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人与人(二稿)

白小生

此时爱莫正揽镜自照。窄小的前额，细长的眼睛，婴儿肥的面颊，她端着镜子仔细地看了又看，不由地叹了口气，心想，如此简陋凑成一张脸的人，世界上是没有她的快乐的。转眼想到这大半年来自己大喜大悲的遭遇，更如苦海泛波，悲从心生，刹时眼圈都红了。
女人要修几辈子的福才能遇到一个好男人？健生在对面屋里读书写文章。此时也不开灯，就坐在黑暗中，哼着小调。声音穿过两扇房门忠心耿耿地传到爱莫的耳中，就像一把小铁锤在一下一下似戏谑似严肃地轻打着她的心。这个健生每次喝完酒回来，若是还有几分清醒，便总是锁了门，关了灯，独自坐在黑暗的屋子里，不是寂无声息，就是大声地放着音乐，表现得忧伤落寞，就像是荒野中受伤的孤狼。
有时爱莫要搀他进屋，他一把推开爱莫的手，故意将身子挺得硬邦邦，就立在过道里，不走。两臂在身前身后囫囵着划圈子，身子忽儿摇晃一下，打个踉跄，咕哝一声，我没醉，没醉，挺挺胸脯，又站起来。他的眼睛往往死瞪着爱莫，那模样像是要吃人又像是强忍着内心翻江倒海似的悲愤。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隐秘世界，爱莫想，这个健生每次喝酒后心魂大概都回到了自己的隐秘世界里，所以才会有这样强烈的表情吧。
然而，醒时欢颜，醉时忧伤。对喝酒如健生这样的男人，爱莫有种惊慌失措想要闭住双眼逃跑的感觉。
健生的心深似海。他未到二十岁就来到了这座城市。或许是这座城市太过干燥多尘吧，赋予了健生的面容一种沉重的沧桑感。可是谁能明白，他现在还不到三十岁，还正是恋爱的年纪，却有着那样叫人惧怕的沧桑。他的每一次醉酒里，脸上写着的绝望、愤怒甚至于无赖，似乎合着一社会的灾难和屈辱。欲祈求而不能，欲妥协而不愿，欲沉沦而不甘，欲快乐而不得，这个世界除了给他以酒精的安慰，还能有何作为呢？
健生也没有给爱莫怜惜自己的权力。他们对门而居，一个锅里吃饭。像世上所有普通的夫妻一样，爱莫买菜做饭，洗衣扫地，蚂蚁搬家似地从市场上选来各种用品布置这套房子，有时也发小主妇式的脾气，红了脸吵架。——然而，他们又不是夫妻。健生不停地外出喝酒应酬，忙着爱莫所不清楚的事业。爱莫也不问。他们不过是对门而居，在这无人的大地上相互照顾一段日子。
这或许也可以叫做喝了酒的爱恋吧，爱莫心想。用尽全力托扶着醉意汹汹的男人的胳膊，跌跌撞撞步履艰难地行走在大街上。头顶是一望无际的黑夜。汽车的防盗警报声一声声尖厉地划破夜空。荒地的草丛中青蛙迭声聒噪。冷风直往人的骨子里钻。在夜雾中，路灯那么苍白，投射下人的身影，随着摇晃的身子，忽长忽短地变幻，像孤单的魂灵抱住了你的脚后跟。这一切行为，对于自尊而脆弱的爱莫来说，就像一个人在山谷中迷路，挣扎，疼惜，害怕，孤独……还有，还有，由一丝自怜自艾而生地对自己的愤怒。
对面屋子里的哼唱声停了，老狼的《恋恋风尘》响起。健生又听这首歌了。声音开始轻轻的，在屋子里盘旋，犹如一根微风中悠悠摇晃的蛛丝。而突然间，微风变成狂风，破灭了它的悠然，把它狠狠地甩上半空，打在了四壁的墙上。醉意中的健生在音乐里奔跑、喊叫，仿佛把自己扔进了忧伤的旋律，就升华了自己的痛苦。
“现在弄得这么痛苦，喝得时候怎么不少逞点能？”爱莫在心里叹了口气，
“真是会演戏哪。”
这个念头一出来，爱莫不由地蹙了蹙眉头，心下涌起一股厌恶感。
健生喝酒与别人不同。他是一杯一杯地往肚子里倒，坐得稳稳地，一付千杯不醉、豪气干云的神态。若是酒桌上有自以为是，吹嘘自己的家伙，他更是拼得自己腹胀难忍，也要把那家伙人喝倒下去才肯罢休。爱莫先前也劝他，别这样跟自己过不去似的喝酒。健生不以为然，反倒指教爱莫说，“你不懂。男人，就要在酒桌上战胜别人。”
啧啧，把哪儿都当成了战场。累么？
健生累么？这答案不独爱莫无法说，恐怕健生自己也说不出。那些酒桌上不可一世，神采飞扬的热闹虽然不能消去酒后的寂寞，但至少也是苦闷生活的一例平衡剂。相似的日子一天重复一天，似乎没了界线，只有酒才让今天与昨天不同，给明天抹上一层虚妄的希望。
“子辰兄，你的字真可谓尽得风流，大可一方称霸哪，哈哈。小弟我虽也玩字，但在你面前自叹不如。敬你一杯。——加满加满，全喝了啊。”
“今晚，旧友加新朋，有酒得意须尽欢，哈哈，大家都倒满，倒满。走一圈，来，走一圈。”
“洪大哥，股市妈的一路跌，我的钱都给死进去了，动也动不得。——喝了喝了。——别，别搞半杯，全喝了。”
……
只要健生在场，喝到最后，酒桌上就像是几百条酒的河流在淌，空气里滴滴嗒嗒地下着酒的蒸气，人人都像是浸到了酒的海里，止不住地喝，嘴里更是喋喋不休，争着抢着，拔高了嗓门说话，潮润喧闹混乱不知所云。然而，有几次，爱莫看到，在这一浪高过一浪的喧嚣声中，健生的眼神中却闪过一道冷峻之气，它极其迅速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凝结到嘴角上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或许是冷笑。
健生在酒桌上，大概也还是痛苦的吧。爱莫突然想，是不是也应该去体谅一下健生的心情。然而，一想到健生眼神里的那道冷光，爱莫的周身便漾过一阵寒意。健生的内心如百年古堡，不会轻易开放的，更不会说，请人进去观光了。爱莫摇了摇头，自己竟然产生这样的念头，真是很可笑。
《恋恋风尘》这首歌里，老狼唱道：
“当岁月和美丽已成
风尘中的叹息
你感伤的眼里
有旧时泪滴——”
爱莫也愁肠百结。她合上镜子，抬眼——关闭的两扇房门把视线挡了回来。这两道男女分隔线，两座爱恨界碑，两条深深流敞着无可言说的苦痛与无奈的绝情河。爱莫说服不了自己，去推翻，去跨越，去弃之不用，置之不理。
更何况，此时的爱莫也在生气。晚上跟健生一同从外面回来时，当着健生的面，她把他送的四束花扔在了房门外的草丛中。进了屋，健生就大发雷霆，喝斥爱莫的无情冷酷，不识抬举。
“我这辈子再也不会送花给你！”
爱莫咬住下唇，听任健生咆哮。健生一身酒气在屋子里来回走动。一会儿冲进卫生间，哗哗哗——，一阵洗水声；旋又回到客厅，脱了外套，扔在沙发上，转了一个圈，进了自己的屋子，啪一声甩上门。爱莫偷偷按住呯呯直跳的心，看着健生走进自己的屋子，暗暗地松了口气。谁知不过一秒，健生又哗一声拉开了门。
“我这辈子再不会送花给你。”
他的脸因酒精和愤怒的夹杂而变成潮润的酱紫色，连眼珠子也似乎变红了。双手扣着门框，身子微微地打颤，像要倒下。爱莫站起身来，准备过去。突然，健生伸出一只手，食指直指着爱莫，一字一句地说：
你扔我的花，我绝不原谅你。
爱莫原本迈出去的腿，这时转了个方向。她径直朝大门走去，拉开了门，来到了月夜之中。夜风清冷，将她紧缩的心胸吹散开，深深地呼吸一口气，啊，月夜给人澄静，一片清朗之感。爱莫想了想，俯身拾起草丛中的鲜花，回到屋里。
她把花放在了餐桌上。
健生听到关门声，从自己房中走了出来.他一言不发，从废物篓里找了一个大可乐瓶子，拿了剪刀，嘎嘎几声剪了瓶颈，走到洗水间，灌满了水，拎起花束扔了进去。这个奇形怪状的花瓶和还裹着包装纸的鲜花，就这样矗立在了洗水间的地上。
爱莫知道，这已经是健生对她的最大的忍让了。她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老天安排她认识了健生，就像给了她一张看尽人间悲凉的名片。她如果足够决绝，就应该早点离开，这样或许还能抱着幻想与懵懂参与到未来的生活中。健生在生活中演戏，酒精中拥抱自己，同时不小心地给了爱莫以毁灭的打击。爱莫已经无法把握自己的内心，她的痛苦，来源于一颗宽大的心在碰到现实时敏感、甚至狭隘多疑。她葆有一分对人世的蠢笨之心，而健生却把一切看得通透，并演示给她看。这几个月来，她的心像被狂风巨浪裹挟着，在大海中沉浮，她迫切地想要找一处安静的港湾来结束这飘荡。她只有以宗教徒的情感来领受了这一切，嘴角常带一丝宽解知命的笑意，才能使自己的日子一天天继续下去。在独自一人时，她端起镜子细细地，以审视的眼光看自己脸上的每一条纹路，捕捉它们的每一丝变化，用来感叹自己在人世的遭遇。
争执结束后，健生带着酒意，很快就会睡着。他打着呼噜，呼——呼——呼呼，绵长，有力，那么地酣畅，无邪，宛若童子。大概他现在的心情又得到了放松，他的痛苦又被他锁地了角落，处子的纯真进入了他的睡梦中。然而，爱莫却睡不着，她隔着两扇门，听着这忽长忽短的呼噜声，心下一片茫然。
         

[ 本帖最后由 白小生 于 2007-10-24 00:04 编辑 ]

褚留香

矛盾和冲突阿

abracadabra

看着像涓生和子君现代版……

这个马甲风格恁地如此熟悉呢？

crh932

写的不错啊

白小生

多谢各位夸奖。

昕若

有点意思，问下楼主，最后爱莫与健生的结局是怎么样的呢？

一诺千金

原帖由 abracadabra 于 2007-10-22 14:10 发表
看着像涓生和子君现代版……

这个马甲风格恁地如此熟悉呢？

abracadabra

白小生咋不出来回个话呢？

白小生

原帖由 abracadabra 于 2007-10-23 22:50 发表
白小生咋不出来回个话呢？

文章略有修改，但非定稿，请AB大才子多给些意见。

一诺千金

本坛貌似只有一个人对文章精雕细琢滴
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