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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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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2-12 14:23:37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我与父亲
     (谨以此文献给一切具有父亲意义的父亲)
                      序
***

    “痛定思痛,痛何如哉!”不知道什么时候这痛能平静下来,要是能平静下来就好了。既然不知道什么时候,不如提笔,无论多么语无伦次,多么行文散乱,权当作一篇散哭哀歌。

    蚕烛点点团线长,
    父爱绵绵江河流。
    今朝终于可安息,
    从此生死两茫茫。
    东边日头金灿灿
    西边月圆白素素。
    高山深海万年寂,
    江河湖水长悠悠。
    你行天上银河路,
    我走尘世蚁蝼道。
    白云朵朵身边飘,
    伴你一路入天门。
    一步一回朝下望,
    望尽天涯儿女路。
    可怜天下老父心,
    感动天地齐悲鸣。
    风霜雨雪声哀哀,
    虫鱼鸟禽走徘徊。
    本唱齐物聊自慰,
    却以飞蓬掩泪痕。


1
    我以为自己跟父亲的感情不深,现在,才知道,自己想当然的东西实际上在内心里又是另一番情景,只是我从来没有去注意而已。
    父亲于我来说,原来是陌生的,随着岁月的积淀,我对他越来越熟悉了。现在,父亲去世了,那种熟悉更是一片通明,随时随地,我就能触摸到他的空间。自然地,每每走近他的空间,泪水即刻模糊了意识,整个肉身似乎被什么堵住似的,行尸走肉莫过于此了。
    我是家里的老大,据说,父亲并不喜欢我的到来,因为我是女儿身。我从很小的时候,或者是三四岁吧,就已意识到父亲喜欢弟弟大大多于我。那个时候,我就开始对父亲有看法了。看法归看法,我还是很渴望父亲的爱。印象里记得很清楚,父亲每次从纸厂下班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抱起大弟满嘴亲起来。我站在旁边,眼巴巴地望着他,可他从来没有亲过我。我从小刁顽不堪,做尽不讨父母喜欢的事情。后来我曾经研读过弗洛伊德作品,也写过一本从没有机会出版的弗洛伊德传。我也从中思考过我跟父亲的关系。比如,我的叛逆与刁顽是不是来自于父亲的重男轻女,还是我的天性使然。总之,老实说,要把弗洛伊德的理论运用每一个具体的人上,弗洛伊德自己从来没有想到他的理论离现实世界还是有点远距离。当然我也并没有在弗洛伊德那里找到答案。

    记忆中的童年似乎就在重男轻女的意识里度过。我家有三个弟弟,但是父亲惩罚我却是最多的。后来跟父亲说,为什么我吃棒子那么多,他说,你自己不知道自己有多不听话。而我心里总会把它归根于重男轻女的结果。但是,实际上,在几次严重的惩罚里,确实是我的过错。比如厌恶念书,行为举止根本没有小女孩的乖乖样。
    后来,我被转学到县城实验小学。这次转学真不容易,父亲,一个普通的工人,哪里会认识这个小学校长,于是,他决定亲自登门拜访。当父亲第十三次敲开校长的门时,校长终于答应了他的请求。这一次转学,从此改变了我的人生。似乎从那以后,我好像不再注意重男轻女的这件事了,那是因为父亲很少在我身边了。父亲一下班就回家。我家在村庄里,城里只剩下一个孤零的我,而我却反而活得很开心。父亲不在身边,我再也看不到他对我吹胡子瞪眼大声呵斥还要吃凿栗了。我一个人主动地认真学习,晚上准时八点睡觉。我获得了工厂宿舍邻居的尊敬,而父亲并没有因此而对我温和起来,他依旧延续以往的教育方针。

    小学里记忆最深的是每逢星期天日落的时候,我跟在父亲身后,我们翻过高高地据说鬼魂经常出没的山岗,然后来到平地上的村庄,那里,住着爱我的二姨,父亲从她家推出那辆破旧的二十八寸自行车。于是,我的小腿在车后的座驾上一架,双手紧紧拉住父亲的衣角,一路载着星月,旁边的山脉从我身边移走,慢慢的变成那些从我身边逃得飞快的树影。我不再害怕黑夜了,有父亲在旁边,路过怎样阴森怎样传说的地方,我的心好像只有雀跃没有恐惧。回城的路是漫长的,可对我来说,却是短暂的,周围黑魆魆地快速行走的树影让我倍感温馨,而远方影影绰绰的灯光却只能让我感觉到黑夜本身的孤单。我也不喜欢见到远处的灯光,灯管越来越多的时候,我们就回到城里了。那时,我又能看到板着一副脸孔的父亲,一副让我觉得没有温暖的脸孔。

    五年级的时候,父亲以身体不适为由从厂里调到郊区的麦秆场,那时,城里只有我与大弟俩人。我怎么也不相信父亲的身体会出现什么问题,在我意识里,父亲的理由只是一个借口而已。从小,我都为父亲健壮的身体而骄傲。在村庄,我似乎天天都能看到父亲的影子,经常是我们点着橘黄色的油灯时,父亲从城里回来了。后来当我第一次碰到“披星戴月”时,脑子里突然是父亲的剪影。一个戴着草帽,从夕阳的余晖里离开冒烟的县城,慢慢地,只能听到自行车转动的声音,偶尔,身边也有同样的自行车迎面而来,再后来,父亲的身影在那闹鬼的地方出现,可是星星月亮在父亲的草帽上闪烁,鬼哪里敢接近啊。从城里回家有三十里路,还要一段翻山越岭,这种来回走动对我来说已是很自然的事了。因为,对我来说,天经地义地,父亲有使不尽的力气。再说了,我们家田头上的稼禾蔬菜从来都是葱葱蓉蓉,母亲从来没有下过田,那些野外的事全是父亲一个人干的。这一切,我就是觉得天经地义地自然,因为父亲永远都是强壮的。现在,父亲居然以身体不适为由,我觉得父亲的这个借口只有我最清楚了,但是我并没有向任何人泄露这个秘密。别人问起他时,我总会说,他身体不适,只能在麦秆场工作,而心里却又不免难过,那样一来,从此以后,父亲在众人前的形象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强壮的男人了。

    父亲去麦秆场的这段日子,也是我发现父亲一生中变化最大的时候。实际上,在去麦秆场之前,因我们家多超生了两个弟弟,父亲这回再也无法躲避了,他怕母亲疼痛,就代替她做了结扎手术。手术后不久,他就调到麦秆场了。也是在手术后不久,父亲明显发福。但是,我记忆犹新的是,父亲还是那么精神奕奕。田野上的作物仍然在父亲手里恣肆生长。印象最深的是,父亲的几张田野照片,他穿着圆领横条体恤衫,平头发型,扛着锄头,站在稻田中,笑对镜头,一手扶锄,一手插腰,昂首挺胸,那是怎样一个乐观奋发的男人啊。


2
    至此之后,父亲确实奋发。但是,我很少注意到父亲具体的生活;我只注重自己的感受。父亲命令我与弟弟必须每个周末去麦秆场,我讨厌麦秆场,讨厌父亲的工作,因为与其说父亲在麦秆场工作,不如说他是那里的看门人。父亲成了看门人,这是我所羞耻的。我从来没有跟朋友说,我父亲是看门人,我只会说工作调离。看门人意味着无能,衰弱,低微,一个永远被轻视的职业,而原来那么多才多艺强壮如牛受人尊敬的父亲却成了看门人。
    上初中的时候正是父亲的麦秆场看门人生涯,也是我讨厌周末的日子。有时,我甚至找各种理由逃离麦秆场,而父亲也想尽一切要让我与弟弟在麦秆场度过一天半的周末。父亲有他的一套理论,觉得我与弟弟本来就没人管教了,如果周末再不经他的洗礼,我们都要成野孩子了。而我当时的意识是,父亲喜欢控制,喜欢管人,如果用成人的评价,会说,父亲喜欢享受父权所得来的满足,因为,现在他成了一个低微的看门人,象父亲那么强悍的人,他必须要找到权力的感觉,于是,我们成了他最便捷的行使对象。以这样的阐释,我只能说那是一个有知识人的悲哀与羞耻。麦秆场生涯是一个人必须要经历的阶段,每个人有自己的麦秆场。不幸的是,父亲的麦秆场却被他所爱的女儿所鄙视。
   
    父亲知道我不喜欢去麦秆场,有时,在放学前站在教室前方的廊道上等我。当有人告诉我父亲在外面等待的时候,我当时的感觉是很糟糕的。我的糟糕并非来自对父亲的感激,而是因为父亲不甚体面的穿着,还有他手里提着的蛇皮口袋。我羞愧于父亲的形象;我觉得他在我同学面前丢尽了脸。我想尽办法不让他去学校,可他还是去学校了。我想尽办法不让他随身拿蛇皮口袋,可他仍然提着许多个。那时,我们家正是创业的时候,母亲在村庄开着一片店面,于是,父亲手里总是拿着多个蛇皮口袋,回城的时候,一有机会就去批发货物。而我,却随着本性的无知与虚荣,残忍地藐视着父亲的一切。

    那时,我很思念童年时的父亲。父亲是个多才的人,他给大木床做雕花,图油漆,还在大镜片上装上自制的竹枝壁饰,还自制别致的花盆,父亲还到处栽种花草果树,还练就一手好书法,还仿古制作空白书籍,在那里,父亲每天都会认真地抄一段小楷经文。父亲还画画,每年大年初一的时候,父亲会穿上黑色尼制大衣,围上白色围巾,在家里静静地画一幅画,这幅画就更换了上一年初一的画。父亲还造喷泉,假山,床垫,沙发,还给我们造小自行车,给我做花雨伞。父亲还……父亲曾经在母亲不在的时候,用零布片给我做了一条裙子。那条裙子非常有创意的,它的漂亮更是我终身难忘。这条裙子没有被保存下来,因为给母亲拆掉了。母亲是个裁缝,她还要用这些零布片做一些更有价值的东西。可我因为父亲的作品,从此知道父亲是个能给闺女做裙子的人,虽然在这之前,他从来没有碰过裁缝剪刀。父亲不单多才,还如此受人尊敬。父亲在村庄四乡里都是极其出名,人们称他为白衣秀才。我们家总是有人来人往,他们总是要找父亲当调解人,他们认为父亲是个极其通达事理的人。我出门的时候,如果有谁知道我是这位父亲的女儿,他们总会感慨父亲的能干与聪明。

    可是,现在的父亲,为什么如此不体面的穿着,还非要拿个老土的蛇皮袋。那时,我不再因父亲而自豪了,我羞愧于一个拿蛇皮袋的父亲,根本忽视了正是父亲的操劳以及那蛇皮袋里的东西支撑着我与大弟在城里的学业。
    后来,我才知道父亲在麦秆场做看门人的时候,自己在旁边又租了大片地场,开始自己开工厂。工厂的盖章名字好像是我的名字。没有几年,父亲完全辞看门人的职务,开始做他的厂长职务了。在这之前,我已经知道父亲是开始富起来的那批万元户,我并没有为此骄傲,相反,总觉得现在的父亲有种土财主的味道,我仍然怀念着童年时候的父亲。其实,我那时的怀念是幼稚的,与其说我怀念那时的父亲,不如说我怀念村庄里的生活。村庄时期,至少,经常能看到父亲,麦秆场以后,我就很少看到父亲了。


    父亲的工厂越开越大,父亲回家也越来越少。那时,我也越来越大,我们全家搬到城里住了。可是,父亲只能每个星期回家一次,甚至更少。当然,那时,父亲全都是西装革履,开着时兴的摩托车,而我却认为父亲是一幅土财主的模样。父亲要母亲全力照顾好我们,而自己回家只是吃饭的工夫。那时,对我来说,有没有父亲似乎无所谓,因为我正沉浸于青春期莫名的忧郁症与幻想症里。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于家里的一切,我只会抱怨与反抗。我甚至讨厌这个家,这个整天围着钱转的家,我还常常幻想离开家后的自由。

    在我们刚住城里的几年,每年从正月初一开始到十五,是不是父亲做的饭,我已经记不得了。我只记得在村庄的时候,我们家有这个惯例,父亲的理由是母亲一年为大家烧饭,正月这段日子应该是男人为女人服务的时候。这段日子里,基本上每餐都是父亲烧得饭,他还调派三个弟弟跟他一起干家务活。说实话,父亲的厨艺远远大于母亲,父亲烧饭的日子对我来说总是有种无以名状的开心,眼前的温情让我忘记了他对我所有的惩罚。父亲在什么时候学会烧这些高难度的好菜,到现在,我还是不知道,就如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都会做些从来都没有做过的玩意儿,这些东西看上去都像出自一个有经验的师傅之手。比如说,天台的饺饼筒皮,麦饼,这些如果没有经常练兵,怎么也成形不了。可是饺饼筒皮在父亲手里就是能做得薄如纸片。在城里住的日子里,我们从租房搬到商品房,从商品房搬到更大的房子里,似乎记得,在那个大房子里,父亲在正月里给全家人烧过饭菜。

    在我沉浸在自己梦幻之时,父亲的生意也是起起落落,可我只会照顾自己的感受,很少去感受我们这个家。父亲啊,我是太自私了。记得有一年,父亲的工厂宣告破产,那年年终,我还在外面游荡。等到我回家的时候,我看到叔叔刚走,他是来向父亲要堂弟的工钱。父亲看着我,一声不吭,母亲不禁叱责我起来,说家里这个样子了,我还有心思在外面玩。我记得我的回应是说我不知道家里发生的情况。我可能确实是不知情,但是这种不知情,我想,可能更多来自于我对这个家庭的冷漠。尽管,有时,看到父亲匆匆回家,喝上几杯水,没有吃饭就走了,我心里确实是不安的。尤其是,父亲有时回家后就往床上一躺,我那时已经知道父亲必定很累。我没有做出任何动向,可是隔壁两个年幼的小弟弟在那里却是不能安静。现在想想,父亲回家的时候,哪有安静的地方让他好好睡个觉。孩子们从来不会想到父母的真正需要,说不定,在小弟弟眼里,父亲的形象犹如我原来对他的印象,强壮如牛,永远有使不完的力气。

    父亲工厂破产的那年,我们的年夜饭跟往年一样,准备了同样的饭菜,父亲同样洗了个澡,把头发梳得光光的,穿戴崭新。只是,我们吃饭时没有了以往的喧闹,偶尔的,两个小弟弟发出几声喊叫,此刻最热闹的该是旁边那台黑白电视机了。晚饭后,父亲象往年一样,给每个孩子分发压岁钱。父亲从裤兜里拿钱的时候说,日子怎么难过,压岁钱还是要给的。父亲说的时候,声音是哽咽的,这时,我看到了父亲的泪水。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父亲的泪水。那年的五十块压岁钱,我永远记得。

    后来我知道,那年正是我们家一贫如洗的时候,可是为什么我们几个孩子还过得跟往常一样呢,那是因为父母没有往外显示压力的习惯。
父亲确证有糖尿病是在我们住商品房的时候,可是那时我的无知总让我认为父亲跟常人没有任何区别。父亲自己呢,更是认为这不是什么病。父亲还是一如往昔的操劳,摩托车从旧的换成新的。吃饭时候,还是原来的老习惯,偏爱油腻的美食。只是,喝水比以往更多了,我还认为,那是因为父亲奔跑得累了,回家不喝大盆的水才怪呢。看着父亲那么能吃能喝,我哪里会知道这是一种病症。我只会想,我的父亲从头到尾看上去就是比常人要健壮,干得活比常人还要多,这怎么也不是一个患有糖尿病的人所能做出来的。再说了,我们家族里从来就没有这种病症。假象把孩子们都骗住了,不知道有没有骗过母亲。

    后来,我大学没考上,父亲扬言不让复读,说该准备分担家里的责任了,该嫁人了。我当然是生气的。后来我听说东阳的复读班特别有效果,据说是极高的升学率。我跟母亲说起东阳的好处,我说我打算卖我的肾来念书。有一天,父亲突然对我说,他去过东阳了,还帮我注册进了一个复读班。当时,我不知该说什么,这让我想起多年前父亲回村庄后,边拿下头上的草帽,边对母亲说,女儿终于可以到城里念书了,那脸上满是幸福,仿佛已经看到了女儿未来的日子。父亲怎么会重男轻女呢?谁说父亲重男轻女啊,他教育我的可是一样也没少啊,反而繁复得让我窒息。父亲总说,家里的老大是榜样,老大好了,下面的几个都有得学了。他或许要我树立榜样,可我永远做不了人的榜样,我甚至于害怕做榜样。


3
    后来,我上大学的时候,也是父亲送我到上海,那时,我们全家都认为父亲的病比以前严重了。而父亲还是没有考虑个人的安危。父亲的事业又开始了,原来的工厂破产后,父亲带着几个忠诚跟随的人又在附近的一个县城开始创业了。似乎还成功了几年。实际上,父亲应该是个有能力的商人。父亲原先的工厂其实并没有破产,生意实在太好了,以致于惹上不必要的麻烦,父亲宁肯输掉所有的财力,也要讨回一个说法,所以我们家一直打着官司,官司赢了,钱财也没了,可是父亲的说法讨回来了。现在,父亲重新开始,还给自己工厂的工人们另发了一套很精神的制服,这套制服看上去有点像收税员的制服,不只道是不是他自己设计的。我放寒假的时候,也去了父亲的公司,觉得一切都很像摸像样。父亲那些年的经历简直像故事里的英雄。现在又在江湖里重整雄分了。一时之间,我对父亲又回到了童年时的感觉。

    父亲从来没有称赞过我,只会说我的不是,这让我多少自信不起来。读大学时,父亲带我去见他的日本客户,我跟日本客户用英语聊了一个下午,父亲还是没有说任何赞许的话,但是我从父亲的眼神里看到了他的满意。那时,我突然感到了自己在父亲心里的存在。啊,我是肤浅的,实际上,我生下来的那刻,就在父亲心里存在了。

    我在外求学的时候,不管是在县城的学校,还是在东阳复读的时候,还是在上海念书的时候,父亲都会来看我。在东阳复读的时候,我记得父亲到广州或者厦门出差,每次都会途径东阳,而东阳与我家乡又相隔得很远,等于说,为了看我,父亲要绕几个省。那时,我已经知道他的身体不太好了,他也在开始吃药了。但是,父亲有一个自己经营的工厂,有他爱的五个家人,其中四个孩子都在学习,母亲没有额外收入。母亲是能干的,但是父亲要母亲把我们教育好,抚养好,于是,他就可安心地在外奔波了。这种情况自古都有,说起来真是有点多余。但是,不知怎的,我觉得父亲,这个男人,作为一个人,似乎他的时间都消耗在我们五个人上,年轻时那个闲情逸致的父亲很难再回复了,尽管在麦杆场的时候,他仍然在墙上挂着自己的画作,仍然自制花盆,还养鱼养鸡,把个麦杆场弄得跟陶渊明的田园一般。但是,看起来,这种情趣后来就越来越少了。在我们住大房子的时候,父亲再也不画画了,尽管还是到处栽种花草果树。

    父亲来上海看我的时候,我更不知道他是从哪个地方绕道过来的。那时,我开始稍有懂事,每次看他来得时候,总是叫他不用来看我。可他说,刚好顺路就来了。有好几次,还带着整箱的家乡柑橘来看我,我也不知道这箱柑橘跟着他路过多少村庄和城市。望着他走上公车的背影,我总会有种窒息感。那辆车开走了,而我却感到心里空荡荡的,脚底下似乎都是磁石铺成的,我不知道自己步履竟突然变得这么艰难。朱自清笔下父亲的背影可谓是人类孩子的共同经验,我记得中学里读此文时,虽然我当时对家人抱怨有加,虽然当时是自私自我的一塌糊涂,但是每读一遍,身体的气流再也流畅不起来了,窒息,只有窒息的感觉。就如现在看着公车开车的情形。

    父亲的生意后来开始走下坡了,家里的日子越来越难过。而我的大学生活仍然过得丰衣足食。结束了大学生涯以后,我突然觉得以后的命运应该要靠自己。在这之前,我的一切要求都是父母给我解决,好像天塌下来,背后都会有人顶着。该是小鸟飞翔的时候了。大学结束如果回家,父母又要为我奔波留城工作了。于是,我决定以后开始自己选择命运。实际上,在这之前,自己的命运又何尝不是自己选择。只不过是,从来是自己想要什么,然后向父母提出自己的要求,好象父母是全能似的,你要什么,他们总能变出来。比如,中学里,我强烈要求一台录音机,理由是学英语,父母说我不懂事,我说英语学不好,影响前途。过了不久,父亲买了一台最时兴的录音机,放在我的房间。我记得多年前父亲刚赚到第一笔钱的时候,买了一台十四寸黑白电视机,说是给我妈看,那是我们村的第一台电视机。父亲也买来了一台录音机。父亲爱听越剧,只要他在家,几乎整个村庄都能听到五女拜寿之类的词调。我们搬到城里的时候,那台黑白电视机还一直在用,那台老式录音机早就坏了。不过,父亲再也不用那台时兴的录音机听越剧了,而我也很少用。

    当我决定重新回上海念书的时候,父亲拒绝了我的要求。那时,我想进入研究生班专业学习,学费自然不菲。父亲认为自己已经尽到了该尽的责任,无论我怎样强硬,他再也没有同意我的想法。于是,我决定自己借钱。借钱过程也让我第一次尝到人情冷暖。最后,我还是回上海了,走之前的晚上,母亲偷偷塞给几千块。父亲没有跟我打任何招呼。不过,第二天上车的时候,父母还是送我到车站。后来,我在上海半工半读,后来考研,后来远游异乡。这中间,父亲并没有问我学习情况,相反总问我个人生活情况。在我的生活变得稳定的时候,母亲有一次跟我说,那天我重回上海的时候,父亲在背后掉过眼泪。这是我知道的第二次流泪。他心里很难受,可是,家里确实拿不出那么一笔钱来,他说干脆就让我自己去闯荡吧。


4
    那一次重回上海确实锻炼了我,也让我的人生之路走到另一个湾口上。我并没有因为父亲当时的决定而心存不快。后来想起来,我那次的选择实在是太狠心了。以为自己的选择是英雄式的,殊不知这英雄背后暴露了多少的虚荣,无知与肤浅,以及个人的自私。那时正是家庭最青黄不接的时候,后来,从二弟那里知道,他们有一段时间光吃蔬菜过日子。而我从来没有好好静下心来顾问起家里状况,我只关心自己的人生之路。我心里装的是自己,而不是我们一家人。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自私。我是家里的老大,按理说,大学毕业了,我该做出长女的职责。父亲多年的苦心塑造我这个老大的样子,原来是如此的自私。虽然我重回上海确实让我的人生前景看起来比以前要宽旷得多。但是,人如果光想着自己,这个旅程又是怎样的色彩?我将一生为此内疚。

    这之后,我无可选择地望前走。而家里由于大弟公司的破产,父亲义无反顾地变卖自己的工厂,把自己多年的老本钱全都给弟弟还债。不但如此,父亲还来到弟弟的城市帮他重新开始。那个时候,我正开始读研究生,弟弟的处境肯定是我难以想象的,因为他竟然向我这个打工过日子的穷学生借起钱来。我想把手边的一些钱给他,最后弟弟又拒绝了。我身边都是穷朋友,我不知道那时弟弟是怎么过来的。好在他身边有父亲在旁边支撑着。后来,弟弟的事业又回升了,而父亲的病情也是越来越严重了。弟弟不想让父亲操心公司的事,可是,父亲依然为着弟弟的公司到处出差。

    期间,一年里,我也就在假期的时候去看看家人。父亲看上去苍老多了。我好像也没有机会跟他好好交谈几句,哪怕是最日常的话。那时,我已经心里清楚自己应该疼惜家里的每一个人,尤其是父亲。可是,每次一回南京的家,或者可能不叫做家吧,也可能叫做家。不,应该叫做家吧。弟弟在南京创业,父母就过去帮忙,房子是租的,几个人挤在一起,还有几个同乡来的帮工,还有一箱箱的货物。大家只有在晚饭的时候,才能有机会在一起。其它时间,房子里进进出出,这个房子犹如上了发条的闹铃,好像从来没有安宁过。我总是没有机会找到一个进口,但是这“总是”也必定有我个人的缘由。我向往一个安静的能一家人每餐在一起吃饭说说有趣话题笑声不断的家,可是,看着眼前的情景,人们很少有心情坐下来,筷子还没放下,人已经到门口了。看起来,似乎是生意好了,大家就高兴点,生意不好的时候,大家的表情多少带点忧愁。我不知该怎么融进这个家。我出门多年,一直按照自己的意志走着自己的路,家的概念在想象里,而不是在现实里。这是我的悲哀,也是过于自私自我的结果。

    我是自私的,也是自我的。我设想的家是从自己享受生活的角度出发。有一年,我甚至寒假没有 回南京过年,理由是我对家人在南京过年感到万分地反感。我觉得怎么也得回天台过年,也不能工作到连回家都忘了吧。我觉得我是个这个家的局外人,大家也并不在乎我,我不如自己一个人过年吧。还有一个暑假,我的理由 是要考研,必须静心复习,于是没有回家。看来,我给自己总是一个体面的甚至是镶上金边闪亮亮的,而对于家人,我总能找出他们的不是。看来,多年的读书,我什么都没增长,却学会了伪善,而且怎样艺术地标榜自己。这回人看上去到不那么自私了,实际上,自私已被巧妙的包装起来。因为,说到底,我只为自己着想,只从自己的角度去衡量周围,甚至还冠冕堂皇地加以批判。不错,我在校受训的目标是要被变成一个文艺批评者,可笑的是,我经常厌倦于文艺批评,却喜欢批评人,尤其是我的家人。

    我家人的血液里流淌着质朴,勤劳,与上进,他们向来对人真诚宽厚。而我的心胸是狭小片面的,跟他们比起来,我实在谈不上怎样地勤奋与上进,我只是按照个人的喜好与享受生活着,我还经常提倡做人应该超然于物外,我以为自己的想法相当人文主义,我曾经还为此还感到暗暗地优越感。可是,在我的家人面前,尤其是父亲的去世让我觉得自己是多么的轻飘飘。我只不过是一个只会发点无关痛痒的牢骚者,却很少用我的行为活出个人的质感来。

    我是这位父亲的女儿,我必须要像父亲,弟弟们,还有妈妈那种不断开拓的精神,否则,我们只能永远活在最低层里。我是在开拓,也在认真地生活。但是我却要求他们要给我一个我所认为的那种家,那种中产阶级模式的天伦之乐。这一点上,正让我想起了包法利夫人。我简直快要成为包法利夫人了。我读了那么多书,却把书本最表面的东西赋之予现实。我是个读书人,可我只读到虚荣的层面。我口口声声提倡人性,可是我自己的人性又是怎样呢。我为什么到现在才开始鞭笞自己呢?我不得不承认自己是自私的,虽然我总是在逃避这个说法。

    看看我们家吧,完全是一部中国改革开放后的缩影变迁史,从一个家搬到另一个家,这里面,父亲成了我们的引路人。而我,却是中国变化是那种强调个人主义的人。并且,像所有强调个人主义者一样,我总时不时地把理想挂在嘴边。我经常认为,父亲这样劳碌一生,到底为的是什么。他这一生中,有多少时间在为自己而活啊。那么,经常强调某某主义的我又活出什么来呢?只能是越活越照出自己虚荣空洞的来。

    父亲的心里必定有丰富辉煌的色彩,那色彩,必定如博尔赫斯中那老虎的金黄,那金黄的世界,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在弟弟那段创业时期,父亲与弟弟之间的矛盾也经常发生,弟弟难过,父亲心里也不好受。在我待家的时候,我从来没有看到父亲在日间休息过。大家都说他的病情日益严重,可他还是不在乎。他也没有以前那么注重仪表了,他每天的生活十足是个停不下来的陀螺。偶尔,我会看到他把头梳得发亮,三七分梳,脸面修得干干净净,换上一套新衣服,那是在吃晚饭的时候。白衣秀才的影子离去有多远了?还是永远地存在他心里,成了他人生里的某种隐秘象征?这让我想起多年前父亲穿着黑色呢大衣围上白色围巾坐下画年画的情景。我突然觉得自己远远没有走进父亲的世界。他世界里的金黄又有谁知道呢。


5
    在我远游异地的前一天,我在南京车站等二弟与父亲,因为父亲一定要去给我买皮箱。我远远地看到一个巨大的皮箱向车站这边移动过来,我看不到清晰的人影,但是,我相信是他们俩人。果不其然,越来越近的时候,我从左右闪动的样子判断出他们来了。一会儿,大皮箱从人流那边向这边走过来,父亲在人群里时隐时现,我不清他的身影,只有那皮箱,始终在我的视野里。那时,我看不见父亲拉着大皮箱的背影,也看不清他脸面的表情。父子俩终于入到了我的视线,可是,父亲的神态在车站玻璃窗的映照下,犹如一片正在阳光下掉落的秋叶,道不尽千年的苍凉,却也显出渺小者的高贵与执着,此情此景只能让我觉得窒息。这种父亲的形象在多少画作里不断地出现,是文艺作品里的母题;在多少孩子心里不断地感伤,千年如此。读者啊,你或许已经腻于父亲这个意象了,你也不会好好体会此时父亲的样子了。没关系,总有一天,当你想到父亲的时候,必定热泪盈眶。

    我不知道这一走,何时能见到家人的面,尤其是父亲,他一点都不注意身体。我是家里的老大,可是,这一次,我又在为自己的生活奔波,离开父亲更远了。我塞了一皮箱的东西带走。宿舍里还有成堆的东西,我不知道一个病弱的父亲与他的儿子是怎么运回南京的。那时,我忘着眼前的物品,显出担忧的神色,父亲说,你担心什么,你这种搬家还难倒我?赶紧休息去吧。

    在机场送我的时候,当我回头看时,我并没有看到父亲的背影。父亲还在那儿呆呆地看着我。我知道父亲在流泪,因为进关的时候就看到他的红眼睛了,不知道是因为昨夜没有睡好还是当时的情绪所致。我远远看着父亲,向他招了招手,就走了。当我又跑回去偷偷看时,那时我才看到了他的背影,夹在人群里,有点佝偻有点蹒跚。一会儿,他已被人群淹没了,只剩下穿流不息的影子。我想哭,可是我根本哭不出来,可心里却被塞得严严实实,一时之间又是说不出的窒息。

    后来,我们交流就更少了。在电话的这头,我总是永远说着同样的话,什么吃饭要清淡心态要放开之类的。而他总是说自己很好。我也不知道他是真好还是一种安慰。远游的人,怎么能知道家里的日常呢?而正是这日常,才是生活真实的写照。而我却忽视了这至关重要的部分,眼睛里总仰望着飘在空中的东西,实际上,空中没有任何东西,它们也是来自己于地面上的经验。

    似乎记得,我在异地的时候,父亲还曾经有一段时间一个人呆在天台,说是监督造新屋。我真是一点都不知道家里还有地皮,看来,我真是这个家的外人了。但是,做局外人更应该是因为我从来就没有参与过这个家啊。我很少记得家里的事,这不能归于我的冷漠,而更应该归于我没有参与意识。究根其底是因为在太小的年岁离家的原因吗?可是,那时,我大弟也是在很小就离家了。跟我一样,小学时我们俩相依为命,可他为什么没有游离于这个家之外,反而越来越成为主心骨。这一切,说不定又是我的个人主义在作祟吧。我总认为,人生天地间,应该不受世俗牵连,活得犹如闲云野鹤才能活出所谓境界来。这看上去有点合乎道家理念,而我确实也很推崇道家。可是现在在我重读庄子的时候,我才明白以前对庄子的理解是表面的。闲云野鹤不是一种行为艺术,而是一种人生境界。而我,嘘唏人生天地间,赤裸裸一皮囊,把自己往天地一抛,以为自己很是超然不俗。我还是一个哲学上的包法利夫人,我只用哲学的表像来理解人生,还以为自己简直成了生活的智慧者。

    那段呆在天台的日子里,似乎家里寄给我一个大包裹,里面有我喜欢吃的东西。还有一大把的干草,那是菁,是每年在清明前采摘用来做清明饺子清明饼的。这两样是我所有食物里最爱吃的东西,家人都知道。这一回的菁是父亲采的。我喜欢吃菁食,也喜欢摘菁,但是我知道摘菁是个累眼泪腰的作业。父亲糖尿病越来越重,他已经做过一次眼睛手术了,而他的腰那时也因为糖尿病正在恶化。可是他偏要去田间,一朵一朵的摘下每一株菁草上最嫩的叶,正如他偏要自己每天去工地督工一样。也正因为这隔洋寄来的菁,我第一次自己做起清明饺子来,饺子看上去虽然粗陋不堪,却是十足的天台味道。父亲的菁采得太多了,几年下来我都没吃完。其实,我可能只做过两回或者最多三回吧,这实在是生活忙碌得没有心情造成的。实际上,生活往往就是这样,你总是忙碌,忙碌,以致没心情于哪些看起来似乎没有多大用处的事情。等到你开始意识到时,才发觉自己走得有多远迷失有得多深。

    在我回来探亲的时候,父亲已经苍苍老焉,从头到脚,一个老人的样子,这对我来说很难接受,曾经那么意气奋发的样子,已经在我那里扎根了,其他的形象再也替代不了了。现在,我必须接受眼前的父亲,被病魔无时无刻折磨的父亲。父亲已经是糖尿病后期了,这个事实对他来说也是无法接受。他总认为死神随时都回来拜访,他变得悲观。听弟弟说,只要稍稍精神点,父亲就会管东管西,管得他们争吵为止。这是父亲的脾性,他总是不放心每一个孩子的事,只要他知道,只要他有点力气,他就得去做,他认为这是他的责任。父亲对责任看得很重,在他看来,一个人倘若没有责任感,这个人只能算是孩子。此刻的父亲是病入膏肓,但他的内在仍然像以前那样霸气。

    每次回家,我先是感伤,接着是怜惜,最后,却也会跟父亲吵起来。因为父亲还把我当孩子,事无巨细地指正。我们又开吵了,我还生起气来,我已经忘记了对方是一个病危的父亲了。家里人对我们俩的争吵好像早已熟悉似的,觉得最正常不过。母亲看着还在旁边风趣地说,我们两个人若不相吵,太阳要从西边出来了。
    可是,我走得时候,父亲就在我面前流泪了。

    去年回去,是自多年来我跟父亲一起呆得最多的时候。呆在家里,除了拜访附近的朋友,什么地方也没有走动,就是纯粹地呆在家里。这样,我亲睹了父亲被病痛的折磨。父亲每天要做肾状透析,这种透析也做了好多年了。有时他经不住地呻吟起来。老实说,呻吟已经成了他的老伙伴了。我无法真正地体会一个病人,一个各种器官都基本上失去作用,一个身体无法排毒,一个精神仍然充满霸气的人,是怎样度过一天的二十四小时。我读过很多文学作品,有那么一类作品专门讲一个肉身被折磨导致精神扭曲的故事。可是,我的父亲,我可怜的父亲,我没有看到他精神的扭曲,我只看到他的隐忍,还能常听到他幽默风趣的语言。我们跟父亲争吵也只是一些两代人观点相异的矛盾。如果要写把我父亲写在文学作品里,我只能说这是一个父亲的骄傲。无数的父亲都会为着自己的孩子,禀赋着大自然的天性,永远张开翅膀,荫护着自己的孩子,即使他们有自己的个人挣扎,可是在孩子面前,他们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存在。这些直白的赞美之词,有人会说,必定会影响一个作品的艺术层面。我知道,可是我真的不想克制自己的情感,我很想表达出来,可是我又穷于表达。于是,我只能这么笨拙的赞美。实际上,这怎么能是赞美呢。这样写法已经是很表面了,实在是我的表达能力在牢牢地限制着我呀。我多想赞美啊,可是我找不到语言,能找到语言来赞美父亲吗?我只能这样语无伦次地写下去。

    我没想到去年一别竟然是生死之别。清晰记得,我生硬向父亲表示我不希望他去车站送行。他没有说什么,只重新躺到床上去。可是,第二天,他比谁都起得早,早已在楼下等我了。在出门去车站前,我还在阻止,他只是微笑,表情是一副恳求的样子。最后,他还是挤上了车。车站里,永远都是闹哄哄的。父亲与母亲坐在那里,什么都没有说,只有我,走来走去,没有在父母旁边坐下来。后来,我上车了,心情好像不是很沉重,认为这是好兆头,这说明我还能见到父亲。于是,我对父母说,明年我就回来了,你们要好好照顾自己。那天,我真的不像前一次离开那样沉重。不知是我根本不会相信父亲会这么早离开,还是认为死亡实在是离我们太遥远。我又一次被自己的想法所蒙蔽。我是个健康的人,当然不会体会到死神的阴影。可父亲,病魔已经折磨他二十多年了,他的想法自然跟我是不同的。他跟我说,他身上的器官都已经没有用了,他现在的躯体真正是行尸走肉了,他说的时候还面带微笑,还是用风趣的说法。但是,一会儿,我看到他的眼睛变红了,那时,我的难受也是令人压抑的。他来车站送我,却成了我们在这个世界的永别。

    我回到异地的时候,我还是说着原来的话,父亲还是说他身体不错。不过,他还是会跟我说,他呆在这个世上的日子不多了。他希望在走之前看到我能稳定下来,于是,接下来的电话都是我说着原来的话,而他转移话题,总要崔我尽快稳定个人生活,而我因为他的催逼,开始有意无意地逃避打电话了。

    我对这个家的感情越来越深,是基于我对生活的慢慢理解。虽然感情是变深了,可我给家里的电话打得还是很少,尽管我每天都想着他们,正如我每天都想着三个弟弟,可是我一年里打电话却是少而又少的。我曾经分析了自己的这种状况,我把原因归到自己的负疚感。是的,我对这个家怀有深深的负疚感,我没有担负起老大的责任,父亲一辈子的责任感让我感到深深的负疚感。我虽然读了那么多书,书里也给读者提供了怎样作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的各种方法与构思。可是,在父亲的责任感面前,我觉得那些方法只是书生们的百家争鸣,纸上谈兵而已。或许,他们只是为谈而谈,为思考而思考而已。我承认自己在有意识的逃避打电话,因为家人的爱照出了我自私自利的一面。


6

    一个月前,我论文刚刚答辩完,我给家里打电话,这一次是父亲接的电话。声音听上去能辨别得出他的状态是很好的。他还说他与母亲快要去深圳弟弟那儿了,说我们在深圳会合。母亲还说今年过年可以大团圆了,因为我能赶回过年了。我的心里也从来没有那么轻松自在过。今年以来,我往家里打电话,基本上都是母亲接的电话,我说我跟父亲说几句话,母亲总说他正在睡觉。我心存疑惑,这一回,我亲自接到父亲的电话,听出了一个好精神的父亲。我多么高兴,可是,没想到这是最后一次听到他在这世间的声音。

       父亲去世这几天,我每天盼望他能到我梦里来。几天下来,我并没有见到父亲的影子。后来一想,我睡觉的时候,正是天台白日的时候,父亲的魂灵正在休息呢,而我这边白日的时候,天台的太阳是下山了,可我这边的白日却阻止了父亲的到来。看来,我只能回天台才可以见到父亲的魂灵了。于是我放弃了盼望。而昨晚,我却梦见了一家人,我们在大房子里,父亲正在热情地招待客人,他还是苍老前的父亲,显得精神开朗,我还能听到爽朗的声音。我好像在这片房子的另一端爬竹梯,那房子里空荡荡的,还没有安装上楼梯,住着一家住户。我爬得很吃力,爬不上去,于是问那下面的人,这房子是不是我家,他说这一片房子都是我家的。我说,怎么可能呢,这里房子前面的蔬菜种得那么齐整,我家父亲种的蔬菜从来都不是这样的。这会儿,母亲来了,她说,这儿前前后后都是我们家的。接下来的事我已没有印象了。我醒来后想,我所见到的父亲只是父亲的一面,这只是很少部分的一面,我以为凌乱种植是他的风格,殊不知,他还有齐整的风格。我从来都没有仔细认真地跟他交流过,我不知道他最喜欢什么,最喜欢听那段越剧,最喜欢吃什么,最喜欢做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甚至常常忘记他的生日。现在,我更没有机会能走进他的世界了。我是一个甚至不知道自家房子的人,我又怎么能了解生我养我的父亲。我现在写这些,为的是忏悔。我不知卢梭当年在完成忏悔录之后的心境是怎样。当年我读忏悔录的时候,我只是读过了,却没有反思。于是,开始现在的忏悔。人生又何尝不是,我们看了很多事,也经历了很多事,但是还是显得那么麻木不仁。

    我一直以来都在认真地思考人到底活着为了什么,我曾经一度很想在学业完成后出家,可是,当时我就觉得这念头行不通,因为我舍弃不了正在年老的父母。现在,父亲的去世,却让我真正断绝了出家的念头。如果我想不明白活着为了什么,那么出家后,也只不过是一具拖着皮囊的尸体而已,想想父亲身体的每个主要器官都在病变,甚至有些已经不能作用了,而他对生活还是那么热爱,他高兴的时候就笑,难过的时候就悲伤,他活得有声有色,实实在在。从我有个体意识后,我目睹了父亲一生的轨迹,他做人做得那么充实,他的充实来自于对我们对这个家的爱。而我,尽管认为自己是一个有想法的人,内心的空虚却经常扑面而来。我一直以来都在为自己而活,我很少想到我们这个家庭需要我做点什么,我只想到我需要什么。父亲那么年轻就去世了,而他的生活却在面前比画面还要清晰。父亲的离去是突然的,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的器官已经失去功能达到换血为止,他第一次去换血的时候,觉得身体比以前舒服多了,于是,第二天再去换,结果就永别人世了。父亲是多么热爱这个世界啊,否则,他怎么会那么急于第二天就 换血呢?他终于可以摆脱病痛的折磨了,而留给我的却是深深的忏悔。

    我经常认为人生就是一场梦,可现在,要是梦就好了,我与父亲也就无生死之分了。我对命运的神秘性相当迷恋,认为人生正如博尔赫斯笔下的迷宫,可现在,我却不断地迷失在这迷宫里,仰或我被自己的迷宫所囚禁着。我也认为人生就是一场日常生活,而我却经常忽视日常生活,追求宏大主题,实际上,我很多时候只是把宏大想法放在嘴里而已,因为我本身是很喜欢享受物质生活的。父亲的离去,突然照亮了我个人的伪善与虚无。我怎么回想,都会切实地感觉到父亲的内心是那令人眩目的一片金黄,是博尔赫斯眼中的那只虎的金黄,也是凡高笔下的那簇向日葵的金黄。

    世界是个浑沌世界,这里有虚有无有梦有迷宫有辉煌有高贵有鄙陋有内疚有 忏悔。父亲啊,我希望用你的一生来做我的明灯。你的离去在于离开一个空间来到另一个空间;你还在这个混沌世界里,只不过我们之间的空间变远了。你是我的父亲,我们是永远在一起 的。我会因你这盏明灯,努力走好这个空间的旅程。父亲,愿你在那个空间里一切都好。





[ 本帖最后由 abracadabra 于 2008-12-12 15:10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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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08-12-12 15:15:54 | 只看该作者
每一个字都是爱。
板凳
发表于 2008-12-12 15:36:11 | 只看该作者
积极面世,善待人生,不辜负老辈人的期望
地板
发表于 2008-12-12 15:46:13 | 只看该作者
每一个字都是成长。
5#
发表于 2008-12-12 20:43:27 | 只看该作者
很感人的一篇文章。
6#
发表于 2008-12-12 21:52:58 | 只看该作者
能最无私地付出的,也只有自己的父母了。只是我们每每都是以很自私的心对待父母。等到想起来,已经来不及了。同哭。
7#
发表于 2008-12-12 22:47:44 | 只看该作者
大洋弹铗归来日,风雨何堪悼父亲。
 

[ 本帖最后由 郑鸣谦 于 2008-12-12 22:59 编辑 ]
8#
发表于 2008-12-13 01:43:30 | 只看该作者
9#
发表于 2008-12-13 09:14:57 | 只看该作者
父亲是我们生命中的围墙,倒去,就让我们这么赤裸的直面死亡。
10#
发表于 2008-12-13 11:27:28 | 只看该作者
父母对子女的爱像路一样长-永无尽头。子女对父母的爱像筷子那样长-有限的。愿我们记住“百善孝为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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