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编 刘阮遇仙
刘义庆
刘义庆 (403—444) ,彭城(今江苏徐州)人,南朝宋宗室,永初元年(420)袭封临川王。刘义庆好文学,周围聚集了当时许多杰出人才,著述丰富,有《世说新语》、《幽明录》等,在中国古代小说史上具有重要地位。《隋书·经籍志》著录《幽明录》二十卷,但该书南宋时已亡佚,部分内容散见于各种类书。
刘晨阮肇
汉明帝永平五年[1],剡县[2]刘晨、阮肇共入天台山取榖皮[3],迷不得返。经十三日,粮乏尽,饥馁殆死。遥望山上有一桃树,大有子实,而绝岩邃涧[4],永[5]无登路。攀援藤葛,乃得至上。各噉数枚,而饥止体充[6]。
复下山,持杯取水,欲盥嗽[7],见芜菁[8]叶从山腹流出,甚鲜新。复一杯流出,有胡麻饭糁[9]。相谓曰:“此必去人径不远。”便共没水[10],逆流行二三里,得度山。出一大溪边,有二女子,资质[11]妙绝。见二人持杯出,便笑曰:“刘、阮二郎捉向所失杯来。”[12]晨、肇既不识之,缘二女便呼其姓,如似有旧,乃相见忻喜[13]。而悉问来何晚[14],因邀还家。
其家铜瓦屋,南壁及东壁下各有一大床,皆施绛罗帐[15],帐角悬铃,金银交错。床头各有十侍婢,敕[16]云:“刘阮二郎经涉山岨[17],向虽得琼实[18],犹尚虚弊[19],可速作食。”食胡麻饭、山羊脯、牛肉,甚甘美。食毕行酒。有一群女来,各持三五桃子,笑而言:“贺汝婿来。”酒酣作乐。刘阮忻怖交并[20]。至暮,令各就一帐宿,女往就之。言声清婉,令人忘忧。
至十日后,欲求还去。女云:“君已来是,宿福所牵[21],何复欲还耶?[22]”遂停半年。气候草木,常是春时,百鸟啼鸣,更怀悲思,求归甚苦。女曰:“罪牵君,当可如何?”遂呼前来女子,有三四十人,集会奏乐,共送刘、阮,指示还路。
既出,亲旧零落,邑屋改异[23],无复相识。问讯得七世 [24]孙,传闻上世入山,迷不得归。至晋太元八年[25],忽复去,不知何所。
李剑国《唐前志怪小说集释》(修订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出版
【注释】
[1]汉明帝永平五年:汉明帝,即东汉皇帝刘庄,在位时间为公元58年到75年,永平为其在位年号,永平五年为公元62年。[2]剡县:汉景帝四年(前153年)置剡县(今浙江嵊州市),属会稽郡。[3]榖皮:榖,树木名,又名楮(chǔ)、構(gòu),其皮称榖皮,可以作为制衣、造纸的原材料。现代部分学者即持刘晨、阮肇上天台山采榖皮以作造纸用之说,参见胡正武《刘阮遇仙故事与越中传统造纸发微》一文。[4] 绝岩邃涧:绝岩,陡峭的山岩。邃涧,深远的山溪。[5]永:远。[6]噉(dàn):通“啖”,吃。饥止体充,不再饥饿,体力充沛。[7]盥嗽:盥(guàn),浇水洗手。嗽,通“漱”,漱口。[8]芜菁(jīng):芜菁,蔓(mán)菁,植物名,块根可食。[9]胡麻饭糁:胡麻,亚麻的一种,其籽粒可用来榨油。中国的胡麻由西汉张骞通西域时引进,十六国时后赵的石勒为避讳胡字,改称为芝麻。在道教及医学文化中,胡麻具有延年益寿、强身健体的功效。糁(sǎn),米粒。胡麻饭糁即加有芝麻的米饭。[10]没水:沉没水中,此处作游泳解。[11]资质:姿态容貌。[12]捉向所失杯来:向,刚才。向所失杯,指刚才丢失的盛胡麻饭的杯子。这表明二女已知刘晨、阮肇来此,借水流给他们送去了胡麻饭。[13]忻喜:欣喜。[14]悉问来何晚:悉,详尽。来何晚,为什么来这么晚。[15]绛罗帐: 绛,红色。罗,轻薄透孔的丝织品。绛罗帐即红罗帐。[16]敕:命令。[17]经涉山岨:岨(jū),山石。跋山涉水。[18]琼实:琼,美玉。实,果实。琼实比喻刘、阮先前所吃的桃子。[19]犹尚虚弊:还虚弱疲惫。[20]忻怖交并:忻喜与恐惧交织。[21]宿福所牵:宿,佛教用语,指前世,有宿福、宿罪、宿缘、宿债、宿业等说法。宿福,前世注定的福分。下文的“罪”为宿罪的简称,指前世的罪孽。牵,牵连,牵引。[22]何复欲还耶:为何还要回去呢?[23]邑屋改异:邑(yì),古代行政区域单位。《司马法》:“六尺为步,步百为亩,亩百为夫,夫三为屋,屋三为井,井四为邑。”这里的邑屋指村舍。改异,改变。[24]七世:七代。[25]晋太元八年:太元,东晋孝武帝司马曜的年号。晋太元八年为公元383年。北宋《太平广记》载录本故事,题作《天台二女》,称出自晋干宝的《搜神记》,但干宝卒于东晋孝成帝咸康二年(336),所以本故事不可能出自干宝之手,《太平广记》之说有误。
【导读】
《刘晨阮肇》在唐前志怪小说中独树一帜,无论是主题思想、情节设计,还是人物塑造、语言艺术,与同类题材的小说相比,都显得出类拔萃。
从主题思想来说,唐前志怪小说中人神遇合题材的写作,许多都是用来记述鬼怪精灵的存在,或者宣传佛教的因果报应、道教的神仙长生之说。《刘晨阮肇》显然也吸收了佛教教义:刘阮与仙子的聚散不是偶然的,而是前世注定如此,“宿福”、“罪”即是因果论的表达。小说通过神仙世界的美好长久与人间尘世的动乱短暂之对比,否定了变化无常的俗世生活。刘阮执意返乡付出的代价,是被神仙世界与红尘俗世的双重抛弃,他们有家无法回,神山难再入。既然如此,他们命中为何出现遇仙这一环节呢?命运合理吗?刘阮被命运主宰,不由自主,仙子又如何呢?难道不是命运惩罚的对象?无论创作者的主观意图如何,我们从中读出了浓厚的悲剧气氛和对命运的质疑。
从情节设计来说,《刘晨阮肇》在宿命的框架内巧妙安排各个环节,不再是粗陈梗概,平铺直叙,而是波澜起伏,层层推进:入山迷路,苦苦支撑十三天,本应饥饿而死,却又峰回路转,幸获桃实;芜菁叶无端流出,本已新奇,但更新奇的还有胡麻饭顺流传来,暗示着上游有人相助。溯流而上,果然遇到二位女子,但女子竟然一口报出刘阮姓氏,这如何不令人惊骇?深山中屋舍豪华,饭食丰盛,已超出普通山民刘阮的想象,而命中注定来此为“婿”,更是奇之又奇,这怎么不让他们“忻怖交并”?仙子如此温存,爱情如此美好,本该长留此地才是,但刘阮偏偏思乡心切,仙子虽一再苦留,亦无济于事。一曲骊歌千行泪,凡夫终究属凡尘。刘阮到家,亲属团聚,本该出现一幅动人的画面才是,但迎接他们的却是故乡的面目全非,数代人化为尘土。他们若在世间,也逃脱不了脆弱生命的消逝。此时刘阮何去何从?是流荡人间苟活,还是上山重温鸳梦?小说没有说,只是讲若干年后他们忽然再次离去,但又不知去向何方!情节离奇而不荒唐,一波三折中有着内在必然的逻辑,巧妙的情节设计完美体现了宿命的主题。
从人物塑造来说,《刘晨阮肇》中的人物不再是抽象义理的化身,空洞说教的工具,他们有血有肉,形象饱满。刘阮偶入仙界,与仙子相亲相爱,但并未因此忘记家中,其一再要求返回正是游子对家庭责任感、归属感的表现。而仙子初见刘阮的欣喜,对其要求归乡的挽留,临别时的奏乐相送,无不见出普通人性的身影,这完全摆脱了志怪小说中常见的对怪异现象的迷恋与追求。再如仙子的同伴们,一听说刘阮到来即持桃相贺,短短的“笑而言贺汝婿来”七字生动表达了她们乐见其成的心情与诙谐性格。无论是主人公,还是次要人物,小说都能使其言行与身份性格相符合。
从语言艺术来说,《刘晨阮肇》虽然不及唐代传奇小说的精细入微,但也取得了很高的成就。具体来说,就是以少总多,简洁传神。如写山中景物对人的影响,只有单单一句:“气候草木,常是春时,百鸟啼鸣,更怀悲思,求归甚苦。”从景物描写过渡到人物心情,自然而然,不留痕迹,笔法洒脱空灵。故事的结局,以“至晋太元八年,忽复去,不知何所”一笔收尾,丝毫不见拖泥带水,却又给人无限的想象空间。像这样高妙的书写,小说中可谓处处皆是。
至迟在南朝的陈代,刘阮遇仙已作为文学题材进入创作领域,徐陵的散文中已将其作为典故使用。初唐的张文成在其传奇小说《游仙窟》中,更是创造性地将其与陶渊明创作的桃源故事相结合,将前者的人神遇合情节与后者的桃源意象融为一炉,奠定了后世刘阮叙事的经典模式。在唐五代诗词中,歌咏刘阮遇仙的更是比比皆是,可以说唐五代是刘阮遇仙经典化的重要阶段,其中晚唐的曹唐、五代的李存勖作出了杰出贡献。以《阮郎迷》为代表的歌咏刘阮题材的词牌的出现,标志着刘阮遇仙在中国音乐文学中的重要地位逐渐建立。宋词中的歌咏络绎不绝,元明时期的杂剧中更是出现了王子一《刘晨阮肇误入桃源》这样主题深刻、文辞华美的作品。明清志怪小说中的书写,当推瞿佑《剪灯新话》中的《天台访隐录》与蒲松龄《聊斋志异》中的《翩翩》最为出色,前者蕴含了深刻的历史批判精神,后者则给返回尘世者以家庭的温暖,一冷峻,一仁慈,俱臻妙境。
随着中华文明的域外传播,刘阮遇仙的故事在汉文化圈的其他国家也得到了热烈的回响。以日本为例,平安时期开始出现的浦岛子传说综合了大陆道教文化、志怪文学的多种因素,其中即有《幽明录》中的《刘晨阮肇》与陶渊明《搜神后记》中的《袁相根硕》的两种文本的影子。几乎同时,日本的文圣菅原道真也将刘阮遇仙作为歌咏的题材。刘阮遇仙题材在诗文、小说、戏曲、音乐、绘画甚至道教中的不断呈现,在海外诸国的广泛流播,充分展示了这一人神遇合母题的永恒魅力。这是天台对世界文化的一大贡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