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abracadabra 于 2013-9-25 01:41 编辑
熟读十遍帕慕克,不如亲到伊斯坦布尔一趟。在苏丹阿赫迈特区或者加拉塔这样的老城区的街头巷尾,随时都会遇上堡垒、城墙、皇宫等等帝国时代的遗迹。就连街边卖糖烟饮料的杂货亭,都有可能是几百年的老房子。帕慕克的粉丝们总得去楚库尔主马街上的纯真博物馆朝拜一番,瞻仰那面插满四千余枚烟头的墙壁和其他老男人精心保存下来的伤心旧物。伊斯坦布尔确乎容易勾起人类往后看的情绪——这并非说它当下的生活无聊乏味(恰恰相反是精彩无比),而是说这个城市最让人感兴趣的故事,似乎都和千百年前的历史有关,而与现实无甚关系。坐轻轨电车横穿老城区,从伊斯坦布尔大学到索菲娅大教堂,到金角湾畔的Yeni清真寺这段行程,可算是完美的城市第一印象之旅行。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也几乎称得上是城市历史的一次肤浅穿刺。 Yeni清真寺西门台阶,鸽子就在人们的头顶上来回起落吵闹。我穿过马路沿着金角湾南岸漫无边际地闲逛。埃及市场门口的街巷依然摩肩接踵,五彩斑斓的香料眩人眼目,烤肉铺里泛着油光的羊肉香味和伙计的吆喝声飘得一样远。 这些都是司空见惯的古老景象。但一转身,屁股冒烟的老式汽车和公交车会随时在路上塞成一片,等着慢悠悠的有轨电车开过来,进站,接着又开走,然后整条街就像拔去了瓶塞的河流般重新流动起来。偶尔会有辆漂亮的跑车恶狠狠地发动下油门,制造一阵沉闷而有冲击力的噪音来敲打路人的耳膜。 没错,黄昏和清晨一样,是了解每个陌生城市最好的时刻,美好与不美好的细节都会一一呈现在眼前。 五点钟,金角湾上的加拉塔大桥是最让人领会到人间乐趣之地:这是座双层桥。桥上,数百男女老少兴致勃勃地挥竿垂钓;桥下,十几家鱼餐馆则坐满了兴高采烈的食客,烤鱼的香味让来来往往的行人垂涎欲滴。你没法想象,560年前突厥苏丹的士兵们是费了多大力气,靠着加拉塔区水岸边无数涂上油脂的滚木,才把战舰从博斯普鲁斯海峡生拉硬扯进了金角湾。 入夜后,要是不去伊斯提克拉尔大街逛逛,简直是白来了一趟伊斯坦布尔。整条步行街灯火通明,无数食肆店铺(自然包括许多书店)开张迎客,各色夜生活在此生动上演。隔上十几二十分钟还会有趟叮叮当当的红色有轨电车分开人流慢吞吞驶过。逛累了,就到边上小巷子里的露天酒吧找张桌子一坐,随便喝点什么酒都很舒服。 若我在一百年前从西欧来伊斯坦布尔,我可能会搭乘国际卧铺车公司的东方快车过一把上流社会奢侈旅行的瘾(无论我是不是上流社会分子)。最开始先生太太们还只能先坐到罗马尼亚,横渡多瑙河后又辗转保加利亚,到了黑海边上再换船抵达土耳其的最大城市。1898年直通铁路修到此地后,从巴黎到伊斯坦布尔大概只要在车厢里舒服地泡上三天就到了(此处参照二战前舒适旅行的标准)。如果早订好了金角湾对岸繁华地带的Pera Palace酒店,会有两个或四个轿夫扛着专用轿子在Sirkeci车站外等候,一路把贵客抬到那座当年最豪华的下榻场所里去。 不知道阿加莎·克里斯蒂每次来时是否也要享受这种纯东方式派头?我在那酒店里还见过一顶这样的抬轿。写小说的老奶奶当年常驻411房间,现在经常被粉丝们订爆。只是随着东方快车的终结,曾经风光不二的东方快车终点站Sirkeci早已褪尽铅华,降格成为一个普通的土耳其民用车站。即便新推出的“伊斯坦布尔快车”也无力重现昔日辉煌。有人要想怀旧的话,车站外边的东方快车餐吧也许能提供些帮助。
头一天我逛到蓝色清真寺外边的街上时,工匠们正在忙着维修几座出土的拜占廷时代城市雕塑。一尊是纯正古希腊风格的蛇神(当年的确是东罗马的皇帝从治下的希腊迁运来此),另一个是类似方尖碑或纪功柱之类的的石碑。离这儿不远,是每本导游手册上都有的景点“水宫”。此地游客如织,和其他地方一样,精明的小贩们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矿泉水都要贵上一倍,差不多一欧元的样子。初次造访伊斯坦布尔的人几乎都选择从这里开始在土耳其首都的日程。蓝色清真寺、水宫、索菲娅大教堂、苏丹皇宫……
如果把眼光再往前调一千年,这曾是君士坦丁堡最热闹的市口之一——赛马场。四世纪中后期,雄才大略的君士坦丁大帝定都于此,此后王朝变更如走马,但在罗马衰落后的整个中世纪,君士坦丁堡(它有另一个名字:新罗马)是从英国到中国之间的文明世界里最为富庶和发达的城市,直到它做为东罗马的首都死亡并更名为伊斯坦布尔的那天,伦敦和巴黎都不过是跟班而已。近五百年的奥斯曼帝国统治,在外表上大大改变了城市的形象。在金角湾对岸的加拉塔上,或者X Bar这样的屋顶露台酒吧上西眺老城区,城市天际线上最显著的特征就是一座座的清真寺圆顶,和它们四周长矛般簇拥着的宣礼塔。城市里还有东正教堂和犹太教堂,但它们太不显眼,都淹没在密密匝匝的各种城市建筑之下了。 只有圣索菲亚大教堂仍然保持了东罗马的尊严——至少在气度上如此。东罗马皇帝查士丁尼只干过三件好事,一是颁布了查士丁尼法典,二是重金收买僧侣从中国梁朝偷运茧种并在东罗马发展丝绸织造业,三就是运用巨大的人力物力建造了这座基督教堂。对于我这样的中国人,即便是宋以前的古建筑也只能通过古籍的点滴记载才能想象个大概。唐朝的大明宫早成废墟,比大明宫还要早一百年的圣索菲亚仍然屹立不倒。相形之下,其他见过的大教堂不过浮云耳。历史强加给圣索菲亚的命运实在太富于戏剧性:建成后的900年是东正教堂,大牧首驻地;1453年后的近500年是清真寺;1930年代后则成为一个博物馆。正如那些基督教内容的壁画,在被征服者苏丹用石膏覆盖数百年后,又重见天日。 除了恢宏的建筑空间,圣索菲亚最令人惊叹的是那种宗教和谐感。且不说外面的宣礼塔和罗马式教堂的搭配,圣母玛丽亚的画像、东正教祭坛和可兰经上的语录共处一室,基督徒和穆斯林各有各的祈祷室膜拜各自的唯一的神。在历史上它们曾经相互排斥,但现在却是彼此相安。还是那句话,结果好,一切都好。为了这一点,我很开心地在教堂大门口外的露天咖啡店里喝了一杯。
在陆上,波斯人和阿拉伯人先后垄断了起自长安的丝绸之路的东段贸易,但这条道路的终点还是君士坦丁堡,无论是小亚细亚穿过博斯普鲁斯海峡到达还是经高加索,横渡黑海到达;海上丝绸之路的地中海航段,最重要的中间站也还是君士坦丁堡,威尼斯正是靠着吃拜占廷的下水茁壮成长最后反客为主。
这是个让多少人垂涎三尺的城市。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君士坦丁堡从一开始就是不同文明、宗教、文化的纠缠点、争斗点——谁让它占了这么个要命的地缘战略位置呢?先是罗马与蛮族、再是天主教与东正教,然后是拜占廷与波斯、中间还有阿瓦尔人和罗斯人,接着是拜占廷与阿拉伯,然后是拉丁帝国与希腊系,好不容易平衡了一二百年,突厥系势力又出现在小亚细亚平原上。可以说,围绕君士坦丁堡展开的每一次战争,无论进攻与防御都堪称经典。 我乘坐轻轨从阿塔图尔克机场前往老城,在接近闹市区前的某一站看到了从车外掠过的古代城墙遗址,但记不起是哪一站了。这就是著名的5世纪提奥多西安城墙,这座全长7公里、高12米厚5米的全世界最强城墙曾经成功抵御了阿瓦尔人、波斯人、保加尔人、罗斯人、阿拉伯人和突厥人的的多次进攻。每一次的进攻者犹如大浪,一波又一波凶猛地拍到城墙上,但都如浪花般飞溅无踪。在靠近金角湾的城东,也有城墙的遗迹。 它只被攻破两次:一次是1204年的第四次十字军东征,在几乎无人防守的情况下,同是基督教世界的十字军洗劫全城并屠杀了城中居民,结果是“几乎欧洲的每一座教堂都分到了财物和圣器”,现在成为威尼斯标志之一的圣马克广场青铜马就是威尼斯总督Enrico Dandolo劫回的战利品。 第二次就是1453年征服者穆罕默德二世携带着攻城巨炮的奥斯曼军队。是年5月29日,君士坦丁堡落入土耳其人之手,关于那一天的描述已成为无数历史著作与传奇小说中的精彩断落。在伊斯提克拉尔大街南端,我很容易就找到了鲁宾逊书店和另一家专卖旧书和地图的书店。关于拜占廷历史和君士坦丁堡的古地图复制品是常年的畅销货,那些在描绘于几百年前的古老图像里,坚守城墙之上、与蜂拥而来攻城之敌拼死作战的勇士,和披着紫袍消失在潮水般的突厥士兵队伍里的君士坦丁十一世一样,看在多数现代人眼里,只不过满足了某种猎奇心理。 奥斯曼土耳其帝国治下的伊斯坦布尔,除了苏丹后宫的风流韵事,以及从拜占廷那里继承来的宫廷权力争夺之外再无任何令人惊奇之处。到了一次世界大战,丘吉尔在达达尼尔海峡发起的加里波利战役,英法盟军与德国军官指挥下的土耳其军团作战,伤亡四十余万却不得不在苦战十一个月后无功而返。这场战役的目标就是伊斯坦布尔。尼古拉二世也曾考虑派遣两个军的俄国部队越过黑海攻取这个和俄罗斯有着甚深历史渊源的城市——俄罗斯的东正教和双头鹰旗就源自拜占廷,当年的罗斯公国更迎娶过来自君士坦丁堡的公主。但一切都是梦幻泡影,一战结束后,伊斯坦布尔在很短时间内为英法共管,遂后又复归土耳其政府治下。希腊人永远只能望着这座金角湾上的昔日故都叹息。 怀旧情绪浓厚者来到伊斯坦布尔,更喜欢称呼它的旧名——君士坦丁堡。这个名字更能代表这个城市曾有过的历史和荣耀。 “昔日的玫瑰只存在于它的名字”,但这座城中之城、拜占廷帝国的玫瑰连名字都被剥夺了。即便拜占廷这个名字,也原本指向君士坦丁堡附近一座已成遗址的希腊时代古城。17和19世纪的德国英国学者图一时之便信手拈来,当做了帝国的名号,谁料在今日竟然比它的本来面目东罗马帝国更为人熟知。这算得上是对历史学的一种讽刺吧。耶路撒冷的哭墙犹在,为它抚墙痛哭的犹太人也还在。君士坦丁堡的城墙也算是继续存在着,但已经没人为它哭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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