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缘红楼梦

宇鹰

析颦儿之病患

    对于黛玉所患何病，历来“红学”研究者皆断言为肺结核。其依据是：黛玉之病有咳嗽、咯血、午后潮热三大症状。然问题的症结在于，肺结核病当有咳嗽、咯血、午后潮热三大症状；反之能否亦然？而且，根据原著描述，黛玉除咳嗽外，咯血与午后潮热这两大症状是否成立还要打上问号。

    黛玉自小有“不足之征”。《红楼梦》第三回载：众人见黛玉年貌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却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便知他有不足之症。因问：“常服何药，如何不急为疗治？”黛玉道：“我自来如此，从会吃饭时便吃药，到今日未断，经过多少名医，总未见效……如今还是吃人参养荣丸。”

    据此可知，黛玉仅是“怯弱不胜”的“不足之征”，用现在的话说，仅“亚健康”而已。其常服的人参养荣丸，是由人参、白术(土炒)、茯苓、炙黄芪、当归、熟地黄、白芍(麸炒)、陈皮、远志(制)、肉桂、五味子(酒蒸)、炙甘草等十二味药组成，是温补气血之方，主治心脾不足，气血两亏，形瘦神疲等症。方内有肉桂、黄芪等温热之药，实非肺阴虚之肺结核患者所宜。

    《红楼梦》第三十四回载：“林黛玉体贴出手帕子的意思来……如此左思右想，一时五内沸然炙起。黛玉由不得余意缠绵，令掌灯，也想不起嫌疑避讳等事，便向案上研墨蘸笔，向那两块旧帕子上走笔写道……还要往下写时，觉得浑身火热，面上作烧，走至镜台揭起锦袱一照，只见腮上通红，自羡压倒桃花，却不知病由此萌。”这段状若阴虚潮热的文字，是历来“红学”研究者断言黛玉患肺结核的重要依据。然而，这依据是如此的苍白无力，因为这又何尚不是“五内沸然炙起”、“余意绵缠”、旧帕题诗情更浓，少女羞红了脸呢？

    黛玉之咳嗽，至第三十五回始出现：紫鹃笑道：“咳嗽的才好了些，又不吃药了。如今虽然是五月里，天气热，到底也还该小心些。”第四十五回载：“黛玉每岁至春分秋分之后，必犯嗽疾，今秋又遇贾母高兴，多游玩了两次，未免过劳了神，近日又复嗽起来。”可知黛玉的咳嗽是有季节性的，常发于“每岁春分秋分之后”，至五月里便会好些，不用吃药了。而肺结核的慢性咳嗽，似与季节没有关联。在那个没有抗生素、雷米封、利福平的年代，要想肺结核咳嗽时犯时愈，似乎是梦想。

    黛玉咳痰咳血出自第八十二回梦醒后：（紫娟）开了屋门去倒那盒子时，只见满盒子痰，痰中好些血星……紫鹃道：“况这里自老太太，太太起，那个不疼姑娘。”只这一句话，又勾起黛玉的梦来。觉得心头一撞，眼中一黑，神色俱变，紫鹃连忙端著痰盒，雪雁捶著脊梁，半日才吐出一口痰来。痰中一缕紫血，簌簌乱跳。紫鹃雪雁脸都唬黄了。这段文字，亦是历来“红学”研究者断言黛玉患肺结核的重要依据；其实，恰恰相反，却是否定黛玉患肺结核的有力证据。据此可知，黛玉只是“咳血”，痰中带血星、血丝而已，与咯血相去甚远。古人云：“咳嗽无痰，要命万难。”说的是，肺结核患者咳嗽是无痰或少痰的；设若咯血，也必是一大口鲜血，不会出现“满盒子痰，痰中好些血星”，“半日才吐出一口痰来，痰中一缕紫血”等症状。

    关键的关键，在于肺结核是传染病，与其密切接触者极易传染上。如果黛玉患的是肺结核，潇湘馆中毫无疑问当布满结核杆菌，而与黛玉密切接触者总有一些人会被传染上。然令人惊奇的是，红楼人物却无一人被传染上，就连与黛玉耳鬓厮磨的宝玉和朝夕相处的丫环紫娟、雪雁都能幸免，这又当如何解释？

    既然黛玉得的不是肺结核，那么，她得的是什么病？下文所说王太医诊黛玉医案给了正确回答：心病。心病尚须心药医，故尽管王太医医术高明，理法方药丝丝入扣，依然回天乏力，“天上掉下的林妹妹”仍落得香消玉殒，“质本洁来还洁去”，“随花飞到天尽头”！

                                                                 （未完待续）

宇鹰

看医案之瑕玼

    中医医案，在望、闻、问、切四诊的基础上进行八纲、气血、脏腑、经络辨证后所形成。其基本结构是：先言体征脉象，确定病因，次析病理、病机，接着拟定治则，遣方用药。一则好的医案，体征脉象准确无误，理法方药丝丝入扣，无异于一个决胜千里之外的战术方案，故自古以来，有“用药如用兵”的说法。

    《红楼梦》第八十三回，有王太医诊疗黛玉的医案：王太医吃了茶，因提笔写道：六脉弦迟，素由积郁。左寸无力，心气已衰。关脉独洪，肝邪偏旺。木气不能疏达，势必上侵脾土，饮食无味，甚至胜所不胜，肺金定受其殃。气不流精，凝而为痰；血随气涌，自然咳吐。理宜疏肝保肺，涵养心脾。虽有补剂，未可骤施。姑拟黑逍遥以开其先，复用归肺固金以继其后。又将七味药（编者按：即黑逍遥散）与引子写了。

    据网上称，对这一医案，自来医家称颂有加，许为“理法方药，脉络清晰，辨证精当，方药准确。”甚至推为中医医案的经典。从来未见对之略有反思者。

    的确，该医案驾轻就熟地运用中医脉诊三部九候和五行学说，“六脉弦迟，素由积郁。左寸无力，心气已衰。关脉独洪，肝邪偏旺。木气不能疏达，势必上侵脾土，饮食无味，甚至胜所不胜，肺金定受其殃。”即肝木旺而克脾土、侮肺金，故“肺金定受其殃”。这里出了问题，一是“六脉弦迟”与“关脉独洪”有矛盾，关脉当属六脉，既是“弦迟”，岂能“独洪”？二是“关脉独洪”，当为“左关独洪”。若右关脉也洪，岂能得出“肝邪偏旺”的结论？接着，据上述医理拟了治病之法：“理宜疏肝保肺，涵养心脾。”可谓十分切当。再据治法开出方药：“姑拟黑逍遥以开其先，复用归肺固金以继其后。”这里又出了问题，治法之中的“疏肝保肺”有了，“涵养心脾”却无处着落。

    掩卷沉思，茅塞顿开。一是这“关脉独洪”的“洪”字，不能作洪脉解，而是相对于其它脉有力些，这样就不矛盾了。二是医案最后一句中“归肺”当为“归脾”之误。故其方药应是：“姑拟黑逍遥以开其先，复用归脾、固金以继其后。”则“涵养心脾”有了着落，理法方药，方无懈可击。

    “黑逍遥”即黑逍遥散，由柴胡、白芍、当归身、白术、茯苓、甘草、熟地七味药组成，以生姜、大枣为引，水煎服。功能养血疏肝，健脾和中，主治肝郁[url=http://www.wiki8.comexu_1385/]血虚[/url]，胁痛头眩，及妇人郁怒伤肝，致血妄行，赤白淫闭，沙淋崩浊。黛玉正是“肝郁[url=http://www.wiki8.comexu_1385/]血虚[/url]，郁怒伤肝，致血妄行”，可谓对症。“姑拟黑逍遥以开其先”，妙极！

    “归脾”即归脾汤，由人参、白术、茯苓、当归、黄芪（炒）、酸枣仁（炒）、远志、龙眼肉、木香、甘草（炙）十味药组成，加生姜、大枣，水煎服。功能养血安神，补益心脾。主治： 思虑伤脾，发热体倦，失眠少食，怔忡惊悸，自汗盗汗，吐血下血。方中所列诸症，黛玉几乎皆备，以此方涵养心脾，脾能统血，咳血可止，亦妙！

    “固金”即百合固金汤，由百合、麦冬、生地、熟地、当归身、 白芍、甘草、 桔梗、玄参、川贝母十味药组成 ，水煎服。功能养阴清热，润肺化痰。主治肺肾阴亏，虚火上炎。灼伤肺金，肺失清肃：咳嗽气喘；灼伤肺络：痰中带血；熏灼咽喉：咽喉燥痛；虚火内扰：手足心热、骨蒸盗汗。此方专治肺痨之病，只是多滋腻之药，恐心脾皆弱的颦儿承受不了，自当加减。

    纵观此医案，若去瑕玼，堪与第十回张友士诊秦可卿的医案相媲美。窃以为，是医案当为曹雪芹原著，而原本应为“左关独洪”却成了“关脉独洪”，“归脾”却成了“归肺”，使理法与方药脱节，当为不懂医的续作者自作聪明所改。揣陋之见，俟高明裁服。

                                   （未完待续）

   

宇鹰

叹可卿之夭亡

      一部《红楼梦》，对秦可卿的描述最扑朔迷离，最引人臆想猜测，“红学家”在其头上泼的脏水也最多，说她是“淫人”、“淫妇”、“因淫而死”，甚至是“卧于贾府中的间谍”……

      秦可卿“生的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红楼梦》第五回）”其为人行事如何？从其婆婆尤氏的话中可见一斑：“连蓉哥我都嘱咐了，我说：‘你不许累掯他，不许招他生气，叫他静静的养养就好了……倘或他有个好歹，你再要娶这么一个媳妇，这么个模样儿，这么个性情，打着灯笼也没地方找去。’他这为人行事，那个亲戚，那个长辈不喜欢他？（《红楼梦》第十回）”可见，秦可卿是大户人家中一个天生丽质、秀外慧中、人见人爱的好媳妇。

      不幸的是，这个好媳妇却得了病：“经期有两个多月没有来，下半天就懒怠动，话也懒怠说，眼神也发眩。”那么，她得的到底是什么病？儒医张友士为她诊病后的医案作了回答。

这是一则口头医案，系张太医对可卿夫婿贾蓉所说。该医案体征脉象准确无误，理法方药丝丝入扣，无异于一个决胜千里之外的战术方案，从中能深切体会到“用药如用兵”的奥妙。其医案如下：

      看得尊夫人这脉息：“左寸沉数，左关沉伏，右寸细而无力，右关濡而无神。其左寸沉数者，乃心气虚而生火，左关沉伏者，乃肝家气滞血亏。右寸细而无力者，乃肺经气分太虚，右关濡而无神者，乃脾土被肝木克制。心气虚而生火者，应现经期不调，夜间不寐。肝家血亏气滞者，应胁下疼胀，月信过期，心中发热。肺经气分太虚者，头目不时眩晕，寅卯间必然自汗，如坐舟中。脾土被肝木克制者，必然不思饮食，精神倦怠，四肢酸软。据我看这脉息，应当有这些症候才对。或以这个脉为喜脉，则小弟不敢从命矣。”“据我看这脉息：大奶奶是个心性高强聪明不过的人，聪明忒过，则不如意事常有，不如意事常有，则思虑太过。此病是忧虑伤脾，肝木忒旺，经血所以不能按时而至。”其处方是“益气养荣补脾和肝汤”：人参二钱、白术二钱（土炒）、云苓三钱、熟地四钱、归身二钱（酒洗）、白芍二钱（炒）、川芎钱半、黄芪三钱、香附米二钱、醋制柴胡八分、怀山药二钱（炒）、真阿胶二钱（蛤粉炒）、延胡索钱半（酒炒）炙甘草八分，引用建莲子七粒（去心）、红枣二枚。

      这则医案，充分体现了作者高超的中医水平、文学修养和严密的逻辑思维能力。医案中对病理病机的分析，严丝合缝：左寸沉数——心气虚而生火——应现经期不调，夜间不寐；左关沉伏——肝家气滞血亏——应胁下疼胀，月信过期，心中发热；右寸细而无力——肺经气分太虚——头目不时眩晕，寅卯间必然自汗，如坐舟中；右关濡而无神——脾土被肝木克制——必然不思饮食，精神倦怠，四肢酸软。并推断出：“大奶奶是个心性高强聪明不过的人，聪明忒过，则不如意事常有，不如意事常有，则思虑太过。”然后得出此病是“忧虑伤脾，肝木忒旺，经血所以不能按时而至”的结论。难怪旁边一个贴身伏侍的婆子道：“何尝不是这样呢。真正先生说的如神，倒不用我们告诉了。”

其遣方用药“益气养荣补脾和肝汤”亦于理法丝丝相扣，切中病因病机。全方包含了补气的四君子汤（参、术、苓、草）和补血的四物汤（归、芍、地、芎），两方合为八珍汤，气血双补；再加解肝经之郁结的香附，疏肝经之风热的柴胡，理血中之气的延胡索和健脾养心安神的莲子、大枣；堪称面面俱到，无微不至。这份处方还体现了曹雪芹深谙中药“道地药材”的理论，全方十六味药中有五味明确了产地，强调了道地药材。云苓即云南所产的茯苓，川芎主产四川灌县，怀山药以怀庆府“河内”（今河南省温县）为良，真阿胶以山东平阴东阿镇为著，建莲子主产福建建宁。方中对药材的炮制也值得品味:土炒白术可增强益气健脾之功，醋制柴胡疏肝解郁之力更强，蛤粉炒阿胶补血效力更好，酒炒玄胡索行气之力尤胜，炙甘草性味温和，更适于补中缓急。难怪贾蓉看了叹服：“高明的很。”

      关键在于，从作者的曲笔中已透露出：头上戴着“好媳妇”光环的秦可卿，现实中却面对着夫婿贾蓉的浪荡、公公贾珍的垂涎、追求真爱的无望，哑吧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求生还是求死？抉择艰难。对此，可卿早已作出选择：她拉着凤姐儿的手，强笑道：“这都是我没福。这样人家，公公婆婆当自己的女孩儿似的待。婶娘的侄儿虽说年轻，却也是他敬我，我敬他，从来没有红过脸儿。就是一家子的长辈同辈之中，除了婶子倒不用说了，别人也从无不疼我的，也无不和我好的。这如今得了这个病，把我那要强的心一分也没了。”是故，秦可卿患的乃是心病：苟活于世，无法面对内心灵魂，一旦暧昧事发，岂不身败名裂？心病还须心药医，当心药无从寻觅时，漂亮、聪明的秦可卿终难逃香消玉殒的早夭命运。一个弱女子，生存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方，空有满腹锦绣，实在可叹！

（未完待续）

宇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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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鹰 发表于 2014-8-14 2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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