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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身如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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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08-12-8 13:43:12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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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时候,我生活在浙江天台的农村,没听到过“白雪公主”之类的故事,从大人们口中听来的,差不多都是鬼怪狐仙。什么是鬼?大人们说:鬼,就是死人;人死后,就成了鬼。大人们说,人之所以会死,是因为世上有鬼,鬼会来通知你并将你带走,而我们自己却是无法预测的,只有鬼才知道你能活多久,而有的人突然死于非命,那是因为命中注定要遭遇厉鬼而被带走。大人们说起鬼故事时,总是活灵活现,鬼的样子都是披头散发、青面獠牙,鬼的行为都是阴险歹毒、污秽血腥。比如,如果有人要上吊自杀,七窍流血而吐着长舌的鬼会在一旁手舞足蹈地幸灾乐祸,甚至会在背后鼓励其赶快自杀。大人们还说鬼的分类也很多,有饿死鬼、吊死鬼、血糊鬼、无头鬼、落水鬼等等。可大人们又说,鬼是常人所无法看到的,总是在天暗下来时出现,这就更让我感到了鬼的狰狞可怖,因此也就闹得我天一黑来就不敢再走出家门了。

       那时候我还很幼稚,可既然我的意识中有了鬼这种可怖的东西,也就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它时不时地纠缠住了我,怎么也挥之不去。
       至今我还非常清楚地记得,有一个冬天的深夜,我突然醒了过来。在神志基本清醒后,我听到了女人悠长而凄怆的啼哭声。支起耳朵捕捉哭声传来的方向,一会儿后,我估计出来了,是隔两个院子的。不知道哭声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但我知道村里又死人了。
       我小时候生活的那个村子,是山谷里的一个村庄,因此那悠长而凄怆的恸哭声就在山谷里悠悠回荡着。刹那间,我感到空气变得是那么的黏稠了,让人窒息,几乎无法透不过气来。房间里漆黑一团,我多想有一丝光线从窗口或者别的什么地方透射进来,可是窗户外面也如被黑幕拉上了一般。我不敢再睁着眼睛了,但在我把眼睛紧闭上时,还是看到了一张张让我不敢看的面孔,都是青面獠牙而且冲我狞笑着的鬼。无疑,这是我凭着自已的想像虚构出来的。当时,一张床上睡着三个人,我母亲、我和我弟弟。母亲在翻动着身子,我知道她也醒来了。我很想问一下母亲,人为什么会死?可我觉得黑暗中的那些鬼正盯着我,仿佛只要我一出声就会将我抓走似的。因此,我只能一个劲地往被窝里钻,让被子捂住了头。但我仍忍不住在全身颤抖,心寒得就像掉进了冰窖里一样。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天终于亮了。  

       第二天,我背着书包去学校,人坐在课堂里,耳际仍萦绕着昨晚的哭声。我昏昏沉沉地坐着,根本没听清楚老师在讲台上说了些什么。我只有一个念头:看着老师,我想老师你也会死;看着同学,也想你们也会死去。在同学们背起书包走出教室时,我才知道该放学回家了。
       从学校回到家里,放下书包,就像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在驱使着我似的,我朝死了人的那个院子走去。让我看到的是,阿婶的嗓子已经嘶哑得哭不出声来了。也许是因为突然想起来就悲哀至极,她时不时抽动着双肩干巴巴地抽泣几下,然后就无力地靠在堂屋一侧的墙上,目光呆滞地看着操办丧事的人们在忙这忙那。我们那个村大部分人是同一姓氏,所以凡是和我妈同辈的女人,我都按辈分叫阿婶。死者是阿婶的老公,也就是我该叫他为阿叔的一个同族男人。
       院子里坐着一班吹鼓手,吹琐呐的在摹仿着哭声,吹得呜呜咽咽。棺材是起早叫来了两个木匠,于当天做成的。棺材就停放在堂屋的右侧。男右女左,这是我们那里的习俗。长方形的棺材,一头大一头小,大头朝外,棺盖只盖上半截。棺材的荷头高高地翘着,样子有点特别,看着它,我就莫名的脚底生寒。棺材已涂成黑色,是用黑漆涂的,还能闻到刺鼻难闻的油漆味。以至多少年后一闻到这股油漆味,我脑子里就会浮现出棺材的模样来,在眼前晃来晃去。

       我刚走进院子不久,来了几个奔丧的大男人。他们每人点上三支香,虔诚地朝着死者的灵牌拜了几拜后,就往棺材那边凑了过去。我意识到他们是想瞻仰一下死者的遗容,竟莫名其妙的也凑了过去。也许是因为在这之前,我还没看到过死后的人是什么样子的,所以充满了强烈的欲望。我看到死者身体上盖了一些红红绿绿的寿被,脸上盖着一张黄纸。其中一个大男人把手伸进了棺材,小心翼翼地将那张黄纸揭了开,于是让我也看到了死者的脸。一张腊黄的脸,两颊和双眼深深地凹陷,是写满苦难的一张死脸。在这时,我不由自主地转开了脸,接着,从棺材边走开。我突然地浑身颤抖了起来,一种莫名的极大恐惧包围了我的整个身心。大人们经常说,死人的脸是很难看的,胆小的人根本不能去看的。大人们甚至还说,胆小的人看了,说不定鬼魂就会附上了身。我为什么还要去看?当时我对自己的那种后悔,就像大人们说的,连肠子都悔青了。事实也正是如此,在那段时间里,我竭力想把那张死人的脸从记忆中抹掉,可那张死者的脸还是时不时在我的脑海浮现,让我想起有一天我也会死去,并且无法知道到底是在哪一天。这种恐惧,最终导致我恶梦不断,梦里总有手拿哭丧棒或手拿索命钩的鬼使出现。

       随着年龄的增长,知识的丰富,我逐渐明白了人生在世,磨难是人生的常态,死亡是人生的必然。但在那时候,我对“死亡”这两个字,有种无法形容的极大恐惧。
       人生在世,到底会有多少人能够做到面对死亡时毫无恐惧,而且认为那是与我们无关的事,我不得而知。对于死亡,婆罗门教或佛教认为:一切生灭与认识的本体无关。此即所谓的“梵”。他们教导人们以“梵”观察自己。我们在未出世前,不知已经过去了多少世代,我们没有悲伤,那么死后和生前并无不同。死亡是脑髓停止活动、意识消失,继而是波及有机体诸器官停止活动,再接下来就是肉体腐败直至消失。人生一世,其实如钟摆的摆动一般,出生和死亡只是它的摆动而已,但我们却为此深感痛苦难耐。因此,若从主观来看,死亡仅是与意识有着关联。
       有时候,我也认为我们对死亡的恐惧,其实是因为我们不知道永恒的生命在何处,觉得生命只是短短几十年或者更短,而且是那么的无法预知,比之我们不生存的无限时间,几乎可以说是等于零。我们为这短暂的时间而忧愁,为这无法预知的末日而不安,也在为自己或他人的生命濒临危险而大感恐惧,也许属于欠缺思考的愚者所为。然而,要做到不管死亡如何令人恐惧,仍认为它本身并不是灾祸,这让我觉得是一种困难。也正是因为对死亡的意识,本身就是自心的相应,因此许多死难的情景总会在我的脑海像幻灯片一样,一幕接一幕的叠现。

       二十岁那年,刚入伍不久的我就参加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那场自卫还击战。战争总是无法形容的残酷。过去那么多年了,仍无法忘却我们连队参加的那一场激战后阵地上的悲云惨雾,到处是丢散的子弹壳、手榴弹和炸坏的枪枝,以及被炮弹撕烂的带着血污、沾着腐肉的军装碎片和胶结着黄红色脓液的绷带。山头上和战壕里歪倒着一具具血肉模糊的敌军或战友的尸体,横七竖八,有的仰着,有的趴着,有的绻缩着,有的已是残肢断臂,但每一具尸体都是以不甘心倒下的姿势卧着,凡是还未合上的眼睛都是悲凉地瞪着苍穹。汗泥臭、烂肉臭、屎尿臭、血腥臭和硝烟味随着**带风的热浪,一阵阵地扑过来,又一阵阵地荡过去。成群的苍蝇得意地起哄着,一会儿飞向这边,一会儿又飞向那边,仿佛世界已由它们来主宰似的。有一个战友就倒在身边,整个身子佝偻着,缠在头上的绷布已经脱落了,整个脸已让血污胶结。他的肚子已被挑破,肠子抛在了焦土上,一滩的血水。我爬过去,把他的肠子塞回肚子,然后用破烂不堪的军装盖住。我看到他的双眼还圆睁着,于是抬起一直神经质地颤抖着的手,将他的眼皮抹合。可我的手一离开,他的眼睛又张了开。那一刻,我的眼眶不曾有一点的泪水,我只感到阵地上短暂的死寂,反而给我带来了的更大恐惧。

       时过八年,那是个天气骤冷的黑夜。骑着单车的我,在一条还没有装上路灯的街上,好端端地被一辆双排座汽车从后将我撞倒,因为驾驶员那晚喝多了酒而神志不清了。在部队时,我是个会开汽车的兵。也就是说,在路上行走时,我会比一般人注意路况。那辆双排座汽车本来是停在一家小酒馆门口的,在我骑车擦身而过时,我只听到了发动机的引擎声,并没有看到它向前移动,也不见打开了车灯,正因为这一些我才敢骑车超上前去的。可是那一次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在我刚超上前不到三米远的时候,我感到某种异常。我回头一望,竟发现那辆车虽然连小灯也没有打开,但已经疾驰而来,它不光没有偏向于大街的中心地带,而且还是紧贴着街边,仿佛其目的就是追来撞我。我不由得慌了神,脑子一片空白。本来也许只要丢下单车,只身蹿上街边的人行道,就可以躲过的。可当时的我,只知道拼命蹬着车,以为只要加快速度就不会被追上。在我听到“砰”地一声时,我连人带车飞了出去,紧接着是那辆车像宠然大物似的扑了过来。因为我的身体扑倒在单车上增长了高度,也因为那辆车的前保险档比较低,所以当时我只被卡在那辆车的前保险档上受挤压而被向前推动了近十米,并没有被吞进前保险档而让车轮轧过去。但在那段被挤压着推出近十米的时间里,我感到了深度的恐惧,被挤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的我,竟没感觉到身体受损所带来的剧烈伤痛,而是流着泪想:难道自已就这样死于非命了!

       人生在世,几乎没有人愿意经历或目睹生离死别,但我们又总是无法回避。当我们自出生时便已登上一列火车,朝必然死亡的终点前去。可怖的死神总是随时随刻地在向我们招手,惨剧的死难总是随时随刻地在为我们展现。
       由于连日来的高温天气,我感觉人就像被丢进蒸笼里蒸的一样。那天我根本没有睡好午觉,但时间到了,只好强迫自已出门去上班。推着半新不旧的自行车下坡,到了马路上,我才发现有个人横躺在路口的血泊中,是一具五、六岁女孩的尸体。她穿着一件带小花点的连衣裙,没有穿小内裤。由于连衣裙已被掀到了上身,她的整个下身就那么光光的裸露着。一辆大卡车停在不远处,两个交通警正在现场处理事故,还有一些看热的人在围观。不想看到的情景,却让我又一次让我目睹。小女孩的尸体还相当完整,包括她的头颅,但是,眉头上方的额部有一条明显的裂缝。循着一地的血迹,我看到了一团人脑,几乎很完整的掉在了离尸体不远处的地上,正有一群绿头苍蝇乐不可支地围着打转。我想这一团人脑,肯定是车轮轧过小女孩的头部时挤射出去的。路遇一场交通事故的现场,我当时完全可以让自己绕着避开的,用不着那么仔细地去留意所发生的悲剧,但我仍是那么莫名其妙的专心致志。那一晚,我又失眠了。我想到了生命的脆弱,任何的一次不小心,都足以让一个鲜活的生命在顷刻之间走到终点。

       我的岳母,属于正常的生老病死,生命在不知不觉间徐徐消逝。她病了三个多月后的一天,我正在上班,妻舅从医院打来了电话,他让我赶紧来医院。放下电话,我就骑上自行车匆忙往医院奔去。我意识到岳母要大去了,因为在前一天医生就告诉过我们,说我岳母的生命体征即将弱到极点。到了医院,我没顾得上把自行车锁好,就直奔电梯间,让电梯把我送上四楼。在我到达病房时,她的亲人都赶到了。病房里一时没有哭声,大家也许都忘了哭。我看到平躺在病床上的岳母虽然一脸安祥,但她的右眼还半睁着。寿衣寿裤早准备好了,大家就手忙脚乱地为她替换了起来。岳母的身体还有着余温,我拿到一只寿鞋,一边往她的脚上套,一边留意着她的那只还半睁的右眼。我发现她那只还半睁着的右眼竟是充满留恋,在我与她相视时,她的眼神仿佛是在向我诉说着什么,但越来越无力,并一点点闭上。在我为她把寿鞋穿上时,我看到她的那只右眼完全合上了。当时我就呆呆地站住了,竟忘了把已经穿上寿鞋的那只脚放下,因为一股莫名的冲动让我的眼眶潮湿了。

       时间犹如沙漏,无声无息。仿佛是弹指之间,我的人生差不多过半,那么我所认识的和半生不熟的人,也相继在离开人世,记忆库中的死脸也就在不断增多。现在,我的梦里仍经常会有一些死者的脸出现。有时候,即使是大白天,我也会毫无缘由地突然想起那一张张已经不在人世的脸。不过,已经不再会因害怕梦到死脸或鬼而吓出一身冷汗被惊醒过来,也不会因突然想起那一张张死脸而急于从记忆中抹过。还有,在一次次的奔丧过程中,我感觉自己对死者的哀伤之情也变得越来越吝啬,有时甚至是无动于衷,但我并不承认这是一种良知麻木。
       现在的我,已经非常的不情愿纠缠于这世上到底有没有鬼的猜想中,觉得有鬼与无鬼实际上并没多大意义,只要认真的认为有一个“我”的存在就行。当观世界如梦,我身如幻。我想,我们可以对于自己与自己的世界的失去而感到难过,或者痛苦万分,但不必恐惧。如果有一天,狰狞的鬼在我的梦里出现,并厉声地对我说:“你不想走,也得跟我走!”那我会坦然地回答道:“我正在路上。”

[ 本帖最后由 abracadabra 于 2008-12-8 18:44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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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08-12-8 14:19:09 | 只看该作者
建议写短点。。。文章太长了
板凳
发表于 2008-12-8 14:40:42 | 只看该作者
不是吧,这样的要求都可以提?
地板
发表于 2008-12-8 15:10:10 | 只看该作者
不知楼主是否陆先生本人。个人博客和新浪博客都看到了。
死生是很有意味的主题。
5#
 楼主| 发表于 2008-12-8 15:49:04 | 只看该作者
谢谢诸位一读!
即是本人,祖籍天台赤城桐柏山脚陆氏。
常来看看贵论坛,只是还没发过文字。

[ 本帖最后由 陆秀雅 于 2008-12-8 15:50 编辑 ]
6#
发表于 2008-12-8 17:59:07 | 只看该作者
LZ关于鬼的描述
小时候也曾这样的经历过


P:虽然文章很长
但是却也能够津津有味的看下去……
7#
发表于 2008-12-8 19:08:02 | 只看该作者
也曾经有一段日子
老想着有鬼在身边

那是小学的事情了
8#
发表于 2008-12-8 19:12:08 | 只看该作者
第一次发帖博了个头彩
9#
发表于 2008-12-9 12:32:27 | 只看该作者
怕鬼
中午过来偷偷看一眼哈!
冷飘零 该用户已被删除
10#
发表于 2008-12-9 19:04:39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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