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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水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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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村的歌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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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发表于 2008-8-31 23:09:08 | 只看该作者
崇敬之情犹如滔滔黄河之水。。。

批评一下,要注重排版,这样更显“以人为本”。
12#
 楼主| 发表于 2008-9-1 02:03:21 | 只看该作者

回复 11# 的帖子

对不起,这个文档格式,我真的不知道怎样排版,我试过各种工具栏,都无故而终。天台博克那边文档排版没问题。
谢谢指点!
13#
发表于 2008-9-1 13:24:22 | 只看该作者
14#
 楼主| 发表于 2008-9-4 10:27:20 | 只看该作者
第三章

菊花小妈的隔壁,友清婆家,不知道为什么,总是热闹得很。
友清婆看上去不像村庄的人,可也不像城里的人。不过,据说,她是从城里嫁过来的。
友清婆的老官在省城工作,这也是村里唯一一个在省城工作的人。
友清婆老官常年不在家,而且,好像也不是每年会来过年的。我在石头村的时候,我还才见到过一次呢。友清婆家,实际上,也就是友清,友情姐姐清娟,友清妹妹清秀,友清妈妈,小佬人都叫她友清婆。实际上,友清还有一个大姐清丽,清丽常年不在家,清丽一直呆在省城陪着她的爸爸。
友清婆是个穿斜襟衣但看上去不像村庄的妇人。友清婆看上去苍老但温温和和。她从来都不骂街。她总是微笑着,忧愁地,憔悴地,露出她那镶银的牙齿,跟大家微笑着。
友清婆家这么多人,可家里没有主心骨的男人。友清看上去很斯文温和的样子,也是个看上去不像村庄的人。友清从不下田,他忙于水电站的事,他帮大家碾粉碾米。友清婆割草摘茶,但瘦弱的她也不能下田种地。清娟也没有下田,她只是到处割那种一摸上去就割手的很长很长的长茅草,还有
黄草、马蔺
草、蒲草、金丝草、龙须草、到处收集棕榈叶,竹壳、箬壳。她用这些东西搭草编,编织各式各样的垫子,编一个垫子就能得到几分钱。清秀在读小学。这样,友清婆家的田地只能雇给别人了。
没有了田地,友清婆家的几爿菜园反而特别旺盛。她家有一爿菜园还跟我家的作邻居。菜园上有一棵漆树,漆树长得跟小榔头家的梨树一样旺盛而霸气,漆倒不少到她那儿割草的人。
友清婆家在石头村的人的都是斯文温和的,人们都喜欢他们。后生仔没事做的时候,都聚到友清婆家搓麻将,可是搓麻将的人里从没有友清婆家的人。友清婆在旁边编织麻线,清娟在旁边编织草编。友清去水电站了,即使他在家的时候,也只不过是站在旁边看看而已。不过,后生仔们自觉得很,一到友清婆烧晚饭的时候,他们就散伙了。
友清婆家在省城的两人很神秘。人们一说到那两个人,我听都听不懂。比如,隔壁的菊花小妈就会说:“前世没见过,渠拉屋里前世没见过!”
菊花小妈说的时候,节奏一个比一个铿锵,说的时候还把嘴扁的比鸭子还要扁。上竹院隔壁上里弯的金花小妈会说:“啊乃,可怜哦,友清婆介个生世老实可怜啦!”金花小妈说的时候,完全拿出她在舞台演落难小旦的强调,软软长长的音调,让人听了,即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要为友清婆落一把眼泪。
大家都喜欢友清婆在石头村的家人。可是,小佬人们不喜欢清秀。我问他们为什么,他们说她有羊癫疯。我说我不信,因为我从来就没看到过。于是,他们就扮演起羊癫疯的样子来,“看到了吗?看到了吗?”
可是,我仍然不相信一个看上去这么活蹦乱跳的人,怎么能跟那种稀奇古怪的病连在一块儿呢?
清秀到我家买东西的时候,什么时候都是很礼貌很斯文很热情的。她还请我到她家看相片。
夏日的一天,我到她家去。
我很少去过上竹院,但我经常听到菊花小妈的声音,嚎哭的声音,有时还边敲砧板边骂街的声音,有时还跑到上操场嚎哭,骂街。我知道她在骂那些偷梨贼偷栾贼。她总是在骂那些人,她总是说她家的梨儿栾儿在减少。在上操场骂街的时候,菊花小妈没有用菜刀敲打砧板,只是一个劲地用手指着前方,像在指着空气中一个隐身人的鼻子似的。声音铿锵有力,跟那锣鼓声一样,经常能引起一片人在旁边围观的微观,劝慰的权威。一时之间,连我家小店都卷进去了。菊花小妈骂街的时候,小店门口通常站着很多人。现在,我要去上竹院玩了,这个“上竹院介个地方啊,阴气重”
的上竹院,这个让我不喜欢让我害怕的地方。
我跟着清秀走在后面,才走到上操场的边角上,我就听到狼嚎般的狗吠声。我知道那是菊花小妈家的杂种狗,为的是防止有人偷她的梨。可这杂种狗也真灵敏的,就知道它院子要来生人了。清秀还安慰我不要怕,可我还是怕。
从通向上竹院的那条石头砌成的小径开始,我似乎好像体验到从未有的一种新鲜感。右边的上操场和我家的小店似乎让我有点陌生感,尽管我每天路过上竹院与上操场的交汇处,并且喜欢在那里发呆般地看着自家的小店与周围的关系。
现在沿着上操场上的那条小径走,小店虽近在咫尺,却诡异般地产生了距离感。左边是清秀家菜园的石头墙。石头墙跟所有菜园的石头墙一模一样,石头都是暗黑色的,看上去都是上了年纪的石头,似乎在暗示着它们是见证这个村庄或者这户人家变迁的目击者。
石头缝上的蕨草跟上操场墙壁上的或我家水门上的没什么区别,照样又多又密,老小参差在一棵棵蕨丛里。还有那些自扣草,也没有什么区别,摸上去同样冰冰润润的。从菜园里爬出来的一些藤类植物以及牵牛花也没有什么区别,同样的,那些爬行植物身上还残留着以前曾经衰老的叶片与枝茎,现在还不照样又是旺盛得蔓延。
总之,通向上竹院的小径的一切是如此的生机盎然,怎么能有阴气的影子呢?我会说,我老屋那个水门才阴气森森呢。
狗吠声越来越凶。我已经到上竹院了。
上竹院整个院子亮堂得很,应该算是村子里比较亮堂的院子。
上竹院坐北朝南,前面是个上操场,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挡住阳光的照射。院子里既亮堂还到处充满了生命力。
叶子绿得跟我家的四季竹一样单纯,还都是那种掌巴大的,院子里的植物都高过了我的个头。那些当地叫胭脂的带大叶的花现在更是果实累累,上面一串串的胭脂果,压弯了整个枝条,虔诚地耷拉着脑袋。那些当地用来做八佛珠的长得像玉米样的高大植物也是佛珠串串,压弯了整个长条枝叶。还有那丛长得高过我个头的野洋姜,也是同样地恣肆生长,一片片叶子跟蒲扇一样大,迎着阳光,还能看到叶子上的小绒毛。两边的菜园仿佛是在朝夕竞争,一样茂盛丰富。
菊花小妈的那颗梨树更叫人艳羡,上面的苹果梨一串串的,要不是知道它是可爱的梨子,肯定会让我浑身鸡皮疙瘩。想起我家的那棵梨树,每年能吃到是个梨子就已经不错了,而且简直要爬到顶端才能有几个好梨,而且那梨子还生涩得很。清秀家种了葡萄,密密叶子下面的那些葡萄都是山涧里溅起的水花。菊花小妈的两株栾树,上面挂着正在迅速长大的小青灯。我知道,一到秋季,那两株树就成了灯笼树了。我一想到秋天的灯笼树,口水禁不住在嘴里咕噜噜的。也难怪那些偷栾贼啊,要不是她家的狗,我都想偷了。
倒地上虽然没有小碗片小圆石镶成的吉祥图,但也有很多小花小草。两边猪栏间里还不时传出猪们满足的唷唷声。这哪里跟阴气沾上边?看,那杂种狗长得也是高大得很,不像吃人屙长大的,倒像吃饭菜过来的。杂种狗站在自家的地盘上,一个劲儿冲我叫,声音像山崩又像兽嚎,不知道是欢迎还是威胁。光是这吓人的狗吠声,就足以赶跑一切邪气一切鬼魂了,一切来偷梨偷栾偷葡萄的人了。
上竹院整个院子亮堂得很。而那唐膳更是如此,全身净倮倮,赤洒洒的。
也许是堂膳里什么也没有,才让我觉得有几分怪异吧。尤其是堂膳上四壁的木板壁。或许是太阳照射得太厉害了,板壁灰冥冥的,看上去似乎本身不是板壁,而是某个生灵的背影。还有那地面,其实是被整沓而成平整的,可灰黄色的地面看上去为什么总让人联想到树林里某块平整的地方。整个堂膳高大空阔,朝着天敞着,这跟村里的其它唐膳也一样,但是,为什么这个堂膳看上去如此荒凉如此空洞如此遥远如此深邃如此具有压迫感。
杂种狗一个劲儿朝我们叫。“它就叫,不咬人的。”清秀说。我还是胆颤心惊,我小心翼翼地跟在清秀后面,那样子,好像是个小偷似的。这会儿,看着人这副样子,这条狗应该得意了吧。
菊花小妈出来了。脸上还是像往常那样红光满面,整个人看起来好像永远都是精力旺盛的。她走过来冲着我打招呼的时候,那个大胸脯还跟着一起活动。
她对我说:“你来嬉即,狗弗咬,弗晓惶。”
声音照样高亢尖利。
“小妈,狗叫得是有点怕,你们家梨长得真好!”
“弗晓惶!弗晓惶!进屋里噄,只乱叫识来。”
菊花小妈冲这我喊起来,又拍拍杂种狗,杂种狗于是懂事地进屋了。
“卬旦葛梨,心计花落堪个,梨好勿相干,喏开搭哪爸样介惠啦!”菊花小妈把音拉得长长的,不知是在感慨还是在陈赞我父亲的能干。
听到菊花小妈夸起父亲来,我还是开心的,尤其是她居然跟我这样的小佬人也这么认真说话。
杂种狗不再叫了,我也已经在清秀的屋里了。
清秀的屋里人声鼎沸,都是后生人的声音:“渠哪妈样咯!各盘怎法嚄介之噢!”
“你难打六洞,我拔噢胡!”
“渠哪妈样咯!葛盘运气歇嘛!”“相相渠”
“哦卵,恰卵子泡硬喀了
。。。。。。”还有那麻将摩擦桌面的清脆声。
清秀家也跟别人的房子一样。
屋灶间黑压压的,大大的,一张大屋灶,灶台石板经过日子的过滤,也是暗暗的,但也是亮亮的。高处的灶台上还贴着今年的灶神。一张八仙桌,几条长条凳,角落里还排着几层的兔笼。要说屋灶间里有亮色,也就是那浑身雪白的长毛兔了,它们正盯着眼前的人们。一个个黑色的脑袋在它们面前一会儿往前靠一会儿往后仰一会儿挺得笔直。而那些站着看的人倒是像棕榈树那样,静默地站着,丝毫不知道自己的腿早就站累了。长毛兔看着他们,一双双红色的眼睛在黑暗里放着光,似乎是黑暗里被隐藏的烛光。
友清婆正坐在后门的水门口织麻线,看见我们进来。赶紧过来打招呼。
“哦哟,小囡,坐即起,我喀到杯茶来。”
友清婆热情地说,语声温和慈祥。她的双鬓也不知什么时候起,已经开始夹杂灰色头发了。胸前的斜襟衣上不知什么时候起,跟村里其她念经婆婆一样,在斜襟处露出了念珠的穗头。
实际上,我还是经常看到她的。她来小店买东西。她坐在倒地与操场的交汇处。她到菜园里摘金针。我都能看到她。我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变化,对于小佬人来说,大人的活动只不过是个一连串的影子而已。
或许,她早就在念经了,她的头发早就开始变灰了,只不过,我从不注意而已。
但是,有一点,我是明白的,从我有记忆以来,她从来都是一个人过的。她的那位老官,在我的记忆里,只是见到过两次而已。
友清婆,村里人都知道,一个有男人却又没有男人的妇人。她的男人,在石头村的身份,好像就是一架播种机。来一次,一个孩子,自己又不见人影了。来一次,一个孩子,自己又不见人影了。或许,让自己的女人成年地怀孕与养育,也就断了她独处的念想了。
我在友清婆的房间里看相片。
房间的摆设跟其他人家的没什么区别。一个上漆上画的设有多扇长条门的大橱,长条门上都画着一些后花园约会的公子小姐们。大橱下面放着一张长春凳。大橱旁边是一个五斗厨,上面摆着两个塑料花瓶,一个花瓶里插着孔雀羽林,一个花瓶里插着塑料花。上面还放着一个小小的化妆盒,化妆盒上画着白色的圆月,有红色的大花朵,看上去,一片宁静一片祥和。五斗厨上还插着一枚大镜子,镜子上方挂着一个全家照。
再就是正后方的那张床。床也是雕花眠床,只不过是简单的雕花眠床,一块踏板,两扇雕花小门,正上方上面是一些古人才子佳人的雕漆,下面挂着横幅锦幔,小门两边挂着棉织帐帘,里边就是一张幽暗的大床。
再就是房间的正前方的那张写字台,上面并排放着两张大玻璃,玻璃下都是黑白照和一些粗陋的彩色照。
房间里家具的油漆虽然已经陈旧了,但整个房间是明亮的。石头村的房间都喜欢用长条小圆柱做窗棂,房间看上去都是黑绰绰的。而友清婆家的窗户,不知是原来就没做长条圆柱,还是后来拆掉的,总之,整个窗户到跟石头村的风格不一样,用了两扇玻璃窗。这样,阳光毫无阻拦地照射进来,直到房间的正中,却没有到达那张幽暗的床。阳光在床的前方晃动,只能让那张雕花床显得更加幽暗而已。
房间虽说是窗明几净,但是,阳光一照,你能看见光线里那些原本看不见的尘埃,在光芒里快速流动着,周围却是那静止的有年头的家具物什,还有漆画上那些静止的变形的遥远的才子佳人。这一切看上去,好像让人觉得,这房间是没有时间与空间似的。而那流动的光反而衬托出房间的苍凉。如果再配上窗外百物生机的热闹场面,屋内的房间不但苍凉,反而多了一种孤寂。
我看到了友清婆年轻时的相片。她看上去清秀温柔,扎着蝴蝶花的长长的辫子,垂在胸前,微笑着。黑白像片看上去,那时她好像没有镶银牙齿。牙齿齐齐白白地横在两片薄嘴唇之间。单眼皮看上去像两片菊花瓣,穿着小花衬衫。那眼神看着你,弯弯的,掩不住笑意。
我也看到了现实里从没有看到的清秀大姐清丽,穿着海军衫,烫着卷发,看上去好像要比清秀清娟漂亮,也是笑盈盈的。
我也看了清秀友清的相片,跟现实的差不多。
我还看到了清秀爸爸,看上去就像在省城里工作的人,穿着中山装,头发短短的,斜分着,闭着嘴巴微笑,双眼皮眼睛虽然比友清婆要大,却没有笑得弯弯的,只是中正得很,好像嘴巴的微笑没有传递到眼睛里去似的。
玻璃下的相片很多,但是,看上去,每个人的表情都没有什么变化。我只是觉得,为什么清丽就能把自己弄得这么时髦,这么漂亮?为什么清秀清娟只能呆在石头村?



我虽然去过清秀家了。可我们还是成不了多好的朋友,原因在于我吧,我有自己的一帮固定伙伴,一帮经常出去割草的伙伴。还有,大家都说她羊癫风。我实际上一点都不知道什么叫羊癫风。我把“风”搞成“疯。”
小佬人学着羊癫风的样子,看上去也是邪乎得很。我怕疯子,我更怕平常看上去正常,但突然发癫的疯子。于是,我跟清秀保持距离了,自此,我很少去她家玩。
清秀小学毕业的时候,就去省城父亲那里了。而在这之前,我仍然没有见到清秀父亲。
友清婆变得越来越老,越来越瘦了。她的头发已经满头灰白了,不过,还是短发,中间分开,两边别着银色发夹。她的皮肤也越来越暗了,而且那皮肤还非要从眼脸那里拉沓下来不可。她的手看上去比鸡脚爪还要瘦,青筋突出来。她来小店买酱油的时候,总是左手拿酱油瓶,右手捏着佛珠,嘴里不停地念。
有时,当我不玩火柴皮,不看店里的小东西,不画画,只看上操场的时候,当我看到友清婆的时候,我即刻会高兴地喊着“友清婆。”她即刻划一下珠穗,笑盈盈地向我缓徐徐地说:“囡囡,独个人闷弗闷?”

我高声说:“友清婆陪我,我就不闷了。”
友清婆说:“阿婆弗能陪你,阿婆要念经。”
我说:“你为谁念?很重要吗?”
友清婆幽幽地说:“以前代别个人念,恰代自己念了。”
我听不懂,但听她语气有点奇怪,也不敢问下去。看着眼前的人影在诺大的操场缓缓而来。不知怎么的,我的心变得难受起来。友清婆于我总是亲切的。实际上,她于村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亲切的。我从没有听过关于她的坏话。可她的命为什么就这么不好呢?
村里所有的人都知道,友清婆一辈子都在守活寡。她的老官为什么那么狠心呢?别人家的男人,不管一年四季在外多久,过年的前一天,必定会出现在家门口的。她家老官为什么就不出现呢?像友清婆那样好的女人,为什么老天爷要待她这个样子呢?我想不通。我也就不想了。不过,从小我就听父亲说,不念家的男人不是好男人,会有报应的。于是,我一直希望友清婆的老官会受到报应。可是,听村人说,那个在省城的男人好像日子一直过得不错。
友清婆笑盈盈地含着胸地向我走过来。瘦小,穿青白斜襟衣,黑裤,自缝的青白宽口鞋,缓慢地向小店走过来。因为我看着她,她就不念经了。于是,两只手就没地方放了。两只手往前往后生硬地摆动了几下,似乎配不上走路的节奏。于是,一只手就不自觉地停放在胸前的佛珠上,而另一只手停放着胸脯的下方。这样,友清婆笑盈盈地含着胸向我走过来。
可那穿宽口鞋的脚走在操场上,却是没有声音的。我还能看到她背后的影子,薄薄的,微微颤动的,忠实地跟在友清婆后面,好像怕她一个人走路太寂寞似的。
友清婆来小店的时候,我总是很高兴。虽然她不喜欢讲话,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那笑盈盈的样子似乎比谁的笑盈盈都要亲切和善。她不会像菊花小妈那样,喜欢讲个不停。她从不讲她家的事。于是,只有我先问她:“清秀在省城怎么样了?”
友清婆笑着说:“渠蛮好,在啊读书啦。”
我很羡慕清秀能去我想象不出来的大地方:“友清哥,清娟姐怎么不去呢?”友清婆笑着说:“渠拉中意在这里。”
我顺嘴问:“那你为什么不去啊?你也可以去啊。”
友清婆的脸色似乎发生了变化,声调也变了,声音仿佛不是从喉咙里发出,而是好像被压在一块石头下,然而发出微弱的似乎有点断续的声音:“介旦大地方,屋挤嘛,还是给小佬人住好。”
“那么你想想他们吗?”我还要问下去。
“忖噢,要葛!”友清婆把音托得长长的,眼睛没有看着我,倒是好像在看小店正前方的那些排列得整整齐齐的瓶装酒,但是,看那目光,却是游离的样子。那么,到底是她太想省城的家人还是其它意思呢?
友清婆拿着买好的东西走的时候,依旧是笑盈盈的样子。实际上,那笑盈盈是如此的亲切和善,却为什么总让人莫名地产生一种忧愁的情绪。这忧愁不是为自己,而是为那个笑盈盈的女人。
不知道为什么,那脸上的笑盈盈,总让我联想到布满灰尘的一束干花,枝条花叶都保持了原来的姿态,可已经没有原来的颜色了,即使你把灰尘洗掉,再把它们浸泡在水里。
友清婆往上竹院走去,我只能看到她的背影,我不能看到正面的样子。友清婆的背影瘦小,身架子好像躲在那衣服里,你还能看到袖衫裤管晃动的样子。
一只手拿着东西,弯在腰际边,另一只手只能看到上半截,看那样子,那只手必定是捏着佛珠。那么友清婆必定边走边念了。
一个成人要做衣服都会做大小适宜的衣服。这晃动的衣衫里隐藏着多年前曾是丰润健康的身体。而行走在前面的影子多年前也必定是厚实沉淀的。我看不到友清婆正面的样子,我不知道她是否还是那笑盈盈的样子。


我坐店坐长了,也就发现友清婆的一个习惯了。
友清婆喜欢坐在上竹院跟上操场交界的地方,也就是上操场沿墙上面上竹院倒地的左手向,也就是友清婆菜园沿角的一块石头上。
友清婆坐在那里,看上操场下操场是鸟瞰的。她还能看到前方小店,前方前门山,还有远处云雾缭绕的层峦叠嶂的山。但那山离友清婆太远了,虽说山那边是她做囡囡时的家。现在,不管怎样,从友清婆坐着的角度看起来,远处的山就是外面世界的山,看上去飘飘渺渺,如幻如真,比电影上的仙境还要美。
友清婆喜欢坐在那个地方的时候,也是她已经知道自己得心脏病的时候。
友清婆坐在上操场她那个地方的时候,也是一副笑盈盈的样子。
友清婆坐在上操场她那个地方的时候,通常是春秋夏的黄昏和冬天的白日。
黄昏的操场和冬天白日都是上操场热闹的时候,妇人们在那里忙着稻簟上的麦谷大豆。友清婆看着忙碌的妇人,她也会笑盈盈地跟她们拉家常。问她们今年谷物的收成啦,番薯收了多少斤,摘茶摘了多少啦,有没有去采药草啦。她问完了,就开始念经了。碰到有人跟她搭话,她立即划一下念穗,和蔼地跟那人说起话来。随后,没有话的时候,她马上又念起经了。这样,她的嘴实际上是没有闲着的时候。
妇人们忙完收集的时候,轮到小佬人占据操场的时候了,那时日头刚刚下山。
小佬人在操场上乱跑乱喊乱叫,操场上经常是尘埃四起,好像赛马场又好像是某个部落的狂欢地。那时,经常是夕阳满天,色彩辉煌庄严,从天边斜射到上操场上,小佬人一会儿穿梭在辉煌里,一会儿又跳回到幽暗处,像黄昏中大海里的鱼。
那时,友清婆多半也会坐在老地方,她看着眼前的孩子们,又看着天边的斜阳。斜阳偶尔走过她的身体。那时,能清楚地而惊奇地看到友清婆没有在念经,而是呆看着远方的斜阳,整个人看上去好像是斜阳的一部分。斜阳走过了友清婆的身体,她突然陷入黑暗里,我们都看不到她了。我们也不知道她到底坐在那里还是已经回屋了。
有时,天边的斜阳干脆映照到整个上操场上,那时是小佬人最快活的时候。我们莫名的兴奋,好像自己活在另一个世界里,一个美丽的世界里,一个永远快乐无忧无虑的世界,一个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的世界。
小佬人在辉煌里大喊大叫,你听不清楚他们在喊什么,看上去,那操场,确实像是另一个世界,一个有天地荣光的世界。
那时,如果友清婆还坐在老地方,她也属于这荣光世界里的一分子了。
那时,我还经常把父亲做的小踏脚车,推到上操场上和弟弟玩,我还给了上操场的小佬人玩。父亲的小踏脚是我这辈子看到最漂亮最精致最结实最雄性的小踏脚车,但是,美中不足的是,父亲的踏脚车,即使踩着那漂亮的小铁靴,踩一百下,它也不会独立行走。这样子,只能是,要么我坐在上面,弟弟在那机器齿轮做成的小椅辈上放力气推,要么弟弟坐在上面,轮到我来推。大家一起玩的时候,只能是轮流推了。你坐一圈,我推一圈。我坐一圈,你推一圈。
在上操场推脚踏车是快乐幸福的。我坐在小椅子上,上操场的地面是山外面黑亮亮的柏油马路,也是城里干净的水泥路。上操场的石墙是柏油马路上一同飞速行走的一棵棵梧桐树或者是乌桕树或者是那杨柳树,也是城里高楼的砖墙。上操场的天空也是外面世界的天空。
还有,如果我们在夕阳里推脚踏车,我们经常会对着天边大喊大叫,仿佛上操场是赛场,天边是看台。
小佬人在上操场玩乐的时候,通常跟大人们都不打招呼的。我们玩得太专注了。友清婆在这热闹声里一边念着经,一边笑盈盈地看着我们,一边又木呆呆地凝眺着远方那如幻如真的仙山。
但是,有时,推手的速度太快了,我坐在快如风的小脚踏车里,以为自己正是骑马英雄,飞机驾驶员,火车司机,自由地奔腾在天地之间。我会骄傲地对着坐在老地方的友清婆大喊大叫,她咧开镶银的牙齿,向我笑着。夕阳映照在友清婆身上,我居然发现了友清婆嘴里原来是五光十射的。
小佬人轮流坐在要人推的漂亮小脚踏车上,自有自在的飞翔着,高声喊叫着,两手挥舞着。在夕阳映照下,我们都成了天兵天将,正在向天母天帝演示我们出色的技能。而那天母就是坐在上操场高地上的友清婆。她全身上下都是庄严辉煌的,包括那笑起来露出的牙齿。我们快乐地无忧无虑地手舞足蹈,直到看不见那树,那柏油马路,那砖墙,那天空,一切才安静下来。



黄昏的时候,小佬人在上操场玩到看不见天日为止。
黄昏的时候,友清婆坐在老地方,一边笑盈盈地看着上操场的热闹场面,一边木呆呆地凝眺着远方如幻如真的山峦。
黄昏的时候,小佬人还是快乐幸福地奔腾在上操场上。
黄昏的时候,友清婆越来越少地坐在老地方了。
黄昏的时候,小佬人做天兵天将的时候,近处看台上再也没有庄严辉煌的天母了。

黄昏的时候,友清婆正躺在那张幽暗的七帐眠床上。她已经病倒了。
        友清婆病倒的时候,她家也不再热闹了。那些后生仔自觉得很,对生病人,他们知道要体谅的。于是,他们挪窝了。
从此,友清婆家再也听不到后生仔经常冷不丁大喊的声音,只有人们听不到的,那细若游丝的呻吟声。还有那红眼睛长毛兔,偶尔不安地在笼子里乱走的筈嚓声。


长茅草开芦苇花的时候,夕阳来得越来越早的时候,清娟已经拿出储备好一年编织用的黄草,马蔺草,蒲草,
长茅草,竹壳,棕榈叶的时候,友清婆病危了。
友清清娟含着泪给省城发电报。于是,多年不见的友清婆的老官,清丽,以及几年前去省城的清秀,一下子,在一个夕阳满天的黄昏回到了石头村。
村里的狗们早已不认识这些来自省城的石头村人。多年前向回来过的友清婆老官与清丽汪汪乱叫的狗们,此时早已老的老,死的死了。于是,这班从省城里回来的石头村人,还没走到大樟树下,狗们早已冲着村口汪汪乱叫了,整个村庄于是沸腾了。
从我小店这边看上去,上竹院那边闹哄哄的。倒不是菊花小妈那边,菊花小妈那边倒是出奇地安静。这也不奇怪,石头村有个好习惯,一份人家出事了,隔壁邻舍就是自己遭遇到大委屈,也要先压在心里,免得给关心出事人家的村人添乱。这样一来,整个上竹院看上去,有点头重脚轻。
我很想到清秀家去玩。说是玩无非是想看看那两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人。但是,我最终没有去。因为友清婆病得太重了,家里看上去又是如此地闹哄哄,我不想在这个时候给友清婆添乱。
友清婆那边却是是闹哄哄的,有时居然还能听到友清的吼声。可我从来都没有听友清那样的大声。我也听不清友清到底在吼什么。我在小店里有点着急,我正想知道友清婆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幸好没过几天,清秀来买东西了。
我看到清秀很高兴,不是因为亲切,而是因为一两年没见了,看到她的样子变了。清秀已经长成姑娘了。不过,脸还是像原来那样灰白,门牙还是像原来那样有点歪斜。我知道,以前小佬人说她那张灰白的脸,就是跟羊癫风有关系。现在仍然灰白,难道在省城没有治疗过吗?清秀最大的变化是剪了一头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的发型,还有就是从上到下跟石头村小囡囡不一样的穿着。
我说清秀,你的头发真好看。她说省城小囡都这样剪的。我说清秀,你的衣服真好看。她说这是大姐清丽留下来的衣服,在省城早就过时了。清秀对我还是那样热情,她说她学会了用钩针钩衣服,钩围巾。她说她准备将来靠钩针挣钱了。她还说她也可以帮我钩一件。我当时兴奋坏了,要知道,钩阵衣服实在是太漂亮了,我从来没有想到我也会有一件。我以为只能在电影上看看而已。
清秀一刻不停的说着话,我都没法插上嘴。幸好等到有人来买东西了,她才停下来。那人一看到清秀就说:“听讲你啦屋里葛两日弗安稳,你那哥跟你那姐吵嘴了?”
清秀应声答到:“是啊,他们都想接替阿爸的班。”
那人于是问:“听讲你爸想让你大姐接替?你妈想让你哥接替?”
清秀说:“是啊,所以就炒嘴了。”
那人又问:“听讲你那爸待你那大姐最好,是弗是?”

清秀答道:“是啊,是也没办法。”
那人看看我又看看清秀后,表情有点奇怪,他那么爱问问题,此时又不问下去了。他拿了我给他的零钱就走了。不过,走的时候,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看看我然后又看着清秀说:“你那妈可怜,待渠要好点啊!”
我不懂他说话的意思,大家都早就知道友清婆可怜,他何必又再说一遍呢,会惹得清秀不高兴的。
那人走后,结果清秀真得不高兴起来了。她不再像刚才那样话多了。她只是站在柜台前,没有看我,也没有看谁,表情木鸡鸡的。突然,她全身哆嗦,手脚抽风,口吐白沫。她双手想用力抓住柜台旁的窗头栅,可是,没抓住,她随即滑到地面上,手脚还在不停的抽风。我看得吓呆了,我不停地喊她,可她一点也没反应。
等我意识恢复过来,我才想起该到上竹院叫人去,等我从小店出来跑到上操场的时候,清秀突然又变得跟原来一样,正常得很,没有白沫,手脚好好地摆放在该摆放的地方。她看着我走出来,好像跟没事人似的问我跑出来干什么。于是,我被她此刻的样子弄糊涂了。
我不敢问清秀家的事了。清秀也没说什么,不过,还是笑盈盈地,买好东西,她就走了。我这才想到她刚才的不知人事的抽风就是大家所说的羊癫风。哦,可怜的清秀。


我坐小店的时候,我从来都没有看到清丽到小店来买过东西。我也从来都没有看到友清婆老官过来买过东西。他们两个好像是这个家里的老太爷老太婆似的,都是其他人在做跑腿。这确实让我觉得奇怪,我想有什么了不起的,省城来的人就什么都不干了?用我父亲的话说:“忘本葛档人,迟早要报应葛!”
友清到小店的时候,什么时候总是和和气气的。只不过,出现在我眼前的友清经常是雪人一个,从头到脚散着一层层薄薄的面粉。我每次看到他,总是忍不住笑起来,而他干脆向我办起鬼脸来。这边眼睛一歪,那边嘴角一翘,用手捏着鼻子,眼睛用力睁开,眼神突然变得凶狠起来,嘴巴喃喃地说:“卬来了,卬要带你走了,卬来了,卬要带你走了,”
友清重复着低语,直到我真的以为看到一个白色无常在我面前出现,直到我的神情开始变得害怕,他才哈哈大笑,把我带回到现实。不过,友清哥不是雪人的时候,全身都清爽斯文得很,根本不像个村庄的人。
现在上竹院闹哄哄的,他也来买香烟,还是一副心平气和的样子,还是买他那最喜欢的雄狮牌香烟。不过,不再扮无常了,浑身上下尽管没有面粉屑,可是似乎没有平日来得干净,还能闻到一股浓重的烟草味,可平日里,虽说有烟味,也没有现在来得重啊。看起来好像要故意给他阿爸阿姐一个坏印象似的。这个时候,他有时到买起青松牌或宁波牌的过滤嘴香烟来,我想他应该是买给他阿爸或者家里新近来的亲戚吧。
清娟到小店的时候,也是和和气气的。不过,脸上总是一副愁愁的样子。她长得跟友清婆简直是一模一样,只不过牙齿上没有镶银罢了。她即使笑的时候,还是一副愁愁的样子。她总是说:“小妹,你独个人在这儿啊!”
而我也总是说:“嗯,你编了多少张垫子了?”
上竹院闹哄哄的时候,她照样到小店来买东西。脸色有点暗淡,愁愁的样子更愁了,不过,对着我的时候,还是露出了笑脸。那笑脸比月亮还要苍白,愁绪让我看清了她脸上一粒粒的小雀斑。她来小店无数次了,可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她脸上原来排满了小雀斑。
我在小店里也能看到清丽,只是远远地看着,她坐在友清婆曾经坐过的地方,烫着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的发型。衣服也是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的款式。她很漂亮,我远远就能看到她白净的脸面。她坐在那里,一副闲散的样子,没有笑盈盈,也没有看远方,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我对清丽很好奇。我偷偷地看着她,可我真的找不出什么东西来。除了她的卷发和白净的脸蛋,我真得没有什么映像了。要说她的眼睛,她没有跟我撞上眼,因为我看着她的时候,她从来没有往小店这边看。我不知道她的眼睛放在什么地方,我只知道她的眼睛没有盯在任何一个地方上。因为在她坐在那个老地方是,我还故意往上操场方向走去,然后又立即装着有事走回来,我发现她的眼睛只是睁着,但是没有往远方近处或者附近或者我这个正在走路的人上扫移。她只是睁着她的眼睛,一副闲散的样子,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我在小店也能看到友清婆老官,他也坐在友清婆曾经坐过的地方,一头斑白的头发。一副城里工作人员的样子。干净的穿戴,白净的脸盘,似笑非笑。他坐在那儿,好像他是个客人,怎么看,他跟周围的上操场,倒地,上操场的石头墙,上竹院的花草树木似乎格格不入。仿佛他是他,它们是它们。可他坐的地方是他的家啊。原来,如果你好久没回家了,家也会让你陌生的。不过到底是家让他陌生,还是他让家陌生,我到没有想过。看着友清婆老官坐在那儿,我只是觉得他是个客人,一个远方来的客人。
小佬人来上操场玩得时候,也不会跟友清婆老官打招呼。只是一边玩,一边偷偷地看着他,好像看着一个从没有看过的人,好像看着一个从遥远世界来的人,看的眼神充满了好奇也充满了距离。
这也是我看到友清婆老官和清丽唯一的一副样子。我没有在其它地方看到过他们,只在小店里看到他们坐在那个地方的样子。
那次,友清婆没有立即离开这个世界。只不过,从这以后,她再也起不了床了,她彻底的需要有人照顾她了。
可是,友清婆老官没有呆下来,她只不过在其他亲戚走后,才与清丽离开石头村的。看起来好像比亲戚晚一步走人就是老官与女儿的身分似的。他们两又回省城了,而清秀却留下来了。好像她初中已经毕业了似的。
后来,听清秀说,她不喜欢念书,而且念书又很差,刚好现在可以呆在家里跟阿妈在一起了。说到阿爸和大姐,她就回避了,只说“我不喜欢他们,大姐一点都不像大姐,阿爸一点都不像阿爸。”
友清婆躺在床上起不来了。也只有友清清娟清秀照顾她了。
友清婆病的那一年,友清没有娶老婆,继续在水电站碾粉碾米。清娟没有找对象,继续编织草编。清秀在家继续练习用钩针钩衣服。三个兄弟姊妹齐心合力照顾着友清婆。



           
秋露来了,冬霜来了,春华正来了。小佬人们到处去地墈头挖茅草根。茅草根儿又细又长,白嫩嫩的,小佬人挖一根,吃一根,挖一捧吃一捧,吃到嘴里的都是一股甜滋滋的蜜水。
春华已来了。
小佬人们到处去田垄间采茅草针。茅草针又绿又长,拨开外面的长绿条,里面是白融融的。小佬人采一根,嚼一根,采一捧嚼一捧,嚼到嘴里的都是一股淡滋滋的香甜。
可是,小佬人继续找香甜的时候,友清婆却离开我们到另一个世界了。


我母亲还说,在友清婆离开的那个晚上,友清婆的魂灵来到母亲的梦里,向她合掌告别。友清婆只是不断地跟母亲说:“卬走了,卬走了,卬走了。。。。。。”梦里,母亲看到友清婆一副悲凉的样子,母亲想劝慰她,但是友清婆的身影顾自飘走了。
第二天早上,让无神论的母亲感到惊异的是,友清婆真地离开这个世界了。
友清清娟又一次地发电报,友清婆老官与清丽却没有来送葬。
这一下,真得把友清气疯了。我从来都没有看到过友清还能发火到如此大的地步。我也从来没有听到过一个人能生气到骂自己的阿爸如此不要脸。他破口大骂。他说他是这个人的儿子是耻辱的。他说他八辈子到了霉,怎么会投胎到这户人家。他甚至骂大姐清丽是婊子,骂阿爸是个禽兽不如的人,骂阿爸连畜牲也不如。他还说这样做婊子还不是为了接替那个畜牲的班,还不是为了省城的居民户口。
那天是友清婆死的那天,上竹院来了好多人。我也去了。大家呆在堂膳里,有站着的,有坐着的,小鬼头们还在里面到处乱跑,一切都乱哄哄的。棺材已经摆在堂膳上了,盖子涂得漆黑,身子也是一团漆黑,两头却涂得血红,红色上写着我看不懂的字。这么多人,我到一点都不怕那棺材了。
友清一边狠抽雄狮牌香烟,一边不断地骂。清娟在一旁不停地哭,那股悲哀真是会让最心硬的人都会流泪。清秀只是在无声地流眼泪,可那泪水真得像一条小河,哗哗直流。
男人不断地相劝。按常理,如果友清骂得对,男人们应该在旁附和,或者干脆木棒锄头铁耙一拿,去收拾那昧良心的人了。此刻,看样子,友清骂得没错,男人们反而光是嘴巴相劝,真是奇了。而好多女人却哭起来。大家肯定知道他骂的是什么。女人们为什么哭,肯定也跟友清的怒骂与两姊妹的悲哭有关系。
我不知道那骂出来的话是什么意思。但是,我知道友清那么破骂,清娟那么悲哀,清秀那么伤心,是因为自己的阿爸和阿姐居然不来参加阿妈的丧礼。这确实是让人生气悲哀的事啊。
但是,我真得想知道友清骂出来的话是什么意思。
看啊,连隔壁的菊花小妈这时都没有平日的那股强悍气了。还有,她家的那条杂种狗,也不再像狼嚎般的乱叫了,只是盯着大眼,这边瞅瞅,那边瞅瞅。
一切都让我太想知道这里边的名堂了。
这一下,我只能硬着头皮问清秀了。清秀悲愤地无神地瞪着远方自言自语:“一个婊子,一个禽兽不如,那会怎样呢,两人同一张眠床,不要脸的东西。”
我惊呆了,这样做出来的事确实超过了我的任何想象。我突然感到胃里有无数的东西往上方涌过来,我从来没有如此恶心过,这是我第一次体验到从里到外,从头到脚的恶心。
再接下来的几天,我连续做噩梦。我总是在梦里醒过来,而我又不敢睁开眼往被子外面看。被子外面是一片黑暗的世界。我把眼睛闭得紧紧的,紧成一团为止。我不敢放松,我怕那轻轻的闭眼,也会看到无数孤寂的魂灵向我走过来,那里面也有友清婆的魂灵。

[ 本帖最后由 水碓 于 2008-9-5 01:38 编辑 ]
15#
发表于 2008-9-4 14:18:19 | 只看该作者
最新这一章好看,故事和结构上很有小说味道。其实拆开来弄个石头村中短篇系列,比揉在一起的长篇也许更好。
16#
 楼主| 发表于 2008-9-5 00:50:41 | 只看该作者

回复 15# 的帖子

感激AB的建议。实际上,我所谓的长篇也就是一章一章地连接起来。但是,实际上,每一章都是各自独立的。连接所有章节的也就是“我”所玩之处的空间转移。所以,也可以成为石头村的系列书写。
感激你一直热心的支持,指点和鼓励!

[ 本帖最后由 水碓 于 2008-9-5 01:51 编辑 ]
17#
发表于 2008-9-5 09:24:46 | 只看该作者
天台很久没有出这种长篇乡土小说了,应该出版的
18#
发表于 2008-9-5 11:28:32 | 只看该作者
天台式普通话,赞一个
19#
 楼主| 发表于 2008-9-12 07:30:35 | 只看该作者
第五章

    一
上里弯金花小玛家是我喜欢去的地方。那个家真是齐整得很。两层楼大房子,上半截砖砌,下半截石头砌,看上去像个健壮的后生仔,摆着马步,稳如磐石。大房子坐北朝南。左边屋灶间,中间堂膳,右边正房间。楼上房间上房间,堂膳上房间。前面是个大倒地。倒地对天笑。倒地边角有猪栏间,屙光间,晒杆,还有一个放长绳的水井。边角上还种了花花草草,一株两株的果树。
和隔壁的上竹院比起来,上里弯金花小妈家确实是另一个世界。在那里,你找不到半点荒凉。
如果说菊花小妈是个不讨人喜欢的人,那么上里弯的金花小妈却是个受欢迎的人。但是她受的是石头村男人们的欢迎。
金花小妈曾是村里戏团当家的花旦。原先,花旦都是由男人来扮演的。自从金花小妈嫁到石头村,她经过努力,不过异议,终于让她成为了当家花旦。于是,她家从此就开始热闹了。
不单她家里热闹,外头对她的说三道四也是热闹的。
在金花小妈住老屋第橵汪的时候,我还经常去她家。第橵汪是个大院子,住着四五户人家。虽说院子门口有个威严的大门口,两根似圆非圆似方非方的石柱高高地耸立着,上面还有未褪完色的红纸。还有那门楣,一块雕琢过的长石条,上面也飘着一张未褪完色的红纸片。还有石柱旁边的两只石狮子,倒是不知什么年代,面目模糊了,或者本来就不是石狮子吧。看起来,这四不像的小动物跟旁边的石柱仿佛中间隔了一个世界。不管隔个什么的世界还是什么的年代,这个大门口确实是威严的,因为,在石头村其它的院子,再也看不到如此威严的门头了。
可是,刚跨进石门槛,没几步,就是一副完全荒凉的景象。倒地上飞虫乱舞,地上还残留着一片有颜色的水洼,还能一下子就看到一些小虫在里面游动。四边的房子更是有点东倒西歪。二楼的木板,干裂得连那纹理都凸出来了。阳光洒落的地方,似乎越能暴露出第橵汪的凄凉来,看,倒地上啄虫的母鸡,它的脚上还黏着污泥。倒地是院子的门面,应该要干干净净的,更不允许让倒地变成泥浆泥塘。可第橵汪的倒地应该是泥塘了。
就这个凄凉的地方,居然是石头村男人喜欢呆的地方。
金花小妈的第橵汪老屋真是荒凉。还没跨过金花小妈家的门槛,你眼前一黑。前面黑洞洞,仔细一瞧,看清有个大屋灶,还有到处乱飞的苍蝇。有一片红煦煦映入眼前,原来是一张红色大圆桌。除了这黑暗里透出的红光,还有那纷飞的苍蝇,还有什么景象呢?没有了。
跨过门槛,也是一样的,除了这黑暗里透出的红光,还有那纷飞的苍蝇,还有什么景象呢?还有。屋灶间太拥挤,是两个大屋灶。还有两个已经变成黑色的碗橱。还有那平整的泥地板。泥地板上镶嵌的图案到份外扎眼,还能看见碗碎片的颜色,青的青,白的白,组成一朵朵水莲花。这是兄弟合用的厨房。这个屋灶是跟菊花老官的弟弟家是合用的。
男人们来的时候,肯定是坐在这红色大圆桌旁度过惬意的时光。虽说屋灶间都是黑绰绰的,但是有了金花小妈的倩影与温柔大方的笑意,一切都不重要了。
或许,因为金花小妈家本来也可以安静的。只是因为她是石头村戏团的小旦,也就比其她女人们都了点特色,有了特色,也就有了评价特色的人。
有人说,这个女人真骚。有人说,这个女人看上去就不安分。有人说,这个女人当月客危险。有人说,讨这个女人,家就不成家了。有人说,这个女人能干。有人说,她家有了她之后,这个家变得兴旺了。有人说。。。。。。
不过,对金花小妈来说,男人们来家,她就笑脸相迎,茶水接待。有人说闲话了,她倒也没有跑到上操场去骂街。她跟没做花旦的时候没什么两样,继续过她的日子。
金花小妈的女儿美娟比我大两三岁,我很喜欢她,所以经常去她家玩。
我跟美娟说,“你们家怎么老是这么多人啊?”

美娟说“我也不知道,这些叔叔没地方去,就到我们家玩了。”

我跟着问:“你爸爸妈妈有自己的事要做的。”
美娟笑着说“妈妈说了,无论什么人到我们家,我们都要当客人相待的。”
我还是搞不明白,重复着说:“这么多人。你们自己要做事的。”
美娟说,“我没关系。这样,才热闹。爸爸妈妈,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也没听他们说这件事。”
实际上,我问美娟的事,纯粹是出于好奇。我甚至亲耳听到人们对金花小妈的评价。我只是好奇,但是又不知道要问什么。可不管怎样,我觉得金花小妈是个可亲的人。
每次到她家去,只要她在家,她对我就像对客人一样,拿出家里好吃的东西给我。有时还能吃到白木耳茶和桂圆茶。
我和美娟经常玩金花小妈的那些做戏用的东西。插在头上能荡来荡去的金钗,长长粗粗的五彩头绳,雕花簪子,能挂在耳朵上的丁香,还有镶着假宝石的假鬓角,还有长过我个头的纱布。当然,还有那几身戏服,我们在戏服上摸来摸去,阴凉阴凉的。戏服上的图案更是让我们百看不厌,我们经常讨论起那些图案,甚至还给那些图案编故事,每一次看的时候,都会有不同的故事。讲的人津津有味,听的人也津津有味,有时,还要插进来一起编下去。
我们经常不厌其烦地玩这些行头。虽然我们是偷偷地玩,可有时被金花小妈撞见了,她也没有呵斥我们,只会闲闲地说:“小囡,小心点,小心点噢!”

有时,看着金花小妈的好脾气,我就忍不住问:“那么多叔叔在你家玩,肯定是你人好。”
“小囡啊,你哪小妈烂糊好人哦。”小妈笑着慢悠悠地说,还把“哦”拖得老长。
“他们想听你唱戏吧?”我问。
“渠拉勿觉事干做,凭渠啦,勿觉嘎。渠拉人都好囔。”金花小妈叹着气说。
“以往都是男人扮花旦,恰卬来扮,介之大家拔好奇了。渠啦拔忖卬介之蛮新鲜嘎,葛些男人啊。”金花小妈一边做着身边的事,一边似乎已经没有对我在说,似乎在自言自语。
看着她自言自语,我就不理她了,跑进房间跟美娟玩去了。
不管男人们抱着什么目的,我从来没有听到金花小妈在人群里唱戏,当然,除了戏团演出与大家一起练功之外。
可是,我跟美娟经常能听到她边做事情边哼起调来了。那种调也是低低的,放在喉咙里打转转。可是在我听起来,却跟森林里的鸟鸣一样美。
后来,金花小妈家起了上操场上方的新屋。我家起小店屋的时候,她家早就住上了。我很羡慕她家的新屋。标准的石头村新屋的样子。
金花小妈家住新屋的时候,村里的戏团已经解散了。金花小妈不唱戏了。
可是,不唱戏的金花小妈照样能吸引人。我在小店的时候,总能看到她家有人进进出出。
每次我去她家,都能看到一帮人,不只男人,还有女人,呆在诺大的屋灶间里。大家不知在做什么,有的坐在水门口旁,有的坐在屋灶旁,旁边的大圆桌上有人在打麻将,可这些人跟友清婆家的人不一样。友清婆家多得是后生人,经常冷不丁一声粗吼,陌生人会吓一跳,实际上他们也没干什么,只是遇上麻将碰了胡了,发一声喝彩而已。金花小妈家的人好像都是跟金花小妈同个年龄层,看上去都有点疲倦。无论是坐在水门口的还是在打麻将的,声音没有高亢的,只有平缓的。坐在旁边无所事事的人,更是像夏日的热风那样,闷闷懒懒的,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你盯着他的眼睛看半天,你也不知道他的眼睛到底是放在什么地方。
金花小妈家是热闹的,热闹而似乎又是欢乐又是极其自在极其闲散的。


金花小妈是从比石头村更深的大山里嫁过来的。生长在那么深的深山里,按理说,金花小妈不是喜欢变化的人。然而,事情往往不是这样的,金花小妈是个与时俱进的时髦人。
与同年龄段的其她妇人相比,金花小妈应该是最漂亮最时髦的。实际上,我母亲应该是最漂亮的人。但是,母亲生性不喜抛头露面,也不喜刻意打扮。无论做什么事,母亲都很低调,好像这份低调并不是生活带给她的,似乎更是与生俱来的。另外,母亲是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妇人,这好像给她带了一种不同于其她妇人的思维方式与生活方式。比如,母亲爱看书,母亲从来都不织苎线。别家妇人一有空就织苎线,我家母亲一有空就看书。于是,母亲整个儿是游离于石头村公众生活的人,尽管四乡八里的人都认识她。
金花小妈跟我母亲是个两个端点的人。金花小妈喜欢抛头露面,就像她以前在戏台的日子,惹得四乡八里的人都认识她了。金花小妈的打扮也是大家所瞩目的。从头到脚,金花小妈能跟得上城里所有的流行。虽说跟流行要花掉不少钱,但是金花小妈的的追从流行是极有技巧的。比如,要是买不起丝绸围巾,那就买一条尼龙围巾吧,只要花色款式跟丝绸的对上号就行。裤子衣服可以在原来穿过的再改装一番,看上去又是一番新景象了。但是,大的方面必须要花点钱的,比如,烫发,还有,刚流行的黑底团花尖角领的衬衫,这两样一定要做到。于是,不管什么时候,光凭她那身穿着,金花小妈就是一个话题女人了。
但是,不知怎么回事,人们的说三道四改变不了我对她的印象。对于我来说,她是位亲切的人,不管是对大人还是对小佬人。她的漂亮更是让我觉得她与众不同,她的与众不同也让此刻的我得以在时间的长河里一瞧就能瞧到她往日的身影了。
金花小妈来小店买东西,除了买一些日常的油盐酱醋,她还要买头油。买头油的可都是姑娘们的专利,金花小妈是她那个年龄段里唯一一个买头油的女人。
金花小妈的头发不光是因为有了头油而引人注目的。石头村已婚妇人们不是剪着一头标准的月客人发型,就是打着垂肩的两根辫子。当石头村月客人们统一前面留刘海,然后在脑顶上扎一个小辫子,或者干脆中分,两边各夹一个黑色长条锯齿形发卡的时候,或者干脆打着长辫子的时候,金花小妈却梳起两根短不过肩头的小辫子,前面的刘海也不是那种直直的碎发,而是有点卷曲。发辫虽短,却是乌黑油亮的。后来,月客人发型换成前面仍然是碎发的刘海,而后面一律是齐到耳根的短发,那时,金花小妈已经开始进入烫发生涯了。至此,金花小妈一直让头发保持卷曲。但是,在那卷曲上却也翻覆着各种花样。长长短短,大波浪中波浪小波浪,有无刘海,扎起来盘起来放下来披下来,于是,就这卷曲的头发也自有一番热闹景象。
还有,金花小妈也是我记忆里最先穿有跟皮鞋的其中一个。
还有,像金花小妈这么漂亮的人,脸上却布满小雀斑。而且,金花小妈的皮肤也不是白白的,甚至可以说就是一张黄脸。
还有,她的眼睛也不大,单眼皮双眼皮我已经记不清了。
可是,就这张布满小雀斑的黄脸,就这张小眼睛的黄脸,看上去为什么如此漂亮。反正,石头村周围的村庄只要提起金花小妈那个年龄段的美人来,那里面必定有她的名字。
美人的名头或许不是一张脸蛋吧,因为金花小妈的身段却是其她妇人不能比的。她的身材看上去就跟做姑娘的那样,清清瘦瘦,走起路来一点都没有月客人的样子。月客人们走起路来,自有一番景象。正如我经常听到大人们评价哪家姑娘:“看看渠,走路像月客人!”对姑娘来说,这可是对走相最差的一种评价。
事情确实也是这样,月客人们走起路来,要么健硕,要么虚弱。要么拖着地走路。要么含着胸走路。要么摆着八字步,往前走起来倒也是曲线有致的,可因为那腰肢和屁股也都在跟着八字步走,这曲线终究变成了锯齿线。要么拉着屁股走路,要么走起路来,前面的大胸脯也在跟着一抖一抖的,抖得让人的心七上八下。有时,碰到邋遢的月客人,走起路来,竟然把裤腰带也露出来了。可金花小妈走起路来,肩膀中正,步子中正,屁股跟胸脯,该放在什么位置就是什么位置。从背后看上去,还能看出她的细腰肢也在往前一嗒一嗒地跟着步子,不经意地在衣服底下扭动着。不知道这是从小旦那里训练出来的步子,还是从那大山里走出来的章法。
金花小妈来小店买东西,还喜欢跟我讲几句话。说话的时候,那眼睛总是笑眯眯的,而语气一如她在第橵汪的样子,细软里却传递着自己的见解。我说:“金花小妈,我真喜欢你们家的新屋,多齐整啊!”
金花小妈说:“齐整是齐整,可卬拉欠了债的。”
我说:“起屋都要欠债,可你现在有漂亮房子了。”
金花小妈说:“光种地赚不了钱,你拉大佬人惠噢!开个小店,赚不少钱的。”
我说:“我不喜欢小店,老叫我坐店,不能出去玩了。”
金花小妈说:“你惠噢,跟你年龄相同的还坐不了小店,他们都不会算钱。”
一句话又把我说得高兴起来,我说:“金花小妈,你的头发真好相,你都好相。”
金花小妈眯着眼笑起来说:“小囡,你讲的好噢,你那小妈已老了。”
我连忙说:“不老不老,你还做过小旦,还会唱曲呢。可我妈不会唱歌。”
金花小妈笑着说:“那阵子,别人都说我呢。你妈不唱歌,可你妈多少惠啊!”
金花小妈嘴里总是有说不完的好话,每次跟她说完后,我心里都是暖融融的,一时之间没有任何抱怨,只有满足,每个人在我心里,似乎都有自己令人羡慕的东西。连我母亲的不会唱歌都成了一个与众不同的优点了。


每年的秋天又来临了。
石头村四周的山越发显得青郁了,好像一个老气横秋的小佬人,非要摆出一副庄重的样子。但是,这是骗不过小佬人的,因为我们经常去山里。那里面,一年四季有不同的花草树木,有不同的野果子。在那里,每一个季节带给我们的欢乐是一样多的,它现在的样子可以骗骗那些山外的人,但骗不了我们,尤其是我们这些小佬人。
不过,不管怎样,山确实看上去更显得青郁了,那是因为它要给我们带很多的藤梨来。而石头村远方的山峦,看上去也越发地缥缈了。天空却是高高的,一片明净,偶有白云闲散着悬挂在那里。村庄里小佬人的嬉闹声,鸡鸭狗猫的声音,也越发地清亮了。秋意一天比一天浓了。
秋意浓的时候,这边大家忙着那些金灿灿地稻谷,那边金花小妈也忙得很呢。金花小妈忙着到处收购桕子。
与石头村其她妇人相比,金花小妈看起来好像还不大喜欢干农活,在我坐小店的日子里,我从来没有看到她出工过。人家月客人们都是要不断地去田地里这个弄弄那个弄弄,一年四季忙忙碌碌,哪有时间像金花小妈那样把自己弄得清清爽爽的。不知道金花小妈是害怕脏活还是害怕劳累,总之,田坎上你是看不到她的影子的。
田坎上,高地里,你只能看到金花小妈的老官和他们的儿子,从早到晚,从春到冬,一高一矮,一大一小,像所有石头村人那样老实本分地跟随着四季作物运转。
不过,金花小妈也会找出赚钱的办法。有一阵,她去乡里的橡胶厂做小工。有一阵,她又干起收购来。她收购桕子茶叶苎麻,她还负责起石头村整个的草编。
现在,她跟大家一样忙,正忙于收购桕子呢。
乌桕树在石头村那一带,到处都有。这种树好像也像石头似的,你不用理它,它能一直活下去,每年如期开花结子,绿叶变红叶,红叶落地,采下桕子,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
等到春天来了,又是满树绿叶,然后开满了一串串的小黄花,你经过树下,小黄花落到你的头上,肩膀上,你竟然不知,回家才发现,抖抖衣袖,就像抖抖一身的风雪。后来,你又经过树底下,又有什么东西落到你头上,这一会,你知道了,原来还是那些小黄花,只不过,此时的小黄花都变成淡棕色的花穗了,摸上去,有岁月的味道。
再后来,你又经过树下,头上肩上却是满满的红心。红得让你流泪,让你记起多年前那颗跳动的心。而此时,你的心不再那样怦怦乱跳了,你的一身却缀满了红心。你以为在梦里,你低头看看,地上全是红心。你抬头看看,一树的红心,还有那漫天飞舞的红心。你真得搞不清楚这是现实还是梦境了。
再后来,你经过树下的时候,再也没有那纷扰的红心了,只有那遒劲的树干,还有树干上的点点白梅,那是要落地的桕子。听,偶尔一两颗桕子噼啪一声落在你的肩头上呢。那时,天已经很高很蓝了。
那时,小佬人们也玩到这乌桕树上了。他们在光秃秃的树下,拾捡掉在地上的桕子。偶尔能听到他们咿咿呀呀的声音从树下传过来,和着高高的蓝天,和着明净的四周,和着村里的几声狗吠,眼前的景象影影绰绰,远处在稻田上忙碌的人影,也有稻田上静止的稻草垛。远远近近,天高云淡。一会儿觉得这是一种最真切不过的人间景象,一会儿又觉得这是一个最熟悉不过的日常场景,一会儿又觉得这熟悉的景象似乎更是梦境里的一个海市蜃楼。
那时,你走在四乡的路上,经常会看到远远近近的乌桕树上多了一个伙伴,有人正在树上,用一根长杆子搓下一枝枝的桕子,你拿起那枝桕子,这分明是一朵玉雕的梅花,但是却胜过那雕琢的梅花。你望望四周的乌桕树,清瘦的人影架在一棵遒劲的大树上,背景是明净如虚的天地,这让你想起远古时代“八万二千户修月,不是修月又是什么呢,那时正是月亮变得越来越皎洁的时候啊。
可是,在石头村,这乌桕树,实在是太普通了,谁会说它有多美有多特别啊。没有人会说。
很少人想起它来,除非是要采桕子的那天。难怪呀,它的存在实在是跟那地上的小石子一样,早就是人们生活的一部分了,就像门前的小河小溪。人们提到它,就像说今天天气很好那样的自然。
乌桕树已经是村庄里的一部分了。
既然是村庄的一部分,人们也就忘记了它的美丽,只记得它可以用来榨油还可以用来换钱。尽管它看上去其实是很美丽的,它的身姿,比得上人们追崇的腊梅。它的叶,绿起来亮闪闪,红起来更是有一番惊心动魄的美。它的花,也有兰花的恬淡优雅。它的果实,那是夜空里的小星星。
大人们架在乌桕树上,认真地采起桕子来。
小佬人们就在树底下,一颗颗的捡起来。捡得多了,就到金花小妈那儿换糖果。那些糖果是从我小店里买来的。我本来就有糖果吃,可是,一有空,我也跟着小佬人一起捡桕子,我也去换那最熟悉不过的糖果。糖果换来了,我就在父母面前,把它们全部给弟弟。而自己,又在坐小店的时候,偷偷地吃起糖果来。
金花小妈那里的桕子越来越多了,一大桶一大桶排在堂膳里,看上去很是庄严,像是一个个小碉堡。我和美娟就在这大木桶中间玩猫捉老鼠。我们在大木桶间跑来跑去,金花小妈在旁边嘀哩当啷地打着算盘。
我们一会儿又玩腻了,想到这些大木桶可以当房子,于是又开始玩起家家来。金花小妈就在旁边叮咛着:“囡囡,弗要搞到桶里去,桕子要干净的。”
我们跑到倒地上摘下一些天罗花来当鸡子花,金花小妈又在旁边叮咛:“囡囡,弗要把天罗花扔到桶里,桕子要雪白雪白的。”
我们搬来几块小石头,准备起火灶,金花小妈又叮咛:“啊喃,小囡啊,弗要用石头碰葛些大木桶,桕子要清清爽爽。”
我说“我们不碰大木桶,可是,即使小石头碰到大木桶,也是在木桶外面啊,哪能碰到桕子啊。”
金花小妈软软地说“桕子要干净,桶也要干净的。”
于是,我们只能躲在堂膳的角落头里玩起家家来。
过一会儿,有人来卖桕子,我和美娟赶紧跑上去看。那人背了一口袋的桕子过来。金花小妈和那人一起把大口袋架在大秤上秤过之后就往大木桶上到。只见那桕子,雪白雪白的,一粒粒像珍珠,从大口袋里一下子哗啦啦,又像是山涧的瀑布。我看着看着,很想把手伸到桶里去。金花小妈让我把手洗干净,她还亲自用干毛巾把我的手擦了又擦。
我的手在桕子里摩挲着,觉得从来没有碰到如此舒服的凉阴阴。我问金花小妈:“珍珠是不是跟桕子一样白一样圆?”
金花小妈说:“珍珠还没它白呢?圆倒是一样圆?”
我又问:“为什么大豆摸上去不凉,桕子为什么阴凉的?”
金花小妈说“六月大豆六月火,十月桕子十月白。”
我又问“十月白”是什么意思,金花小妈说:“白颜色嘎,所以阴凉凉。”
我的手在桕子里摩挲着,好像我的整个人在桶里似的。这整个大木桶,圆圆的木桶,里面却是只有秋天的月亮才比得上的白,我都觉得我已经住在月亮里了,只有在那里,才有这么温情的阴凉啊。慢慢地,我就把整个手臂往桶里伸去,圆滑的桕子在手臂上来回触摸,我觉得这跟在山涧玩水一样舒服,一样地有着说不出的一种幸福与快乐。
金花小妈看见我把整个手臂往下伸,她可能还是嫌我手臂没有桕子干净,赶紧喊起来:“囡囡,过来,你介之,待会儿拔弗凉了。过来,你跟美娟拍手,我教你俩念新东西”
于是,我跟美娟拍起手来,那边金花小妈说一句
“桕子桕子白莹莹,”我们也跟着念一遍,拍一下。那边金花小妈说一句
“一盏油灯照清明,”
我们也跟着念一遍,拍一下。慢慢地,我们自己会念了。我们边念边拍手:
桕子桕子白莹莹,
一盏油灯照清明,
桕子桕子白棠棠,
一粒珍珠射光芒,
桕子桕子白靡靡,
一轮月亮洒玓瓅。
金花小妈也在跟我们轻轻地念起来,这一回,她没有拿起算盘嘀哩当啷了。她只是坐在那儿,笑咪咪地看着我们,又看看大木桶里白小猪的桕子,又看看前方的山峦。我还能看到她侧面上的小雀斑,好像还闪着光亮似的。


夏天又来了,我家倒地上的木槿花又自长了一株。花上叶上到处都是湿漉漉的。倒地也一样,上面镶嵌的小鹅卵石都快要成小星星了,总是看上去凉闪闪的。
鹅卵石太光滑了,有人还经常滑到在倒地上,惹得小佬人哈哈大笑。婶婶们就会连忙对小佬人说:“你拉弗要讨债,”
然后又跟滑倒的人说:“天价弗好,你总要小心嘎!”听起来满是温情。而那滑倒的人站倒地上,一句“葛天价,见匹鬼!”
就开始笑开了。
倒地上到处长草长花,根本修整不过来,干脆就让它们长吧。经常,鸡粪还没来得及扫,就在鸡粪上长出一种朱黄色的小菌花来。整个倒地都开花了。种植和生长的季节到了。
石头村的妇人们这下又要忙开了,女人们这下开始要剪番薯藤了。
这下,女人们又像织苎线的日子,又是三五一堆,二四一群的,呆在一起,手上忙碌着,嘴上也忙碌着。旁边是叠到成山的番薯藤,她们要一大篮一大篮的剪,还要在篮上排的齐齐整整的,一排好,那边男人赶紧担到地里扦插去,要不然,过一天,这节气也就偏一天了。
这确实是赶时间的劳作,紧张的劳作。可是,妇人们还是嘻嘻哈哈的,而手上,你看不到剪刀的样子,只看到光的律动。女人们抑扬的嗓音再高,却盖不住这剪刀的韵律声,实在是因为太快了。
虽说金花小妈不下地,可她在家也不是闲着的。一个季节忙着一个季节的活,一个月份忙着一个月份。农家的活既然有田地的活,自然就有家圈的活。这一回,她也在剪番薯藤,也是一大篮一大篮的剪。
我跟美娟在旁边抽出一大根的番薯藤,折下番薯叶来,再把叶片剔掉,再把那柔软娇嫩的叶茎小心地一点点地折起来,却不去折断那茎脉。于是,一串串的丁香做好了,我们把它戴到耳朵上,把她挂在胸前,还把它挂到头上去,看谁佩戴得最好相。
而那边,金花小妈的剪刀快如闪电,一会儿,篮子里已是满眼的绿了。
那时是个多雨的季节。剪番薯藤也是剪着剪着就下雨了。到处都是湿漉漉的,尤其是那成堆的番薯藤,上面的叶子看上去就油亮油亮的。雨停的时候,那湿漉漉又变成了凉闪闪的露珠了,可是,往叶子上一摸,并没有水滑流动的露珠啊。倒是屋檐上正滴滴答答的滚动下一串串水珠来。
外面又下起雨来,我和美娟马上喊起来
“落雨嫂,落雨嫂,无日头,羞羞羞,只嫁上山斫柴人,斫柴人弗要,落雨嫂气叻跳,跳到水牛背脊,背脊一只蚤,逃亦开。。。。。。”
金花小妈笑着说:“你拉要嫁给啥人啊。小囡,你已是卬屋里人了。”
我听了就急得直想哭。
不知怎么搞的,大家都说我在未出生之前就给订了娃娃亲了,说是许配给金花小妈的儿子了,美娟的弟弟。虽然我不讨厌美娟弟弟,虽然他也比我大,但是一听到我已经给订掉了,一听到别人把美娟弟弟说成是我的老官,我就变得非常生气,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那样生气。
我对金花小妈说我将来不嫁人了。金花小妈说:“你不中意卬屋里儿子?”
我说我不嫁人。金花小妈哈哈大笑,说我这小鬼头还鬼得很。
那天,雨下得很久,我想立即回家都回不成了。
我戴着一身的丁香,呆呆地看着远处的前门山,那里,三三两两的人,穿着蓑衣戴着斗笠,弓着背蠕动着,我知道那些人正在忙着扦插番薯藤,趁着这雨水,赶紧让那番薯藤生根发芽。
这雨下得这么久,我想回家是回不成了。可是为什么我没有讨厌这停不了的雨,反而觉得一切都如此得新鲜。即使那叠到成山的番薯藤,每片叶子好像都睁着眼睛跟我说话。眼前的每一样东西,怎么都像那雨中刚长出来的新芽似的?


我也知道,有一年,金花小妈居然决定承包起前门山旁边杨梅树湾上的杨梅来。
那一年,石头村像一个热血青年,突然想起应该种种杨梅。原因是,这么多年来,周围上山下山的村庄一直在种杨梅,而且产量向来不错。杨梅季节来到的时候,石头村人开始去旁边的亲切朋友家吃杨梅去了。不知是把吃杨梅当作节日了还是石头村是不产杨梅的地方。这么多年来,人们从来没有想到要种杨梅。
当然,有一点,石头村人不喜欢种新东西是事实的。比如,大家都说石榴好吃,我家石榴长得很好,每年石榴树上一个个都像一朵朵灿烂的花。这说明石头村是可以种石榴的,而且,石榴价格一直寄居不下,一树的石榴,如果没人偷,可以抵得上一头牛的价钱。可是,就是没有人种。可是等到九月落地的时候,我家的石榴早就被偷得差不多了。而塘下有户人家还种起樱桃来,虽然俗话说“樱桃好吃树难栽,”
可那户人家却也种出了樱桃树。可到了采樱桃的时候,他家的樱桃也没剩几颗了。这样看起来,在偷与种植当中,人却选择了前者,好像前者能带给人们无限的乐趣,比如冒险的乐趣,猫与老鼠捉迷藏的乐趣,而后者只能是无穷的幸劳与不断的操心。
而如果碰到像菊花小妈这样厉害的人,听到了骂街,只要自己心里骂回去,还不一样扯平了。她骂我十八代祖宗,我还操她妈的十八代祖宗喏。不就几个梨子桃子之类吗,小器得不得了。这种还叫偷,还有什么不叫偷了,那么全世界都在偷了。如果这样想想,也就不奇怪,樱桃在石头村也只有塘下人家的一株了。而我家的石榴树也只能是独一无二了。
石头村人有时确实是让我不能理解的,虽然我自己也是石头村人。就像金花小妈来小店买东西时常说的:“石头村人,脑袋石头壳,敲死弗打凿。”
这句话,我起先不能理解,后来才明白,金花小妈说得是石头村人的脑子不够灵动,硬起来死板起来守旧起来,就像一块石头,宁可自家受穷,也不愿有新想法。这一点,我到很理解,我从小就知道,村里人对那些不在田地上勤劳作业,反而在外东奔西跑的人,从来没有尊敬过,我总能听到相同的评价:“不务正业。”
可在石头村人的心里,谁不想要个齐整的大房子。而其中一个成年在外跑业务不受尊敬的人,却在一年里起了一个足以容纳几十人的大房子。可是,石头村人的脾气就是扭,居然还有人边羡慕边评价:“跑业务葛钞票,跟赌博一样,讲弗来哪日拔没了,还是老老实实种地稳当哦!有啥好眼红的!”
可是,有一年,不知是为赚钱还是为了验证石头村的养育能力,整个村庄开始种起杨梅来。我叔叔是村长,还在新厦发了一通令人骚动的演讲。叔叔认为,别人能种杨梅,我们也能,周围都种上杨梅,为什么石头村一直没有想到种上杨梅。“为什么?”叔叔的小眼睛直直地盯着大家盯了半天。我从来都没有看到叔叔威严的样子,但是,那天,我终于看到了,讲起话来还铿锵有力的,尤其是那一声“为什么?”
弄得我都不敢认他了。叔叔还一直质问了好几个为什么。男人们确实也回答了这几个为什么,我听不懂他们的回答。但是,我知道叔叔要让大家想一想石头村不种杨梅的原因。按叔叔的理解,石头村人的思维也是“脑袋石头壳,敲死弗打凿。”
可是,我知道,叔叔也是老实种田地的人,如果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他还有一门打石头的手艺。可他从来都没想到要靠打石头赚钱。
那时,叔叔问完为什么男人认真回答为什么后,有一个温润的女声突然说,她想把杨梅树湾的杨梅承包下来。于是,又是一阵轰动,虽然大家都知道那是金花小妈的声音,但是还要来个众眼所归。金花小妈重复说她要承包那片杨梅树林,一块荒废很久一块已用来放羊放牛野兔乱跑的地方,一块早已能把杨梅变青梅的梅林。大家都觉得金花小妈的回答太不正常了。但是,她的回答啧啧有声,连她家的老官都没有说个不字。于是,这场少有的石头村大会到最后又成了大家谈论金花小妈的资源。
我不知道金花小妈那天为什么如此冲动,难道想要成为石头村第一个承包人。虽然,她接受这片梅林不存在任何风险,因为,这是第一次对石头村杨梅林的处理。实际上,对于村委会来说,有人拿下这片梅林,简直就是解决了村里的一个难题。大家都是聪明人,即便是村委会白送给你承包那片梅林,它还是一块连鸡肋都不如的投资。那片杨梅树湾,现在都成了牛羊嬉戏的地方。而她,却要成为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开会后的第二年,石头村的杨梅树还没准备结果子的时候,杨梅树湾倒是成了真正的杨梅林了,原来每年只长细细青青的杨梅现在一下子像喝了增长剂似的,整个树上结满了红黑色的小绒球。更让大家想不通的是,金花小妈挨家挨户分发过去,每户人家一大白口碗杨梅。说是石头村终于能吃上自己的杨梅了,大家应该一起品尝。而金花小妈也并没有把余下的杨梅拿到城里卖掉,只是继续把杨梅往各处亲戚家当礼物送,再把剩下的杨梅做成杨梅酒,寄放在我小店里卖。人们吃到金花小妈的杨梅时,还是有不同的说法:“渠顶中意拔是出风头,葛恰好了,风头吃尽哎!”“弗晓得渠忖法,怎法要介好?”“渠都惠嘎,不是一般的月客人!”“葛月客煞介嘎!”
“人惠嘎,拔中意出风头嘛。”
虽说金花小妈是个不下田地的人。可杨梅树湾的梅林,她还是要去的。只不过,她去那里也只是为了送汤送茶送点心。在那里,几个经常坐在她家水门发呆的人,此时却像换了个人似的,有力敏捷,正在挥动闪亮的胳膊,阳光落在他们身上,给他们带来的是更多使不完的精力。而金花小妈站在一边,像电影上标准的漂亮老板娘,这里看看,那里看看,这里指一下,那里指一下,眼睛笑咪咪的,快成一条缝了。阳光下,那脸上的雀斑看上去却像欢腾的小鱼。
无论人们怎么说,金花小妈成了石头村第一个承包杨梅树湾的月客人,这一点,谁都不可否认。


金花小妈承包了一年的梅林,第二年就转让给她老官的弟弟了。那年,金花小妈和她的老官出门打工去了。他们把家托给从大山里来的外婆。美娟和她弟弟于是就和外婆一起生活了。
美娟长得越来越漂亮了。
村里人也都说她长得真漂亮,还说她将来比金花小妈还要骚。
那时,我已经不在石头村读书了,我转学到城里的小学去了。可是,我的整个心好像还在石头村似的。一到星期六就往家里跑,一到家就往小店里钻,为的不是帮助母亲,而是为了那里好吃的东西。
那时,呆在家里最多的也就是寒暑假了。
寒假回来的时候,金花小妈也从外面的世界回来了。她的发型又着实地变了一回,这回还穿起那年流行的锦缎对襟花棉袄来,脖子上还围了一条丝花巾这回穿起的有跟皮鞋比以前要高了,走起路来还比以前快了呢。
那个寒假对美娟来说已经毫无意义了,因为她已决定不再念书了,她要跟父母出去打工了。
可是,那个寒假对美娟来说也是很特殊的,因为在过年后的几天,金花小妈决定把美娟订婚给一个她在外地打工时认识的小后生。
订婚还没开始,人们就知道那个后生的情况了。据说那个后生就是旁边一个村庄来的。还说那个后生家里穷得很。不过,据说金花小妈光是拿到聘金就有好几千。还说那个后生要比美娟大九岁。那么,金花小妈看中他那一点呢。据说他穿得很时髦,还穿起喇叭裤花衬衫来,还说后生长得样子好,个头还高高的。大家的意见好像是金花小妈觉得他很时髦,脑子灵活,将来会混出个名堂来。
我碰到美娟,她确实比以前更白更水灵了,尤其是眉毛旁边的那颗痣,使得整个脸盘变得不胜娇美。美娟没有提起订婚,看起来她也没有一丝的悲伤,眉宇间分明是几分快乐。可是,我知道,美娟一直呆在石头村,在这之前,她什么时候见过那个后生啊,竟然一下子就把自己的婚姻给定下来了。我真是想不通。难道就是因为那个后生在外面打工,才让美娟答应这桩婚事。看起来好像跟这个后生订下婚来,就意味着自己也就是外面人似的。
金花小妈不在的时候,我也照样到美娟那里玩,有时还跟她一起睡。美娟很爱漂亮,她还自己学会织毛衣围巾。她把家里的毛线头找出来,还给自己编织了漂亮的围巾。她还把原来的旧毛衣拆下来,变成两件漂亮的毛衣背心。美娟的头上总是扎着绸带,光是绸带,她就有好几根呢。说起外面的世界,她总是问我城里怎么样,她羡慕我在城里,可是看起来她并不羡慕我能在城里读书,她只是羡慕我能呆在城里。因为她说她一点都不喜欢念书。我想她的心早就跑得远远了。可我不知道她的心跑得有多远。但是,她说她将来一定要嫁到城里去,一定要有个城里户口。她跟我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是坚决的,清亮的眼睛里透出来满是一种执着,当时让我立即想到金花扮演小旦的事。
美娟还说,老屋第橵汪同年龄的水香早在一年前就没上学了,父母就把她送到山外面的小镇学裁缝去了。其实,名为学裁缝,实际上还不是想在那个小镇找个对象呀,美娟感叹着说。可我怎么听,这些话好像不是出自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倒像来自金花小妈的口气,幽幽软软的,但是,却不是来自憧憬中的梦想,而更多地是一种对现实的冷静忖法。
我知道,最近人们正在说,石头村又开出两朵花来了,第橵汪的两朵花,美娟和水香。可是,花蕾还刚长,她们就已开在远方的世界了。
美娟还说,金花小妈一直希望美娟能嫁出去,最好能嫁到城里去。
那时,我才明白,原来女人要走得远也很容易,一嫁就能嫁得远了。可是,嫁得远,回家的路也来得远了。可是,那时,人们总说:“养囡代别个养,嫁出去的人,泼出去的水。”
那时,我还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如果明白了,我也就明白了女人可以嫁得远远的,就像鸟儿可以飞得高高的。可是,鸟儿是自由地飞翔,女人远嫁怎么能跟自由地飞翔连在一起呢。
新年快快地过去了,美娟的订婚日期也来临了。
那天,着实让金花小妈家风光了一把。鞭炮一直放个不停,从上操场到她家的倒地,地上都是红纸片,上面还不时地升腾着烟雾。小佬人在上操场到处乱跑,这回倒不是为了玩乐,而是为了看热闹。有很多人也在上操场,新厦附近溜达,这么冷的天出来溜达,不是晒太阳,就是看热闹了。那天,没有太阳,天一直阴沉着,于是,我只能看到升腾地烟雾和那在烟雾里移动的影子。在噼哩啪啦的鞭炮里,和着小佬人们永远兴奋的呐喊声里,偶尔有女人的细嗓子和男人的吆喝声划过,如同永恒世界遇到凡生世界的不期然干扰一般,刺耳的声音反而衬托出世人的卑微。
在浓浓的烟雾里,我也终于看到一个高个子,嘴边还叼着一根烟的后生站在上操场上。这场景,多年后还是栩栩如生,实在是这场景太像香港英雄片里的经典镜头了。或许,眼前的山村后生也是英雄啊,为了娶上一个漂亮月客,应该自有一番悲壮吧。是啊,光是那聘金就已有几分悲壮了,更不用说还有将来的承诺了。后生正如人们所说的,看上去却是要比美娟大好多,可长相确实不赖,穿着喇叭裤,还穿着西装,头发也要比其他人留得长一些,那长发似乎是故意不剪的。后生抽着烟,看着眼前的烟雾,挥了挥手,好像要把烟雾打发走似的,但是,他还是陷在那烟雾中,他也没有从烟雾里走出来,只是站在上操场那里,继续抽他的烟。
美娟的订婚对我来说,确实就是上操场抽烟的后生,别的,好像就没有什么了。唯一区别的是,正月十四一过,金花小妈和老官就要带着美娟到山外面的世界去了,家里只剩下一个老婆婆和一个小佬人了。我想,美娟可能也不是明白订婚意味着什么,对她来说,最让她开心的是能离开石头村见世面去了。我是看不到美娟和金花小妈离开石头村时的确切神情了,因为那时,我正在城里的小学里时常走神地听着老师讲书本上的事。


后来,美娟弟弟也一同出去打工了。
金花小妈家就一直在外面打工了。
金花小妈家的房子如此齐整,有堂膳,有倒地,有水井,有花草树木,有晒干,有猪栏间,有屙光间。一切都如此齐整如此明亮。可是,那里却没有人住,连鬼魂都没有来过。
没有人住的院子,太阳,月亮,风雨,燕雀,照样光顾。没有人住的院子,也只有它们来光顾了。那么,金花小妈家必定也是热闹的,那是一派自然的热闹,却没有了人的热闹。


后来,我好像就再也没有碰到金花小妈这一家人了。
后来,我都已经二十五虚岁了。那时,我家没再开小店了,我家早就搬到城里来了。我石头村的家七零八落,也不够明亮。我石头村的家也是一派自然的热闹,却也没有了人的热闹。
那时,我也不在城里了。我从远方回到家后,就碰到很久没见过面的金花小妈,她一看到我就说:“啊喃,你怎法介好相了嘎,有对象了弗?”金花小妈的话还是那么动听,还是那么软软地充满赞美。
眼前的金花小妈虽说已显苍老,小雀斑也更加显眼了,头发也斑白了。衣着虽说不再时髦了,可清清爽爽,头发还是卷着,不过,这会儿,中分,两边别上银色长条卡子。金花小妈的眼神还是笑眯眯的,不停地夸我,以至于到最后,我都不好意思地上楼去了。
金花小妈走后,我问起母亲金花小妈的事。
母亲说,今天金花小妈过来,是让母亲帮美娟找个对象。我一时愕然。美娟不是早就订婚了吗,我以为她现在小孩都上学了呢。
母亲说,金花小妈现在也没有出去打工了,也不回石头村,一家人就在城里租房住。美娟在工厂打工,美娟弟弟在外面做小生意。自从美娟跟家人出门后,好像对自己的未婚夫越来越不满意,同样,金花小妈对未来女婿也是越来越不满意。后来,自然就退亲了。这个事情闹得很大,金花小妈花了不少人力才平息下来。后来,金花小妈到处找人帮美娟找对象,当然是找有钱人家,还要是城里的。也有快要成功的,但是,不知怎的,最后美娟还是没有嫁出去。美娟没有嫁出去后,随之而来的是她的名声。这名声也不是别的,就是说她家老要人做媒,而且还说美娟长得漂亮是漂亮,但是年龄太大了。
母亲也说,金花小妈叫她帮美娟的忙,这个忙确实不好忙。“年纪介大,读书亦少,工作亦是打工,到罗地方找有钞票人家啊!”母亲叹着气说。
“渠拉屋里都是金花太惠嘛,惠没关系,亦惠亦精,弗知相过多少亲!恰好了,嫁弗出去了。”母亲又发了一通感叹。
那时,不知道石头村的囡囡是否还跟我和美娟那样,把番薯藤做成丁香,挂满全身,心里没有忧愁,只有挂满丁香的纯净与喜乐。
可我知道,石头村的囡囡越来越早地离开村庄挣钞票去了。即使呆在石头村,囡囡们还会做丁香吗,她们或许不会做丁香吧,她们要把一颗一颗的木珠穿成一张一张大小不一的垫子呢,一张垫子一两毛钱吧。
那时,挣钞票已经变得快要成为人们生活的目的了,像金花小妈这样与时俱进的人,又何尝不想有多一点的钞票呢。而对一个在底层挣扎的漂亮姑娘来说,嫁人又何尝不是一个最现实最体面地追求幸福的途径呢。我心里暗暗祝愿她,能找到一个她想要的老官。

[ 本帖最后由 水碓 于 2008-9-13 04:54 编辑 ]
20#
发表于 2008-9-12 09:37:56 | 只看该作者

还有吗,有点边城的味道

现在的天台,就有点像沈从文笔下的凤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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