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寂然 于 2014-3-28 08:55 编辑
亭头词调:一个乡村的戏剧梦
2014年的大年初一,天台县三合镇亭头村异常的热闹,除了在外谋生的乡亲回转来,孩子们穿着新衣放炮仗,还平添了一桩喜事,那就是看词调。 村中张氏宗祠的戏台上,绛红的幕布,上面悬挂“天台词调”、“亭头千秋剧团”的字样。晌午时分,演员陆续来到后台集中,突然发现化妆用的油彩竟然没有,村妇女主任范彩萍赶紧向文化馆的老师求救,等她拿着油彩从县城赶回来,天色渐暗,戏台的锣鼓已经敲响。 一 亭头,地处天台东南,距县城不足二十公里,村北有苍山倒溪,流入村西的始丰溪。如今,亭头的下宅、上宅的房屋,已经连成一片,形成一个2000多人的大村。天台至洋头的公路,在村中穿行而过。 这是一座有着悠久故事的村庄。张氏族人世代聚居,早在唐建中年间(780-783),张氏始祖张太清,授唐兴(即今天台)县令,任期满时,放弃升官,而结庐于此。其子张允之,历宪、穆、文三朝,官至邢部尚书,因父亲寓居天台,就携家眷从东阳迁来,构筑了养亲堂,匾题“燕息亭”。亭头村即由此得名。第十八世祖张桂高中宋宝庆二年丙戌科榜眼,故祠堂梁上悬挂着“榜眼及第”匾额。
说起词调,亭头人的脸上总是有一种溢止不住的自豪。
亭头村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天台词调的发源地。上世纪四十年代,陈杨杰来到村里传授时,村里只有花鼓班。而当时,词调戏已在天台县城、以及周边村落已经演得如火如荼,当时水南的“大婆”、桥上的“小旦玲”已经是声名大振。陈杨杰的父亲,也是当时很有名的小生。 大凡一种戏剧,都有一整套独特的曲牌。如果说京剧是大家闺秀,越剧是小家碧玉,而词调则是山野村姑,无拘无束,豪爽热情。词调的曲牌有罗卜子、紧中慢、二簧、西皮、慢都子、快都子、流水、二唤、二凡、男贡、女贡,它们构成了词调慷慨激昂的唱腔特色。就是旦角的唱腔,也不是尖着嗓,而是“大嗓”,念白则是天台的文字话,伴奏以板胡、二胡、京胡、鼓板为主。词调唱腔讲究“咬塞”,俗话是“有塞有勒”,扬放自如,听得人心里“爽”。
词调戏,民间又称“朝戏”,即以历史戏为主,场面宏大,人物众多,气势磅礴,有《龙虎斗》、《薛刚反唐》、《五虎平西》、《双龙会》、《三姐下凡》、《卖花记》、《回龙阁》、《李陵碑》、《雌雄鞭》、《松莲会》、《李世民游凤凰山》、《刘秀逃难》、《二皇图》、《百寿图》、《武松打虎》、《双狮图》、《狸猫换太子》、《李广救主》、《御宝炉》、《宝珠佩》等,文武戏兼备,唱腔细腻与高亢并重,如果是静下心来看完天台词调的全部戏文,就是读了一部上千年的中国历史。由于它男女全演,唱腔又是高亢嘹亮,颇有些悲怆之感,与它所表现的历史戏甚为吻合。 1944年的夏天,陈杨杰被请到亭头村。当时全是男班。张贤湖跟着学戏时,只有13岁,当时一同学戏的张哲治、张哲英、张贤培、葛金魁、张士水等,都比他长几岁。戏本也都是陈杨杰口授的,张哲治、张哲英等几个会识字的,便用笔记了下来。当时村里的“六股头”,每人出多少斗谷,凑足盘缠和经费派人赴上海购置戏服。 经过陈杨杰大半年传授,1945年的大年初一,亭头村的词调戏班在自己村里的祠堂戏台正式演出了。演出的第一本戏便是的《百寿图》。
渐渐地,亭头村的词调戏班出了名,每年正月开始,戏班在朗树、灵溪、文安、大横、榧树、官塘张、茅园村巡演,还演到临海的大石。演的最多的是“关谱戏”(族谱修好后,请戏班来庆贺)、“老爷戏”(庙会戏)、“开台戏”(戏台、桥梁落成的庆贺戏)。
1949年解放时,天台县城和水南的词调戏班渐渐解散了。而亭头村、榧树村的名声却越来越响亮。以至于“亭头词调”、“榧树词调”成了天台词调的别称。
二
亭头的千秋剧团,说起来还有一段故事。解放初,亭头村派人去上海购置“行头”,回到村里打开一看,意外地发现一块“桌衣”(舞台中间桌上围拦的桌布)上绣有“千秋剧团”的字样,而当时亭头村词调班一直没有一个正式的名字,于是村里人就决定启用“千秋剧团”。
经过五、六年的的磨砺,亭头村的词调戏班角色齐全,演技也日益娴熟,也涌现出张贤湖、张哲英、张贤培、葛金魁等一批叫得响的名角。 1958年夏天,省里为了抢救民间艺术,要求整理散落在民间的戏剧,有条件的成立剧团,天台词调也名列其中,通知下到县里文化馆,由于“大跃进”,文化馆的干部日夜在乡下“大炼钢铁”,天台词调也就没能进入专业剧团的行列 “三年困难”时期,亭头村与别的村一样,百姓为能吃饱肚子发愁。可是,词调名角的张贤湖被请去“教戏”,不仅能吃饱肚皮,还能吃到黄豆、猪肉。那年的大年初一,在张贤湖的传授下,山头郑村带出的词调班演出了。 “文革”开始了,古装戏被打作了“封资修”,一位亭头人在杭州工作,他瞅见人们在街头点火烧戏服,猛然想起自己村的词调戏班。他连忙写信给张贤湖,叫村里人赶紧把那些戏服分到各家匿藏。可是村里的干部不允许。 几大箱的戏服被抬到祠堂外,一股脑地倒了出来。那日,阳光很好,照在绚烂的戏服上,呈现出梦幻一般色彩,这些伴随词调走过无数个春秋的美丽戏服,在村里人默默的注视下化为灰烬。 古装戏服没有了,祠堂戏台上,不能演词调戏了。亭头村仿佛一下子冷清了许多。一天,张贤湖被叫到祠堂,说是村里成立了苍山区剧团,演“样板戏”。他接到第一个角色是《沙家浜》的郭建光。亭头人以这样的方式待续自己的“词调梦”,村里的后生张哲炎、张哲吉、张金玲、张美芹也加入进来。 1977年冬,县更胜剧团正上演越剧《祥林嫂》。亭头村开始张罗着演“词调戏”,张贤湖等人一商量,原打算演《宝莲灯》,可是区上领导不同意,他们就开始排《十五贯》,张贤湖饰演况钟、张美芹饰演苏戌娟、张哲本饰演熊友兰。 1978年的春节,亭头村词调戏《十五贯》在中断了11年后又重新上演了。 那是一个令亭头人久久说起的热闹情景。听说亭头村“做戏”,祠堂里肯定容纳不下从四面八方赶来看戏的人,只得在祠堂外的晒场上临时搭起一座水泥台。入夜,祠堂外人山人海,人们一手握着饺饼筒,一边跷着脑袋看戏,不仅有周边村的人,还有从“西乡”赶来的。也就是在这一年,相隔不足十公里的榧树村也恢复了词调戏班,上演的也是《十五贯》。 词调使亭头村充满着蓬勃的活力。村里有两班剧团,除了苍山剧团,又恢复了千秋剧团。前来学戏的,有本村的后生、姑娘,也有外村来的。张哲贤、张哲吉家里就住了外村来学戏的小姑娘。 每年正月开始,从村里演到外村,甚至演到黄岩、临海的剧院。剧团不出村演戏的时候,祠堂里也是琴弦悠扬、锣鼓声声,因为要排戏。亭头村给外村来的演员发工资,而自己村的人的工资,则攒下来则置办戏服、道具。亭头千秋剧团拿出的“戏折”(又称戏单),竟然多达40多本戏。 1979年夏天,一位名叫奚亦件的民办老师,把清同治年间发生在天台抗税暴动的“鲁材闹粮”编成了《赤城风云》。剧本交到亭头村词调剧团。作为一个乡村剧团,原先的戏本都是陈杨杰口授的,再就是学习人家的,从来没有自己编演过戏本。天台词调演天台发生的事,意义非同一般。当时村里人也多次参与修改剧本,最后在舞台上再现了这场悲壮的“鲁村闹粮”。 “天台养我二十年,今日离开心怅然,……”这是张哲本扮演的余鲁材上场的第一段唱。高亢悠扬的词调与气势磅礴的农民暴动融会一体,《赤城风云》在各村巡演,十分的轰动,该剧在天台县文艺汇演时荣获了二等奖。 三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村里人开始外出做生意,家家户户添了电视机,戏剧变得越来越不景气。辉煌一时的亭头词调戏班也散了。 2007年冬,村里进行非物质文化遗产普查。只有六大箱的戏服,静静地搁在祠堂楼上,墙角倚着一大捆刀枪等武打用的道具,也蒙上一层厚厚的尘土。老人们从箱子里取出数十本戏本,有的是小楷写的,有的是钢笔抄的,有的是腊纸刻印的,从戏本下方标注的时间看,有的是解放前,有的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刻印本《赤城风云》也赫然其中。 词调,却成了亭头人时时提起,却一直鲜为人见的无奈。
张贤湖,这位从小学唱词调,能演小生、老生、武生等多种角色的“全能”词调艺人,只是在2001年,为庆祝村里的小学新校舍落成,与张贤培一同演了一出《高平关》。
葛金魁曾是戏班的花旦,他曾主演了《三姐下凡》、《别仙桥》、《宝莲灯》等,当年他在台上俊美的扮相、婀娜的身姿,曾红透了整个东乡,许多小后生为之倾倒,追着看他的戏,还曾发生为他是男人还是女身打赌的事。可是这位词调名角,却在两年前去世了。 2011年冬,县农民文化节闭幕式在天台影剧院拉开帷幕,已经79岁的张贤湖在锣鼓声中迈着台步上场,一曲《辕门斩子》唱得荡气回肠,掌声雷动。人们又一次领略了词调的高亢和豪爽。 2013年11月,在亭头村祠堂的戏台上,一群妇女在张贤湖的传授下,上台合唱了两段词调。虽然只是唱段,可是对于亭头村人来说,却是久违的熟悉声音。 2013年10月的一天,村里祠堂又响起了清脆的鼓板声,悠扬的二胡伴着高亢有力的唱腔。村里人笑着说:“老爷戏班”在排戏了。 台下坐着一位认真看排演的老人,叫张士潮。因为他话不多,性格内向,人们叫他“老爷”,也是泥菩萨的意思。可是就是这位不善言辞的老人,在2013年做出了一件今村里人竖大拇指的大事。他找着张贤湖,请他出场,教村里人唱词调。张贤湖十分爽直,说:“我都这么大年龄了,词调也不能带去,你只要把人拢齐,我来教。”他又找镇上、村上的干部,要求他们支持一下,重新组成亭头村千秋剧团。人叫齐了,学戏、排戏,可是要演戏,必须要有行头。打开老戏箱,戏服全都旧了,有的还烂了,怎么办?有人说,去外村剧团借。张士潮说:“借这借那,也借不象样,索性新办吧。”有人去嵊县一打听,就是需要4万元,张士潮说:“这钱我来出。”
张士潮不是大老板。他只是在山湾办了养猪场,夏天在地里种几亩西瓜,一年收入说不上有多丰厚。可是他毫不犹豫地掏钱购置了戏服。大家推张士潮当了“班主”。
村里人学戏的信心更大了,此时离2014年春节只有两个多月的时间。 除了年轻人学戏,还叫原先老戏班的人,恢复排一出老戏。张平是演小花脸的,他已经在杭州儿子那里,听到要演词调,就立即赶回村。曾在《十五贯》、《赤城风云》中演过角色的张哲炎、张美芹虽然也年过六旬,说村里要恢复词调,也没二话,参加排演。
2014年的大年初一,亭头村的张氏宗祠戏台又一次响起了词调的声音。《渭水访贤》、《百寿图》、《辕门斩子》三本戏足足演了三个半小时。《百寿图》是一群年轻人新学的,人称“新班”,有的人台步还跟不上鼓点,有的唱得还挨不上调。可是,酷爱词调的亭头人热情不减,在台下足足坐了三个半小时。“班主”张士潮也一声不响地坐在台下看到结束。
村里的年轻人,也对词调投入了热情,不停地用手机、照相机拍摄着。张平的儿子张盛也在台下,他拍下自己父亲演出的情景。张贤湖的孙子在西藏做生意,他为了爷爷上台演戏,不远千里带来虫草,煎熬了给爷爷喝。后台的屋里人头攒动。张十潮的老伴烧好点心,端到后台送给演员们。卸了妆的张平感叹地说:“我的女儿生下后,村里就没演过词调了,已经32年了。”
早春的一个上午,在亭头村张氏宗祠举办了“天台词调保护区与传承研讨会”,其中就有最早的词调艺人82岁的张贤湖、91岁的张见贤,第三代的张哲炎、张美芹,也有新一代的范彩萍等,当然,还有恢复词调的“功臣”张士潮。
村里的许一星是一名退休老师,他是后场笃鼓板的。这几日,他在祠堂的一间屋子里,戴上老花眼镜,整理那些词调老剧本,他无不自豪地说:“有几个剧本,还是当年我老爸留下的笔迹。”当年他父亲许开照当年是剧团拉主胡的。一同整理剧本的,还有张贤湖。
亭头村祠堂里,时常响起那悠扬而高亢的词调,千秋剧团正在赶排《松蓬会》,准备在清明时节上演。听着这高亢激昂的唱腔,村里人的心里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释放和喜悦。因为词调已经渗透于他们的情感,成了一抹永远也无法消失的绚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