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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水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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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村的歌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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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0-2 07:03:19 | 显示全部楼层

再林婆不单到友清婆家去宣扬真神耶稣,只要一有机会,她还到其他人家去劝说人们相信耶稣才能拯救他们,只有耶稣,才是真正的唯一的神。


菊花小妈在上操场哭得最伤心的时候,人们已经习惯于月客人的悲哭与骂街。菊花小妈哭完就走了,菊花小妈回到家的时候,说不定连她自己都忘记了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那时,人们早已忘记了,都在忙着各自的活。可那时,再林婆没有忘记,她觉得她应该去关心一下,否则,她觉得主耶稣会在黑暗里责问她的。


再林婆去了,也说到主耶稣无所不在的关爱了。可是,没用,菊花小妈一句“你吃耶稣,耶稣也没让你多有钱,你家儿子还不是要偷我家葡萄。”
把再林婆顶得一时没话说,一股气好像就在身体里绕来绕去,怎么也没有找到一个好渠道绕出去。这股气绕出去就是一番自由的境地了,可是就在再林婆的身体里,如果用她的话“基督徒的身体是神的圣殿,”
那么这股气在这圣殿里,反而被困住似的,绕来绕去,最终让再林婆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难过。



当然,在这弥漫着大神大仙老佛菩萨上千百年的石头村里,再林婆,她,有史以来,第一个吃耶稣的人,要去劝说别人也要信她的神,随之而来的挫折与沟通之间的障碍也是最自然不过了。热爱耶稣的再林婆,遇到一个挫折又一个挫折,仍然保持了自己的信念。姑且不说她找机会去宣扬真神耶稣吧,光是在她遭受人们对耶稣的否定之后,她仍然像个母亲保护刚生的婴儿那样,坚强的保护着自己的神。在她每次宣教无果的时候,回到家里,再林婆总是做一番与耶稣对话的祷告,那时,她的心才能平静下来。


当然,信耶稣的再林婆也是避免不了说三道四的喜好,毕竟,她是石头村人啊。不过,吃耶稣的人,说三道四起来,也会跟吃大神大仙菩萨老佛比起来,自然有自己的特点。比如,看到金花小妈家成天热热闹闹的,再林婆总会说:“一个结了婚的女人,跟那么多的男人在一起,这不讨神的喜悦啊。”


自然,本来“鲜索”的再林婆,现在吃起耶稣来,也就更加“鲜索”了。于是,人们说起再林婆的“鲜索,”
自然是一点都不含糊了。人们在说某某人时,如果说你怎么跟再林婆一样,那话的意思就是,你怎么那么“鲜索”呢!



再林婆当基督徒真不容易。再林婆在石头村,只有她一个人是吃耶稣的。


再林婆在家里,也只有她一个人是吃耶稣的。


再林婆是孤立的,不单石头村的人没有人相信他的说得话,她的儿子再林和再林他爸也不相信她说得话。


再林好像偏要给再林婆做出坏榜样似的,好让别人说:“既然你是吃耶稣的,你儿子再林怎么不信呢,你先让你儿子信起来再来向我们传吧。”人们这样说已经算很好了,因为再林实在算得上是石头村里那帮最调皮最捣蛋人的一个了。再林婆不出去的时候,总有人主动到她家里告诉她再林干的好事。


“你家再林打我家儿子了。”
“你家再林偷我家葡萄了。”
“你家再林是今天打架的头头。”
“你家再林来新厦捣乱,我们不好上课了。”
“你家再林又在打架了。”
“你家再林乱搅水,存心不让我们洗衣服。”
“你家再林到后山水坝凫水去了。”


再林婆一看到人们主动上门,心里真是有点难过,那个时候倒是似乎忘记了自己应该要把所有的忧愁交托主耶稣,而自己还应该是喜乐的。再林婆一听到再林的事,实在喜乐不起来啊。家里只有一个儿子,没有姐妹没有兄弟,怎么教导他呢,都成了一个大难题。这个孩子在去那个城镇之前不时这样的,呆在城镇几年,人就变样了。要不是他在那边学校里呆不下去,他们也不会搬回来住啊。
她和老官确实是想望子成龙啊。光是为了进那个城镇学校念书,就托了一层一层的关系,可是这个儿子一点都不懂事。本来都挺听话的孩子,怎么一进那学校就学坏了呢。



老实说,当初接受耶稣的时候,有部分原因也为了这个儿子,还以为自己入了教后,再林能跟其他姐妹的小佬人一起玩耍。那想到,这个孩子还是没有和他们呆一起,还干脆跟一帮坏孩子在一起。


再林婆为了再林,不知向主耶稣祷告过多少回啊。但是,看起来主耶稣好像在考验再林婆的信仰似的。再林并没有变得越来越听话懂事,反而越来越不听话。打架是常有的事,有一次,还偷家里的钱。后来,学校也找上门了,再林还是老样子。到了考初中,再林却考不上城镇的任何一所中学。于是,再林婆只能死心把他带回家,到乡中学念书。再林回家后,还是以前的习惯,喜欢做个坏孩子。


再林婆说:“你什么时候能懂事啊!”


再林说:“什么叫懂事,听你话就叫懂事?”


再林婆说:“你该念点书啊,弗要像你阿妈那样不识字,不识字,月客都娶不上。”


再林说:“念书没意思,我能识字了,再念也没意思。我读初中,全都是为你们,你说我懂事吗?”


再林婆说:“你要是个基督徒就好了,俺就弗用担心了。”


再林说:“谁相信这些东西,这些东西都是骗人迷信的。我初中一毕业,我就要出去挣钱了。你看看,我们在城镇住十平方米。人家厂长住多大,两个房间一个屋灶间。”


再林婆说:“人家双职工,人家是厂长。你爸就是普通工人。你读书读上去,也能在城镇住上这么大房子。”


再林说:“厂长又怎么了,厂长不是人民干部嘛,人民干部不是要为人民服务嘛,书上不都是这样写的吗。可是,我们那段日子过得怎么样。三个人十平方米。”


再林婆说:“不管怎样,如果你能从神的角度来考虑,你现在还在城镇念书,读书肯定很好呢。”


再林说:“阿妈,你都讲自己是个讲道理的人。讲到神,你就不讲道理,神神神,你以后不要再在我面前说了。如果你不是我妈,我早就发火了。神神神,神能当饭吃啊。你给我几千块钱,我就信神。”


再林婆说:“你妈信耶稣,以后上天堂,你不信耶稣,你上不了天堂,那我就见不到你了。”


再林说:“你上天堂了,还用得上我吗,那儿有你的耶稣。要不等我下地狱的时候,你到耶稣那儿帮我走走后水门。”


再林婆说:“你怎么这样说呢。你看看,难怪人家都要上门来告状。”


再林说:“他们不喜欢我,他们想看看你这个吃耶稣的怎样治理我。他们想看笑话。”


再林婆说:“你这孩子,你才几岁,你脑子里都想些什么?”


再林说:“我不想什么,我只想,这个世界,有不同的人,我们属于被人看不起被人欺负的人。”


再林婆说:“谁欺负你啦,只有你欺负别人,从来没有人敢欺负过你啊。我们被谁瞧不起啦,只有你自己瞧不起自己。没出息!”


再林说:“没有人欺负,至于瞧不起,我们在那个厂里,别人不说,可我知道,他们瞧不起我们。你信耶稣,还不是不要让人瞧不起你吗,你
叫我念书,还不是不要让人瞧不起你吗。我不为你们念书。”


再林婆真要觉得这孩子就是魔鬼了,才十几岁,脑子里装的怎么都是这么可怕的东西,不是魔鬼又是什么呢。再林婆记得耶稣经常告诫人们要小心魔鬼的侵入。可是,自己的孩子完全是一个罪人,一个简直像魔鬼一样的罪人。再林婆一跟再林论理,每次都要被气得直喊耶稣。可是,那边再林却若无其事,理都不理地跑掉了。再林婆望望桌子上黑色的经书,那黑色的长方形的经书,平整地躺在大红圆桌上,好像是一个无底的深渊,再林婆真希望能穿过那黑色的深渊,在那里,她能看到日日叨念的主耶稣,她真想问他,为什么要给她这么一个不可救药的孩子来考验她对他的信心。


再林婆也只能在人们告状后即刻向主耶稣祷告起来。她必须为儿子的罪在主面前祷告。儿子不是基督徒,她有义务去宣扬。可是,一次又一次,儿子不单听不进去,有时竟然嘲笑起她的耶稣来。再林婆能从这种不敬挣脱出来的唯一办法只能是祷告。正是因为儿子的叛逆,她的祷告反而变得越发恒切起来。


经常的,祷告前心里的烦愁一旦转变为祷告后的明净,再林婆却总是感叹,要是人们能知道这种奇怪的宁静,他们肯定就会相信主耶稣了。再林婆这声感叹,正如人们感叹再林婆一样:“渠吃耶稣,耶稣太远了。不如拜菩萨大仙,菩萨保佑,大仙显灵,这些渠都要说成邪灵,真是没救了。”于是,在菩萨耶稣之间,再林婆和人们之间永远隔着一个不可跨越的世界,两者之间简直就像背对着背,看不到双方的样子,却能听到对方的声音。


又一年的春天来临了。


再林婆家的小桑树也长高了,可它长得再高,也没有再林婆前面张永伯坟地的楝造树高。还有,这些小桑树不会结子,即使万一结起子来,也永远是绿绿的,仿佛那子只是小树本身的装饰。张永伯坟地上的楝枣树倒是一年比一年长得高长得盛,高高的树上每年结满了一串串跟葡萄一样的楝子,可那是跟黄连一样苦的小果子。所以,连无家的小鸟都不会在这些楝枣树上做窝,有家的无家的做窝都做到楝枣树前面我家光长虫的老桃树上了。所以,有时,在我家门口,竟然还能听到乌鸦哭鸟的叫声,傍晚有阴云的时候,我会因为它们超越阴阳两界的声音而不安,而那时父亲总会说:“看看,都是这老桃树惹得祸,现在都分弗清运气了。”
乌鸦哭鸟一叫,确实让人挺皱眉头的,那是凶兆的代名词。可是,我家老桃树上的小虫子,却让我们分不清自家最近的运气了。



春天来临了,一切都是那么令人喜悦,生命开始在这季节繁盛了,这是跟死亡无关的季节。即使是死亡,也是悼念的季节,充满温情的季节。


春天是不是就从正月初一就开始了吧?春天应该是从一年的第一天开始的。因为,在春天现出面貌之前,它的内里所带给人们的早就是一切的重生了。同样,人们为了春天的到来,也是用尽了热情与膜拜,从地上到天上,从日常生活到隐秘世界,一切都要是虔诚的,这虔诚为的是重生。


正月初一过得飞快,还没眨眼就是初二了。初二是拜座日,是给上一年去世的人设置灵位,等待亲戚朋友前来悼唁的一天。这一天,对小佬人来说照样是快乐的一天。亲戚来了,小佬人在客人里串来串去,有时还能听到亲戚说:“哎呀,长这么大了,快要认弗出来了。”
这时,小佬人心里可是乐开了花,快了,快要变大佬人了。等到大人们在那房间里坐好,点上烟,吃上瓜子糖果,喝上白木耳桂圆茶的时候,小佬人趁这会儿,在那房间里偷点糖果,在那屋灶间里偷喝一点白木耳桂圆,至于大人正在悼唁去年过世的那位自家人,在小佬人心里,可就模糊了。在他们心里,那位过世的人说是过世了,无非是住在另一个遥远的世界,等到想那人时,心里也就跟他/她对起话来,一切都跟生前一样。有时,等到大人关魂的时候,还可以活生生地听到那个住在另一个世界的人的讲话,那个时候,小佬人跟平时一样,想插进去问几句,可是,照样被大人们打住。于是,小佬人们只能坐在旁边静静听起来,可心里上早就跟他/她对起话来了。



正月初二,大家忙着拜座的一天,可是,再林婆呆在家里,她心里是郁闷的,并且还像小佬人一样,跟他/她对起话来,不过,她的他/她不是那位过世的人,而是她的主耶稣。


再林婆老官不吃耶稣,自然,这一天去去年过世的人家拜座去了。再林婆自然阻挠老官的拜座,再林伯自然不顾月客的劝阻就走了,临走时还警告他不要再干扰这种事,如果再干扰,他可要不客气了。再林早就不知跑到哪儿去玩耍了,肯定是到拜座人家那儿去玩了,那儿通常有很多小佬人,大家一边玩一边悄悄地偷吃。


再林婆只能一个人呆在家里,因为心里有了委屈,只能跟主耶稣对起话来。再林婆越对话,越觉得自己有必要劝说家人不要再去做悼唁这种事了,觉得这实在是耶稣不喜欢的事,因为设置灵位这种事确实是不讨神喜悦的。再林婆的正月初二,都是在抗争里度过一天的,最后,只能跟自己妥协,说悼唁过世的人是件有益的事,可设置灵位确实不好。我又能怎样呢,现在这个时候去那家人劝说,似乎怎么都觉得不妥,至于那点不妥,再林婆又想不出来,只是如果自己真的那样做起来,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每年正月初二是温情的一天。可再林婆的正月初二是忧愁的挣扎的一天。


实际上,再林婆的忧愁与挣扎在除夕那天就开始了。


除夕日,大家要拜祖宗,再林婆就愁上眉梢了,可耶稣告诉再林婆是要喜乐地过日子。除夕这天,人们在过去的一年里,不管碰到有多伤心多忧愁多悲凉的事,这一天,尤其是从这一天的下午或者傍晚开始,可是要开始忘记过去所有忧伤的事情了。忘记过去,让自己的心干净下来,不能在祖宗面前露出生活的不如意来。否则,祖宗在天之灵是要不安的。


那天,大家都给了祖宗一颗幸福快乐安宁的心,祭祀的时刻是一年里神圣的时刻。可是,对再林婆来说,她是忧愁的,她不能阻止老官与儿子祭拜祖宗,她软弱无奈地任凭他们去做这件事。问题是,他老官还要她也上去祭拜。于是,争吵开始了。


最后,再林婆与老官互相妥协,再林婆只是在香案前鞠了三个躬。石头村人知道后,都觉得再林婆是有福气的,如果换成别的男人,再林婆必当跪拜。当然,有人也会说,不拜祖宗的女人不要也罢。


除夕过去了,大年初一到了。大家早就给灶君菩萨端上一碗天地粥,灶山头上的灶君菩萨眯着眼看着欢乐的人们,可那时灶君菩萨早就在天上与玉皇大帝共餐呢。而再林婆家的灶山头干干净净的,没有画像,没有香,更没有供奉的天地粥。这一天,大家也开开心心地去自己家的祖坟祭祀一番,再林婆也只能挣扎着做了祭祀祖坟的饭食点心。她跟在父子后面,心里只是觉得堵得慌,有股气塞在身体里,出不来,那股气没有找不到自由的出口。一家人走到新厦门口的时候,自然有人跟他们打起招呼来。而对再林婆来说,与其说那人打招呼,不如说那人对她的祭拜表示好奇而已。我能怎么办呢,全村只有我一个信主,我能顶得住压力吗?


从过年前后直到元宵节,每一天,都会有不同的欢乐不同的温馨,而且,人们还要把这些欢乐这些温馨实施到每一个细节上。在贫穷的石头村里,按理说,穷人的生活都是相对粗糙的。可是,对于春节的那些各种细节,人们却做得极其认真自然,仿佛每一个细节都是欢乐的享受。实际上,岂止享受呢,每一个细节都是对眼前欢乐的阐释和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寄托啊,还有,还代表着祥和啊。什么事能比祥和美好来得重要呢?所以,当人们沉浸在各种欢乐的细节的时候,比如说,开门炮仗啦,祭祀天地诸神啦,各种有趣的禁忌啦,走亲访友啦,祭灶扫尘吃灶糖啦,春联门神贴画鸡啦,占岁啦。可对再林婆来说,有些东西大可不必那样做,比如初一不能扫地,不能倒垃圾,不能泼水,这不是迷信又是什么呢?所以,初一那天,再林婆照样扫地,倒垃圾,泼水,这样,再林婆可算是保持了每一天的洁净了。又比如,有人会搓麻将守岁,可对再林婆来说,那是不讨神的喜悦,那样做实在没什么好处。可是,对于这些新年中的每一个细节,吃耶稣之前的再林婆也是做过的啊,那时,再林婆也是沉浸在这些细节带来的欢乐与温馨里。而现在,再林婆对于中间的一些细节,却认为是搞迷信搞偶像崇拜,不讨真神耶稣的喜悦。于是,自从再林婆吃耶稣以来,从迎新年到正月十五这一段,她的心是忧忡忡,而这时,石头村却是热闹欢乐祥和的,没有人会忧心正月十五以后的事,更没有人会忧心上一年的事。此时,每一家每一个人的心都是柔和纯净喜乐的。可是,那时,吃了耶稣的再林婆,总是一会儿担心这个,一会儿担心那个,却没有了平常那颗喜乐的心。


春节过得太快了,一眨眼就过去了。可是,对再林婆来说,春节过得太慢了,太多的规矩,太多的礼节,太多的祭祀了。


春节过去了,再林婆总算舒了一口气。可是,生活里总会给她创造忧心的事。作为基督徒的再林婆,也不是每天都能保得住一颗喜乐的心啊。


春节过去了,大地也一点点的变得滋润了,好像大地也因为春节的欢乐而变得年轻起来似的。实际上,大地不是变得年轻,而是重生,一切都在春节以后开始了新一轮的生命。就连往年的飞鸟,非要躲到哪个地方,好像要把冬天作为一个重生之前的洗礼,方能感觉到再一次重生的来临。


春节过去了,春天,能让人一眼看到的春天,来临了。


春天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在这美好的季节里,人们继续做着连接天上与地上,阴间与阳间,人与神与鬼与魂灵与百物之间的事。这一切是整个存在的歌谣。


那时,由于春天的恩典,即使是干燥的戈壁,也浸润在天地的柔和里,以致于此时的戈壁成了一副极美的通向另一个世界的挂毯。那时,南方石头村也浸润在天地的柔和里。只不过,对于这种柔和,天地,却以连绵不绝的细细轻轻的风雨的方式,给与了这个村庄。这细细轻轻的风雨,仿佛正是连接天地的纱帘,于是,天与地在此刻融为一体了。那时,清明到了。


清明来了,原来元宵一过就离开家门的人,此刻又挤上快要挤破的各种车具回来了,为的是能在这一刻,以祭扫的形式,跟家里已去的各代亲人们好好聚一聚。


在这之前,石头村的人们早就准备好了祭品。烟雨蒙蒙的时候,村里的女小佬人,囡囡,月客人,不时地提着一个小竹篮,在田垄间采起菁来。采菁比起割草来,又是一番味道。今天如果不割草,长毛兔就没得吃了。今天不采菁,明天可以采,明天不采菁,后天可以采,只要在清明前采就可以了。可是石头村的女人也不会那么懒散啊,在清明前,不单菁早就采好了,用菁做的清明饼清明饺子清明麻糍也早就做好了。


石头村的女人是忙碌的,只能挤着时间采菁了,有时在中午饭后时分,那是新土新芽漫天新鲜气息的时候,即使是南方的明亮的春阳高挂在净蓝的天,到也不觉得热了。有时在黄昏时分,趁着男人们还没回家的时候,赶紧到田垄头采点菁,那时,炊烟袅袅,人影儿在田垄间浮动着,太阳已经下山了,月亮正往山岗头上爬,正是鬼神出来散步嬉戏的时候,如果他们看到这幅情景,即使最忧伤的鬼神,看到眼前的一幕,那颗心都是要被融化掉的。


这石头村女人们的采菁图确实是极美的:


采菁采菁田垄头,
鬼神魂魄齐迎候。
采菁采菁山涧旁,
子孙男女站满堂。



采菁采菁日头晴,
寒食祭奠念心经。
采菁采菁日暮停,
柳穿青饼常清明。


在这采菁的女人里,再林婆也是其中的一个。作为基督徒的再林婆,她是不愿祭拜自己的祖宗的。可是,采菁做清明饼清明饺不能不做,这已是一种风俗了,就像她和邻村的一个基督徒过复活节一样。好多次,复活节在先,清明节在后。这两个节日,对于再林婆来说都是重要的。前者是上帝的节日,后者是她家老官儿子的节日。前者是欢乐感恩的节日,后者则是挣扎的节日。


对再林婆来说,没有什么比清明节再让她烦躁了。


那天,全石头村的人在烟雨蒙蒙里走向四乡的坟茔,一家人,男人肩头上一把培新土的锄头,锄头那端挂着一个小竹篮里,小竹篮里放着清明饼米酒之类的祭品,后面跟着女人,小佬人,一路欢乐一路虔敬。四乡里都是炊烟袅袅,那是烧纸钱点香的烟,香烟在天空飘荡回升,这是传达给另一个世界的信息,整个天地因此显得祥和宁静。


再林婆那时已经是接近老年的妇人了,可她的心却如年轻人,心里满是情绪,一种被压倒后想要反抗的情绪。四处的袅袅炊烟让她感到这是一种魔鬼的气氛。对于她来说,这真的是一个近似于地狱的情景。她从圣经里领悟到,这种祭奠方式是以祖宗为中心而不是以真神为中心的,人们到处拜,拜百神拜祖宗,有时还要拜人。再林婆一想到这个,心里又止不住地烦躁起来。每年的清明前一天,她总是跟老官大吵一番,她希望一家人不要跪在祖坟前。她希望不要拜祭,摘一些月月红小野花之类的放在坟前就可以了。尽管老官再林知道那是基督徒祭奠祖先的一种方式,但还是极力嘲笑了她的洋派作法。


这样一来,人家做清明饼清明饺的时候,是充满欢乐的。而再林婆却是忧郁的,她会时常对着耶稣说:“主啊,俺介之做,是弗是成了帮凶啊。”既然怀疑自己是帮凶,这时的再林婆是没有平安喜乐的。


眼前的菁草,在手指间被抚摸着,软软的还夹杂了天地的气息,有时竟从手上滑下来,像是有灵性的身体。这菁草慢慢地在再林婆手里被洗被蒸被切,最后融合于雪白的米粉里,慢慢地,这米粉就变成青灰色了,而放在蒸笼里一蒸,颜色却又变回纯青色了,这一回,却比原来菁草的青色更青了。再林婆觉得她应该是那青色,可是,在石头村里,没有人与她能合在一起经历青色的质变,只有抗争才能经历质变,但如果自己一旦抗争,她一想到自己要与人作对,心里就开始不安起来了。她不是因为恐惧而不安,而是因为自己的不被人理解所带来的孤独而不安。这青色,上帝还能给她什么启示呢,她心里想着。


她回想起几年前在那个城镇第一次参加做礼拜的情景。


那一天,当再林婆看到穿白色袍子男男女女唱起她听不懂的歌时,当人们都站起来齐声合唱时,她震惊了。眼前的祥和是如此的美丽。卑微的生活让她从未想象过从未发现过人们竟然还有如此美丽的面貌。尤其是那些男人们,平常不是吹牛骂人打架,就是懦弱得忍气吞声,此刻洋溢的却满是温情。


她一直以来希望别人把自己当个人样的看待,那是她对生活的要求。她也会在梦里看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她也会被一些事所吸引,只不过是她不能用语言表达而已。她实际上是个一直在追求远离卑微的东西。但是她不知道她在追求这样的远离卑微的生活。她只知道,她想要某样东西,一种她说不出来,但是她知道,一旦那个东西出现,她能感觉到,而那个东西也能吞噬掉她的整个心思。


她在梦境里偶尔能看到自己想象的实现,那个场景的面貌无非来自熟悉的人,偶尔陌生的人,死去的人,陪伴过的伙伴,村庄,竹林,山地,游荡的土狗,默默看着你的牛的眼睛,花开花落,金灿灿的稻谷,山涧的水,巨石。。。。。。而眼前场景里传递的祥和超过了她任何梦境的图像。她震惊了。


现在,眼前的情景却正向她浪涛一般,正向她的心淹过来。于是,她的心似乎正像一朵正在开放的花,慢慢地张开,她甚至能感觉到这张开时所带来的浑身上下无与伦比的一股舒畅。她感觉到整个心似乎宁静得能听到某种声音,而那个声音来自破晓的晨光,傍晚的夕阳,山涧的潺流,青青的禾苗,滴水的露珠,默默开放默默凋谢的花儿。她从未感受过原来自己的心会变得如此宁静,就像她刚出生的那一刻。她震惊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她开始加入基督徒的查经班。她不识字,但是她听得很认真。她还加入了识字班,这样,她就开始认起字来了。在她一个一个字地读认圣经的日子里,她的心开始因为这里边的词句而流泪了,她也因为自己的流泪而感到了上帝的存在。她还从上帝那里体会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爱,她不能用语言来表达这种爱,她只感觉到这爱太大太深了,这爱是整个天地又是整个永恒。


这是再林婆跟上帝的蜜月期,问题是,蜜月期一过,再林婆又恢复了怀疑与冷眼观望。后来,她生病了,而且还病得不轻。有几次,她甚至能听到死神的脚步声,那个时刻,她渴望上帝就在面前,引领她走出恐惧。可是,她并没有看到上帝。后来,不知是因为那些基督徒姐妹的爱心感动了她,还是她又一次体验到了上帝的爱,照她的说法,两者都有,因为她跟主耶稣做过承诺,如果在祷告后,自己花钱不少的病被治好了,以后就要跟随耶稣一辈子了。就像圣经里的复活故事那样,奇迹确实出现了,她的病最终治愈了。于是,这一回,她兑现承诺,铁心跟耶稣了。


跟随耶稣的日子是欢乐的日子,再林婆能真实地体验到自己的生活在改变。如果有人要她说一下这种改变,她的语言是苍白的,但是她多么想让大家知道她所体验的呀。她在圣经团契里感受到姐妹兄弟之间的快乐,而这种快乐却没有了礼尚往来的规则,一切都是因上帝之名聚在一起,大家彼此欢乐彼此分享彼此代祷,这种爱是她从未体验过的。她的生活也变得新鲜了。她感到这个世界从未有过的美丽。她以前从未如此用心去体验美丽,现在她知道世界里有一种美丽。看到雨后的露珠,晨光的色彩,黄昏的夕阳,小孩的欢叫,山涧的溪流,她竟能感觉到心里有某个东西在蠕动着,而这种蠕动竟然如此让她快乐,有时,她竟然被感动得想流泪,她只能赞美主耶稣,只能不断的赞美。即使是生活中遇到不幸令人伤心的事,她想不开,她就跟主耶稣说话,说完之后,奇迹出现了,她的心竟然变得出奇般的宁静。她又一次地被感动了。


所有这一切,她多么想跟石头村人分享啊,她想,如果他们知道我的经历,他们会认主耶稣的。可是,每次一跟人分享交流的时候,她的嘴就像被什么东西塞住似的,她表达不出来,她甚至能直接地感受到那股要表达的东西就像一股气流一样,在心里,往上升,升到喉咙出,怎么也出不来了。于是,她只能不断地用最平淡的话来劝说,而这种劝说只能引起对方的反感与抵抗,因为谁都不喜欢自己虔敬的神明被人否定,更何况那种劝说简直像业务员在推销什么东西似的,这样子,谁会认真地去相信去思考呢。而当人们不信的时候,她的心就随之往下跌,那时,她更不知道该怎么讲了。她也不断祷告过,让耶稣通过她的嘴说出来,可是为什么一直就没有说出什么东西呢。人家木西奶奶一通过邪灵,一说就说出来了,而她通过真神,却说不出来了。最后,她只能把这归给与主耶稣对她的磨炼。


现在,她在石头村的生活,她的快乐,她找不到任何认去分享她的快乐,哪怕那是最简单的快乐。而别人的快乐,如果没有耶稣作为真神,对她来说,一切的欢乐却又是那么的不真实,就像那四处缥缈的袅袅香烟。可是人们确实是欢乐的,人们也在自己的日常生活传统习俗,也在自己的神明里找到了欢乐,这一点她承认,可心里又充满了对人们的怜悯。她不知道该怎么对待石头村的生活,从前她也是这样生活的,现在,却要跟这上千百年的生活方式对抗,这是何其难的事,但是,她必须遵照主耶稣的教导做下去啊。


那么她该怎么做的,一年里,有很多节日的规矩不是讨真神耶稣的喜欢。她自己可是努力在坚持着啊,尽管最终跟家人达成折中。她问过教会牧师弟兄姐妹的意见,大家的意见都是模糊的。但是大家都认为人们履行那些节日,都是为了善良的心愿以及美好的企盼以及表达个人的虔敬。可是,该怎么做呢?牧师建议弟兄姐妹们还是要抓住时机宣扬真神耶稣。再林婆努力去做了,她去过石头村周围的神庙,她私自跟自己亲戚宣扬耶稣,她也探访关心病弱的人,她都做了。有时,走在路上,看到背黄香袋出去朝拜的人,她甚至主动打招呼,跟他们盼谈,以便宣扬真神耶稣。当然,这种情况下的宣扬结果可想而知,大家都觉得她既不讲道理,又是中毒太深,何况还如此咄咄逼人呢。但是她认为她是个讲道理的人,她跟他们讲耶稣的道理,可没有人听进她的道理。越来越多的人对她的行为看不管,甚者正面嘲笑她,她都以耶稣的名义默默承受了。有时,有人直接正面说她中毒太深了,她心里有股无奈,因为那个时刻,她也在想这人中邪灵的毒太深了。对于她宣扬耶稣的路,她觉得简直是要把整个村庄掀过来那么难。现在,眼前的这些节日,她又该怎样做呢。她只能从自己的家里做起来。


此刻,清明饼,一个个不同形状的小饼,上面都是从印模里套出的各种小图案,仰天惬意的躺着,身上还冒着热气,看上去好像刚出生的生命。清明饺子,也静默着坐在那里,仿佛是打坐的僧侣,身上也冒着热气,好像要释放身体里边的某种东西。再林婆看看眼前刚从蒸笼里拿出来的这些小东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随后又对上帝说起话来:“主啊,宽恕这些可怜的人啊,请在这些人身上做工吧。”


可是,在清明节祭扫方面,再林婆老官是强硬的,她必须要再林婆在祖坟前跪拜,否则,他宁可不要这个月客了。这对再林婆来说,真是有点如入地狱般的难受。他们吵了半天,再林婆老官没有妥协。


实际上,石头村人都知道再林婆不会祭拜祖坟,因为所有的人知道,吃耶稣的人是不会祭拜祖坟的。在这之前,有好心人就到再林婆家看望了,他们好言相劝再林婆在清明节的时候以尊重老习俗为贵。可是再林婆开口一个主耶稣闭口一个主耶稣的讲起道理来,最后简直要把劝说的人给惹上火了。好心人走了,再林婆老官还叫村里的干部去劝说,村里干部也被再林婆的耶稣道理弄得筋疲力尽,最后只能说她中毒太深了。我父亲也被请去劝过,父亲口才是村里有名的,可最后还是无果而终。父亲回来后说,坚决不能吃耶稣,吃成不认祖宗,可见这耶稣是有问题的。我大伯是个教书老师,在村里是个德高望重的人,他也被请去了,可是回来后,我大伯连着感叹说,没读过书的人,信起教来也是极其迷信的。这样子,没办法了,再林婆老官自己开始跟月客谈判起来了,再林婆是个讲道理的人,可是,两人仍然无果而终,可对再林婆老官来说,不祭拜祖坟的人怎么也不是这家人了。不是他一个人这么认为,大家都这么认为啊。


清明节前后是极其美丽的。可是对再林婆来说,她没有体验到平日时常体验到的美丽,她在这清明节里却体验到了周围的压力,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可她又不能责怪人们,她理解祖宗在人们心里的位置,她心里怜悯他们,可是殊不知人们也在心里怜悯她啊。


清明节那天,再林婆终归上坟去了,但是我不知她有没有在坟前跪下来。有人说她跪下来,有人说她站在坟前,聚了三个躬。如果跪下来,我想她跟主耶稣肯定已经沟通过了。她跪下来了,她的心必定是属于耶稣的,而不是眼前的祖宗。说不定,在跪下来的那一刻,她在心里向上帝说:“主啊,看啊,我现在跪在鬼魂前面,就如你被钉上十字架一样。怜悯这些可怜的人吧。”如果没有跪下来,我想她必定是怀着感恩的心里,感谢这养她爱她的石头村。她在心里必定会说:“主啊,感谢你在这些善良人上做工。万物赞美你。”



[ 本帖最后由 水碓 于 2008-10-7 08:58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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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0-7 09:07:31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帖由 abracadabra 于 2008-10-3 00:38 发表
基督教某些教义还是和中国传统,尤其是在农村仍然流行的传统有冲突。
另:“拜座”应为“拜社”。

1。感谢AB大侠指正。你说的拜社很可能跟我的不太一样。我说的是正月初二那日,祭拜上一年去世的亲人朋友。如有福建的“拜神座。” 天台的拜座也是如此。http://ttnews.zjol.com.cn/ttxw/system/2007/12/01/010254825.shtml 这里也谈到了拜座。再次感谢。
2。回老虎大侠何时出版,我也不知道。 其一本身写作时没有想到出版,只是觉得应该该为石头村写点什么。其二,将来写完,如果她有出版的机会,那也是一件高兴的事了。谢谢您的关心了。
3。感谢各路大侠支持与鼓励。希望今年年底能写完。

[ 本帖最后由 水碓 于 2008-10-7 23:56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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