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工之歌（组诗）

陈人杰

农民工之歌
（组诗）
—— 献给生我养我的父母
建筑工
在星空下进城
在建筑工地找到脚手架
在一间简易的平房里
找到合租房子的苦兄弟

在不同的方言里说生活
在对老板的期望里说工钱
在一张破纸上
写下每个月必需的开支：
房租200（每人分摊50）
暂住费10块
餐费140块（不包括
晚上买菜25块 买米15块）
日用30块（油盐纸在内）
烟2块钱一包（原来抽得凶
现在 两天抽一包）
电话费大都在10元以内
儿子高中生活费200块
合计500块
每月工资900元，这样

净剩400块。
如果日用再紧缩一点，能剩
400出头
如果烟瘾控制不住
390也落不到
但生活保不准有个差池
比如：上月母亲看病寄去50块
七月份儿子逃学
电话费花了30多
昨天为了抢活 横穿马路
警察 罚款10块
最倒霉的是有次一个人抹黑走巷子
被敲诈了50
还有一笔不好记上的开支：
30块 付给这个城市
妓女的
她让我知道自己还没有阳萎

老婆要一年才见一次
想在地摊给她买块围巾 嫌贵
日常交通基本靠走
但磨损的鞋子也是钱
这个先不去算了
合合账一年忙下来
除去打过的借条
还能剩下接近四千块

四千块 暂时还是老板的
啥时候能给 说不准
昨天看报纸
隔壁工地有个兄弟
因欠薪爬到了高高的烟囱上
那是比脚手架还高的高处
他单薄的身影
像一棵树上就要飘落的树叶

我还能说什么呢
破纸上的字替我咬着牙
报纸上的字已经替我们哭过一次
枕着城市的路基
我的梦 翻滚着
藏在深处的月光
还在沿着不同的手纹漂泊

陈人杰

擦鞋工

这城市街头

有寸土立身的地方

就有面包、盐水和希望




对于一个一个过往的行人

她有善意的提醒：

“老板，您的鞋该擦擦了

鞋亮，前程更光明”




对于这个城市她有衷心的祝福：

“擦掉灰尘

这城市的明净犹如大海的明净”




但城市对她只有两句话：

第一句：多少钱擦一双？

第二句：罚款……元




对于第一句，她童叟无欺

对于第二句，不等你开口

她就拎着凳子跑掉了

陈人杰

补鞋匠

多少线 多少针

你的手像一团麻花

手艺，却有口皆碑




坑坑洼洼

跌跌撞撞

一双双鞋子上残留着不同的路

你修修补补

你是坐在这里不动的养路工




我们常见到的你是低着头的

噼噼啪啪丁丁当当

城市的鞋跟越来越高

你的个子却像越来越矮




偶尔抬起头来，你说

鞋的款式越来越多

质量，却越来越差

大家点点头

有什么办法呢，现在

有些新鞋子是需要敲打敲打了

甚至

有人干脆买一双扔一双

把美丽和新潮折磨个够

你暗自落泪 终有一天

补鞋机下岗了

城市却没有一块可以搬回家的石头




你自己不穿鞋

你是残疾人， 没有脚

可谁都明白

你一直干着

帮城里人走道的事儿

陈人杰

乞丐

这城市

有人把关怀给了宠物

有人把无私给了福利院

有人把信仰给了教堂

却没有人把温暖给他




弯腰、弯腰、再弯腰

他还能比谁再矮呢？

除了衣衫褴褛 蓬头垢面

他想不起还有什么乞讨的技巧

贫穷在心中哀号，但说出口来

仍然只是讨好的乞讨用语

除了这些熟能生巧的话

他几乎不再会其它的语言




他曾在门外窥视

他曾在大理石像前苦苦徘徊

但怜悯是上帝的礼物

这个城市的居民显然还没有掌握

在冷如坚冰的楼群

多少人的眼睛有刺

他必须默默承受

他想起老家后山上疯长的荆棘




他晃动着手里的铁盒子

零星的硬币在里面响着

他靠收集这个城市的良心生活

在这新的劳动中，他依然贫穷

陈人杰

二奶

鸡不是一只鸡的鸡

鸭子不是一只鸭子的鸭子

二奶也不是两只奶

在这个转基因发达的时代

时尚的词儿有另外的时尚

生活，也出现了另外的道路




二奶是一个名词

二奶也是一个动词

她走的是道路后面的道路

就像二奶总是躲在奶的后面

想发现她未必容易




二奶行走在另外的道路上

手里牵着宠物

她本身也是宠物，被养在

城市深处，坐奔驰宝马

出入别墅

在别人的称呼里

藏起自己的乳名




她是一个男人成功后的副产品

是一桩婚姻里的绝对隐私

出身贫寒的人

权力的珍肴，金钱的睡衣

羡慕和白眼都在十步开外

离她最近的保镖却面无表情




离她最近的那个男人

离她其实也很远

隔着家谱

隔着“夫人”这个古老的词

隔着欲望和道德间的

一条高压线




是失去的多？

还是得到的多？

面对生活，她要准备好两种计算方式

就像眼总是红的，眼圈

却总是黑的

当早晨来临

她把嘴唇再次涂得艳丽

但她无法涂抹掉

生命中深深隐藏的裂纹，和苍白

——她和自己的心

隔的不仅仅是一条胳膊的距离

陈人杰

小姐

对于这个城市

你是错乱的秩序

就像面对众多的候鸟

你是一只候鸟

近郊的平房是你的新巢

暂住证是你新的翅膀




对于生活

你注定被改头换面

注定一次一次迁徙

你要忘掉脑袋里的梦，一次次

只修改覆盖在上面的发型




为醉准备好酒

为黑准备好红

白天睡眠，以便

能在傍晚时更好地醒来

为那些手，那些肮脏的爬虫一样的手

准备好胴体

为尊荣的生活

准备好假睫毛，和单纯的笑




对于青春

你找到替代它的超短裙

在暗红的玻璃里，你是一枝

蓝色妖姬，带着

锋利剪刀修剪过的伤口




对于别人的幸福

你是时髦的消费品

对于警察

你是改善道德的罚款记录

对于老家，你是

一张汇款单，仿佛

定期从遥远城市飘来的羽毛




隔着时光的大水

你像生活在一座孤岛

你有家人熟悉的手机号码

和传回故乡的彩玲

但从没有人问起

你的扭扣、裤带、泪水

迷失在异乡的惊慌乡音

以及，你这乡村的鸟儿

在城里发出过怎样的啼鸣

陈人杰

出租司机

道路可以用人民币计价

我的职业就是送你一程

不管黎明还是黑夜

我们是有缘的

尽管倏忽会忘掉你的长相




哪一条街、哪一小区、哪一个门牌号

在等你

仅仅是问候不是诅咒

日复一日 这个城市

仿佛大理石碑

上面记着起点、终点、日期和墓志铭

我们必经的路口或广场




命运带我来到此地

在一个编了号的街坊里

有必须遵循的法则，算不上复杂

却真实 三陪小姐在阴影下

为小费谦卑

我在路上

盯着，守着——

不眠的路灯和油门




真正的生活 在远方

我一直朝着那个方向行驶

坚硬、冷漠的外表下

有时是变得柔软、不可捉摸的灵魂

我知道黄金 在另一重幻觉里

隐藏在星宿和尘土里

有另一个梦想在搏动




在路的尽头

也许没有比这更重要

所有的人都是我的客

陈人杰

三轮车夫

古老还是现代

谋面还是道别

遗忘还是追忆

我说不出的城市

加速折旧

废墟中建造

建造中废墟

谁都在仰望或寻找

平衡如鸟般飞翔




打开早晨

几乎触摸到第一缕光线

我在封锁如城的马路上叫唤

等待，不再是倾诉

而是，时间的叹息

孩子的肌哭

错过的

不仅仅一桩买卖




二十一世纪

最怎么疾驰

驱不走泥泞

我带你到去的地方

知名度就是身价

脚踩踏板

成为讨价还价的理由

细雨盛开的湖面

肯定不是唯一

值得深思的

风景




张扬的尘埃

喧嚣的车辙

日子一寸一寸

我不用看路知道前方

成为这座城市的活地图

被忽视的

是轱辘和齿轮

陈人杰

城市人

你已习惯俯视

以城市的名义驱赶

而忘了自己来自何处

你已习惯于诅咒

却不知自己生于忧患




在乡下人变得湿润的眼睛里




炫耀的旗帜、死亡的奢华

以及日子的雕琢

仅仅是还原

在余生，歌唱

苍白的灰烬

陈人杰

街头的弹唱

没有假唱 没有谎言

不管叫什么名字

不为头衔

不为没完没了的出场费

不为香车、美女

不为小蜜

和老婆马拉松

……




自己是自己的羽毛

自己是自己的深邃

自己是自己的苍白

负担着夕辉

也承受着晨曦的检阅

更深的寂静

踮着天使的脚步

在禁锢的蛋壳里

网住更为皎洁的月色




我的行囊本无一物

现在有白云覆盖

在回归腐土的路上

我奉还的

是我欠下的果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