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蓛头埯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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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8-4 07:39:25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我占了那么大的空间,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这里的网页我不会操作分段系统。麻烦斑竹帮我在每段之间拉点距离。要不然,大家读起来太费劲了。感谢ab在此之前的隔段编辑,感谢斑竹,感谢大家。)

蓛头埯的歌




    它是叫“蓛头埯,”是个山岗的名字。可我不知道怎么用文字写出它的名字。我问过我父母,我父母也不知道。他们在村庄呆的时间比我要长。我父亲又是个喜欢怀旧的人,且他对村庄的掌故了如指掌,简直是一本活字典。连父亲都不知道“蓛头埯”的写法,我也就放弃追究了。
    我父亲肯定是忘记了。要么忘记怎么写了。我想他或许忘记了他曾经给每个人记过工分。而我却记得他的工分簿。在工分簿上,肯定会写着,某年某月某日,“蓛头埯,”上交大米五十斤。因为蓛头埯上有个乡政府驻扎地,管理山上村庄的各种杂事。村庄得养活这些为村庄服务的人嘛。
    但这是久远的事,即使我还像小时那样,喜欢在家到处翻寻一些好玩的东西,我也找不到那些我曾经翻来翻去却看不懂的那些像针眼那样细小的记账簿了。因为我们已经搬了很多次家了。那些记账簿早就在哪个小老鼠窝里了。于是“蓛头埯”的文字书写也落到那个小老鼠窝里了。就像现在的蓛头埯,已经被疯长的野草与灌木所埋了。
    或许,记账簿上的蓛头埯也像我现在这样,随手按照发音给了它三个可以写的字。谁说不是呢,就像那些一代代口头流传下来的东西。蓛头埯这个小小的地名,小小的角落难道就不是口上叫起来,然后就流传开了吗?更何况,在这个世界上,有名无字的本就是我们这些小人物的一种活法,一种存在状态嘛。或者,有名无字也只是一个存在阶段。世间万物本来就是无名无字的。那些有名有字都是人所封的,就像皇帝要给这个地方封号给那地方起名一样。
比起那些无名无字的伙伴来,蓛头埯有名无字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事了。
    但是,或许对蓛头埯本身来说,它本来就跟一粒石子,一滴水一样,只是万物的一粒尘埃而已。它本来是虚空的。只有人进入了它的世界,它才成了人世界的一部分。于是,它也有故事了。所谓的故事,也只不过是它与人互相磨合的故事。但是,它原来是虚空虚静的。那么,我眼里的蓛头埯已经不是它原本的那个面目了。不管怎样,既然它被卷入了尘世的风尘里,它自己就是个有肉身的灵了。像人一样,它也有欢笑有苦痛有酸甜苦辣生老病死了。








    蓛头埯这个地方,没有任何特色。说没有特色是因为它一点都不美,没有南方的特色美。
    对于家乡,我向来有点夜郎的性格,总认为天台山的每个角落都是很美的
可蓛头埯就是一点都不美。可我仍然那么对它如此着迷。就像它经常在我梦境里出现。有时化作人。有时化作一种行为,比如爬山的行为,比如跳崖的行为。有时化作一阵风,一片闪光,在梦里只是一个恍惚,比流星还快,就没有了。而你的意识却是如此清醒,知道这闪光这风就是那个蓛头埯,而且你的清楚里也没有一丝感伤没有一丝茫然。有时化作一种不可描摹的模糊意识,而这种意识却不带任何情绪,无欢无苦,纯粹宁静,如永远流淌的山涧之水。
蓛头埯一点也不美。它只是一个无名山岗的名称。在它的身体没有被裁成一片片的梯田前,那也只不过是一座小山而已。蓛头埯只不过是这个小山的一个山岗而已。在我看来,构成天台山的土都应该是柔柔润润的。可就是这蓛头埯,它的全身都好像是黄土高原的干沙做成的,干干的粒粒的。黄土高原太远了。蓛头埯躯体的每一个细胞都是那些不知哪儿来的干沙呀。蓛头埯的谷底有一条常年欢快流淌的山涧,可蓛头埯就是没有沾上半点水气。看来,蓛头埯还是很有个性的,不会因为大家都水灵灵的,于是自己也扮起水灵的样子来。
    于是,蓛头埯上是没有稻田的,只有那些麦地与大豆地。夏天的时候,麦地金黄黄的,全身的果实压弯了腰;大豆地也是金黄黄的,全身的果实压弯了腰。和着那金黄的太阳,和着那黄白色的干沙,和着那虫鸣的声音,蓛头埯有了自己的独特色彩。
    蓛头埯没有流动的风,风在其它地方自由自在地飞,可到了它这里就像碰到令自己恐惧的隐秘世界,一溜烟跑掉了。于是,夏天的时候,尤其是那小麦大豆熟透的时候,你从山下的村庄一点点地爬到这山岗上,你口看舌燥,汗流浃背。周围没有一丝风,只能听到永不停止的虫鸣声,还有谷底下山涧的水流声,水流声听起来有点遥远,眼前是明晃晃的要燃烧的漫山金黄,因为这一切,你进入了梦幻。
    这样说来,要是没有了蓛头埯上那个乡政府的办事处,爬山岗回家的人真要每次都进入梦幻的。如果那样,在蓛头埯,你找不到现实与非现实的分界线了。
乡政府在蓛头埯建立一个长方形的房子。乡政府的同志都是无神论者,他们不相信蓛头埯是鬼魂经常游荡的地方。哪里的鬼神闹得越凶,乡政府就要在那里扎下营帐。本来他们也可以在前方不远处建房的,但是那地方没有蓛头埯的鬼魂多。
    你爬到了山岗,坐在山岗上养口气,山下的情景前方的情景即刻映入了你的眼帘。山下是一片碧绿的稻田,像一条绸绿的手绢。你能看到丝绸起伏的妩媚状,那是微风拂过时的风情。手绢的褶边自然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小路穿过潺潺的山涧,穿过山涧上的一座石桥,慢慢地到了一座土地庙。从这里开始,小路变成了石级。嶙峋的石级,刚性的石级,隐秘的石级。从这里开始,小路那柔柔的土泥突然变成了不知哪儿飘过来的干沙,黄白黄白的。
    你慢慢地往山上爬,一路风景都似乎不是来自一座江南的灵山,而是一座剽悍的带着霸气的干沙山。路边的石级一点点地往上爬升,似乎也是很吃力似的。像那在耍蛇人下面受训的蛇,意欲望高处伸展,却因着自然的质地只能在空中尽力挣扎扭曲的身子。
    配着石级向山的那边是一些有刺的灌木植物,上面结着能刺人的小果实。但你知道,那些小果实虽然长得丑,只要把里边的细绒毛洗干净,却是很好吃的果实,酸酸甜甜的。与灌木植物做伴的是一些爬藤植物,上面多半缠结着两种颜色的小果子。一种果子红艳晶莹剔透,美丽绝伦,可那是有毒的蛇莓。你只能看,却不能吃。另一种是紫黑色的细小果子,只要有沙的地方,就有这种小果。它虽然没有惊艳的外表,可它是益人的山莓,人们叫它山茄,只因它长得黑紫,又可以给那些行走的路人聊以片刻的饥渴。除了这些相貌各异性格各异的小果实,就是长毛草,野菊花,小刺莓之类的,当然,还有那些有名有字我却叫不出写不来的花草,还有那些无名无字的花草了。
    石级里边的这些植物通常是春季来了开花,夏季到了该结果的结果,秋季到了该落地的落地该落叶的落叶该变色的变色,冬季到了该凋零早就凋零了。没有凋零的,也是赤裸裸地光着身子,任凭冬天怎样地折腾,再到春季的时候,这些花草灌木又是一条好汉的一条好汉一个伟女子一个伟女子。又是芳香四溢百花盛开蝴蝶纷飞。蝴蝶来了。当然,臭虫也要来的,蝴蝶来了,蜜蜂难道能闲着吗。蜜蜂来了,蜻蜓能歇着吗,这样,花草的头顶上又是一个热闹得场面。这样,石级上的花草灌木藤蔓过着属于自己的繁华与寂静。当然,还有花草里的那些蚂蚁臭虫蚂蚱之类的,不知它们在忙乎什么,如果你偷偷地去看,它们似乎一直在走来走去爬来爬去跳来跳去。一看到人,臭虫即刻停下来装死。蚂蚁还在无畏地行走。蚂蚱呢,早就跳走了。你想用手掌往它身上盖,即使是偷偷地去盖,好像有点难度吧。你的手掌刚到达它的头顶,它就赶紧跳,跳走了。你往下一盖,自以为抓到它了,翻手一看,是一抔黄白黄白的土。
    这么说来,这条山级应该是热闹的。是的,自然里哪有不热闹的地方呢?如果人说不热闹,那是因为人没有潜入到那个世界里去而已。就像那些往上爬往下冲的人,一年四季里,你很少看到他们在石级里边的这些花草丛前停下来过,几乎没有。除了那些少年人小佬人之类,才会走路不好好走,爬山岗的时候,还要去玩蚂蚱,捉蜻蜓,摘刺野果,吃山茄。一路玩,一路爬。
    可惜那些花草里没有山泉,于是,你又抱怨这座干巴巴的小山了。
    或许山泉是有的,只是你没有发现而已。或者只是你没有去发现而已。






    爬到了你坐的山岗头。你觉得特别有成就感。因为从高往下看,确实很有气势,毕竟,这小山的坡度要有六十度吧。你看着那弯弯的小路,从土地庙开始,沿着田野的边缘,小路旁边一边是田野,一边是山涧,小路穿过石拱桥,继续弯弯曲曲的往前绵延,直到绕出一个坳口,于是,你再也看不见那小路了,你看不见的小路正好离山下的村庄不远,从那里出发,你就可以走向外面的世界了。
    实际上,当你站在石拱桥看这干沙山的时候,心里就有点被唬住了。它是极其陡峭的。从蓛头埯开始,整座山站立在山涧边,笔挺的站立着。人们爬石级的那面实际上就是那笔挺的一面。山毕竟是山,它的下半身还是有点啤酒肚。就在啤酒肚上,人们找到了自己走的路。于是,如果你胆子大点,沿着石级的外沿爬,最初的时候,你并没有看到旁边就是怪石嶙峋的山涧,而是一两爿稻田。你即使一不小心,从外沿上跌落,也是落在那稻田上,而不是坚硬的巨石上。当然,石级内沿就是山的身体,那是最安全不过了。那里还有蛇莓山茄小果子臭虫蚂蚁蝴蝶蜻蜓还有许许多多等着你呢。
    这样说来,你就清楚了,以石级为界,一边是干巴巴的身子,一边是有诡异巨石的山涧,山涧旁还有一两爿稻田。稻田上绿浪滔滔,稻田里,蛇,水蛭,黄鳝,青蛙,田螺,泥鳅,热闹得很。山涧上,流水与巨石,不知是在恋爱还是在练和声,也是热闹得很。只不过,山涧的热闹,大家能听得到,稻田里的热闹却只能靠想象了。但是,山涧里那些大鱼小鱼大花蛇小花蛇大龙小龙在隐秘角落里的生活,却也只能靠想象了。
    石拱桥那地方应该算是彻底彻底的谷底了。石拱桥弧度优美,一块块石头悬挂在半空里。你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些石头能在半空里不掉下来。你使劲往桥面上踩,石桥根本没有任何感觉。你细细地看,你从桥上看从桥下看,你看不出所以然,只觉得那些石块的排列确实是有讲究的,不是你这个小脑袋能明白的。世上不明白的事太多了。于是,你放弃追究了。
    一块块石头紧密地排列着,仿佛要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来保护它的主人。只有这样,主人的生命才能持续下去。石头一直这样做,直到自己变成沙变成灰。
一块块石头都已经变成黑色了,原来是那黑色的石苔在作怪。石拱桥里的石头常年被石苔所缠绕。石苔生了又死了,死了又生了。生也要在石头上生,生了成了石头的追随者;死也要在石头上死,死了成了石头的鬼魂,成了石头的灰。这样,慢慢的,慢慢的,就融到石头的身体里去了,于是,石头变得黑戳戳了。这样说来真是一个缠绵的爱情故事。石头应该懂得感激。因为这世上除了石苔对它这么狂热的爱,从石拱桥建造的时候,直到现在,从来没有停止过这份爱,还有谁呢,没有谁了。但是,如果这是石苔的一厢情愿,那么石头活着却是最累最悲哀的一位了。它们的关系,谁知道呢?只有它们自己最清楚了。
    石拱桥挂在山涧上面,人来了走过去,牛来了走过去,羊来了走过去,蛇来了爬过去,大家走在石拱桥上,就像走在大地上,舒舒服服,稳稳当当,谁也不会想起自己的脚下是一座桥,一座石头的血肉之躯组成的桥。假如哪天石拱桥倒塌的时候,等到大家要趟水过河的时候,大家才想起。“噢,这里是一座桥啊!”
    人们是不会想起这座桥的。就像现在这座石桥被淹没在野草里一样,人们是不会想起这座桥的。如果能想起蓛头埯,已经是很不错了,哪有功夫去想这被踏在脚下的石桥呢。
    石头应该接受了石苔的爱吧。看啊,一座黑色的遒劲的石拱桥。没有人的历史,却有道法自然的烙印。看啊,身体上的黑色已经变成精了,那黑色会讲话,似乎正在跟天说话。看啊,身体上的遒劲是力量的展示。石拱桥跨在两边,像个神圣的英雄。孤独的英雄。
    石拱桥孤零零的跨在这山涧上,陪伴着欢畅的山涧。原来石拱桥也是有自己的秘密,它爱着山涧。孤零零的跨着,看上去却没有荒凉的色调。
    即使在它的身上布满了疯狂的野草,它仍然没有荒凉的色调。
    即使在它的身上布满了疯狂的野草,野草怎么能不满它黑色的遒劲的身躯呢?看啊,野草越疯狂,那股黑色,那股遒劲,越是一匹奔腾的野马。
月亮爬上山岗的时候,寂寞的鬼魂开始到处游荡,飘过山涧,路过土地庙,爬到田野旁,于是,它看到了这石拱桥。月光下,孤零零的石拱桥映照出鬼魂的影子,于是,鬼魂不再寂寞了。





[ 本帖最后由 水碓 于 2008-8-5 00:39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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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楼主| 发表于 2008-8-4 07:44:30 | 只看该作者

蓛头埯的歌

蓛头埯的歌


    土地庙的地方则是山脚。土地庙向着山外的前方就是那绿色的丝绸手绢。向着山内的就是眼前的干沙山了。土地庙里坐着土地神,坐着准备爬山岗的人。土地神坐在一个简陋的神龛上。那慈善的眉目是木炭在石墙上的功劳,当然,还是要感谢石匠的刀刀刻画。土地神笑眯眯的,眼神却是遥远的,遥远的眼神也许是神的特点吧。
    整个土地庙除了盖住脑门的用了瓦片与椽木,其它的,全都是一块块的石头砌成的,想必就是从山涧拿来的。自然,爬山岗的屁股下面也是光滑的一块不大不小刚好充当座具的石头。坐的人多了,时间长了,这石头中间就自然凹下去了,于是,看上去像元宝,只不过大多是琥珀色,没有任何金灿灿的诱惑。不知是因为那石头经过了山涧的冲刷日月星辰的浸润,还是土地神的护佑,石头冬暖夏凉。夏天的时候,屁股下的石凳自然不必说,一股股清凉涌入你的体内,像被武林高手注入正气一般,神清气爽。那墙壁的石块摸上去也是冰冰凉的,石块润润的,水气很足。你摸着它,仿佛摸着冷玉一般,于是,你有点恍惚了。你的神和你的肉体被悄悄地过滤了一番。而那屁股下的石头,是因为有了人的精气还是土地神眼神日夜的浸润,那些石头光滑得透明,透明里映出了石头本身的世界。可对你来说,色彩与纹理在透明里向世人暗示了一个隐秘的世界。在那世界里,造化与人化应该是有讲究吧。
    冬天的时候,土地庙里是暖和的,也是静谧的。土地神与爬山岗的人坐在那儿晒太阳。土地庙的石块也变成了温玉,近处山涧水的声音给土地庙配上了隔岸的乐声,土地庙并不寂寞。
    没有太阳的日子,爬山岗的人想着远处家里的炉膛火。爬山岗的人没有往那琥珀色的元宝上坐下去。爬山岗的人在土地庙里跺了跺脚,用嘴呵出暖气,安慰一下寒冷的肉体,于是,开始往上爬了。
    而土地神仍是笑眯眯的。对土地神来说,天上的飘雪,雨水,阴云,脚下的地籁足以让他忙碌了,因为这些有个性的伙伴不是经常来拜访他的。所以,雪花漫天飞舞的时候,石级上再也看不到爬山岗的人了,那时土地庙看上去荒凉萧瑟,但是,却一点也不寂寞。
    春天的时候,土地庙是安静的。爬山岗的人坐在不冷不热的琥珀色元宝石上,眼睛不知盯在何处,看上去像土地神的眼神,遥远得很。莫非是山外的世界?莫非是多年前的景象?莫非是眼前的生计?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时候,爬山岗的人坐热了屁股下的石头,接下去就去爬山岗了,就像那长跑前的运动员。
    土地庙周围却是无比的热闹。就拿土地庙背后的那块稻田来说吧,里面什么声音都有,不知道是发情的声音,还是打架的声音,还是吵嘴的声音,还是交欢的声音,还是生育的声音,还是死亡的声音,还是求爱的声音,还是长大的声音,还是蜕变的声音,还是求救的声音。土地神每天在猜想这些声音里的故事,于是,春天悄悄地过去了。
    秋天的时候,土地庙是热闹的。爬山岗的人坐在不冷不热的琥珀元宝石上,眼神是浓烈的,里面藏着连他自己都不晓得的幽深与神秘。爬山岗人抽旱烟的抽旱烟,抽洋烟的抽洋烟,攀聊的攀聊,笑的笑,讲大话的讲大话,拜土地神的拜土地神,聆听的聆听,元宝石坐满了,坐到外面去,看着下山岗的人肩背负着满满的收成,爬山岗人的眼睛笑开了,跟头顶上的浮云一样舒展。
    更多的时候,土地庙是热闹的。从石拱桥走过来的人,先先后后地来到土地庙里坐下来,里面的元宝石坐满了,于是坐到外面的石头上。男男女女,熟悉的不熟悉的,有一搭没一搭地攀聊起来,像那冬天的山涧水,缓缓的,远远近近的。没有话题了,就讲一些土地神的事,从土地神拉到山里的各种菩萨的庙会,从庙会拉到人的缘份,从缘份拉到这世间的一些怪象,越拉越远。早一点歇息的人先走了,又有从石拱桥上新来的人,加入了那有一搭没一搭的谈话。



    坐在土地庙里的人看不到眼前的山,只看到从山岗上往下冲的人。白色的闪影,像电视上降龙十八掌那堆叠的影子,一个白影叠着另一个白影。村民冲到土地庙前方缓下来,拍了拍身上崭新的白衬衣,准备改变步速。
    坐在土地庙里歇息的人看到从山岗头往下冲的人,总会有人打招呼,“坐坐再走!”
    下山岗的人说,“不了,要去城里买东西呢。”
    坐在山岗头的人,涨着一张红脸,一边喘气一边拉拉粘在身上的衣裳。有人从你身边快步而去,那一个个矫健的身子像变戏法似的,一会儿就看到他们在土地庙那里晃动了。土地庙此刻看上去却小小的,身体跟石拱桥一样,也是黑色的,像一个瘦小的老人正蹲在一片稻田边抽旱烟,而那烟嘴的地方正坐着一个爬山岗的人,也在抽着旱烟,你似乎还能看到烟雾的幻影。
    实际上,那些往下冲的人是那些一身轻的人,他们手上拎着个包,其它什么也没有,或者另一只手上拿着刚脱下的外衣,其它什么也没有。
    爬山岗的人有挑着担子的,有背着大麻布袋的,那些人,才累得慌呢。
    爬山岗的挑夫多半是挑着酒罀,酒缸,酒瓶,酒箱,汽水瓶,盐袋,酱油缸之类,而那些容器里全都是满满的东西。原来他们为了山上的一些小店挑的,挑一担一块钱。这样,山上的人可以不用下山,他自己又有点小钱可以补贴家用了。
    挑夫穿着草鞋或者解放鞋或者一双破烂的看不清样子的鞋,一个石级一个石级的往上走。有了这沉重的物什,走起路来相当的沉稳。扁担的两头纹丝不动,挑夫用短柱架在另一边肩膀上,嘴里发出一声声有节奏的调子,一个调子一个石级。阳光铺在挑夫的破衬衫上,破草帽上,扁担上,短柱上,纹丝不动的酒罀上,散下的影子是一只只朝拜的鸵鸟。如果有云层作怪的时候,挑夫的影子在石级上的移动,像那刚要学飞却飞不起的小鸟,张着翅膀,一小跳一小跳的。那影子有时也在石级内沿的山面上,像黑夜里一个拿着武器的人正偷偷地往前摸索。
    挑夫的影子慢慢地往上移动,离前面的山岗头不远了。
    背大麻布袋的通常都是妇女们。年老的中年的穿着对襟布装或者素色确良衬衫的妇女们。她们从山外或者山下的村庄赶集回来,里面装着杂七杂八的东西,沉甸甸的。装着一家人的热闹,也装着一家人的嘱托。发夹啦布匹啦肥皂啦饼干啦糖果啦雪花膏啦猪肉啦香烟啦小花帽啦老鼠药啦之类的。大布袋乖乖地伏在妇人的背上,一个石级跟着一个石级。影子跟随着,好像要分担女人背上的重量。看,女人的腰弯得越来越低,布袋都快要滑到腰际下面了。这时,幸好有来回穿梭的轻快白影子,跟着女人一起走。一起爬山岗的要帮着女人忙,女人自然不肯,于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攀谈起来,女人忘记了身上的沉重包袱,慢慢的,离山岗头不远了。
    是呀,我说呢,那些穿白衬衣的往下冲的往上爬的在那些挑夫大布袋妇人中间像是小树林里的小鸟跳着轻盈的舞步。
    下山岗往下冲的那些人,我刚才说像小鸟一样轻盈的是那些手里拎着小包没有其它物什的人。他们像小鸟,其他的就不是小鸟了。
    有挑着空酒瓶空酒罀的,这下往下冲是轻快的,想起先前一点点往上爬的情景,于是,挑夫往下冲的更欢更快了,像舞台上表演的牛郎。
    有挑着一担柴去山下卖的,另一肩架着短柱,脚步有点快,但不是要往下冲的架势,很有节奏,两头的柴像孩童上的头髻,跟着脚步微微颤动。早晨的太阳晒在卖柴人身上,连影子都是有节奏的。和着山涧的水声,两头山柴的颤动更厉害了。于是,过了土地庙,来到小路上。卖柴人的脚步更快了,这下,或许跟往下冲的一样快了吧。
    也有山里的学生仔,穿着干净的有补丁的衣服。头上的黑发在晨光里穿梭,亮闪闪的像是路边还未来得及隐退的露珠。肩背上那缝补过的书包,似乎还残留着昨夜油灯的气息。全身最鲜艳的要数那红红绿绿的网袋了。网袋里有饭盒或者大大的有盖的搪瓷茶杯,里面装着简单的食粮,却也装着母亲的温情寄托。
学生仔的脚步,早晨像一阵风,从山岗头呼呼往下冲。满身带着露珠与朝阳的味道。还有那各种稀奇古怪的胡思乱想,一齐往下冲。他们变成鸟,变成鱼,变成风,变成云,一路歌唱未知的生活,幸福的生活。
    学生仔的脚步,傍晚像蚂蚱,一跳一跳的。跳过山级。跳过那些黑紫的山茄,用爪子一点,往嘴里一送。于是,学生仔的牙齿,舌头都变成黑紫了,迎着辉煌变幻的夕阳一笑,学生仔的嘴巴成了他晚上做梦时的世界了。如果放学晚了,爬到蓛头埯的时候,如果碰到出来游荡的鬼魂,学生仔咧嘴一笑。哈哈。说不定把鬼魂吓得又丢了一层魂灵呢。
    蓛头埯的这条石级确实未曾寂寞过,从太阳还没睡醒的时候,石级上就有去卖柴的,去山下上课的,去城里上班的,去赶集的,去山下走亲戚的,去山上走亲戚的,挑担的,背大麻布袋的,抱小孩的,提篮子的,背书包的,往下冲的,往下走的,往上爬的,往上跳的。这石级热闹得很,像城里的街中心。
    爬山岗的人一个石级跟着一个石级;下山岗的人一个石级跳着一个石级。时间长了,石级的中间也凹下去了,又有日月雨雪风云的嬉耍,一个个石级张着宽大的嘴,对着天空唱着永恒的歌。




    你坐在山岗头。望着一路走过来的。小路从远处的山坳拐入,开始绵绵延延,路过石拱桥,路过土地庙,爬上石级,就到了你现在坐着的地方了。
    你坐在山岗头。山岗下面的风景,前方的风景,都在你的眼里。
    不过,坐在山岗头的人,各自都有自己的心境吧。“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只不过其中的一种心境而已。老实说,对于我曾经的感受,我可没有“坐看云起时”那种超高境界。
    我终于爬到山岗头了。
    年少的我突然变得复杂起来。刚到达山岗头的一霎那,我是幸福的,我都觉得自己是个什么都能镇服的人。
    我真想脱下衣服对着前方走过的路大声呼喊。大喊好像不是像电影上的那种抒情表达。我大声呼喊,纯粹就是想喊,喊了就觉得心里痛快。我大声呼喊,纯粹就是想跟眼前的田野远处的山峦喊叫,觉得应该跟它们大声招呼,告诉它们,我已经到山岗头了。
    可是,有人就从我旁边经过,我怕人们认为我神经不正常。这样,我突然又觉得一切都毫无意义。我空洞地看着前方。一座山比邻着一座山。我从山外的世界走到这里,也要穿越很多山才能到这里啊。如果,我继续走下去,我路过蓛头埯,路过村庄,再继续爬另一座山级,再经过另一个土地庙,再经过另一个村庄,如此下去,我就能到达另一个山外的世界,如此下去,仿佛我的目的地就在山外的世界。
    问题是,我爬过了山岗,我只是花了点力气,可我还是原来的我。因为我不敢自由自在的对着走过的路大声呼喊,我害怕旁人的看法,我仍然活在人们的眼神里。那么,我爬山岗又有什么意思呢?我爬过很多山岗了,可我还是不敢在人的面前对着自己走过的路大声呼喊。或者,这样说,我爬过一座山岗又一座山岗,我走出了大山,我看到了城市与乡村。我又碰到一座座山,我又爬过山岗,又碰到了城市与乡村,这样说来,这个世界就在转圈圈嘛。这样说来,所有的世界都是一样的吗?这样说来,我就不用想象外面世界的色彩了,这样说来,好象又没有什么意思了?这样说来,行走的本身爬山岗的本身又是什么呢?
少年人坐在山岗头,空洞的看着远方,陷入了一个迷团的追问。

[ 本帖最后由 abracadabra 于 2008-8-4 09:56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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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8-4 07:46:23 | 只看该作者

蓛头埯的歌

蓛头埯的歌


    山下逶迤上来的风光并没有驱赶走蓛头埯的燥气,你并没有忘记口舌的干燥。于是,你养足了口气后,赶紧继续走。
    可是,爬完山岗的你,看着远处自己走过来的路,你说你养口气。但是,当你望着前方山峦遥遥远亦真亦幻的时候,你的心必定是有所思的。虽然你什么都意识不到。你所意识到的都是身边的柴米油盐和身边的婚丧嫁娶。虽然你什么都意识不到。你的脑子一片空白。虽然你的心思混沌如开天前的鸿蒙。
    现在有一段很长的平路了。你的脚步因为刚才爬过山岗反而轻松得像水里的鱼,畅快的游。疲劳已经消去,只剩下干渴。
    你拐了几个弯,就到了那长方形的房子。乡政府的工作人员对人倒真好,好像知道大家需要水似的。备了很多烧开的水。蓛头埯虽说是干沙做的,但乡政府也能在院子里打到一口井。这口井成了大家的喜爱之物。
    长方形房子有个烧饭的大妈。大妈五十多了,却健硕得很,给路人储备水是大妈做的。大妈每天烧很多水,给工作人员灌满了四五个热水瓶后,再继续烧。烧开的水倒在一个大缸里,大妈在旁边放一个竹勺。翻过山岗头的人第一件事是径直走到水缸前,拿起竹勺咕噜咕噜地往喉咙里到水,然后开始跟大妈拉起话来。看到远处的工作人员有空,路人也会跟他们拉起话来,不过不是很多,怕的是打扰他们的工作。
    后来,长方形房子没有了乡政府工作人员,只有那些在蓛头埯造水坝的人。不过,那些造水坝的人也只是在那里喝口水,擦把汗,吃个中午饭而已。不过有了造水坝的人,长方形房子一下子变了个样子,好像这里是个游乐场所似的。人们进进出出,都是带着笑脸,嘻嘻哈哈,好象这里是个驱除忧伤的地方。大抵说来,那是蓛头埯最热闹的时光了。烧水的换了另一个大妈,也是五十多岁,健硕得很。
    如果说干沙山不是蓛头埯的特色,如果说蓛头埯没有特色,那真是冤枉了它。至少这里有水坝啊,高大的水坝,雄伟的水坝,白色的水坝。
    蓛头埯是个山岗头,可是,过了这个山岗头,你又看到又更高的山在前方等着你去爬。那些更高的山上点缀着村庄的群落。
    这样说来,蓛头埯是寂寞孤单的,因为它这里没有人居住的村庄。只有不会说话的水坝。当然还有其它的,比如一处处的坟茔。废弃的长方形房子。还有一个废弃的水堆房。还有那条山涧。就这些了。这样说来,蓛头埯是个荒凉的地方。
    不对,你从我给你的这些实景里推出这样的结论,想必是逻辑思维在作怪。可是,你我都知道,逻辑思维只是思维里边其中的一个微小的思维方式。你为什么干脆不思维呢。停下你的脑子,走进那些空间,然后来个深呼吸。说不定,你又有新的看法了。空间跟人一样,如果你我非要给各种概念,那么它在你心里就即刻停止呼吸了。
    对人来说,蓛头埯最热闹的时候,应该是造水坝的时候吧。走出乡镇府已经不用的长方形房子,站在路中央,就能看到蓛头埯频临山涧的这一面。
    山涧跟着你一起爬山岗,只不过它走的是水道。这样,来到蓛头埯这里,也就是小山岗另一面的谷底。
    在那里,原来有个水库。
    废弃的水堆房也在那水库旁边。实际上,废弃的水堆房废弃的不是水堆,而是水电站。水碓早就在电站之前就废弃了,而名字却沿用下来。水电站的地方叫水堆头。这样说来,世界的命名也显得有点虚虚实实了。



    蓛头埯原来的水库,对我来说,是个通向另一个世界的地方。
    那时,看着那幽绿的纹丝不动的水面,我私自潜入了湖里面的世界。
    我在我长大的地方从来没有看过湖。可我在电影里看到了湖。我还看到了仙女在湖里戏水浴身。我还看到蛟龙在湖里自由翻滚。我还看到只要有人在湖边的大树上敲三下,即刻就可看到有个打扮怪异的人从湖面冉冉升起。
    于是,我开始寻找湖。
    村庄周围到处有小溪小河山涧山坑池塘水坝水潭,可就是没有湖。
    我觉得蓛头埯的水库最像湖了,于是,从电影那里,我把这个水库命名成湖。
    我从电影上小人书里以及大人讲的大话里以及我小时翻看的传说与神话里,我发现了一个秘密。这是我一个人的秘密。我没有告诉任何人,直到现在已经开始衰老的我。
    我认为这个湖下面必定有个神奇的世界。这个世界比我住的村庄要丰富多了。
    它不单有长得像我们一样的人。也有神仙。我知道我住的村庄也有神仙,比如说那笑眯眯的土地神。比如说前院阿婆家神龛上的一位长胡子穿绿色长衫的大仙。但是,湖下面的神仙却不会居住在墙壁的龛头上。他们不会终年坐在那里,让你总觉得云里雾里。走到旁边,还得从心里弄出一副虔诚的模样,否则恐惧就随之而来,怕的是神仙要报复你的不敬与忤逆了。
    湖里的神仙却像过日常生活一样的在那个世界里跟人作邻居。人们也没有把这些神仙敬而远之或者给供奉在神龛上。神仙比人的法力要高要大,可人们没有带着目的带着功利心去和神仙做朋友,大家都按照自己的性情,做朋友的做朋友做路人的做路人。即使做了敌人了,也不会背地里给人捅一刀。即使做了敌人,大家还是光明磊落的正面交锋。即使做了敌人了,大家还是互相尊敬互相佩服互相欣赏。
    有时那个仙女爱上了湖里的人,也没有我这个世界里的那个喜欢阻挠幸福的玉皇大帝。在湖里,仙女与小伙子顺顺当当的结婚了。有时,神仙与人竟然吵起嘴来。有时,神仙竟然说不过人。有时神仙竟然和人打起架来。神仙没有使用法力。有时,人居然赢过了神仙。
    当然,在湖里,人死后的鬼魂也会在那里飘荡,人们也能看见,可人们一点都不会大惊小怪。
    在我的想象里,鬼魂来人居住地方的飘荡也是极其性情的。鬼魂安守在自己幽冥的世界里。可是,有时,想念原先的家人了,想念朋友了。或者,想到人间来图图热闹一下。或者,想看看人间的变化。于是,他们又飘过来,从容地在街头小巷村庄里飘荡着。看到飘荡过来了,有人居然还品评哪个鬼魂飘荡的姿态最迷人呢。连小孩都会有爱好,听啊,有个小孩正在说:“妈妈,我喜欢那个剃光头的鬼魂姐姐!她飘起来像蒲公英一样。”看到熟悉的鬼魂,人与鬼魂有礼貌地打声招呼,就像一个人跟另一个人打招呼一样。就这样,大家自自然然,彼此没有忧惧没有隔阂没有猜忌。你过你的我过我的,想念了就来坐坐。如果人想念了,也是让巫婆巫公招一下魂,即刻就看到自己想念中的魂灵了。
    我把这秘密藏在自己的角落里,不让任何人知道。
    我看到蓛头埯的湖,我总有种冲动。我想跳到湖里,好好看看下面的世界。蓛头埯湖的旁边没有大树,说不定敲三下的大树在湖里呢。
    我不会游泳,直到现在都不会。我看着那些在湖里游泳的人,我很羡慕。我知道,如果我会游泳,我必定要找到敲响湖下面世界里的那棵树。只要找到那棵树,在数上敲三下。于是,我就见到我心中的秘密了。
    有时,湖里也淹死了某个人。人们在为那死去的人悲伤时,我也很难过。可我难过的是我跟那死去的人不认识。要是我认识他,我必定会在他坟头前要他托梦告诉我,他是否见到了湖里的另一个世界。每年湖里都有人游泳死去,可我不认识他们。我很难过。
    机会终于来了。蓛头埯后面的大山上的这些村庄准备要造一个大水坝了。他们准备要拆掉水库。这下,我可以看到湖下面的秘密了。我可以找到那棵大树了。
    蓛头埯的水库,我的湖。在短短的时间内就不见了。我再也见不到那个湖了。我只看到一片灰白色的泥滩斜斜地懒洋洋地有气无力地铺陈在山涧旁。
于是,我们几个伙伴约定去那里摸蟹捕蚌蚶。
    这下,我一定要弄清楚怎么样才能找到去湖里另一个世界的钥匙。虽然在电影里看到,可以在一棵大树上咚咚敲三下,就可进入那个世界了。问题是,那片有气无力的泥滩上光秃秃的,没有任何要产生奇迹的迹象。即使你紧紧盯住它几个小时,也只不过是一个光秃秃的泥滩。
    那是一个不会产生幻觉的地方。
    我们几个人像往常一样去蓛头埯割草,但是,这次主要活动是到这原来是水库的地方玩耍。
    原来那幽绿色的湖,怎么说没就没了。原来以为幽绿色里藏着很多隐秘的世界。可是,水没了,就是一块光秃秃的泥滩。太阳一照,那泥滩最多也就是一块块光溜溜的大屁股而已,是这水堆头的大屁股而已,连只眼睛都没有。连泥沙都有眼睛,太阳一照,泥沙里的石英一闪一闪,那就是泥沙的眼睛了。可这个泥滩,连半只眼睛都没有。
    怎么就没有任何东西了。那么,为什么那幽深的绿色里却有无穷的世界强大的能量,它把我迎向无边无际无时间的神秘迷宫里。在那里,我变成一条鱼,到处游荡,游荡成了我活着的目的与存在的意义。
    山涧到达水库边缘时,说也奇怪,没有那些白色巨石了。河底里也没有白色的石床只有一些小石头散漫地寄居着。然后山涧在水库旁边拐个弯,汇入旁边的一条小山涧,一同奔向远方的世界。
    以前我们根本不敢接近这幽绿的湖,离湖远远的。现在我们就在它身旁。在山涧汇入小山涧的地方。这里我们从来不敢来,现在终于能来了。
我们认为水下的小石头里肯定有宝石落难于此。于是,我们开始寻找。石头都是些琥珀色灰色咖啡色,根本是丑陋的让人生厌。于是,我们开始向干涸的湖身挺进。
    我们始终不敢往深处挺进。
    但是,因为我有湖的世界,我有它具体的世界。因为我对自己说,我要找到通向那个世界的钥匙。尽管要找敲三下的大树是不可能了。
    于是,我往里走去。
    我往里走去,伙伴们望着我,没有谁拦住我。
    我一脚一脚的踏入那些有气无力地细泥里。软软的,像踩在冬天晒过太阳的棉花被里。一种被温柔抚摸的感觉。凉凉的,是天上白色云朵裹住全身的感觉。在那云朵里,你惬意的卷成一团,无须担心没有依托,突然坠落下来。你在云朵里,自由自在的飞翔。
    我还看到了一些蚌壳蚶壳之类的。一些丑陋的水草在远处向我招手。除此之外,就是软软柔柔却不黏腻的细泥。
    我突然喜欢这奇怪的细泥。
    我踩过村庄周围的各种细泥。比如说稻田里的那种细泥,一点都不好玩。踩一踩,下面就有坚实的地阻挡着你。周围又有稻叶与花蛇的危险。你那有现在的自由啊。有时,碰到黏嗒嗒的细泥,整个脚丫全都是灰呼呼的泥。你想走一步,必须得使劲从黏泥里拔出脚丫。这样,一个下午,你都抓不到一条鳝鱼。虽然你是用簸箕网罗的捉法。但是,没有自由的走,怎样高超的网罗技术都斗不过鳝鱼灵活的身子。
    我在这温柔的细泥里找到了自由。我向伙伴们大喊。我上下奔腾着向她们喊去。我让她们过来玩细泥。
    可就在我上下奔腾的那会儿,我感到了一股强大的力量正往下半身扑过来。那股力量就像原先带我游荡的湖,湖里的那股幽绿。
    那股力量越来越强大。我开始不自主地往深处走去。我像一个中了蛊的人,不由自主的神情恍惚的往深处走去。刚开始,我认为我遇到了湖的另一个世界的人,是他们在带我进入他们的世界。可是,当我想开始往前漫步的时候,我发现脚底摆脱不了那股力量。我又不由自主地往深处走去。
    我脚底摆脱不了那股力量。我开始害怕了。我想起有人在沼泽地里,越走越往深处陷落,最后,整个身子都被淤泥掩盖了。
    我不想死。死亡原来这么容易就接近。原来以为死亡是另一个世界的事,现在就在我身上。我开始恐惧了。恐惧占满每一个角落,每一个毛孔。我根本没有缝隙来责怪我以前的怪诞想法。我不敢再动了。我停止了一切的动作,包括脑部运动。
    我望着远处的伙伴。
    她们还在河边忙碌。
    她们根本不知道我的处境。
    我的身子继续往下陷落。
    我要死了。我就这么简单的死去。我应该也是幸福的。在我还没尝到人世之苦痛之丑陋之阴冷之凄凉之虚荣之荒诞之卑微的时候就离开这个世界了。我应该是幸福的。死亡必定意味着实现我对湖世界的虚妄之想。我应该是幸福的。如果死亡就是新生的话。如果生就是死就是生的话。
    我曾在梦里死过很多次,我感受到死亡的瞬间。我感受到全身生命的万籁俱寂。我在梦里说,“啊,我已经死了。现在我已经死了。我不能做什么了。”
    我看到我死亡的躯体。一边切实地感受到无知觉的躯体,一边却在观察着无知觉的躯体。醒来之后,才发觉自己还活着。那时,我的心里充满了感激。只为这单纯的活着而感激。
    而现在,我就这么简单的死去。死得如此之快。死亡应该不是这样的。这不是死亡。
    那个时候,当然,我没有想那么多。
    我只是,切切实实的感觉到了自己快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切切实实的体验到,死亡前的无限恐惧,无限希望,无限无能为力,无限微弱。切切实实的感觉到死神就在身边,冷冷地看着我。
    温柔的细泥已经到我的膝盖了,接着到膝盖上了。我要死了,可是我仍然不相信自己真的就要死去。我不相信。死亡是另一个世界的事。
    我不知道。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或许在我将来年老死亡的时候,我都不知道那个起死回生的秘密。
    我奇迹般地从深陷的坑里爬出来。我不知道,这不是遗忘造成的。当时,我确实不知道怎么突然又鬼使神差地爬出来。总之,我后来确实用我的双腿爬过,就爬出来了。
    我不知道真的是什么科学原因,还是已经干涸的湖已经变成泥滩的湖是否真的像我想象的那样,存在着另一个世界。原本它想带我去参观它们的世界。可是当发觉我的恐惧之后,于是它们改变主意了。这是我后来的猜想。
    到底是什么情况,谁知道呢。很多我们所知道的都在我们的经验之内。很多我们的价值与意义都来自自己已知的经验。可是,跟这个无边无际无时无空的环宇比起来,我们只是一只朝生暮死的朝菌一只不知春秋的寒蝉而已。我们生在春天,死在秋天,我们的概念里没有冬天。可是,实际上,冬天是切实存在的。
我在这细泥里奇迹的活下来。当时的我已经被吓得什么都不敢说,这成了我的秘密。
    那天下午。像往常一样,我走出泥滩以后,继续加入伙伴们的嬉戏。接下来的事,跟往常一样。太阳快要斜在西边的时候,大家赶紧去割草,赶紧趁着太阳落山之前离开蓛头埯。
    可是,这场关于准死亡的事件却在我生命里扎根了。
    它的烙印已经衍生出很多果实。包括对现实与非现实的界定,包括对生命本身的看法,包括对灵与非灵的看法,包括对大与小的看法,如此等等。这场准死亡,对我来说,就像永远汩汩涌出的泉水。灵性的泉水,生命的泉水,智慧的泉水。这样说来,死亡确实是一种重生了。
    蓛头埯被的水库,我心中的湖,它成了我永远的秘密。它也成了我心中的瓦尔登湖。尽管它的身体早已不存在了。就像那死去的人,他们的身体不久也不再存在。重新回到泥土里。湖的身体也回到了自然里。并入山涧里的石块与泥沙,随着流水,流到未知的地方。

[ 本帖最后由 水碓 于 2008-8-5 05:58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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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8-4 07:48:54 | 只看该作者

蓛头埯的歌

蓛头埯的歌



    不只这个特殊的湖,蓛头埯的每个角落,我是熟悉的。
    我没有姐姐妹妹。没有邻居的姐妹们,我是孤单的。
    我家只有四五只长毛兔。邻居们养着一屋子的长毛兔,他们要靠长毛兔维持大半的家用。我不用像邻居姐妹们那样全天地割草,我不用像邻居姐妹们那样去割满到提篮的草。可我还是全天地割草,我还是割了满篮的草,我和邻居的姐妹们一样的割草,我就不再孤单了。
    我那时跟邻居的姐妹们到处去割草。我们也常常来到蓛头埯割草。

  南方的太阳,除了冬天里那么一段日子,其它似乎都是红彤彤的高照着。即使深秋的时候,太阳还是一样毒辣,只不过看上去有点像芭蕉红了。跟其它时节比起来,对于南方的秋天,也只不过是太阳下山后的区别而已。春天跟夏天一样,太阳下山后,没有萧索没有死寂。虽然没有了天上的大红花,地下还是聒噪得很。秋天,只不过太阳早点下山而已,下了山的南方只不过是多了点凉爽多了秋风多了点凋零,但也没有多少萧索死寂。虫鸣鸟叫,照样热闹的很。冬天,我们很少割草。长毛兔通常在吃我们以前割的干草。冬天,我们去山上刮松针了。

    所以,割草的时候,好象都跟毒辣的太阳有关系。割草的时候,好象都是热的像金黄黄红的大烙饼。割草的时候,也是百草万盛百虫万鸣百鸟欢腾的时候。
我们在太阳毒辣的时候,就背着竹篮出去割草了。竹篮跟我们长得一样大。我们背着竹篮到处割草。自己村庄附近的草都被我们割光了,我们就到邻村的地方去割。邻村的草被我们割完了,我们到更远的村庄附近去割。这样,等我们割遍满山的草时,自己村庄的草又长出来了,于是又回到原来的地方。
    我们到处割草,我们到处游荡。蓛头埯是我们游荡的地方。
    我们去蓛头埯那一带割草,我们一路走一路玩一路游荡下去。到蓛头埯的时候,太阳要开始准备回家了。
    朝蓛头埯方向奔流的山涧上有一些好看的水草花,我们就把它采下来,插在头上,插在竹篮上。就像我们到高山上割草的时候。我们看到好看的花,比如柴爿花,我们边采边吃。酸酸的柴爿花没有甜味,可我们吃得很欢。碰到带白斑的杜鹃花,那是鬼魂玩过摸过甚至吃过尝过的花,我们就念一声“哆叭,哆叭,老鸦叫我爸,”
    于是,就放在嘴里放心的吃了。
    我们边采边吃,一下子,肚子吃得光打气。发辫上全是火红的柴爿花。还有那竹篮上,也插满了柴爿花。等到回家的时候,我们因为吃饱了柴爿花,仍然像跳跃的小鹿。浑身有使不完的颈。肩上顶着竹篮,火红的柴爿花沿着弯弯的提梁盛开着,小鹿的脚步轻轻盈盈,每个人头顶上有一团火在燃烧。配着那叽叽喳喳的声音,简直又像是一排特殊受训的公鸡,公鸡却非要模仿天鹅走路的样子。
    我们在山涧的白色巨石下尽情地玩水。我们在石头缝里寻找小鱼小蟹丑蟾蜍。我们比赛,看谁找的最多。我们没有任何奖赏惩罚,可我们还是找得非常认真。等到结束了,我们又把这些玩伴放回水里了。
    碰到丰润的水洲,我们也会蹲下来,镰刀一扫,顷刻之间,那个丰润的身子变成一张乖巧扁平的小手绢了。
    我们叽哩呱啦,不知在讲什么,总有许多讲不完的话。有时,讲话太多,竟然忘记了水洲里还躲藏着蛇。于是,当你的脚感到有股凉气的时候,你站在那里,再也不敢叽喳了。你无端地停下那运转的舌头,大家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于是,大家都停下来。顷刻间,只能听到山涧流水的声音了。蛇缓缓地在你脚背上滑过,一会儿,它就不见了。于是,你们不再贪婪那块丰润的身子了,像蛇一样,一会儿,从那块水洲上消失了。跑到另一个地方。又开始忙乎了。
我们玩累了,就跑到水堆头旁边的沟渠里找水蛇。
    沟渠的年代太久了,沟渠里的颜色都变得暗黑色,连那沟渠里的水草都是暗黑的。这下,连沟渠里的水都是暗黑色的,虽然是透明的暗黑色。沟渠的水流却是湍急的。这一切,对水蛇来说可有安全感了,这给了它们在我们面前自我表现的机会。要不然,在静静的河水里,它们早就躲起来了,像个大家闺秀似的,架子怎么摆怎么大。
    不知是看到我们来了,还是因了这湍急的河水,每次我们过去玩的时候,它们就边跳舞边跟我们玩。我们不敢触碰那些水蛇,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它们出现了又隐藏了。
    水蛇在水里,一会儿出来扭一下身子,扭了之后,马上回它的水洞里去。过了一会儿,不知道是不是同一条水蛇,又出来,扭一下身子,又不见了。一会儿,又有水蛇出来,扭一下这里那里的。
    沟渠上有很多晶莹剔透的蛇莓,像一颗颗红宝石在太阳底下发着红光。平常看着蛇莓,就觉得它是令人讨厌的。因为它看上去太像角公了。每次都被它骗。你看到一群红宝石亮晶晶的在不远处闪烁,你心里想的就是角公,你雀跃地往那边跑去。一看,又是伪装的蛇莓。你讨厌死它了。跟蛇真是一家人,太狡猾了。这一会,用得上它了。
    我们在旁边采上足够的蛇莓,我们想要引诱蛇。我们不断地往沟渠里扔蛇莓。红艳艳的蛇莓一下子随着飞速的水流往远处跑去。哪能留得住它啊。狡猾的蛇莓,阴险的蛇莓,又被你耍了。
    但是,我们仍然往水里扔,扔,扔。
    沟渠突然看上去有那么一点点庄严。蛇莓像一盏盏河灯,快快地往前方奔去,似乎为了急救那些要托生的鬼魂。我们也变得有点恍惚了。心里边却什么都想不到,虚空虚空的,只是觉得有点异样罢了。我们看着那星星点点发光的蛇莓,蛇莓在暗黑色的水上奔流着,仿佛这是一条通向永生的河。仿佛眼前的奔流是永恒的但又是静止的。我们谁都没有说话。这一回,安静下来了。
    我们已经把水蛇忘在一边了。我们也忘记了头顶上还有太阳的温度。周围一切都是安静的,只有那湍急的流水声。
    不知什么时候,手里的蛇莓终于用完了,才想起水蛇来。
    啊,我们又被小妖精蛇莓骗了。
    这一回,我们可要注意力集中了,今天一定非要玩玩那水蛇不可。于是,我们又忙乎开了。
    水蛇还在那里自由自在的扭动身子。
    我们用镰刀划水。用狗尾草骚扰它的脑袋。用有刺的枝条搅和它扭动的身子。用咒语咒它。可水蛇是如此的光滑,如此的狡猾,没有什么东西能黏住它那光滑的躯体。
    说不定,它的灵魂也是如水般光滑的。因为它凭借流水,万物侵入不了。所有的东西因为那浸润在水里的光滑,反而被滑走了。是的,就是在光滑到极致的流水里,水蛇本身的光滑才显得如此了得。
    有时,一下子会从水洞里同时出来好几条,我们乱喊乱叫。可是,一下子,又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那湍急的流水,好像有永远流不完的水似的。黑徐徐的。是通灵的河水。还是通向未知的河水。
    水蛇跟我们周旋来周旋去,我们因水蛇的姿态一会儿高亢一会儿低落。到底是我们在玩水蛇还是水蛇在玩我们,我们可从来没有想过这个绕口的问题。
水蛇玩累了。我们跑到水堆房里玩。




    水碓房里阴凉凉的。那里是姐妹们逃避农活的乐园。
    水碓房里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最醒目的是中间那一块凹凸不平的垒土,稀黄色,没有任何样子,是机器拆走后留下来的印迹。再就是地面墙壁上的花花草草。
    我总是幻想,要是房子里能长草长花长大树,那都好玩啊。有花有草有树,必定有各种各样的鸟。因为在房里,于是肯定不会有吃人的老虎狮子。也没有啃了我花棉袄的小老鼠。但有喜欢爬树的小松鼠。也没有让我害怕的没有脚的蛇。总之,如果房里长了花草树木,来得小动物必定是我的玩伴。来得飞鸟也必定是我的玩伴。我是那个房里的主人。如果老虎狮子小老鼠蛇能不吃我不咬我喜欢我,它们也可以到我的房里来。这下,我的房子是独一无二的。比小人书上看得要有趣多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脚一伸,还能碰到周围的花草,被它们弄得痒痒的。身子一翻,一不小心从床上翻下来,倒在花草床上,又被弄得痒痒的。早晨醒来时,看着旁边的花草一身不吭的,它们还在睡觉。小鸟也没有动静。
    于是就开始捣乱。爬上树,敲敲小鸟的脑袋。随即滑下来,仰躺着看蓝天。抬头一看,没有蓝天。
    花草树木可以在房间里自由生长,这是能实现的现实。房子这么大,我造不了。那么就是现成的房子了。蓝天只好没有了,蓝天本来就在房子的头顶上嘛。那么,自然是,抬头一看,没有云彩没有蓝天。
    但是天花板上贴的报纸也是很好看的。有各种各样的黑白像片。他们不是在握手就是在相互微笑或者干脆挥手或者严肃地在坐在有靠背的大椅子上。我认得其中一个,那是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看,他嘴边上的那颗痣,跟着他一起在微笑呢。
    可是水碓房里的花草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样。我房子里的花草树木,白天是太阳的气息,晚上是月亮星星的气息。我房子里的花草树木,该弯腰的就弯的像钩钩像弯月像圆圈,该挺直的就挺的像墙壁那样直,该怒放的就怒放,该卷缩的就卷缩,该长老皮的就长老皮,该落叶的就落叶,该谢的就谢。我房子里的花草树木,该唱歌的就唱歌,该跳舞的就跳舞。可是水碓房里的花草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样。
    这里的花草有点阴森,看上去不像花草,倒更像是幽灵。
    花草的颜色尽管娇嫩得很,水灵灵的。可是它们没有阳光的气息。那么它们有月光星光的气息了。没有,只有幽灵的气息。这里的绿色是没有生命的绿色。这里的花色是没有鲜艳的花色,有的是一种惑人的妩媚。
    看,那些枝条从泥地缝上站立的姿态就让人捉摸不透,像是装了假肢假腿似的。从那石墙上长出来的枝条也是一样的古怪,似伸非伸似垂非垂的一副样子。看,那些叶子,绿色的光从自己身上泛出来,而不是太阳造就的,幽幽冥冥。叶子的姿态显得那么乖巧那么楚楚可怜又是那么独一无二,它斜斜地弯着斜斜地伸展着。它的观者它的对象仿佛不是我们,而是那些鬼魂。
    看,那些花朵。没有竞相斗艳,相反,都是孤僻得很,却又没有孤芳自赏的味道。花朵各自开着,没有任何活力没有任何生命气息没有任何欲望没有任何梦想的开放着。
    摸上去,一股阴凉顷刻间沁入手指。没有光滑,却像在水里摊平后的丝质料子,柔柔润润的。花朵没有向阳向阴,色彩均匀的分布全身。
一朵花仿佛就是一个魂灵。一片叶子仿佛就是一个无处存放的躯体。
    在同一棵花上,每朵花也是各自顾各自的。没有一家人的样子。每一朵花仿佛都沉浸在各自的孤独里,走不出来。仿佛从来就没有跟旁边的花打过交道,一直都活在自己的孤独里。
    每一朵花如此,每一片叶子如此。各自又像是卷缩又像要伸展着,有点矛盾地摆着姿态。但即使这矛盾也不含有抗争的情绪,只是绵软地摆着姿态。孤零零的摆着,支撑着旁边的花朵。尽管花朵与叶子有割不断的关系,但是仍然是各自独自的沉湎在自己的世界里,孤独的世界里。
    花朵如此。叶子如此。枝条如此。每一棵也是如此。大家都活在自己的孤独里,仿佛孤独是它们的生命。
    这些孤独的花草却成了我们的伙伴。我们有时在土垒上建立自己的家园。在那里,我们建立的家园成了一个村庄。于是,旁边的那些花草成了我们各自的花园菜园果园。我们每天给它们浇水施肥,每天跟它们像老朋友那样的聊天。而土垒上长出来的花草就成了我们家园美丽的篱笆墙了。
    我们有时在水碓房里的各个角落占山为王,建立自己的王国。进行国与国之间的杂七杂八的交往。那些角落里的花草成了各自帝国丰饶的象征。
    我们有时在各个角落的花草里建立人间的家园,那些花草成了各家的前花园后花园了。我们在那些家园里生儿育女。我们既是爹来又是娘既是初生的孩子又是要娶媳妇的后生仔又是要嫁人的大姑娘。我们还串门拉家常吵嘴骂街打架。
    家家玩够了。我们又自己做戏,扮小生小旦小丑大恶人。做戏做累了,我们又开始玩泥娃娃。我们玩了这个又玩那个。我们有玩不完的游戏。
    水碓房虽然无比荒凉无比破败无比孤独。可它是我们的乐园。是我们温馨的乐园。如果没有割草的任务,我们甚至能玩到太阳下山。
    太阳一下山,鬼魂就出来了。可水碓头的鬼魂却是善良的老好鬼。
    我从父亲那里知道,水碓头的鬼魂是帮人忙的鬼。父亲说,爷爷去水碓头磨粉的时候,看到鬼也在那里磨粉。于是爷爷躲起来,偷偷地看。鬼磨粉有一套,越磨粉越多,白花花的粉看得爷爷眼睛光发直。鬼磨好粉,走了。爷爷的眼睛还在那里发直。轮到爷爷磨粉了。结果是,爷爷也磨了比自己的多很多的白粉。
我对磨粉多少不敢兴趣,可我对鬼的脚很感兴趣。都说鬼是没有脚的。于是,我问父亲,父亲也说鬼是没有脚的。父亲说爷爷看到鬼从这边飘到那边。鬼穿着灰白色长衫,长衫刚触地,并没有拖曳地累赘。所以,鬼飘的动作应该是明晰的。飘得不快,仿佛下身挂了一块小东西,有点阻力地飘,但是是从容地飘。
    戏台上鬼的走路是用脚向左向右转往前移动,因了长衫长裙的遮盖,脚步拖着地板,向左转一下,向右转一下,看上去就有点不用脚走路的味道了。这个动作我也能做,而且做得很漂亮。我对着镜子,用大人的衣服当长裙,向左向右地往镜前移动。觉得没有脚,这样的走相是合理的。我想象不出其它具体逼真合理的样子了。父亲讲飘的时候,只能使我想起戏台上鬼走路的样子。或者,更觉切地说,是戏台上鬼走路的样子阻止了我当时的想象力,当然,小时我不会用这样宏大的话来解释。我只记得小时总会对自己说,戏台上的鬼,或许跟水碓头的鬼走路有点相似吧。
    我跟伙伴们讲过爷爷遇鬼的故事。伙伴们于是又问自己的父母爷爷奶奶。他们都说确有其事。伙伴们的爷爷也去磨过粉,也碰到过水碓头的鬼。不过,没有看到它在磨粉,只看到它在飘忽。于是,他们的粉并没有增多。但是,他们一致认为水碓头的鬼是个好鬼。不过,至于这个鬼是哪家出来的,就不清楚了。
有了这好心的鬼,我们在水碓房里的嬉戏似乎多了点温情。总觉得鬼爷爷就在身边。
    碰到什么不好的事了,比如蛇,我们心里多了一份勇敢和胆量。通常那种有缝的石墙是蛇藏身的地方,而我们偏喜欢在墙缝里玩。我们各自为家的时候,就喜欢在石墙缝里捣鼓捣鼓。比如插上小花,放上有颜色的小石子,嵌上碎碗片,这个石墙就像征了一个家的大部分了。可有时,你就能看到石墙缝里有蛇的身影。在水碓房里玩,有鬼爷爷在,我们确实没有看到过蛇的影子。
    有时,只是刚进水碓房的时候,看到有蛇在眼前一晃,即刻就再也见不到了。到底是蛇怕我们还是我们怕蛇啊。我们怕蛇。可是,看起来,蛇怕我们也怕得要命。
    太阳一下山,鬼魂就出来了。可水碓头的鬼魂却是善良的老好鬼。太阳下山了,如果我们还能玩下去,我们的心在这里比别的地方多了一点胆量,那胆量,是水碓头的鬼给的。
    我们还要干自己的活。我们不割草,回家就得打屁股,今天的长毛兔就没饭吃了。打屁股不要紧,长毛兔没饭吃还是让我们心疼的。
    天边的太阳终于被我们的各种游戏嫉妒得要开溜的时候,于是,我们开始割草了。



十一

    我们经常在水碓头割草,水碓头都快没有草丛了。我们还要在那里割草。
    我们从水碓头这边开始,到处找草。这边割割那边割割。一会儿,就割到山涧边,山涧边的水草早被我们割过了,还没长好呢。我们趟过山涧,来到蓛头埯。那里有几爿高地。高地上种着一些番薯马铃薯大豆之类的。高地上还有干脆荒芜的光长草的地。
    蓛头埯的傍晚是荒凉的。人们都会在太阳下山之前就早早地回家了。我们也是,在蓛头埯割草,必须得早早回家。
    蓛头埯是荒凉的。原来那处有乡镇府工作人员的长方形房子,后来又被废弃了,就像蓛头埯对面水碓头的水碓房。蓛头埯唯一的房子又成孤房了。孤房的一边通向爬山岗那边的山级,另一边的外面则是一个孤房,雪白的孤房。从水碓头那边看过来,蓛头埯有两座房子。一座房子白森森的。白森森的那座实际上是座大孤坟。一座房子灰不溜秋的,是废弃的乡镇府长方形房子。
    沿着那座雪白大孤坟走过去,就是长方形房子的后门地带,稍远一点就是后山地带,也就爬山岗时靠近山岗头的后山地带。那些地带,到处都是坟,各种年代的坟,各种大小的坟。坟里躺着各种性别各种年龄各种脾气各种生活的死者。在蓛头埯眼前的这一层大山圈成的山坳里,蓛头埯的后山地带是鬼魂最多的地带。人们谈到蓛头埯的鬼,不管遇到过鬼还是没有遇到过的,不管心里有没有鬼的,说话的神情多少有点不同。好像蓛头埯有两个世界似的。太阳下山之前属于人的世界,下山之后属于鬼的世界。两个世界井水不犯河水。这样,鬼魂也不会在半夜到你家敲门,它们过它们的生活。你的白天是它的夜晚,它的白天是你的夜晚。
    太阳下山之前早早回家,是因为这里的鬼魂在太阳下山之后就开始游荡了。
    蓛头埯有条小路。也就是长方形房子的前门的路。小路实际上是蓛头埯的腰部。腰的一边向前通向后面大山的村庄,一边向后拐弯就是山岗头,接下来就是从山岗往下冲,过土地庙,石拱桥,再拐弯,就通向山外面的世界了。腰部的上半身与下半身是两个不同的世界。上半身是长方形房子这一带,通向后山,蓛头埯鬼的家。小路的下半身是那高地,高地上几爿番薯地马铃薯地大豆之类,还有几爿光长草的荒芜地,接下来就是那山涧,也就是蓛头埯的脚趾头,脚趾头的对面就是水碓头。
    通常,如果是下午出来割草,我们只能在蓛头埯的下半身里转来转去。我们不会穿过小路,路过大孤坟,在那一带地方转来转去的。那地方,通常是我们早晨割草的地方。早晨公鸡一叫,鬼魂就睡觉去了。于是,我们起床,到它们睡觉的地方去割草。
    太阳已经在蓛头埯的上半身那里,在那里,太阳正继续往西边赶路。一天在外面,太阳想家了,它的脚步声似乎有点快。
    我们知道,此刻,太阳正在蓛头埯上半身的另一边。接下去,太阳就要回到家了。我们跟着太阳比赛。草割得像风那样快。镰刀像闪电一样只在眼前晃,手跟得比梭子还要快。这时候,脑子里也不想草丛里有没有蛇了。只是在想,快,快,快。要不然,太阳要下山了。因为蓛头埯的下半身这边已经没有太阳了。这里开始暗淡下来了。
    荒芜地上只有一小片是长毛兔能吃的草,其余的全多是骠悍的高过膝头的长毛草茅草狗尾巴草蒲苇草还有那些恶臭的藤蔓植物还有那些给猪吃的革命草还有那些叫不出名的草。
    这些草真是一点用处也没有,从来没有看到有人在这里放牛,估计这些草连牛都不喜欢。
    这些没膝的高草真是一点用处也没有,看上去只会是蛇的安乐窝。
    我们也不敢在荒芜地里边的地墈上割草。那些地墈,看上去都被藤蔓植物环绕得严严实实。虽说藤蔓里有长毛兔爱吃的杨巴藤。但是,要穿过那些没膝的高草,真是有点害怕。再说了,割杨巴藤太慢了。太阳快要下山了。赶紧找些长毛兔能吃又方便割又容易塞满竹篮的草吧。所以,那些杨巴藤一直没有被割掉。直到冬天来临的时候,满山的草衰竭的时候,杨巴藤还在那里老老实实的粘着地墈上的石块,全身的绿还未退净。那时,杨巴藤开始成了我们喜爱的伙伴了。
蓛头埯的荒芜地被我们割完了。我们转到那些番薯地马铃薯地上找草割。蓛头埯的下半身变得越来越暗。我们竹篮里的草也快割满了。
    有时,我们因为贪玩,耽误了赶太阳的时间。太阳在家门口徘徊的时候,我们的竹篮还是平平的。那时,我们只能等待蓛头埯的下半身再变得暗一些。等到暗得有点模糊的时候,我们开始偷东西了。
    我们蹲在番薯地大豆地里,假装在认真地割草。我们蹲在那里,偷偷地割那些番薯藤,大豆叶,这两样是长毛兔最爱吃的。长毛兔不吃马铃薯叶。尽管在蓛头埯上半身上干活的人看不到我们这边的情况,尽管蓛头埯小路上走的人也不会往下半身巴望,尽管水碓头那边的人也看不到我们在做什么,我们还是割割,站起来看看四周,装出一副蹲酸站起的样子,又蹲下来继续装着割草。我们把番薯藤大豆叶往竹篮的中间放好,割来的草填满四周,一直到提篮上。于是,我们又顶着满满的一篮草,满载而归。
    晚上喂长毛兔是我们的任务,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解决掉偷来的东西。第二天一大早,又起来去割草了。昨天偷东西的事早就忘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有时会去蓛头埯的上半身一带游荡。早晨起来,山影才刚刚露脸,我们就背着大竹篮出发了。
    蓛头埯的早晨到不是太荒凉。蓛头埯上半身下半身,蓛头埯的全身似乎穿上了一层若有若无的薄纱。薄薄地雾气在蓛头埯上缓缓地移动。有时,看上去又仿佛是静止的。蓛头埯的一切好像都是新的,空气里都是初生的味道。吸一口,都会变得精神抖擞。
    薄雾死慢死慢地,好像在躲着什么似的移动。蓛头埯的两座房子在雾气里静立着,看上去还显得有点山里人家的气息。
    可是,当你走到近前,是一座破败的房子。房子里面没有人,只有一口井,一个大屋灶,几间上锁关门的房子,还有一个大水缸,还有一个大竹勺,以及一堆同样孤零零的柴火。
    若是傍晚看到着情景,你是否有种莫名的恐惧。
    可现在是清晨。山影正在对面快快地移动。老鸦不知跑到哪儿去了。晨鸟的叫声如此激越如此清灵。你怎么可能恐惧呢。在你的眼前,这个地方,好像刚有人在你不在的时候,点火烧饭睡觉呵斥哭笑吃喝拉撒,刚经历过一场具体的日常生活一般。而你一进门口,他们,那些隐秘的人仿佛怕见人似的,马上隐身起来。一切都隐身起来。包括那刚熄灭的火和刚烧开的水。只剩下一堆静物。一堆静物却遮掩不了隐身的足迹。
    你们走进去,像走到自己的家。习惯地把镰刀往水里浸了浸,用水在凉鞋上撒了撒,手也在水里泡了泡。于是,走出长方形房子,准备割草了。
    你们路过旁边那座雪白的大孤坟时,总要仔细地瞧瞧。
    坟前是水泥地,整个坟头都是水泥做的。坟头园园的,像鸡蛋般光滑。坟前立着像马像狮子像老虎,或者什么都像又什么都不像的动物。坟前还摆着一大堆的石雕。好像有圆球有小狮子小老虎之类的,坟前好像看上去还有栏杆,还有像亭台楼阁那样的屋顶。总之,坟前看上去,热热闹闹的,像一个有钱人家的后花园。坟面上刻着我们看不懂的字,看上去好像跟小人书的字不太一样。每一个字好像一个迷魂阵,你从左看到右,从上看到下,你一点点地看,反而一点走不出来。只觉得那一个个字好有架子。这样看来,实际上,这个坟一点也不令人害怕,看上去那么像电影上的后花园。早晨看着坟,确实是怎么看怎么亲切,有时我还会钻到那个向天翘的屋檐下,装着是个屋檐下的主人。只是这房子太小了,竟然连我这个人都容不下。旁边的伙伴看到我这样,有时她们会吓唬我,说
“看看晚上鬼来敲门了!”说了之后,她们自己也要上来坐一下。
    不知道这坟里躺的是谁,是男是女是老是幼。我问过我父亲,父亲居然说蓛头埯的坟太多了,他不清楚我说得是哪一座。我说是最漂亮的雪白那一座,我说是蓛头埯路边的那座。他居然说蓛头埯漂亮的坟多的是,蓛头埯路边的坟多的是,坟都是雪白的。他不知道我问的是哪一座。我急了,我越急越说不清楚。我越说不清楚越不明白父亲说的意思。这样,我就始终不知道这坟里躺的是谁。或许,父亲说的对。蓛头埯漂亮的坟太多了,蓛头埯路边的坟太多了,坟的颜色应该是雪白的。只不过,我没有看到那些父亲说的坟而已。或许,它们在我出世前就由于某种原因消失了,或许在我注意到坟之前的那天,它们就消失了。谁知道呢。
    早晨蓛头埯的上半身确实体现了上半身的特质。就是说,有点像是活灵的气息。
    我们走过那座大坟。来到蓛头埯的后山。山上多半是麦地玉米地大豆地。几乎隔几座麦地就能看到一座坟茔,远远望过去,正像一户户人家。只不过,这些人家像是小人国里的人家。房子小小的,房顶都是土质的。雾气还未消退,整个小山好像田园人家的一个村落。那些雾气好像来自那些小房子似的。炊烟袅袅。鸡犬未闻,却是一些叽叽喳喳的晨鸟。田间不时看到戴斗笠的农人在忙乎着什么。远处有山,头顶有悠悠的天,眼前什么都是清明的。这个情景,怎么也不能跟太阳下山后的荒凉连在一块。真像世间的无常,生死尽在一日间。百相尽在一日间。黑夜的坟茔却成了白日的房舍。
    实在是,蓛头埯有两个世界。一个我们的世界,一个它们的世界。你的白天是它的夜晚,它的白天是你的夜晚。
    我们这边转转,那边转转。寻找丰润的草丛。
    实际上,在我们割草的经验中,草丛长得最盛不是那些底下有牛粪堆的就是那些坟茔周围的。牛粪堆上的草丛,合乎我们的思维,有营养嘛。可是坟茔周围的百草为什么如此的丰盛。这只能是睡在坟里面的亡灵在作怪了。因为大人都叮咛我们不要割坟茔周围的草。问他们为什么,他们总是说那是鬼的草,割不得。可是,看到那么旺盛的草,我们能不割嘛。坟茔周围很热闹,有柴爿花,有角公,有刺角公,有牛奶荡,有野栀子花,有开黄色的据说有毒的花,有爬山岗山级里边的那种带刺的小野果,当然还有山茄,还有很多其它的,我已经忘记了它们的名字。对了,还有蛇。
    坟茔周围的这些野果比什么地方都长得盛。尤其是,角公和牛奶荡,这两样小野果长得又好相又好吃。刺角公很容易找,但没有角公和牛奶荡好吃。你找大角公和牛奶荡的时候,总是空欢喜一场。因为它们常常长在高墈上,你个子那么小,怎么采啊。几个伙伴当人梯又当不好。角公红红的,像红宝石;牛奶荡有黄有红,上面还有细绒毛,好像是角公的丈夫似的。经常会长在同个地方,可是它们经常在那高墈上,偷偷地笑我们的无能。只有在坟茔旁边的角公和牛奶荡,一样的红宝石一样的有黄有红一样的上面长细绒毛。我们看到了,虽说心里有点障碍,总觉得那是鬼的东西。可我们还是采下来放到嘴里了。
    有时,在坟茔旁边割草,真的会看到有蛇从坟面上的石缝里一闪烁,马上就消失了。人们说,那是坟里的鬼魂变的,这一点,我们也相信不已。蛇一出现,我们知道坟的主人要对我们说话了。那时,我们马上会对坟的主人说。“我们只是割草,帮你修理院子,我们没别的意思。”我们说完就赶紧离去。这天,我们再也不敢往坟茔旁割草了。
    不过,等到另一天,一切又似乎重新开始了。我们又抵挡不住诱惑地在坟茔边割起草来。蛇的事仿佛是一件遥远的事。
    早晨割草,我们可不能贪玩了。要不然,等太阳出来的时候,站在地墈上割草,就像站在火笼里割草。你浑身上下热得痒痒的。但是,我们还是那么爱玩,哪怕那么一两分钟也好。
    像其它地方一样,蓛头埯的地墈里藏着很多小水团。小水团都是麦地的主人挖出来,为的是作工的时候,能喝上一口清凉的泉水。
    我们在小水团里找到了片刻的乐趣。
    我们割草累了。不知是真得累了还是给自己的借口。我们于是找水团去了。大家很认真地找,一爿地一爿地的找。找到的时候,各人先喝上几口。山泉就是山泉。一股山泉,全身顿时有使不完的颈;全身顿是变得清爽起来。接下来,我们开始改造那小水团。我们还在旁边再挖一个小水团。
小水团从地墈的泥缝或石头缝里一点点的流出。我总想知道,这水从哪儿来的?我拼命的挖掘那些泥缝石头缝。可是,什么也挖不到,只有一些潮湿的泥沙和潮湿的石块。这水从哪儿来?它们怎么就会在这地方聚集起来呢?

    我们试图在旁边再挖一个水团出来,但是,很少成功过。我已经忘记了,是否挖出过同样的小水团。我只记得有发现小水团的兴奋。我想,我们是从来都没有挖出同样的小水团,要不然,我会记住的,因为那是我们的杰作。


    因为我老是要找小水团的源头,所以总把小水团的头上搞得像块癞皮。不过,好在有水,一会儿工夫,小水团的头又是干干静静的。细细地像游丝一样的细流缓缓地流向小水团。我们总喜欢把小水团改造的像小水井。在周围放上小石块,插上绿草,在水团前摆上大石块。还疏通了水团的出口。这样,我们做完了一切,又去割草了。


    山影还没爬满山的时候,早晨的太阳还在水碓头的那座小山上转悠的时候,我们的肩膀上已经顶着满到提篮上的一篮草了。我们像小鹿一样轻盈。碰到好看的花,我们还是会停下来,采下它,插在头上,插在提篮上。我们走在路上,一路叽叽喳喳地往村庄方向走去。蓛头埯已经在我们背后了。蓛头埯的一切早就忘记了,只记得肩上顶着满满的一篮青草。


[ 本帖最后由 水碓 于 2008-8-6 04:58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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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8-4 07:50:43 | 只看该作者

蓛头埯的歌

蓛头埯的歌


十二

    蓛头埯最热闹的时候肯定是造水坝的日子。
    蓛头埯的水库,我心中的湖被赶走之后,蓛头埯就开始造水坝了。我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要造这个水坝。水碓房里的机器都拆了,我的湖也被赶走了。那么在蓛头埯与对门水碓头的那座小山之间架一个大水坝,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我不明白,我到现在还是不明白。
    不过,造水坝还是很热闹的。
    要在两座小山之间架一个石头砌成的大水坝。而且一律是白色岩石的那种,真是要费点功夫的。所以,在我的记忆里,造水坝伴随着我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似乎伴着我走完了童年与少年的日子。造水坝的声音好像一直在我耳边回荡着,直到现在。有时梦里还能听到造水坝的声音。吭嚓,吭嚓,吭嚓。还能看到手臂在空中上下挥舞着,但是看不到人的脸。
    有时,我们在村庄附近割草时,突然,空中传来一声喊声。喊声之后,是一个能惊动整个山坳的响雷一样的轰鸣。我们知道那是蓛头埯的放炮声。
    这炮声总让我觉得很庄严。我只在电影上听到各种炮声,然后是哒哒哒的机关枪,然后又是一声炮响,然后是我们的解放军战士端着冲锋冲往前冲的英勇样子,然后是红旗高高飘扬。对我来说,炮声跟胜利连在一起。炮声跟胜利是同一个词。
    每次水碓头放炮的时候,总让我激动不已。远处放炮前的喊声,在我的脑里却是一副解放军战士拿着红旗口中喊着:“同志们,冲啊!”但是,旁边伙伴叽叽喳喳的时候,我才醒悟到那是蓛头埯在放炮。但是,即便是蓛头埯的炮声,仍然让我觉得有种庄严感。
    炮声响后,那股庄严感慢慢地又化为一种茫然,炮声响后,我总是茫然地望着蓛头埯的方向。我脑子里没有想任何东西,但是我知道有一股淡淡的情绪,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情绪。我只是茫然地望着蓛头埯的方向,从那里,我看到远方层峦的山脉。山脉上云雾缭绕,似乎那是一个离我很遥远的世界。可我知道哪些山是什么山,我走过每一座山。可是眼前看上去,是如此的遥远,像天上的仙山,美轮美奂,却是另一个世界的山。
    人们在炸水碓头那边的小山,为的是把水坝与那小山契得更加牢固。人们在炸大石头,那种几乎跟小山一样的石头。
    炸好石头,石头师傅就开始一大块一大块的切割。要在房子那么大的石头上切下一快快屋壁那么大的石块,这真是一门大手艺。石头师傅在大石头上又是丈量,又是在墨斗线上凿孔,又是插楔,又用铁楔,又用大铁锤,又用我拿都拿不动的大磅锤,又用长长短短的钢钎。总之,看上去真让我有点头晕。
    每次看着几个人在忙乎一块房子大的石头,我都笑死了。看着他们,就像看到杀猪时的情景,也是几个人围着一只猪,忙乎半天。那时,我倒笑不出来,我只是觉得那猪太可怜了。它知道自己死到临头了吗?
    我最喜欢的就是那些大石头上的楔窝,一个个楔窝排成弧线直线半圆线,一个楔窝就是一个小锅。天下雨的时候,雨水打在那些石锅上,看上去像山涧上的坑笋花,听起来比竹叶吹出来的声音要谦虚多了。
    石头被一块块的切下来之后,石头师傅就开始打成一小块一小块。架在两山之间的水坝就是一座小山。要打成一座小山的一小块一小块石头,确实是漫长的。
    于是,蓛头埯就有自己独特的声音,别的地方有流水声山涛声花草声庄稼声虫声獾声小兽声鬼魂声,蓛头埯基本上也有。别的地方也有打石头声,但是,别的地方没有那么多那么响亮的打石头声。有几十个师傅整天坐在那儿打,从太阳上山开始到太阳下山的时候。吭嚓,吭嚓,吭嚓。没有停过。打石头声音是一致的,好像舞台上的一支乐声。每个师傅的打石头声音好像都在一根钢丝上走,一个声音就是几十个声音,几十个声音就是一个声音。
    打石头声音在整个山坳里回荡着,在山上的人知道那是蓛头埯的打石头声,往远处的蓛头埯方向望去,可是,却又感觉到声音就在旁边。你再侧耳听,声音还在你旁边,难道是自己产生错觉了。不过,如果你赶集的时候,走到离蓛头埯不远的时候,你看到水碓头小山上人影绰绰,稀疏的小树里仿佛有飞上来飞下去的黑鸟。你离蓛头埯越来越近,声音越来越响,那上下飞来飞去的原来是挥舞的手臂。这下子,你确认了自己并没有产生错觉。可是,等你回到山上,听到这齐整的打石头声,吭嚓,吭嚓在身边回荡,你又恍惚了。
    你到蓛头埯的时候,吭嚓,吭嚓,吭嚓,声音越来越嘹亮。
    你到蓛头埯的时候,你才发觉除了嘹亮的吭嚓声,还有号子声,还有吆喝声,还有大嗓门声,还有笑声。所有这些声音都把山涧的流水声给淹没了。
    水坝一天天,一点点地在增高。方方的梯形,紧紧地粘住蓛头埯与水碓头的小山。一块石头叠着一块石头,没有任何缝隙,整个水坝就像一块大石头,一块梯形的大石头。还没有造好的坝顶上,这边一堆石块,那边一堆石块。远看像一座座小城堡,有人在座坐城堡里穿梭着,仿佛迷了路般,走走停停,停停看看。低头看,抬头看。有时还传出号子声吆喝声。他们走不出城堡,那么干脆把成堡夷平吧,夷平了,就走出来了。
    蓛头埯的长方形房子这下热闹了。水缸里的水总是满满的。路人,蓛头埯的石头师傅,造水坝师傅,他们都会来洗把脸,擦身汗,喝口水的。还有在蓛头埯干农活的人,他们也过来喝口热水,抽根烟,讲几句话。还有我们这些割草的小佬人小囡头大囡头们。
    烧饭的大妈看到谁都要聊上几句。有时,话讲多了,炉膛里的火灭了,于是,大妈又开始点火。她甚至边点火边讲话。火柴都费了好几根。她甚至吹火棍的时候还讲话。她吹一下,用火钳往火灶里伸伸,然后就开始讲起话来。好在她讲一下,就看看火灶,火还没着上来,于是,又吹起火棍来。不过,有人在的时候,因为讲话老是忘了添柴撩火,于是,只能经常用那长长的竹火棍吹呀吹的。这样,有人在的时候,大妈老是吹火棍,好像吹火棍是个表演节目似的。
    火棍吹来吹去,弄得大妈全身都一身灰。不过,大妈不在意,她还是讲话,还是笑。大妈一笑,她的门牙好像在打颤。每次看到她一笑。我很担心她的门牙,因为那门牙看上去像要掉下来似的,往半空伸出来,又好像悬挂在半空中似的。不过,大妈是个好大妈。看到我们顶着一篮草进来时,大妈总会说:“啊喃囡啊,你啦老实惠啦,快点来吃口水。”
    看到我们空篮子进来时,大妈总会说:“囡啊,今日又来割草了,来,吃口水。”

    造水坝打石头的有本地人也有外地人,说是外地人,实际上也是不远的临海那边过来吧,因为我们能听得懂他们的讲话。他们讲起话似乎要比我们柔软。我们讲起话像打石头的声音,那么他们讲起话来就是山涧流水的声音了。
    外地人毕竟是外地人,和我们本地人比起来,对我们来说,总是充满新鲜感。我的几个割草姐姐就喜欢根造水坝的几个年轻人讲话。看起来,姐姐跟他们的关系好像很好。
    记得那时姐姐们要比我们小四五岁。我们只是跟在她们屁股后面。像跟屁虫一样,姐姐们走到哪儿,我们就跟到哪儿。姐姐们开始喜欢跟后生们在一起玩的时候,只能是我们几个小喽啰开始独立割草的时候。但是,跟姐姐们割草也是很快乐的。平常,跟姐姐们到其它地方割草的时候,姐姐们喜欢花,她们摘花戴在头上,我们也学着摘花戴在头上。她们把花插在提篮上,我们也把花插在提篮上。她们头上结根彩带彩绸的去割草,我们也学着结根彩带彩绸去割草。姐姐们去邻村割草偷芍药花玫瑰花,我们也学着偷那些好看的花。姐姐们去跟后生们玩,我们就学不来了。我们太小了,对那些比我们高两个头的后生,我们一看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姐姐们到蓛头埯的时候,好像是她们讲话最多的时候。她们几个在前面讲造水坝后生们的事,我们几个跟在后面插不上嘴。只好听着。我们听起来觉得没什么意思,好象哪个后生对谁有意思之类。但是,看着姐姐们那么快乐,我们也觉得快乐。虽然我们一点也不知道大家为什么都那么快乐。
    我们跟着姐姐们进长方形房子的时候,烧饭的大妈好像也多了一点神秘的快乐。
    看到我们顶着一篮草进来时,总会说:“啊喃囡啊,你啦老实惠啦,快点来吃口水。”
    然后,大妈笑了,那两颗门牙就开始颤微微了。然后,大妈就不理我们几个小喽啰了。大妈跟着姐姐们在讲造水坝打石头的小伙子们,哪个人饭量大,哪个人力气有多大,哪个人石头打的有多好。哪个人今天挨师傅骂了。哪个人怎么样怎么样的。
    我们几个小喽啰没兴趣,只好在长方形房子里到处乱看。有时我们甚至看那口水井,跟自己家没任何区别的水井。往里看,就像月圆时的样子。里面的人影恍恍惚惚,有时是我们的影子,有时是天空的影子,有时又是什么都不是的影子。
    不过,通常我们总会去看那些上锁的房子。我们对那些上锁的房间总是很感兴趣。怎么看都看不厌。锁子不是司别林锁,是那种最简易的小铁锁。这下,即使上了锁,门也能开一点点。我们往门缝里看。里面什么也没有,墙壁上有颜色,仿佛是几个人头像。再是没有上漆的写字台,写字台上还有墨水瓶,再是竹床,好象还有几条凳子。再就是灰尘了。到处都是灰尘。连那空间里似乎都是灰尘,因为看上去就好像隔了一层厚厚的灰纱布似的。看山去鬼魂都没有来过,要不然,这么会有这么厚的灰尘呢。每个房间都这样摆着。每个房间都这么简单。但是,不知为什么,我们每次看,都看不厌,看得津津有味。仿佛里面有万花的世界似的。
    看到我们空篮子进来时,大妈总会说:“囡啊,今日又来割草了,来,吃口水。”
    然后,大妈笑了。那两颗门牙又开始颤微微了。我们知道大妈又要跟姐姐们讲话了。于是,我们又去看那些房间了。

    水坝越造越高。白色的水坝,雄伟的水坝,高大的水坝。没有了水坝,也未曾想到过蓛头埯水碓头的山又多高多矮。有了水坝,更没想到两座小山有多高多矮,只觉得两座小山太简陋太老土了。看啊,这山窝窝里的水坝,怎么看都不像大山里的水坝。更像是大城市的水坝。但是,我们不知道大城市是没有水坝的。害得我每次看到大水坝的时候,总觉得外面的世界就在蓛头埯那里。实际上,那里没有外面的世界,有的是游荡的鬼魂。可是,为什么那水坝,还有那蓛头埯旁边散落的白色石块,会带引到外面的世界,远方的世界,未知的世界,有大车小车有高楼的世界。为什么每次看到那水坝甚至那散落的石块,为什么我有种莫名的骚动?我不知道?或许是因为我从来没有看过如此宏伟的人工工程?或许是因为我的生活世界就像山涧一样从来都是自在自然的?我不知道?
    水坝越造越高。我们又增加了新的游戏。我们开始穿水坝底下的隧洞。
    山涧从遥远的地方,一直是快乐地在各种漂亮的石头里穿行,一路歌唱。歌唱到遥远的地方。在水坝的地方,山涧照样歌唱。人们把山涧变成水库变成湖,山涧还是照样歌唱。
    在水坝的地方,山涧并没有流得比别的地方要湍急。也没有显出湟湟的样子,照样是湜湜的样子。这一切,必定使得穿隧洞成为我们的游戏。
    我们开始往隧洞里走了。
    隧洞圆圆,前方就是个圆圆的出口。水流虽然不是特别湍急,但是似乎还是有点急。我们手里拿着镰刀,似乎是为了防身。隧洞里有什么呢?有水蛇,水蛇没有毒,它咬上一口也没关系。那我们拿着镰刀座什么呢?
    “鬼见铁,逃弗歇。”
    可白天没有鬼啊。我们不知道为什么要拿着镰刀。总之,把竹篮丢在一边,却下意识的拿起镰刀。水似乎越流越急,尽管只在隧洞的最低处流淌。隧洞的墙壁光溜溜的,黑压压的。我们边走边喊,每喊一声,就听到自己的回声。两声同样清晰,分不出是我的还是那回声的。
    你想试试自己的胆量。你独个儿往前走去,你跟伙伴们说,你在洞口等她们。
    刚开始,你以为自己是一帮人里的小英雄。你自鸣得意地往前走。没走几步,你似乎听不到后面伙伴的回声了。前面黑魆魆,抬头一望,又是那圆圆的拱门,墙壁不是水坝惯有的白色,却是幽暗的。墙壁上每一块石头看上去是一扇门,通向未知地方的们。神秘的门。而石块上仿佛有各种图案。你往石块上定睛一看,似乎还能看到模糊的脸盘,古怪的脸盘,幽灵的脸盘,鬼怪的脸盘。你的心开始不安了。
    你朝后面的伙伴们大喊,她们也朝你大喊。你只能听到一股混合的声音。混合的声音一阵唔唔而已,一点都不像人的声音。唔唔的声音卷入身边的流水声。于是,在你的世界里,似乎只有这流水声,它们是这里的主人。你的全身上下都被流水声包围住了。流水似乎越来越急,越来越响,你的心似乎也是越来越不安。你走的路似乎越来越窄,你的心被流水声挤得越来越细。你快要窒息了。只是是一种恐惧的窒息。你往前看看,离洞口还很远,好像走不到头似的,你往后看看,那些黑戳戳的身影似乎再也不是你的伙伴,那些黑戳戳的身影向你的方向跟过来。你的恐惧越来越大了。你决定打道回府。
    可是,等你走回到原来的地方,你又开始责怪自己的胆量了。看着伙伴们有的走到底,有的跟你一样,把希望寄托在下一次。你抬头望着高高的水坝。水坝太高了,你简直望不到头,蓝天跟水坝都连到一起了。可那种高却让你觉得踏实觉得安全。
    可是,每次穿隧洞的时候,你都没有走到头。你中途而返。回到原来的地方,觉得这个时候的天是最高的。这个时候高高的天让你觉得最踏实最安全。
    蓛头埯的水坝好像跟世界上其它的水坝都不一样似的。人们放炮的放炮,打石头的打石头,垒坝的垒坝。好不容易把水坝建成了。可是,在我看来,这水坝好像没什么用处似的,防洪用不着,蓛头埯好像没发过洪水。发电用不着,电线从山外面拉进来。美观用不着,水坝只是实用的水坝,只是个梯形方块而已。防鬼用不着,鬼无形,无孔不入。所以,我到现在也搞不明白这水坝的用处。



十三

    再说了,现在的蓛头埯只不过大山里的一个荒凉地带。连鬼魂都要开始觉得寂寞,想着搬家了。
    再说了,现在的蓛头埯只不过大山里的一个荒凉地带。蓛头埯的一切,长方形房子,白色大水坝,大坟小坟,水碓头,所有的这一切,都被淹没在疯狂的野草里。
    人们有了车路,再也不爬山岗,再也不过蓛头埯了,人们坐在亮闪闪呼呼叫的车里,一溜烟,就从山外到山内,从山内到山外。
    偶尔,只有那些老人仍然穿着自己做的布鞋,一小脚一小脚的走这条被废弃的路。一小脚一小脚的往下走往上爬。仿佛这条路是他的老朋友似地,每一个脚印踏在对天唱歌的石级踏在小路上都是一个会心的问候,问候那土地庙,土地庙上笑眯眯的土地神,问候那屁股下凉荫荫的元宝石,问候那野草丛生的石拱桥,问候那身旁的麦地稻田,问候那地里的山泉,田里的青蛙小蛇们,问候那身边的潺潺山涧水,问候一切脚边经过的世界。
    说不定蓛头埯的故事就是像所有人的故事一样。有生老病死酸甜苦辣悲欢离合。就像我那些割草的姐妹们。她们也经历了人世的沉浮。一个姐姐十五就嫁人了,嫁的更大的大山里去,生了小孩。好像后来又跟造水坝的某个后生又连上线了,后来就跟造水坝的走了。不知道走到哪个地方去了。一个姐姐十六岁就嫁人了。现在的孩子都已经十六岁了。她的孩子也在十六岁嫁人了,听说她现在要当奶奶了。一个姐姐也是不到十八岁就嫁人了。现在在城里摆个水果摊,还在城里买了房子。等到一切看起来似乎很好的时候,丈夫却得了癌症。一个妹妹顶住压力,在二十八岁的时候才决定出嫁,好像现在在开个杂货店。一个妹妹嫁给父母不喜欢的小伙子,至今好像还在跟她的丈夫在外面打着各种各样的工。至于,我,也跟她们一样,经历了乱七八糟的变化,还在尘世的迷津里跌打滚爬。
    只有那条山涧,日夜不停的从遥远的地方,经过蓛头埯,流到另一个遥远的地方。只有山涧,还跟原来那样,不紧不慢的流着。冬天有雪花涨一点水,夏天有雷雨满一点水,春天有春雨汇入不多不少,秋天稍稍少一点。这样,一年四季,永永远远地从那隧洞里流过,流到遥远的地方。水流里确实带走了蓛头埯的气息。在远方,在那无数的河流里,确实隐藏了小小的被荒草淹没的蓛头埯的气息。



十四

    我像蓛头埯一样也发生着各种各样的变化。蓛头埯却成了我身上的一部分了。我在梦里经常梦到它。梦到它就像梦到一个久远的老朋友一样。
    在梦里,蓛头埯变得很奇怪,这种怪异有时会让我大笑。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样大笑。
    在梦里,蓛头埯很热闹,有寺庙有学校还有饭堂。我的梦境就是从那长方形房子开始。不过,我好像在那里转来转去。我看到很多人,却好像又什么都没看到。但是,我能听到嘈杂的人声。在梦里,我并没有想起那个雪白大孤坟。我只是在那里转来转去。只觉得长方形房子里都是人,可什么都看不到。
    长方形房子后门没有坟堆了,只有一个大寺庙。庙里有个青铜大钟,我跑上去,还当当的敲起来。于是,庙里走出很多人来,但不是穿僧衣的和尚,好像都是些平常的人。他们看着我,要赶我跑。我不等他们赶,我自己就跑了。跑出来的时候,发觉左边的很热闹。我想肯定是那些造水坝的人。果然不错,很多人在那儿造水坝,也有很多人在水坝上打石头。水坝的一头就是蓛头埯的一头,站着很多人在看着他们造水坝打石头。水坝上干活的人很热闹,没有往我们观望者这边看来。
    后来,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水坝的地方,突然来到一个操场,可心里清楚得很,知道这个操场就是在蓛头埯。我还看到学生们在那里做广播体操。发觉自己也在那儿做。那个在操场上做广播操的自己看见我来了,又跟我在一起。我又跟自己变成一个人了。我突然又发现自己在一个饭堂里,心里也知道这个饭堂在蓛头埯,但是这个饭堂的样子跟我上小学的城里的小学饭堂一模一样。
    我好像走得飞快。我边走还能听到很多嘈杂的声音,仿佛蓛头埯就是某个城市的角落。突然我又开始从蓛头埯长方形房子出发,匆匆往前走。走到山岗头,我就往下冲。冲得很快,三步两脚的就到了平地。还听到有人喊“快跑,鬼来了。”于是,我真的好像看到一张模糊不清的脸看着我,死死地盯着我,可我又看不到它的眼睛,但我知道它正盯得我,好像子弹打在我的身上似的。于是,我又往下冲。有时干脆跳下去,下面似乎又是个悬崖,而我心里又清楚那是蓛头埯的山涧,山涧上我还想到了白色的大巨石。白得像一团白光,可我没看到,这是我在梦里就这么想的。有时我又飞下去。飞也飞过了,冲也冲过了,跳也跳过了。以为自己脱离危险了,实际上好像有没有任何危险。但是心里又觉得危险万分。于是,又是往下冲,又是往下跳,又是往下飞。梦就在这个状态里反复来回的做,像放映机那样有点转来转去,后来就模糊不清了。后来跑到哪儿去就不清楚了。

    这只不过是其中一个蓛头埯的梦而已。这只不过是我能从梦里记起的某些碎片而已。这只不过是零星地拾取了一点碎片而已。而且,甚至这碎片也是模糊的。至于梦境的本身,远不是几个文字就能达到的,语言怎么能走进梦境的本身呢。就像蓛头埯的世界一样,远不是几个文字就能达到的,语言怎么能走进蓛头埯的本身呢。我只能拾取零星的碎片,能记得的碎片,能想起的碎片,试图走进梦的本身,试图走进蓛头埯的本身。但是,正如梦跟现实世界一样,很难走进去,就像隔着一个世界,却又是一个世界的正反面。我只能努力地去靠近它,拜访它,拜访我的蓛头埯,拜访我的梦。
                          (本章完)


[ 本帖最后由 水碓 于 2008-8-5 01:07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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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发表于 2008-8-4 09:39:23 | 只看该作者
当代陆蠡!
7#
发表于 2008-8-4 09:41:11 | 只看该作者
胜过陆蠡。
8#
发表于 2008-8-4 09:41:56 | 只看该作者

好文,有自然的味道,实在,没有空话,也没有官话

是自己身边的事情,是自己的故事,有自己的感觉和真切的感情,
好文,顶一万下。
建议给天台山或水月,发表,换稿费买书的。
9#
发表于 2008-8-4 09:43:52 | 只看该作者

蓛头埯三个字太美妙了。是属于你自己的。继续发掘,有好东西。

蓛头埯也是你的根系所在,再写下去。老党特此鼓励
10#
发表于 2008-8-4 09:44:19 | 只看该作者
哈哈,正琢磨着搞一个  网刊,专门挑选这些美文的。等数量足够了,就印几本玩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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