人,看着人家一家子,自己就挤到别家宿舍住去了。于是,再林婆一家三口人就在这十平方米的小屋过起日子来。于是,再林婆就不用她那笔原本用来租房的钱了。


后来,这笔钱就用到现在的新屋上了。这样说起来,这新屋,大部分功劳还是再林婆这个月客人呢。拿再林婆的话来说:“葛新屋,俺花的钱跟再林那爸一样多呢。俺积钱为的是一家人呆一块儿,耶稣知道了,就不让花钱了。好了,现在就有这新屋了。感谢耶稣!”


傍晚的时候,我小店屋灶间的门口是热闹的,那里既有上操场小佬人们乱喊乱叫的声音,也有再林婆那边角落里的声音。再林婆家道地的下爿地,也就是上操场延伸出去的那片地,那片地与再林婆道地连接处的地坎,不是石块砌成,而是两三座坟茔的坟面构成。也就是说,再林婆倒地前面的那些未平整的地下,埋着多年前死去的几位石头村人。也就是说,我家屋灶间不远处,就有两三座古老的坟茔。太阳下山之前,不用说,我经常在那一带逗留,找找角公,采采小花,捉捉蝴蝶蚱蜢,割点青草之类的。但是,傍晚下山之后,我说什么也不会再去那个角落了。通常,我只能坐在上操场靠近那个角落的方向,眼睛看看那边还在忙碌到天黑的人。


那个角落,经常有两个人像对山歌一样对来对去。其中一个就是再林婆,另一个是二里弯的张永伯。张永伯自然是上操场那片地的主人,凭着这块地处在村里头,轮到它被耕作的时候,也只能是傍晚时分了。


那确实是个热闹的角落,虽说蝴蝶蚂蚱不知躲到哪儿去了,但是地角头里就有唧唧的声音,还有头顶上哑哑的声音,那是躲在笔直高高的楝枣树上无名鸟以及蝉之类的和声。那时,晚饭已烧好,再林还在上操场疯玩,于是,再林婆就坐在道地的沿墙口,看看上操场小佬人们的热闹。她手里还是在不停地编织那永远编不完的大大小小的碗垫子。


张永伯跟再林婆本都是老邻居。自然,张永伯来地里干活的时候,就和再林婆对起山歌来。


张永伯经常会问吃耶稣的再林婆:“依你讲,卬地里葛祖宗都到地狱喀了?”


那边再林婆高声说(当然不是石头村月客人的高声调子,而是山外镇上女人的那种调子,没有了尖细,却带了点厚实的高音调,像鸡鸭合成的那种声音。):“你相信耶稣,你还要承认真神只一个,葛个拔是耶稣,介之,你拔阿上天堂。”


这边张永伯问:“卬葛些祖宗呢,葛旦地里祖宗呢?还有你葛祖宗呢?你葛祖宗也落地狱了嘎?”


那边再林婆就说:“你勿用怕,葛些自有神的调排,假使你相信葛天地里只一个真神,葛个真神呢拔是耶稣,你阿上天堂嘎。”


那边张永伯高声说:“你葛神也太小鸡肚肠了,弗相信拔要落地狱,罗开有介之葛神。百物有百神,你难道弗晓得木西奶奶的大仙介灵嘎?”
那边再林婆高声说:“木西奶奶的大仙是邪灵嘎,听俺讲,你顶好远离邪灵,假使你相信葛天地里只一个真神,你拔晓得渠都是邪灵嘎。”
于是“耶稣是真神。。。。。。”
“菩萨老佛弗是神。。。。。。”
“菩萨老佛讲轮回,跟耶稣阿上天堂,永生用世。。。。。。”
“渠都是迷信,都在阿拜偶像。。。。。。”
“菩萨老佛叫你弗要吃肉,要报应。。。。。。”
“依靠耶稣,你拔阿。。。。。。”


张永伯对这些话早已熟悉了。虽说那边再林婆讲起耶稣来热情万丈,而这热情对张永伯来说,倒是真有点中邪了。他会说:
“你讲吃耶稣好,卬拉拜百神,没比你的耶稣要差,卬阿没听讲信教信到弗拜坟弗祭祖葛地步,弗知哪个迷信?”
于是,两人的山歌唱得更热闹了,但是,两人也没有因为意见不同而翻起脸来。再说张永伯心里还会偷偷地说:“你葛月客人,‘卬’要讲

‘俺,’还以为你的耶稣亦是
‘俺,俺,俺’嘎!自己当初还在阿拜忏念经,现在拔开口耶稣闭口耶稣。月客人拔是容易忘本,毕竟是月客人!”



而那边再林婆心里也在嘀咕:“主啊,愿你垂听俺们葛讲话,愿你在渠身上做工!”


于是,再林婆说:“俺对你没办法,神自己会有办法嘎!”


张永伯就说:“你以后弗要对卬传教,你是卬邻舍头米,卬阿搭你讲讲,换了别个,啥人听你三东风!卬葛祖宗坟地还在葛旦,你弗要再来三东风啦!”


于是,两人就不说了,一个看着上操场的热闹,心里恳求主恩的的传教智慧。一个锄锄草,松松土,还把地坎上的坟头收拾得干干净净,心里还歉疚地对这眼前的祖宗说:“各位老祖宗,碰到再林那妈,你拉晓得渠是啥人,弗要生气,弗要生气!”


再林婆老实说心里有点生气有点难过,但是生气难过的同时又想到主耶稣的教导,马上内心里默祷“主啊,求你宽恕俺们的罪过,如同俺们宽恕别人一样。”


再林婆心里于是又喜乐了。


人们说起再林婆的时候,总是把她规划于时髦人物。对石头村人来说,那些在外跑业务的,那些像金花小妈零打碎敲的,还有就是像再林婆这样从石头村出去回来后,改成外头腔城镇话的人,这些人不合乎庄稼人的生活内容,更合乎山外面的那些世界。而对于再林婆的吃耶稣,老实说,人们一点都不在乎。因为,对于人们来说,耶稣属于外国货。外国人信耶稣,就像我们信菩萨老佛大仙一样。自然,耶稣是外国人的神。那么有人吃耶稣,就让她吃耶稣吧,耶稣远而又远,如果遇到一病半灾的,耶稣一时赶不过来帮助那个平时吃耶稣的人,那也只能自己承担了。


当然,你吃耶稣,我不管,你也别管我拜菩萨老佛大神大仙。可是再林婆偏要不识时务地管一把,那她的话说:“你在阿拜偶像,你拜的不是真神。”这样,对拜菩萨的人来说,自然是一种令人简直要上去吵嘴或打架的冲动,因为她的说话否定了你平常所要虔敬的菩萨。有人想要到她家去吵一架,问题是她家就只有母子两人,再林婆老官远在山外面的那个小镇上班呢。不到星期六是不会回家的。一般来说,眼前的恼火到了星期六早就冷却了。于时,如果有人在村口土地庙拜土地神,不幸被再林婆看见,又要被她规劝之时,那人往往表情充满生气,嘴巴大声说:“今日看在土地神面上,卬不跟你一般见识。你走开,葛是卬葛事,弗用你来管。你是耶稣的人,卬跟你弗是一类人,你走开点,葛旦是土地神的地方。”


再林婆走是走了,不过嘴吧里还是会不停地说:“俺没办法,神会有办法。俺没办法,神会有办法。”那时,再林婆说话的声音没有跟张永伯对山歌时的响亮了,而只是自言自语般地不停重复。


再林婆确实很爱她的神,就像一个忠贞的月客总要维护她的老官一样。我问再林婆:“你以前也拜菩萨的,现在怎么吃耶稣了?”


再林婆就说:“卬在镇里嘎恰,怀边有邻舍都吃耶稣,渠拉对卬老实好啦。”


我说:“渠拉对你好,你就吃耶稣了。村里人对你不好吗?”


再林婆说:“俺在镇里恰生大病,渠拉都代俺作祷告,弗用钞票,你晓得拜忏都要钞票嘎。”


我说:“这样说,就是谁对你好,不要钱,你就信谁了。”


再林婆说:“也弗是,渠拉代俺祷告后,半个月后,俺葛病就好了,俺忖耶稣真好,俺感激耶稣,俺弗用拜大仙,俺葛病就好了,弗是耶稣是啥个神帮俺呢?”


我说:“你生病时在吃药吗?”


再林婆说:“俺在吃药啊,都大半年了,一直勿好,老样子,葛些兄弟姐妹祷告后,半个月就好了,你讲奇迹弗了啊。”


我说:“菩萨老佛也是很灵的,你没听过木西奶奶的种种事情吗?灵得很呢!”


再林婆说:“那都是邪灵,俺在镇里嘎旦葛传道人还会捉鬼呢,渠也会赶邪灵,灵得很呢,晓得弗,耶稣才是最大,否则,葛些传道人怎么会捉鬼赶鬼呢?”


我问:“你有没有亲眼看到那个传道什么的在赶鬼吗?你看到过鬼吗?”


再林婆说:“看到过,镇里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囡,鬼魂附在她身上,讲话乱讲,还动弗动就全身抖去来。渠父母请道士来赶鬼,道士开价要钞票。父母就请俺拉葛牧师,渠一来,潜心祷告,鬼魂真得拔从那小囡身上跑了,后来,牧师还到渠屋里把嘎些偶像请走呢。牧师老实好,做葛些事,都弗要钞票。渠只劝这份人家要跟随耶稣,介之呢,拔阿远离葛些鬼啊邪灵啊。”


我说:“那你现在是一点都不怕鬼了?”


再林婆说:“俺弗怕,鬼一来,俺就做祷告,鬼就跑了。”


我说:“真得有这么灵吗,那你教我啊怎样做祷告,我就不用怕了。”


再林婆说:“介之你相信耶稣弗?”


我说:“相信。”


再林婆又问:“介之你还相信菩萨老佛弗?”


我说:“当然相信,我也相信灶君菩萨,我也相信我家猪栏间还有猪栏神呢,去年,我家猪生病了,我们在那里拜祭猪栏神,猪的病就好了。”


再林婆说:“你相信介许多,你做祷告勿用处。”


我说:“这样,耶稣就不是好神仙了,他为什么非要一个人当神仙,不让大家当神仙。我不喜欢耶稣,我不喜欢耶稣。”


于是,再林婆赶紧说:“主啊,宽恕介个小佬人吧,愿你在渠身上做工吧。。。。。。”


再林婆一开口“主啊。。。。。。。”总让我想起外婆总是叨念:“阿弥陀佛。。。。。。。”我发觉她们的声调极其相像,一样的柔和,一样的温情。


再林婆可以说是村庄里比较闲的妇人。她家除了养着一头母猪,几只鸡,几爿山地,其它的好像就不用她担忧了。田已经雇给别人种了,几爿山地农忙的时候,可以叫上村里的后生忙碌几天就行了。一天日出日落,再林婆也就管管再林母猪草鸡母鸡的饭食,再做做草编,织织苎线,念念经文,跟耶稣祷告祷告,这日子真可谓是衣食无忧啊。


可再林婆是闲不住的人。她日子还是跟大家一样忙的。


她是村里唯一的基督徒,每个星期有两天,其中一天她要去查经,她要赶在太阳上山之前走到邻村去。那里的两个村庄相连在一起,两个村庄合起来有两三个基督徒,于是,再林婆跟她们一起查经,还把经文跟眼前的生活联系起来,还在一起祷告一起唱赞美诗。这个过程通常要花两小时,于是,再林婆总是在天刚破晓的时候就踏上了去邻村的小路。还有就是星期天做礼拜的日子了,那时,再林婆与邻村的基督徒要走到更远的山下村庄,在那里,他们有更大的聚会,他们在一起唱赞美诗,还有人讲解经文,他们还在一起吃中午饭,还分享一个星期里生活上的各种事情。


再林婆还要通过关心村里那些处在忧愁处在苦痛的妇人来传扬真神耶稣。对她来说,她到很想向那些男人们传扬耶稣。可是,姐妹们都说,男女单独再一起不好,这会容易让魔鬼乘虚而入。她听了觉得有点好笑,她早就不再年轻早就结婚了,但是她还是避免男女独处。现在,石头村的妇人里,最让她焦心的人当属友清婆了。


当她回到村里,看到跟自己年龄相仿的友清婆胸前挂起佛珠,而瘦小的身材似乎更加瘦小,还有那灰白的头发。而她的头发仍然是密密的黑呢。于是,再林婆心里想着,要是友清她妈能信赖耶稣,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于是,再林婆开始关心起友清婆的生活了。再林婆做了馒头,给她拿过去一份。再林婆摘了桃子,给她送过去一份。再林婆做了酒酿,给她端过去一份。再林婆家杀母猪了,给她拿过去一份上好的精肉。再林婆家做豆腐了,给她送过去一大块。。。。。。


再林婆带着苎线和线篮到友清婆家去攀聊,而那里却坐着一帮打麻将的年轻人。再林婆想,这真是主耶稣让她做工的大好机会啊。她也可以在这帮年轻人心里播下种子了,上帝的种子撒了,以后这颗种子怎样长大,上帝自有安排了。


再林婆一进门,友清婆还没来得及打招呼,那边在看麻将的一个后生即刻喊起来:“再林婆,你也来打麻将,耶稣同意了吗?”


再林婆一本正经地说:“打麻将不赌钞票,耶稣当然同意。耶稣要人高高兴兴地过日子。”


那边友清婆赶紧迎上去一边说:“别介意后生人说话,他们没恶意,”
一边随即引她到水门口的一张竹椅上坐下。



再林婆笑着说:“俺弗介意,渠拉说到耶稣,俺就得跟他们提提。你身体弗舒服,还要念经啊。”


友清婆边从碗橱里拿茶杯边说:“经弗念怎么行呢,以前代别人念,现在要代自己念了。”


再林婆说:“你真的相信念经能超度灵魂?”


友清婆边泡茶边说:“卬这生世的命是上辈子的业报,现在念经,也不过是让卬的心图个清静,假使一个人死后,只要念念经就能超度灵魂,那么恶人就没报应了。死了,超度超度,活着却没人关心,超度不如普度啊。”


再林婆大声说起话来,好像不光是要讲给友清婆听似的:“一个人相信因果报应,假使一个人命不好,也就接受了。可是假使你信耶稣,你马上就可重生,你就是新人了。”


那边果然有后生人反应起来:“什么新人,不会是就变成人上人了吧?,不会是百事无愁了吧?”


再林婆说:“做新人,也就是你是基督的儿子了,从此你就是真神的儿子了”


后生们即刻哈哈大笑大笑起来。


有人说“呀,卬想不到卬还会成为神的儿子,这是什么修来的福,人家狐狸变精也要千年,哈哈。。。。。。”


有人说:“吃耶稣吃菩萨,也就是你们这些大妈阿婆的事,年纪大了,就要修行了!”


有个看麻将的后生人还专门走到水门口对再林婆说“再林婆,你这些话,卬们后生人是不会相信的。什么是新人啊,你是穷人,照样是穷人。做新人了,你还是要被人看不起,你跑到城里走一趟,照样有人对你翻白眼。做新人也就是自己欺骗自己,自己安慰自己,日子可是一点变化都没有啊。”


再林婆说:“那你相信老佛菩萨,相信超度灵魂了?”


后生人说:“谁都不信。卬只信社会变化,这社会什么时候对我们农民好一点,卬信佛信耶稣信什么都没关系。”


突然,打麻将的那边声音更加噪杂:“这盘终于胡了,再淋婆,是不是耶稣在照看卬啊。”
于是,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友清婆忙说:“再林他妈,别理会后生人,后生人喜欢讲大话。你吃茶吧。”


再林婆对着年轻人说:“现在不相信再林婆的话,以后总有一天会相信的。耶稣的种子已经种下了。”刚说完,又惹得一阵笑声。有人说:“再林怎么不吃耶稣啊,连你儿子都不信,卬们能信吗?”


一句话把再林婆想说的话都噎在喉咙里了。


友清婆看看这场面,本来想两人就在水门边聊天就可以了。人多,再林婆也不会跟她相劝去吃耶稣。没想到再林婆一如既往。于是,友清婆只好把她带到道地这边的檐廊上。这边跟屋灶间倒像是隔了一个世界似的。只有虫鸣鸟叫,还有眼前道地上一片花草树木的生机。


友清婆在再林婆对面坐下来时,胸前的佛珠跟随着在再林婆眼前晃动,这让再林婆想起几年前自己的装束,也是斜襟衣服上挂着一串念珠。那时,她为了赚租房前,一直不停地帮人念经。现在,眼前的女人因为命运的不幸,开始转向为自己念经了。可是,如果她不相信耶稣,纵使她念满了该念的经,纵使她在念经里找到了平静,她还是找不到归宿找不到真正的喜乐。再林婆这样一想,心里不由地忧伤起来。可是,转念一想,基督的儿女应该是快乐的,我的难过也是为了一个找不到基督家园的人啊。这样想来,她突然感到自己真的不是一般的月客人。她立即心里默默的感谢起主耶稣让她成为了一个与众不同的月客人来。


再林婆等到友清婆坐好后,一边织着苎线一边似乎极力漫不经心地说:“俺晓得你的苦楚。其实,假使你跟随耶稣,你就可把一切的苦交给耶稣就行了。你就不用承担生活带来的一切苦难了。”


友清婆听完后,手上仍在忙碌着苎线,而脸上的表情却显得忧伤。她双眼望望道地,又往远方的山峦望去,不知是为了要转移自己的情绪,还是要寻找某个着眼点来摆放眼前的话题。最后,她低下头来,仿佛那个苎线成了她心里的最后依托者。


不过友清婆还是礼貌地回应:“人的苦也跟性格有关,如果自己发现眼前的生活不好,可以离开可以改变。卬性格懦弱,卬不能改变也不能离开,那么,卬现在的苦,也是应当的。菩萨老佛耶稣都是神明,你跟随哪个都一样,不是耶稣就要强过菩萨老佛。”


再林婆马上有点着急的说:“假使你相信耶稣是唯一的神,你的生活真得会改变的。”


友清婆说:“再林他妈,不要多说了,我的生活已经到这个地步了,我都五十岁了,还不明白生活吗?大家拜什么信什么,心里相信了,心也就安稳了。你拜耶稣,心里高兴有寄托,卬拜菩萨,心里也同样高兴有寄托。你弗要再说了。”


再林婆见她如此固执,心里也不禁感叹,一个人一个命,性格确实很重要。


而那边友清婆又说起来:“卬的苦,卬想管都管不了啊。都是卬亲近的人,都是有罪的人。卬没管好,卬也有罪。”


再林婆赶紧说:“友清他妈,莫怪俺又要提耶稣,信耶稣,最主要的好处,就是能把一个人的罪洗得干干净净。”


友清婆说:“若说卬有罪,卬确实是有罪的。卬的罪是因为一个是卬女儿,一个是卬丈夫。他们在一块儿这样生活,而卬却没有阻止。卬们早就不是夫妻了,卬能阻止的了吗?”友清婆没想到自己居然能在再林婆面前说出这桩难以启齿的事了。虽然她清楚石头村人都知道她家的事,对这件事,可她从来都是缄默的啊。今天不知怎么了,她居然一下子就说出来。难道此刻真有耶稣在旁边吗。还是实在是因为她一直困在罪孽这个谜团里?


再林婆说:“友清他妈,你若信了耶稣,你就是新人了,因为你是真神耶稣的女儿了,你就可把一切都交托给耶稣了,你的心会喜乐起来的。无论过去什么罪,都将被洗得干干净净了。”


友清婆喃喃地说:“你不要说得那么好,一个人信靠神,不管什么神,只是为了让自己的心有寄托。每天日子还是一样过,不会有任何改变。卬女儿和她爸爸还是一样,弗会有变化。”


这时,再林婆真有点绝望了。她不知该怎么说好。她只能装做很认真地织起苎线来。于是,两人不说话了,只有麻黄色的苎线在各自的手指尖流动,仿佛这是她们之间唯一的纽带似的。


那时,菊花小妈刚好没在家,她家的杂种狗也不知跑到什么地方玩了。没有了杂种狗的叫声,四处还是热闹得很。虫鸣鸟叫,还有旁边猪栏里的猪也时不时的发出奴奴声,还有道地上鸡娘的咯咯声,小鸡小鸭的呦呦声,还有那些草鸡公鸡鸭子的声音。而那些花草树木,也在偷偷地生长呢,不管是盛花凋落还是新草出土,大家都在忙碌着。那时,再林婆和友清婆两个人手里的苎线可滑溜了,小竹篮里的苎线团也像道地上的花草,一会儿一个花样。那时,不知各自的菩萨老佛耶稣是否就在她们的身边观望?是否彼此也在交流各自的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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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0-2 07:03:19 | 只看该作者

再林婆不单到友清婆家去宣扬真神耶稣,只要一有机会,她还到其他人家去劝说人们相信耶稣才能拯救他们,只有耶稣,才是真正的唯一的神。


菊花小妈在上操场哭得最伤心的时候,人们已经习惯于月客人的悲哭与骂街。菊花小妈哭完就走了,菊花小妈回到家的时候,说不定连她自己都忘记了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那时,人们早已忘记了,都在忙着各自的活。可那时,再林婆没有忘记,她觉得她应该去关心一下,否则,她觉得主耶稣会在黑暗里责问她的。


再林婆去了,也说到主耶稣无所不在的关爱了。可是,没用,菊花小妈一句“你吃耶稣,耶稣也没让你多有钱,你家儿子还不是要偷我家葡萄。”
把再林婆顶得一时没话说,一股气好像就在身体里绕来绕去,怎么也没有找到一个好渠道绕出去。这股气绕出去就是一番自由的境地了,可是就在再林婆的身体里,如果用她的话“基督徒的身体是神的圣殿,”
那么这股气在这圣殿里,反而被困住似的,绕来绕去,最终让再林婆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难过。



当然,在这弥漫着大神大仙老佛菩萨上千百年的石头村里,再林婆,她,有史以来,第一个吃耶稣的人,要去劝说别人也要信她的神,随之而来的挫折与沟通之间的障碍也是最自然不过了。热爱耶稣的再林婆,遇到一个挫折又一个挫折,仍然保持了自己的信念。姑且不说她找机会去宣扬真神耶稣吧,光是在她遭受人们对耶稣的否定之后,她仍然像个母亲保护刚生的婴儿那样,坚强的保护着自己的神。在她每次宣教无果的时候,回到家里,再林婆总是做一番与耶稣对话的祷告,那时,她的心才能平静下来。


当然,信耶稣的再林婆也是避免不了说三道四的喜好,毕竟,她是石头村人啊。不过,吃耶稣的人,说三道四起来,也会跟吃大神大仙菩萨老佛比起来,自然有自己的特点。比如,看到金花小妈家成天热热闹闹的,再林婆总会说:“一个结了婚的女人,跟那么多的男人在一起,这不讨神的喜悦啊。”


自然,本来“鲜索”的再林婆,现在吃起耶稣来,也就更加“鲜索”了。于是,人们说起再林婆的“鲜索,”
自然是一点都不含糊了。人们在说某某人时,如果说你怎么跟再林婆一样,那话的意思就是,你怎么那么“鲜索”呢!



再林婆当基督徒真不容易。再林婆在石头村,只有她一个人是吃耶稣的。


再林婆在家里,也只有她一个人是吃耶稣的。


再林婆是孤立的,不单石头村的人没有人相信他的说得话,她的儿子再林和再林他爸也不相信她说得话。


再林好像偏要给再林婆做出坏榜样似的,好让别人说:“既然你是吃耶稣的,你儿子再林怎么不信呢,你先让你儿子信起来再来向我们传吧。”人们这样说已经算很好了,因为再林实在算得上是石头村里那帮最调皮最捣蛋人的一个了。再林婆不出去的时候,总有人主动到她家里告诉她再林干的好事。


“你家再林打我家儿子了。”
“你家再林偷我家葡萄了。”
“你家再林是今天打架的头头。”
“你家再林来新厦捣乱,我们不好上课了。”
“你家再林又在打架了。”
“你家再林乱搅水,存心不让我们洗衣服。”
“你家再林到后山水坝凫水去了。”


再林婆一看到人们主动上门,心里真是有点难过,那个时候倒是似乎忘记了自己应该要把所有的忧愁交托主耶稣,而自己还应该是喜乐的。再林婆一听到再林的事,实在喜乐不起来啊。家里只有一个儿子,没有姐妹没有兄弟,怎么教导他呢,都成了一个大难题。这个孩子在去那个城镇之前不时这样的,呆在城镇几年,人就变样了。要不是他在那边学校里呆不下去,他们也不会搬回来住啊。
她和老官确实是想望子成龙啊。光是为了进那个城镇学校念书,就托了一层一层的关系,可是这个儿子一点都不懂事。本来都挺听话的孩子,怎么一进那学校就学坏了呢。



老实说,当初接受耶稣的时候,有部分原因也为了这个儿子,还以为自己入了教后,再林能跟其他姐妹的小佬人一起玩耍。那想到,这个孩子还是没有和他们呆一起,还干脆跟一帮坏孩子在一起。


再林婆为了再林,不知向主耶稣祷告过多少回啊。但是,看起来主耶稣好像在考验再林婆的信仰似的。再林并没有变得越来越听话懂事,反而越来越不听话。打架是常有的事,有一次,还偷家里的钱。后来,学校也找上门了,再林还是老样子。到了考初中,再林却考不上城镇的任何一所中学。于是,再林婆只能死心把他带回家,到乡中学念书。再林回家后,还是以前的习惯,喜欢做个坏孩子。


再林婆说:“你什么时候能懂事啊!”


再林说:“什么叫懂事,听你话就叫懂事?”


再林婆说:“你该念点书啊,弗要像你阿妈那样不识字,不识字,月客都娶不上。”


再林说:“念书没意思,我能识字了,再念也没意思。我读初中,全都是为你们,你说我懂事吗?”


再林婆说:“你要是个基督徒就好了,俺就弗用担心了。”


再林说:“谁相信这些东西,这些东西都是骗人迷信的。我初中一毕业,我就要出去挣钱了。你看看,我们在城镇住十平方米。人家厂长住多大,两个房间一个屋灶间。”


再林婆说:“人家双职工,人家是厂长。你爸就是普通工人。你读书读上去,也能在城镇住上这么大房子。”


再林说:“厂长又怎么了,厂长不是人民干部嘛,人民干部不是要为人民服务嘛,书上不都是这样写的吗。可是,我们那段日子过得怎么样。三个人十平方米。”


再林婆说:“不管怎样,如果你能从神的角度来考虑,你现在还在城镇念书,读书肯定很好呢。”


再林说:“阿妈,你都讲自己是个讲道理的人。讲到神,你就不讲道理,神神神,你以后不要再在我面前说了。如果你不是我妈,我早就发火了。神神神,神能当饭吃啊。你给我几千块钱,我就信神。”


再林婆说:“你妈信耶稣,以后上天堂,你不信耶稣,你上不了天堂,那我就见不到你了。”


再林说:“你上天堂了,还用得上我吗,那儿有你的耶稣。要不等我下地狱的时候,你到耶稣那儿帮我走走后水门。”


再林婆说:“你怎么这样说呢。你看看,难怪人家都要上门来告状。”


再林说:“他们不喜欢我,他们想看看你这个吃耶稣的怎样治理我。他们想看笑话。”


再林婆说:“你这孩子,你才几岁,你脑子里都想些什么?”


再林说:“我不想什么,我只想,这个世界,有不同的人,我们属于被人看不起被人欺负的人。”


再林婆说:“谁欺负你啦,只有你欺负别人,从来没有人敢欺负过你啊。我们被谁瞧不起啦,只有你自己瞧不起自己。没出息!”


再林说:“没有人欺负,至于瞧不起,我们在那个厂里,别人不说,可我知道,他们瞧不起我们。你信耶稣,还不是不要让人瞧不起你吗,你
叫我念书,还不是不要让人瞧不起你吗。我不为你们念书。”


再林婆真要觉得这孩子就是魔鬼了,才十几岁,脑子里装的怎么都是这么可怕的东西,不是魔鬼又是什么呢。再林婆记得耶稣经常告诫人们要小心魔鬼的侵入。可是,自己的孩子完全是一个罪人,一个简直像魔鬼一样的罪人。再林婆一跟再林论理,每次都要被气得直喊耶稣。可是,那边再林却若无其事,理都不理地跑掉了。再林婆望望桌子上黑色的经书,那黑色的长方形的经书,平整地躺在大红圆桌上,好像是一个无底的深渊,再林婆真希望能穿过那黑色的深渊,在那里,她能看到日日叨念的主耶稣,她真想问他,为什么要给她这么一个不可救药的孩子来考验她对他的信心。


再林婆也只能在人们告状后即刻向主耶稣祷告起来。她必须为儿子的罪在主面前祷告。儿子不是基督徒,她有义务去宣扬。可是,一次又一次,儿子不单听不进去,有时竟然嘲笑起她的耶稣来。再林婆能从这种不敬挣脱出来的唯一办法只能是祷告。正是因为儿子的叛逆,她的祷告反而变得越发恒切起来。


经常的,祷告前心里的烦愁一旦转变为祷告后的明净,再林婆却总是感叹,要是人们能知道这种奇怪的宁静,他们肯定就会相信主耶稣了。再林婆这声感叹,正如人们感叹再林婆一样:“渠吃耶稣,耶稣太远了。不如拜菩萨大仙,菩萨保佑,大仙显灵,这些渠都要说成邪灵,真是没救了。”于是,在菩萨耶稣之间,再林婆和人们之间永远隔着一个不可跨越的世界,两者之间简直就像背对着背,看不到双方的样子,却能听到对方的声音。


又一年的春天来临了。


再林婆家的小桑树也长高了,可它长得再高,也没有再林婆前面张永伯坟地的楝造树高。还有,这些小桑树不会结子,即使万一结起子来,也永远是绿绿的,仿佛那子只是小树本身的装饰。张永伯坟地上的楝枣树倒是一年比一年长得高长得盛,高高的树上每年结满了一串串跟葡萄一样的楝子,可那是跟黄连一样苦的小果子。所以,连无家的小鸟都不会在这些楝枣树上做窝,有家的无家的做窝都做到楝枣树前面我家光长虫的老桃树上了。所以,有时,在我家门口,竟然还能听到乌鸦哭鸟的叫声,傍晚有阴云的时候,我会因为它们超越阴阳两界的声音而不安,而那时父亲总会说:“看看,都是这老桃树惹得祸,现在都分弗清运气了。”
乌鸦哭鸟一叫,确实让人挺皱眉头的,那是凶兆的代名词。可是,我家老桃树上的小虫子,却让我们分不清自家最近的运气了。



春天来临了,一切都是那么令人喜悦,生命开始在这季节繁盛了,这是跟死亡无关的季节。即使是死亡,也是悼念的季节,充满温情的季节。


春天是不是就从正月初一就开始了吧?春天应该是从一年的第一天开始的。因为,在春天现出面貌之前,它的内里所带给人们的早就是一切的重生了。同样,人们为了春天的到来,也是用尽了热情与膜拜,从地上到天上,从日常生活到隐秘世界,一切都要是虔诚的,这虔诚为的是重生。


正月初一过得飞快,还没眨眼就是初二了。初二是拜座日,是给上一年去世的人设置灵位,等待亲戚朋友前来悼唁的一天。这一天,对小佬人来说照样是快乐的一天。亲戚来了,小佬人在客人里串来串去,有时还能听到亲戚说:“哎呀,长这么大了,快要认弗出来了。”
这时,小佬人心里可是乐开了花,快了,快要变大佬人了。等到大人们在那房间里坐好,点上烟,吃上瓜子糖果,喝上白木耳桂圆茶的时候,小佬人趁这会儿,在那房间里偷点糖果,在那屋灶间里偷喝一点白木耳桂圆,至于大人正在悼唁去年过世的那位自家人,在小佬人心里,可就模糊了。在他们心里,那位过世的人说是过世了,无非是住在另一个遥远的世界,等到想那人时,心里也就跟他/她对起话来,一切都跟生前一样。有时,等到大人关魂的时候,还可以活生生地听到那个住在另一个世界的人的讲话,那个时候,小佬人跟平时一样,想插进去问几句,可是,照样被大人们打住。于是,小佬人们只能坐在旁边静静听起来,可心里上早就跟他/她对起话来了。



正月初二,大家忙着拜座的一天,可是,再林婆呆在家里,她心里是郁闷的,并且还像小佬人一样,跟他/她对起话来,不过,她的他/她不是那位过世的人,而是她的主耶稣。


再林婆老官不吃耶稣,自然,这一天去去年过世的人家拜座去了。再林婆自然阻挠老官的拜座,再林伯自然不顾月客的劝阻就走了,临走时还警告他不要再干扰这种事,如果再干扰,他可要不客气了。再林早就不知跑到哪儿去玩耍了,肯定是到拜座人家那儿去玩了,那儿通常有很多小佬人,大家一边玩一边悄悄地偷吃。


再林婆只能一个人呆在家里,因为心里有了委屈,只能跟主耶稣对起话来。再林婆越对话,越觉得自己有必要劝说家人不要再去做悼唁这种事了,觉得这实在是耶稣不喜欢的事,因为设置灵位这种事确实是不讨神喜悦的。再林婆的正月初二,都是在抗争里度过一天的,最后,只能跟自己妥协,说悼唁过世的人是件有益的事,可设置灵位确实不好。我又能怎样呢,现在这个时候去那家人劝说,似乎怎么都觉得不妥,至于那点不妥,再林婆又想不出来,只是如果自己真的那样做起来,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每年正月初二是温情的一天。可再林婆的正月初二是忧愁的挣扎的一天。


实际上,再林婆的忧愁与挣扎在除夕那天就开始了。


除夕日,大家要拜祖宗,再林婆就愁上眉梢了,可耶稣告诉再林婆是要喜乐地过日子。除夕这天,人们在过去的一年里,不管碰到有多伤心多忧愁多悲凉的事,这一天,尤其是从这一天的下午或者傍晚开始,可是要开始忘记过去所有忧伤的事情了。忘记过去,让自己的心干净下来,不能在祖宗面前露出生活的不如意来。否则,祖宗在天之灵是要不安的。


那天,大家都给了祖宗一颗幸福快乐安宁的心,祭祀的时刻是一年里神圣的时刻。可是,对再林婆来说,她是忧愁的,她不能阻止老官与儿子祭拜祖宗,她软弱无奈地任凭他们去做这件事。问题是,他老官还要她也上去祭拜。于是,争吵开始了。


最后,再林婆与老官互相妥协,再林婆只是在香案前鞠了三个躬。石头村人知道后,都觉得再林婆是有福气的,如果换成别的男人,再林婆必当跪拜。当然,有人也会说,不拜祖宗的女人不要也罢。


除夕过去了,大年初一到了。大家早就给灶君菩萨端上一碗天地粥,灶山头上的灶君菩萨眯着眼看着欢乐的人们,可那时灶君菩萨早就在天上与玉皇大帝共餐呢。而再林婆家的灶山头干干净净的,没有画像,没有香,更没有供奉的天地粥。这一天,大家也开开心心地去自己家的祖坟祭祀一番,再林婆也只能挣扎着做了祭祀祖坟的饭食点心。她跟在父子后面,心里只是觉得堵得慌,有股气塞在身体里,出不来,那股气没有找不到自由的出口。一家人走到新厦门口的时候,自然有人跟他们打起招呼来。而对再林婆来说,与其说那人打招呼,不如说那人对她的祭拜表示好奇而已。我能怎么办呢,全村只有我一个信主,我能顶得住压力吗?


从过年前后直到元宵节,每一天,都会有不同的欢乐不同的温馨,而且,人们还要把这些欢乐这些温馨实施到每一个细节上。在贫穷的石头村里,按理说,穷人的生活都是相对粗糙的。可是,对于春节的那些各种细节,人们却做得极其认真自然,仿佛每一个细节都是欢乐的享受。实际上,岂止享受呢,每一个细节都是对眼前欢乐的阐释和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寄托啊,还有,还代表着祥和啊。什么事能比祥和美好来得重要呢?所以,当人们沉浸在各种欢乐的细节的时候,比如说,开门炮仗啦,祭祀天地诸神啦,各种有趣的禁忌啦,走亲访友啦,祭灶扫尘吃灶糖啦,春联门神贴画鸡啦,占岁啦。可对再林婆来说,有些东西大可不必那样做,比如初一不能扫地,不能倒垃圾,不能泼水,这不是迷信又是什么呢?所以,初一那天,再林婆照样扫地,倒垃圾,泼水,这样,再林婆可算是保持了每一天的洁净了。又比如,有人会搓麻将守岁,可对再林婆来说,那是不讨神的喜悦,那样做实在没什么好处。可是,对于这些新年中的每一个细节,吃耶稣之前的再林婆也是做过的啊,那时,再林婆也是沉浸在这些细节带来的欢乐与温馨里。而现在,再林婆对于中间的一些细节,却认为是搞迷信搞偶像崇拜,不讨真神耶稣的喜悦。于是,自从再林婆吃耶稣以来,从迎新年到正月十五这一段,她的心是忧忡忡,而这时,石头村却是热闹欢乐祥和的,没有人会忧心正月十五以后的事,更没有人会忧心上一年的事。此时,每一家每一个人的心都是柔和纯净喜乐的。可是,那时,吃了耶稣的再林婆,总是一会儿担心这个,一会儿担心那个,却没有了平常那颗喜乐的心。


春节过得太快了,一眨眼就过去了。可是,对再林婆来说,春节过得太慢了,太多的规矩,太多的礼节,太多的祭祀了。


春节过去了,再林婆总算舒了一口气。可是,生活里总会给她创造忧心的事。作为基督徒的再林婆,也不是每天都能保得住一颗喜乐的心啊。


春节过去了,大地也一点点的变得滋润了,好像大地也因为春节的欢乐而变得年轻起来似的。实际上,大地不是变得年轻,而是重生,一切都在春节以后开始了新一轮的生命。就连往年的飞鸟,非要躲到哪个地方,好像要把冬天作为一个重生之前的洗礼,方能感觉到再一次重生的来临。


春节过去了,春天,能让人一眼看到的春天,来临了。


春天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在这美好的季节里,人们继续做着连接天上与地上,阴间与阳间,人与神与鬼与魂灵与百物之间的事。这一切是整个存在的歌谣。


那时,由于春天的恩典,即使是干燥的戈壁,也浸润在天地的柔和里,以致于此时的戈壁成了一副极美的通向另一个世界的挂毯。那时,南方石头村也浸润在天地的柔和里。只不过,对于这种柔和,天地,却以连绵不绝的细细轻轻的风雨的方式,给与了这个村庄。这细细轻轻的风雨,仿佛正是连接天地的纱帘,于是,天与地在此刻融为一体了。那时,清明到了。


清明来了,原来元宵一过就离开家门的人,此刻又挤上快要挤破的各种车具回来了,为的是能在这一刻,以祭扫的形式,跟家里已去的各代亲人们好好聚一聚。


在这之前,石头村的人们早就准备好了祭品。烟雨蒙蒙的时候,村里的女小佬人,囡囡,月客人,不时地提着一个小竹篮,在田垄间采起菁来。采菁比起割草来,又是一番味道。今天如果不割草,长毛兔就没得吃了。今天不采菁,明天可以采,明天不采菁,后天可以采,只要在清明前采就可以了。可是石头村的女人也不会那么懒散啊,在清明前,不单菁早就采好了,用菁做的清明饼清明饺子清明麻糍也早就做好了。


石头村的女人是忙碌的,只能挤着时间采菁了,有时在中午饭后时分,那是新土新芽漫天新鲜气息的时候,即使是南方的明亮的春阳高挂在净蓝的天,到也不觉得热了。有时在黄昏时分,趁着男人们还没回家的时候,赶紧到田垄头采点菁,那时,炊烟袅袅,人影儿在田垄间浮动着,太阳已经下山了,月亮正往山岗头上爬,正是鬼神出来散步嬉戏的时候,如果他们看到这幅情景,即使最忧伤的鬼神,看到眼前的一幕,那颗心都是要被融化掉的。


这石头村女人们的采菁图确实是极美的:


采菁采菁田垄头,
鬼神魂魄齐迎候。
采菁采菁山涧旁,
子孙男女站满堂。



采菁采菁日头晴,
寒食祭奠念心经。
采菁采菁日暮停,
柳穿青饼常清明。


在这采菁的女人里,再林婆也是其中的一个。作为基督徒的再林婆,她是不愿祭拜自己的祖宗的。可是,采菁做清明饼清明饺不能不做,这已是一种风俗了,就像她和邻村的一个基督徒过复活节一样。好多次,复活节在先,清明节在后。这两个节日,对于再林婆来说都是重要的。前者是上帝的节日,后者是她家老官儿子的节日。前者是欢乐感恩的节日,后者则是挣扎的节日。


对再林婆来说,没有什么比清明节再让她烦躁了。


那天,全石头村的人在烟雨蒙蒙里走向四乡的坟茔,一家人,男人肩头上一把培新土的锄头,锄头那端挂着一个小竹篮里,小竹篮里放着清明饼米酒之类的祭品,后面跟着女人,小佬人,一路欢乐一路虔敬。四乡里都是炊烟袅袅,那是烧纸钱点香的烟,香烟在天空飘荡回升,这是传达给另一个世界的信息,整个天地因此显得祥和宁静。


再林婆那时已经是接近老年的妇人了,可她的心却如年轻人,心里满是情绪,一种被压倒后想要反抗的情绪。四处的袅袅炊烟让她感到这是一种魔鬼的气氛。对于她来说,这真的是一个近似于地狱的情景。她从圣经里领悟到,这种祭奠方式是以祖宗为中心而不是以真神为中心的,人们到处拜,拜百神拜祖宗,有时还要拜人。再林婆一想到这个,心里又止不住地烦躁起来。每年的清明前一天,她总是跟老官大吵一番,她希望一家人不要跪在祖坟前。她希望不要拜祭,摘一些月月红小野花之类的放在坟前就可以了。尽管老官再林知道那是基督徒祭奠祖先的一种方式,但还是极力嘲笑了她的洋派作法。


这样一来,人家做清明饼清明饺的时候,是充满欢乐的。而再林婆却是忧郁的,她会时常对着耶稣说:“主啊,俺介之做,是弗是成了帮凶啊。”既然怀疑自己是帮凶,这时的再林婆是没有平安喜乐的。


眼前的菁草,在手指间被抚摸着,软软的还夹杂了天地的气息,有时竟从手上滑下来,像是有灵性的身体。这菁草慢慢地在再林婆手里被洗被蒸被切,最后融合于雪白的米粉里,慢慢地,这米粉就变成青灰色了,而放在蒸笼里一蒸,颜色却又变回纯青色了,这一回,却比原来菁草的青色更青了。再林婆觉得她应该是那青色,可是,在石头村里,没有人与她能合在一起经历青色的质变,只有抗争才能经历质变,但如果自己一旦抗争,她一想到自己要与人作对,心里就开始不安起来了。她不是因为恐惧而不安,而是因为自己的不被人理解所带来的孤独而不安。这青色,上帝还能给她什么启示呢,她心里想着。


她回想起几年前在那个城镇第一次参加做礼拜的情景。


那一天,当再林婆看到穿白色袍子男男女女唱起她听不懂的歌时,当人们都站起来齐声合唱时,她震惊了。眼前的祥和是如此的美丽。卑微的生活让她从未想象过从未发现过人们竟然还有如此美丽的面貌。尤其是那些男人们,平常不是吹牛骂人打架,就是懦弱得忍气吞声,此刻洋溢的却满是温情。


她一直以来希望别人把自己当个人样的看待,那是她对生活的要求。她也会在梦里看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她也会被一些事所吸引,只不过是她不能用语言表达而已。她实际上是个一直在追求远离卑微的东西。但是她不知道她在追求这样的远离卑微的生活。她只知道,她想要某样东西,一种她说不出来,但是她知道,一旦那个东西出现,她能感觉到,而那个东西也能吞噬掉她的整个心思。


她在梦境里偶尔能看到自己想象的实现,那个场景的面貌无非来自熟悉的人,偶尔陌生的人,死去的人,陪伴过的伙伴,村庄,竹林,山地,游荡的土狗,默默看着你的牛的眼睛,花开花落,金灿灿的稻谷,山涧的水,巨石。。。。。。而眼前场景里传递的祥和超过了她任何梦境的图像。她震惊了。


现在,眼前的情景却正向她浪涛一般,正向她的心淹过来。于是,她的心似乎正像一朵正在开放的花,慢慢地张开,她甚至能感觉到这张开时所带来的浑身上下无与伦比的一股舒畅。她感觉到整个心似乎宁静得能听到某种声音,而那个声音来自破晓的晨光,傍晚的夕阳,山涧的潺流,青青的禾苗,滴水的露珠,默默开放默默凋谢的花儿。她从未感受过原来自己的心会变得如此宁静,就像她刚出生的那一刻。她震惊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她开始加入基督徒的查经班。她不识字,但是她听得很认真。她还加入了识字班,这样,她就开始认起字来了。在她一个一个字地读认圣经的日子里,她的心开始因为这里边的词句而流泪了,她也因为自己的流泪而感到了上帝的存在。她还从上帝那里体会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爱,她不能用语言来表达这种爱,她只感觉到这爱太大太深了,这爱是整个天地又是整个永恒。


这是再林婆跟上帝的蜜月期,问题是,蜜月期一过,再林婆又恢复了怀疑与冷眼观望。后来,她生病了,而且还病得不轻。有几次,她甚至能听到死神的脚步声,那个时刻,她渴望上帝就在面前,引领她走出恐惧。可是,她并没有看到上帝。后来,不知是因为那些基督徒姐妹的爱心感动了她,还是她又一次体验到了上帝的爱,照她的说法,两者都有,因为她跟主耶稣做过承诺,如果在祷告后,自己花钱不少的病被治好了,以后就要跟随耶稣一辈子了。就像圣经里的复活故事那样,奇迹确实出现了,她的病最终治愈了。于是,这一回,她兑现承诺,铁心跟耶稣了。


跟随耶稣的日子是欢乐的日子,再林婆能真实地体验到自己的生活在改变。如果有人要她说一下这种改变,她的语言是苍白的,但是她多么想让大家知道她所体验的呀。她在圣经团契里感受到姐妹兄弟之间的快乐,而这种快乐却没有了礼尚往来的规则,一切都是因上帝之名聚在一起,大家彼此欢乐彼此分享彼此代祷,这种爱是她从未体验过的。她的生活也变得新鲜了。她感到这个世界从未有过的美丽。她以前从未如此用心去体验美丽,现在她知道世界里有一种美丽。看到雨后的露珠,晨光的色彩,黄昏的夕阳,小孩的欢叫,山涧的溪流,她竟能感觉到心里有某个东西在蠕动着,而这种蠕动竟然如此让她快乐,有时,她竟然被感动得想流泪,她只能赞美主耶稣,只能不断的赞美。即使是生活中遇到不幸令人伤心的事,她想不开,她就跟主耶稣说话,说完之后,奇迹出现了,她的心竟然变得出奇般的宁静。她又一次地被感动了。


所有这一切,她多么想跟石头村人分享啊,她想,如果他们知道我的经历,他们会认主耶稣的。可是,每次一跟人分享交流的时候,她的嘴就像被什么东西塞住似的,她表达不出来,她甚至能直接地感受到那股要表达的东西就像一股气流一样,在心里,往上升,升到喉咙出,怎么也出不来了。于是,她只能不断地用最平淡的话来劝说,而这种劝说只能引起对方的反感与抵抗,因为谁都不喜欢自己虔敬的神明被人否定,更何况那种劝说简直像业务员在推销什么东西似的,这样子,谁会认真地去相信去思考呢。而当人们不信的时候,她的心就随之往下跌,那时,她更不知道该怎么讲了。她也不断祷告过,让耶稣通过她的嘴说出来,可是为什么一直就没有说出什么东西呢。人家木西奶奶一通过邪灵,一说就说出来了,而她通过真神,却说不出来了。最后,她只能把这归给与主耶稣对她的磨炼。


现在,她在石头村的生活,她的快乐,她找不到任何认去分享她的快乐,哪怕那是最简单的快乐。而别人的快乐,如果没有耶稣作为真神,对她来说,一切的欢乐却又是那么的不真实,就像那四处缥缈的袅袅香烟。可是人们确实是欢乐的,人们也在自己的日常生活传统习俗,也在自己的神明里找到了欢乐,这一点她承认,可心里又充满了对人们的怜悯。她不知道该怎么对待石头村的生活,从前她也是这样生活的,现在,却要跟这上千百年的生活方式对抗,这是何其难的事,但是,她必须遵照主耶稣的教导做下去啊。


那么她该怎么做的,一年里,有很多节日的规矩不是讨真神耶稣的喜欢。她自己可是努力在坚持着啊,尽管最终跟家人达成折中。她问过教会牧师弟兄姐妹的意见,大家的意见都是模糊的。但是大家都认为人们履行那些节日,都是为了善良的心愿以及美好的企盼以及表达个人的虔敬。可是,该怎么做呢?牧师建议弟兄姐妹们还是要抓住时机宣扬真神耶稣。再林婆努力去做了,她去过石头村周围的神庙,她私自跟自己亲戚宣扬耶稣,她也探访关心病弱的人,她都做了。有时,走在路上,看到背黄香袋出去朝拜的人,她甚至主动打招呼,跟他们盼谈,以便宣扬真神耶稣。当然,这种情况下的宣扬结果可想而知,大家都觉得她既不讲道理,又是中毒太深,何况还如此咄咄逼人呢。但是她认为她是个讲道理的人,她跟他们讲耶稣的道理,可没有人听进她的道理。越来越多的人对她的行为看不管,甚者正面嘲笑她,她都以耶稣的名义默默承受了。有时,有人直接正面说她中毒太深了,她心里有股无奈,因为那个时刻,她也在想这人中邪灵的毒太深了。对于她宣扬耶稣的路,她觉得简直是要把整个村庄掀过来那么难。现在,眼前的这些节日,她又该怎样做呢。她只能从自己的家里做起来。


此刻,清明饼,一个个不同形状的小饼,上面都是从印模里套出的各种小图案,仰天惬意的躺着,身上还冒着热气,看上去好像刚出生的生命。清明饺子,也静默着坐在那里,仿佛是打坐的僧侣,身上也冒着热气,好像要释放身体里边的某种东西。再林婆看看眼前刚从蒸笼里拿出来的这些小东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随后又对上帝说起话来:“主啊,宽恕这些可怜的人啊,请在这些人身上做工吧。”


可是,在清明节祭扫方面,再林婆老官是强硬的,她必须要再林婆在祖坟前跪拜,否则,他宁可不要这个月客了。这对再林婆来说,真是有点如入地狱般的难受。他们吵了半天,再林婆老官没有妥协。


实际上,石头村人都知道再林婆不会祭拜祖坟,因为所有的人知道,吃耶稣的人是不会祭拜祖坟的。在这之前,有好心人就到再林婆家看望了,他们好言相劝再林婆在清明节的时候以尊重老习俗为贵。可是再林婆开口一个主耶稣闭口一个主耶稣的讲起道理来,最后简直要把劝说的人给惹上火了。好心人走了,再林婆老官还叫村里的干部去劝说,村里干部也被再林婆的耶稣道理弄得筋疲力尽,最后只能说她中毒太深了。我父亲也被请去劝过,父亲口才是村里有名的,可最后还是无果而终。父亲回来后说,坚决不能吃耶稣,吃成不认祖宗,可见这耶稣是有问题的。我大伯是个教书老师,在村里是个德高望重的人,他也被请去了,可是回来后,我大伯连着感叹说,没读过书的人,信起教来也是极其迷信的。这样子,没办法了,再林婆老官自己开始跟月客谈判起来了,再林婆是个讲道理的人,可是,两人仍然无果而终,可对再林婆老官来说,不祭拜祖坟的人怎么也不是这家人了。不是他一个人这么认为,大家都这么认为啊。


清明节前后是极其美丽的。可是对再林婆来说,她没有体验到平日时常体验到的美丽,她在这清明节里却体验到了周围的压力,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可她又不能责怪人们,她理解祖宗在人们心里的位置,她心里怜悯他们,可是殊不知人们也在心里怜悯她啊。


清明节那天,再林婆终归上坟去了,但是我不知她有没有在坟前跪下来。有人说她跪下来,有人说她站在坟前,聚了三个躬。如果跪下来,我想她跟主耶稣肯定已经沟通过了。她跪下来了,她的心必定是属于耶稣的,而不是眼前的祖宗。说不定,在跪下来的那一刻,她在心里向上帝说:“主啊,看啊,我现在跪在鬼魂前面,就如你被钉上十字架一样。怜悯这些可怜的人吧。”如果没有跪下来,我想她必定是怀着感恩的心里,感谢这养她爱她的石头村。她在心里必定会说:“主啊,感谢你在这些善良人上做工。万物赞美你。”



[ 本帖最后由 水碓 于 2008-10-7 08:58 编辑 ]
27#
发表于 2008-10-2 10:38:22 | 只看该作者
什么时候出版?
28#
发表于 2008-10-2 11:04:52 | 只看该作者
再林婆蛮有意思的,说起这个信仰,我有体会。虽然我不用在具体的生活细节上有很多挣扎,但是有时也的确有想逃离耶稣的冲动,毕竟信仰对人的影响太大了,而我们中国人向来也没有这个传统。不管怎样,凡事遵循自己的内心,每个人本来都想做好人的,即使不能爱人如己,也当不愧对自己,愧对家人。
29#
发表于 2008-10-3 00:38:28 | 只看该作者
基督教某些教义还是和中国传统,尤其是在农村仍然流行的传统有冲突。
另:“拜座”应为“拜社”。
30#
发表于 2008-10-4 00:00:40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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