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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村的歌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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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08-8-28 07:57:52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我的目标是要写一个长篇诗化散文式小说,所以意境,意象是我所追求的,这里晒晒第二,四章的第一稿,敬请大家指点。万分感激!

第二章

我家起新屋了。
可我不喜欢我家的新屋。
别人的新屋都是齐齐整整的。两层楼的三四间大房子。坐北朝南。左边屋灶间,中间堂膳,右边正房间。三四间大房子前面是个有大有小的倒地。倒地的一个边角里有个屙光间。另一个边角里有个猪栏间。倒地的一个角落里或许有个水井。如果没有,那水井就在屋后了,也就是在水门那里。倒地的边缘上还横着晒衣服的竹竿。倒地的边缘上还种了花花草草,一株两株的果树。

楼上楼下清清爽爽。楼上的左边是叠柴间,中间是杂物加困觉间,右边是困觉间。楼上的困觉间里住着屋主的小佬人们。楼下的正房间里住着屋主夫妇。
楼上右边的困觉间通常住着囡囡,因为这是楼下正房间的上方。
不管是小囡头还是大囡头,囡头的房间必须规规矩矩,像像样样。
中间堂膳上方的那间屋跟堂膳一样大,叫堂膳房间。于是,那间屋里一半是储藏间一半是困觉间。那是小后生住的地方。
这样一个新屋,多漂亮啊。小佬人。大佬人。鸡鸭鹅。猪牛羊。猫狗。还有百物有百神。土地神。门神。猪栏神。灶神。屙光神。鸡笼神。到处都有神。
可我家的新屋没有这么齐齐整整。
我家的新屋七零八落。
石头村是山里的村庄,整个村庄都住在大山下面的丘陵上。虽然大家都在平地上起屋,但是,如果在丘陵地的缓坡上起屋,那光景是有趣的。如果上丘地与下丘地都起了屋,那你的楼上变成上丘地的底楼了。
石头村里有两个麦场,上麦场,下麦场。上麦场跟下麦场之间也就是高地墈的距离。
我家老屋的楼上是石头村上麦场下面的一块平地。也就是,从我家楼上的水门走出去,向左转,过了隔壁家的菜园,再过一条小河上的石板桥,就是下麦场。
下麦场就是下操场。上麦场就是上操场。但是,村里人都不叫上麦场下麦场。他们叫上操场下操场,那是因为下操场旁边有幢大房子。大房子是村里的社屋,大家叫它新厦。新厦里有个小小的学校。这样,你就知道村人为什么叫上麦场为上操场下麦场为下操场了。
这样说来,从我家老屋的楼上走出去,是跟下操场在同一个水平面上。
我家的新屋造了两层,一楼就在我家老屋楼上走出去的那块平地,二楼就是与上操场基本相平行的地盘。说“基本”是因为,二楼的平地稍稍比上操场略低一点,这要怪上操场与下操场之间的地墈实在太高了。新屋没抵达上操场的平地就已经足够充当一个层面的高度了。
看,我家的新屋,楼上的不像楼上,楼下的不像楼下。
所以,我对于那些楼上没有水门的房子是很羡慕的。楼上没有水门,楼上也就没有像一楼那样的平地了。那样子,从楼上下楼来,才有落楼的味道。而我家老屋的楼上,不用爬楼,从一楼的水门,斜斜地走过几个石级,就到二楼的水门了。这样,我从来就没有小姐落楼的感觉。于是,我就一直羡慕这小姐下楼的感觉。
现在,我家新屋也没有上楼落楼的经验。从老屋的二楼水门,斜斜地走过几个石级,就到新屋的二楼了。而新屋二楼的前面就是整个石头村的上操场。我住在新屋的楼上,就像我住在老屋的楼上一样。我还是住在平地上。
我家的新屋真是七零八落。
我家新屋的楼下,右边做了叠柴间,左边做了什么都不是的房间,房间里放了了晒谷的稻簟,扇谷壳的破了的风车,还有长长短短的竹竿圆木之类。两个房间还没有门。
我家新屋的楼上右边朝着上操场方向开了个小店铺。左边一半是个屋灶间,一半还什么都不是。
我家新屋没有水井,没有倒地,没有屙光间,没有猪栏间,没有晒衣服的竹竿,没有花草没有果树。有没有那些神,就要看他们了。没地方住,想必这些神也是暂且不会来的。
我家的新屋真是七零八落。
我家的新屋不单七零八落,还既不朝南也不坐北。
我家的房子可以说两头通。前一头是小店铺。后一头就对着前方的前门山敞天傻笑。
小店铺那间房里,对着上操场的这一面,上半身只不过是一排的窗门。一层铁栅栏一层木板。下半身只不过是砖头拼成的墙壁而已。左边屋灶间那里,说是屋灶间,其实,屋灶是在住了一年后才有的。这间房子也就直笼统赤裸裸地向不远处的前门山敞开着傻笑而已。
父亲与母亲有时睡在那间开小店的房子里。有时从原来老屋的正房间里搬到我隔壁的堂膳房间睡。
我还睡在老屋的楼上房间里,弟弟睡在隔壁的堂膳房间里。
我一想起自己的新屋都是四不像,心里就会不由得难过起来。


要是有堂膳,我家新屋也会跟别人的一样了。
有了堂膳,必定有倒地,有了倒地,必定有花草果树,有晒衣服的竹竿,还有在倒地上捉虫的小鸡小鸭老母鸡大公鸡。有了堂膳,必定有像样的楼上楼下。即使楼上有水门,那也是搭着石板铺向对面的地墈上。
有了堂膳,整个房子看上去就像一个完整的家,一个漂亮的家,一个美丽的家。一个有神的家。
别人家的新屋里有堂膳,还有堂膳房间。我家的新屋既没有堂膳,还没有堂膳房间。
别人家的堂膳房间里一半储藏间,一半困觉间。
储藏间里放着碾磨好的白粉和大米,白粉有麦粉米粉,麦粉有小麦粉大麦粉。米粉有糯米粉粳糯粉。还有没有碾磨过的小麦大麦早稻谷晚稻谷糯稻谷粳糯谷。还有白扁豆黄大豆红豆赤豆之类的。还有各个时节做好的干菜。还有过年前做的各种好吃的东西,比如,米胖糖,胖鸡,番薯干糕,米粉糕。还有一些山里的干货,比如,笋干,白木耳。还有养在水里的赤条条的白年糕。还有为来年储备的各种种子。还有一口未上漆杉木棺材。还有,有的人家里,堂膳房间里还摆设着一个神龛,神龛里坐着某路大神大仙,肖像的肖像,木雕塑的木雕塑。不管肖像还是木雕塑,都是威武的威武,漂亮的漂亮,和善的和善。神龛前挂着好看的垂帘,就像戏台小旦脸盘装饰的鬓角。神龛前还摆着小香炉,终年香烟袅袅的。
堂膳房间一半储藏间,一半困觉间。两者之间甚至没有板壁分成你我。还有,堂膳房间只有三面板壁,堂膳房间没有门。
这样说来,堂膳房间乱得不得了。
不是。堂膳上房间也是井井有条的。
白粉放在圆圆扁扁的上了红漆的粉桶里。大米放在不高不矮的圆圆身材的米缸里。大豆小豆红豆绿豆放在酒罀里。干菜放在酒罀里。好吃东西放在酒罀里。干货放在一个跟五岁小孩一样高的大圆木桶里。或者,干脆把干货放在那口棺材里。白年糕放在一个也跟五岁小孩一样高的大缸里。
至于那些没碾粉的麦类谷类呢。主人会做一张木床。一张木床看上去就是一个简单的空落落的小小房子。木床周围三面构了板壁,木床顶上也构了板。然后,主人在床沿处也构了板。然后,主人在床板的地方换成能开启的板门。这样,你打开板门,里面就是一个庞大的空间。床有多大,这个空间就有多大。这个空间就是放麦类谷类的地方。这个空间就是这个家的粮仓了。
堂膳房间里通常睡的是屋主的小后生。小后生的床也就是那间小小房子了。小后生的床板就是那个能开启后通向五谷丰登的粮仓了。小后生并没有直接睡在能开启的板门上。小后生睡在厚厚高高的稿毡上。稿毡是那些晒干的稻秆编织成的结实床垫。小后生睡在稿毡上,就像睡在稻谷堆里呢。到处都是稻香香的。可不是呢,床板下面就是满满的粮食。
小后生睡在这张小房子的木床上,就像麦地稻田里的守望者,赶跑大偷小偷赶跑小老鼠大老鼠。
这样,堂膳房间看上去反而有点不同寻常的样子。一排排的酒罀,大缸子大木桶大木柜。小粉桶小木桶小木柜。还有那未上漆的杉木棺材。还有那没有门没有板壁的第四壁。
有时,主人干脆造一个跟小房子木床大不了多少的大柜子,把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往里一放。整个房间也就简单多了。
这样,堂膳房间看上去仍然不同寻常的样子。一排排的酒罀,小粉桶小木桶。小房子大木柜,小房子木床。还有那未上漆的杉木棺材。还有那没有门没有板壁的第四壁。有时,还有那挂垂帘摆香炉坐神仙的神龛。
小后生住在不同寻常的房间,渐渐的,就成了一家之主的人。如果命够旺,运气够好,自己够努力,或许,也就成了不同寻常的人了。
当然,如果家里有好几个囡囡,好几个后生。只能依次在他们房间里加床铺了。如果家里只有几个囡囡,有一个囡囡必须要住在那堂膳房间了。
堂膳房间里有棺材,如果囡囡胆子太小了,只能和着姊妹一起睡了。
当然,如果家里只有几个后生。大后生住在那楼上右边的房间。小后生只能住在堂膳房间了。
但是,老屋居里是没有堂膳房间的。
石头村房子的一个院子里,经常是两三户三四户人家加上一个堂膳。堂膳也就是人们说的堂屋。可我们那儿都叫它堂膳。
堂膳很重要,没有门,同样向前门山方向赤裸裸敞开的堂屋。堂膳上也没有房间了,直通通直达屋顶。高高的屋顶,对着地面上碎碗片镶嵌的各种吉祥图案,整个堂膳显得几分威严几分隆重。
但是堂膳担当的却是像老牛一样重要的角色。
秋天来了,堂膳里是满屋的稻秆稻谷。冬天来了,堂膳里慢慢地变空,空到最后,堂膳满堂空的时候,人们摆上香案开始祭天祭地祭地祭祖宗了。春天来了,堂膳里乱七八糟,堆柴火的堆柴火,放种子的放种子,搁农具的搁农具,甚至当作做床做柜做桶做篮做棕绷做竹具做麻绳做纱布的作坊间。夏天来了,堂膳塞得满满的,都是黄灿灿的麦秆豆秆。
这样说来,一个院子共享一个堂膳的几户人家必定是关系不错的才拴在一起。要不然,抬头不见低头见,心里不畅通,多难受。
是的,一个院子不是同宗兄弟就是关系不错的,要么就是几代前的时候关系还不错的。
我家老屋的堂膳跟大伯叔叔们一起共用。或许,因为两家都是我的亲伯伯亲叔叔,因为我家的正房间就在堂膳隔壁,于是我家就有堂膳房间了。
堂膳房间通常是我弟弟的房间,有时也是我父母的房间。
老屋居里也有没有门一面没有板壁的房间。这房间实际上是屋灶间上方的楼上房间。那时,这房间就代替了新屋堂膳房间的位置。当然,比起新屋堂膳房间来,老屋屋灶间上的房间还要有堆柴火的地盘。
我家老屋也有没有门的房间。可那里堆满柴火。
我家老屋没有门的房间也是屋灶间上的房间。那里也有一张小房子一样大的木床。木床里放满谷类麦类。可是床上没有人睡,床下有老鼠在那里扎窝,没有经我们同意,它们竟然分享起我们的粮食来。
我家也有大缸小缸小粉桶大木桶,也有一排排的酒罀。可这些东西偏要放在我的房间里。我的房间一半是困觉间,一半是储藏间。
我家也有未上漆的杉木棺材,所幸得是,棺材放在隔壁的堂膳房间里。
我家老屋也是七零八落的。


我家老屋新屋都不是齐齐整整的。我家老屋新屋都是七零八落的。这样一来,我家百神住的地方也只能是七零八落了。
可我家周围却是有趣的。
我家院子周围有大水井。小水井。石巢。葡萄树。老桃树。月季花。木槿花。栀子花。鸡冠花。喇叭花。四季竹。芭蕉树。野芋丛。野洋姜。石榴树。枣树。梨树。香椿树。楝枣树。土地神的壁龛。屙光间。猪栏间。水泥台。番薯洞。小菜园。

[ 本帖最后由 水碓 于 2008-8-28 09:28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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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楼主| 发表于 2008-8-28 08:03:30 | 只看该作者

院子周围除了那棵老桃树,老得光长虫的老桃树之外,其它的花草树木好像都是我父亲搬弄的。
父亲在老屋倒地的边缘叠上垒土,在垒土上种了葡萄,梨,石榴,月季,木槿。还在倒地的尽头种了楝枣,香椿。于是,老屋的花草树木成了篱笆墙了。
父亲在水门种了葡萄,石榴,枣树,栀子花。于是,水门看不到蓝天了。蓝天被葡萄霸占了。
水门旁边有三个屙光间。一个是我家的,另两个是伯伯和叔叔家的。
三个屙光间看上去一模一样。
不知是父亲嫌自家的屙光间不够好看,还是因为起新屋的时候,还剩下一些材料没地方花。
有一天,我看着父亲站在水门发呆。我看着他,他正朝屙光间看。
第二天,父亲开始打造屙光间。父亲一个人搬石头。一个人搅拌水泥。一
个人砌墙。一个人抹泥灰。一有空,父亲就搬弄他的屙光间。
于是,有段时间里,水门的屙光间变得热闹起来了。
伯伯去屙光间的时候,说:“卬嗒个屙光介好了,你还要怎装装?”
“介些材料剩了呵勿觉用,造了盳盳相,相相怎噢?”
父亲对哥哥说话,总是恭恭敬敬。
父亲停下活,和伯伯站在边上,两人看着屙光间。或许伯伯本来要说几句反对的话,但是好像安静了片刻。两人开始说起其它的话题。
后来,伯伯来的时候,总是站着看一会儿,就走了。而那边,要是父亲看着伯伯来了,也会停下活,过来一起站一会儿。
叔叔去屙光间的时候,说:“你要造咯样?”
“造个样子出来,相相怎噢?”父亲对弟弟说话,总是一副哥哥的样子。

看着弟弟来了,父亲下来跟弟弟讲起屙光间的蓝图来。叔叔是有名的石匠,听着哥哥的蓝图,也会说说自己的想法。毕竟是蓝图,叔叔有时忘记了这只不过是一个屙光间,讲到石头方面,竟滔滔不绝起来。叔叔本来是过来拉屙的,有时竟然忘记了要过来做什么。有时拉好屙后,就站在那儿跟父亲聊起来。不知他们是在讲屙光间的蓝图还是在讲村里的事情还是在讲叔叔的石头经。
邻居来水门打水的时候,倒是不会像伯伯叔叔那样。他们似乎都已经很熟悉父亲了。邻居打好水后,边提水边往父亲那儿瞟一眼,说:“大哥忙!”
父亲嗯了一声继续他的丁丁抗抗。
伯伯说的也没有错,我们家屙缸已经够好了。别人家的屙缸就是一个大大圆圆的缸子。我们这儿的三个屙缸是在地上挖了一个小房子那样大的坑,然后铺上石块,浇上水泥,还给它铺上遮风挡雨的石板盖,还在屙缸沿口上搭起能蹲能坐的器具来。跟石头村的其它屙缸比起来,已经超前很多了。
不知父亲怎么想的。我从来没听到他提起过这件事。在饭桌上他也没提过这个事。
有一段时间,水门旁边总是丁丁抗抗的声音。父亲一个人在那儿认真专注地干起来,就像我玩家家时造房子的样子。
有一天,我看着父亲站在水门发呆。我看着他,他正朝屙光间看。

天哪!我家的屙光间居然像亭台楼阁一样。
那一刻,我傻了。我不知道父亲怎么盖上房顶,怎么把它弄得翘翘的,我也不知道父亲怎么把石块变成石柱,我也不知道父亲怎么就把一块块石头给弄得那么平整。我傻了。如果不是我亲眼所见,我是不相信父亲还能造房子,而且还是凉亭一样的房子。

我从来没有看过这么好看的屙光间,直到现在。毕竟父亲的作品全是手工磨出来的。

人们从来都忽视屙光间。石头村的人最多在屙缸上搭一个人字形草棚。要么,干脆让屙缸对天敞开。下雨了,雨下多了,屙缸的臭水臭粪就满出来了。路上到处是臭烘烘的气道。或许闻惯了狗粪鸡粪牛粪猪粪,人们好像也习惯了人屙的味道。人们时时刻刻在用它,可没人想过要给屙光造个顶。小孩掉进屙缸了,小孩要了百家米。小孩向石头村的每户人家要了一点米,可人们给米的时候,只会说:“怎么又脱落屙缸了呢?要当心啊!”
全村的人都知道小孩脱落屙缸了,可没人想到敞天的屙缸也得负点责任。人们还是没有想到要给屙光造个顶。就这样,屙光间看上去一点都不像个茅厕的样子,毕竟那些光秃秃的屙缸没有茅啊。

人们从来都忽视屙光间。父亲却没有忽视。我家的屙光间真是太漂亮了。我从来没有想象过屙光间还能有如此的待遇。“介好相!”我对着屙光间喊起来。


父亲站在水门前,远远地看着。父亲咧着嘴巴,无声地笑了。我还从来没有看过父亲对着一样东西笑得那么开心。

我也没看到过比这屙光间好看的新屋老屋。我站在那里发呆了。

我和父亲都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刚造好的屙光间。可就在那会儿,砰噔一声。整个凉亭倒塌了。一时之间,那些臭水粪四起飞溅。幸亏我们站得远,但是身上还是被溅到了。

一身臭水粪的父亲看着此时已成一对乱石的屙光间,自言自语,缓缓地低低地说:“怎法介之?”

父亲肯定很难过。我想几句高兴话,可是我什么都不会说。我只是看着那堆乱石,几分钟前还是一个凉亭一样的屙光间。我忘了身上的臭水粪,心里只是难过这么好看地屙光间,一下子就没了。

当天,父亲只是把塌在路边的石头叠放起来。接下来几天,水门里没有了丁丁抗抗的声音。

过了几天,水门又发出来丁丁抗抗的声音。父亲重新造屙光间。

重新造的屙光间不漂亮,但是很结实。父亲只不过在屙缸上造了个四方的小房子,屋顶再不是那种翘起来像凉亭一样的了。屋顶平平的,父亲在上面浇水泥。这样,我们又有了一个晒台了。

在父亲造出第一个屙光间后,父亲开始造第二个。

父亲走出村口的大樟树,往大山方向的石级走去。
石头村后面的大山是嶙峋陡峭的。大山上还布满高地,高地上都是石头村的麦地番薯地大豆地茶园稻田。但是,耕耘这些庄稼的辛苦是大山外的人难以想象的。一担担屙水在嶙峋的石级上,一个石级一个石级地爬上去。一担担猪栏肥在嶙峋的石级上,一个石级一个石级地爬上去。那些石级是沿着笔直的大山尽量降低坡度砌成的。可就是这样,石级也通常是一级比一级高,直高到窒息还要高上去。一个空手的年轻人爬起来气喘嘘嘘是正常不过的事,更何况挑着两个大粪桶,一级一级地往上爬。
不知父亲受到什么启发,还是受到我家曾经一个美丽屙光间的启发,还是在模仿某个地方的风貌。不知道。总之,从石头村有史以来。我父亲是第一个在石级上的土地庙旁边造屙光间的人。有了屙光间,坐在土地庙歇息的人就有地方拉屙了。有了屙光间,至少,那段高地不用再挑大粪桶爬石级了。
父亲把石级上的屙光间造得跟我家的一样结实,一样有屋顶的屙光间。
父亲还在土地庙的石香案下挖了一个小水团。这样,爬石级的人有喝水的地方了。
后来,人们开始模仿起来,在高地的石级旁陆续造起屙光间来。再后来,石头村起新屋的时候,屙光间开始有屋顶了。



        五
父亲能起那样漂亮的屙光间来,我家新屋的七零八落也就一点都不奇怪了。我家开起小店来也是一点都不奇怪了。
就像屙光间一样,石头村大山上的村庄朴实到没有买卖的影子。要买一瓶酱油,山上的村庄还要翻过山岗头到石头村旁边的一个村庄去买。那个店铺也只不过是合作社时代留下来的。
我父亲决定开个小店。所以,这新屋到底是为小店造的,还是为造新屋而造新屋。
别人起新屋的时候,小佬人们都高兴得不得了,跟那水电站放电有电灯亮一样,跟那村里放电影一样,都是兴奋得不得了。我家起新屋的时候,我可从来没有那么高兴过。
我家开小店。小店前面是小操场,没关系。可小店对门有个上竹院,我不喜欢。可小店对门也有上里弯人啊。说是这样说,小店对门有了个上竹院,旁边再有什么,都不是很好了。
在小店对面的上操场,沿着上操场的石墙,左边是上竹院,右边是上里弯。上竹院和上里弯中间隔了一个人字草棚的屙光间。
在我们那里,没几步路就有一个命名,到处都有名字。比如我住的地方叫“塘下,”
石头村叫我们住在塘下的人叫塘下人。相对于塘下的当然有“塘上,”
于是,也有塘上人。小小的石头村里,却有着让外乡人头晕的地名。没几步路就是一个地名,能不头晕吗?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这些地名的书面写法。即使住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他们的写法。实在是因为没有书面写的时候,除非像以前生产队的时候。大家实在是住得太近了,根本用不着鸿雁传书。比如,
我站在自家的屋檐下,对着对面塘上的一户人家喊一声,“你日昼啰样吃?”对面的马上同样地回喊一声,“金瓜丝胡啦汰。”
有时,竟然有人说塘上人怎样怎样。塘下人怎样怎样。上竹院人怎样怎样。后庄人怎样怎样。上里弯人怎样怎样。。。。。。好像一个地名有不同的品性似的。
比如,有人说,塘里丘人格色差。有人说,第橵汪人懒惯了嘛。塘里丘人刚好是一户人家,那么“格色差”也就在抱怨这户人家的为人习性不是很好。第橵汪倒是有五户人家,那么全五户人都是懒惰人吗。难道第橵汪里那个三岁的孩子以及刚生下来的婴儿也注定是懒惰人吗?但是,人们没想那么多。对大家来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打地洞。种属在那儿了,父母格色不好,小孩的格色好到哪里去?父母是个懒惰人,成天想着怎样偷懒又能怎样有赢利,小孩能勤快吗?所以,大家说塘里丘人格色不好的时候,就像说今天天气太热那样的自然。
那么我为什么不喜欢小店对门有个上竹院呢?
上竹院人怎么样呢?人们说,上竹院这地方阴气太重。人们说这话的时候,神情是深不可测的,那眼神似乎也显得很遥远。语气是延搁的,像某些现当作家喜欢的那种延搁修辞。说具体点吧,看起来我描述的方法也有点玄乎与延搁。比如,我叔叔说上竹院的时候,叔叔说:“上竹院介个地方啊,”
平缓的语气在此停顿了一下,“啊”音拖得长长的,让听的人有点着急。叔叔接着悠悠地说,“介个地方讲弗来嗨。”
这不是卖关子吗。叔叔是个憨厚的人,从来不懂得跟人怎样卖关子。叔叔犹豫了一下慢慢地说,“上竹院介个地方,大家讲有阴气。你呐不要听进去/当真。”
叔叔说完,关切地看着听话人,仿佛在安慰对方似的。这不是在设套子吗?你叔叔也是个讲话延搁的人。叔叔不是个设套子的人,他一生从没有给人设套子。他只给小孩们做过捕蝉套子。叔叔讲话向来笨嘴笨舌,但从来都不会想到讲话也要运用延搁的方法。
我从小就对大人们说三道四的话很感兴趣。对于人们说上竹院的话,我当然记得牢牢的。“上竹院介个地方啊,阴气重。”
我从记事起就知道,“上竹院介个地方啊,阴气重。”
可我家新屋偏偏要起在上竹院对面。
上竹院住着两户人家。一户是友青婆。一户是菊花小妈。两户根本不是同族人家。菊花小妈家的男人有很多兄弟。可菊花家没有跟那些兄弟们住一块儿住,不知怎的,跟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友青婆一家共享起一个院子来。
这样,上竹院也就是一个堂膳,加上堂膳右厢房的菊花小妈家,加上堂膳左厢房的友青婆家,还有左右两户人家的猪栏间和菜园,还有堂膳前面的倒地。
上竹院虽然阴气太重,但是,对于石头村来说,也是热闹的地方。
可我还是因为上竹院的阴气而不喜欢。
虽然有了旁边的上里弯,我心里还是不喜欢。虽然,上里弯的两户人家都是崭新的新屋。虽然,上里弯的看上去亮堂堂的,阳气足得很。虽然上里弯的一户人家还是吃耶稣的。
上里弯跟上竹院确实是隔壁邻舍。只不过,中间隔了一条只能一人可走的小径。如果说拉开它们是那条小径,不如说是那屙光间,还有那虽然在同一水平线但是却是独立的高地。我到他们那里,都是要像我家的,走过一段斜斜的石级,才能惊动在倒地上啄虫的鸡。屙光间倒是位于操场的那条隔离两院的小径旁。我不知道这屙光间是谁家的。
阴气阳气虽然听起来很玄乎,可是对于祖辈生活在石头村的人来说,都是很好懂的。这一点,连我们这些小佬人也能懂得个三四分。小佬人不知道什么叫阴气阳气,却知道它们跟鬼魂有关系。不是吗,奶奶外婆姑姑阿姨一念经一拜忏一做七一招魂,日子长了,我们还是能知道,阴气招鬼阳气驱鬼。
起新屋的时候,我跟父亲说,我不喜欢这个地方。父亲问为什么,我说上竹院看上去挺吓人。父亲说:“卬嗒个单是上操场,渠啦是上竹院,一点啊弗一样。怀边还有上里弯。”虽然一个是上操场,一个是上竹院,那么父亲并没有否定上竹院的吓人之处。于是,听了父亲的话,我反而更加不安。
不管怎样,我只是一个小佬人。我阻碍不了父亲的任何计划。
自此以后,新屋这两间房子,真是不知道它叫塘上还是塘下。只知道,别人说到这新屋的时候,就叫上操场小店。自此以后,有了新屋,就有了新邻居了。一个上竹院,一个上里弯。一个阴,一个阳。
自此以后,新屋不像新屋了,小店整天开着,来了各种各样的人,买这个买那个。
自此以后,新屋不像新屋了,母亲老板娘不坐店的时候,还要我来坐店,于是,我不能跟小伙伴们自由地玩乐了,我不能想什么时候玩就什么时候玩了。


在我坐店的时候,我不能出去玩了。我只能在这小小的店堂里转来转去。我这边看看,那边看看。我看遍了小店的每个角落。那些酒瓶汽水瓶上的每一张图片,那些母亲自己做的汗衫短裤,那些香烟盒上的每一张画面,那些火柴皮上的小景致,那些装在透明玻璃瓶里的好吃东西,还有哪些,我已经记不清了。我只是到处看到处吃。一个简单的图案还要看半天,仿佛要走进那图案的空间里不可。
我最喜欢看的是那些火柴皮了。我打开未开封的一箱箱火柴,一盒一盒拿出来看。火柴盒上的图案有时居然很好看,特别是在我发现一些图案似乎是有相连关系的时候。我把那些相连的图案一点点排出来,于是,我似乎看到了一个完整的世界。我不知道那个世界在传达着什么,但我还是很兴奋,我已经忘记了没有伙伴玩乐的不快。我把相连的图案拼成一块儿,以为把各自的火柴盒都领回家了。有人来买火柴的时候,我就把那些散乱的卖出去,这样,那些散落的也有家可归了。
我喜欢看火柴皮,可我没有想到要把它收集下来。可我弟弟那时开始偷偷地收集火柴皮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溜进小店来,偷走了很多火柴。我们本来不知道的,是母亲在老屋水门的土地神那里发现的。母亲是个坚决的无神论者,从来不会光顾土地神的世界,从来也不会往水井那边的土地神走去。但是,如果母亲偶儿改道经过土地神的壁龛,这种可能性完全存在。就在母亲偶然路过土地神地盘的时候,居然让她发现了很多火柴。
母亲走在自家的路,肯定不会往地下看。但是,在她正眼往前方下操场走的时候,她听到了一阵属于冬天的声音。母亲开始怀疑自己的无神说了。母亲往地下看,她找到了冬天的声音。
那是一地的火柴头,没有燃烧过的火柴头,簇新的火柴头,头上的颜色,黑得黑如焦炭,红得红如鲜血,绿得绿如翠竹。就是不见火柴盒的影子。
一地的火柴头,铺在这小角落里。后面是幽暗的阴凉的水气沉沉的小径,前面是白亮亮的阳光,上面是高高的蓝天,下面却是一张诡异的小花毯。母亲跳过成了小花毯的火柴头,继续往前走去。前面的小径干干净净的,没有一根火柴头,只有一些疯长的气味难闻的臭草,从墙缝向空中伸展着不受欢迎的躯体。
在纳凉的夜晚,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母亲已经知道了弟弟就是那个要火柴盒不要火柴的人。弟弟似乎并没有受到任何惩罚,反而我被得到了警告。母亲警告我要看紧店堂。这就说,火柴头的失窃与我的疏忽有关。
弟弟没有受到惩罚,我心里不开心。那个时候,弟弟是家里唯一的男儿,弟弟的受宠让我感到孤单。弟弟做了这么大的事情,居然还能逃过一顿打屁股,我心里自然觉得不公。
“看着吧,你们不打他,还会有事的。”我恶恨恨地跟着自己说。我知道弟弟跟我一样顽皮,甚至比我还顽皮,但是,我发现打屁股的事总是我,而不是弟弟。
本来,坐在小店太久了,我就会到操场上走走,不做什么,就是在操场上走走,边走还要边看小店的四周,怕哪个小偷趁机溜进去。火柴头事件后,我不敢再出来走走了。我并不是怕弟弟,我就是不明白,小店一直在我的眼帘里,弟弟什么时候溜进去偷了那么多的火柴盒?
火柴头事件后,我再也不到上操场上走走了。我只能看着眼前的上操场。
当然,小店里的东西还是让我忙得团团转。光是眼睛盯,就可以盯上很久了。我还是看不厌火柴皮,看不厌瓶子上的图案,看不厌一切物什上的图案。我甚至对那些短裤汗衫上的图案也看看的津津有味。看啊,那件汗衫上的小鱼儿,游得多畅快。要是我是那条小鱼,在这汗衫上,不在水里,我究竟是活的还是死的呢?这小鱼到底要游到什么地方去呢?
当然,有的时候,我还是要看厌那些东西的。
除了在小店里东看看西看看看厌之外,除了偷点花生米桂圆肉饼干之类偷到不想偷之外,除了在白纸上画一些小姐丫环之类的画到不想画的时候,我的眼睛没地方放了,我就放到上操场的墙壁上,沿着墙壁一路走。我看看上竹院,瞧瞧上里弯。
板凳
 楼主| 发表于 2008-8-28 08:05:14 | 只看该作者
第四章

菊花小妈家跟大家一样,有菜有饭,就是没有钱。
菊花小妈家的楼上也有一个没有门没有第四壁的房间,而且,那个房间上都是除了柴火还是柴火。而且,她家的房子里外一样,外表看上去都是高大的两层楼,里面看上去也是空阔的。里面除了一个大屋灶,一张大圆桌,几条长条凳,好像就没有了。楼上似乎只搭了半边楼,楼梯还没有铺上去,去楼上的只是一张一格一个的竹楼梯。站在她家,高高的屋顶一会儿是半边楼板地的屋顶,一会儿是通向第二层的屋顶,这样,确实是空阔不少的。
菊花小妈家有一个已经十一二岁的男小孩,大家都叫他小榔头,还有一个在吃奶的男小孩。
菊花小妈的嗓门好像在石头村是出名的,可出名的不是她的唱腔,而是她的号哭与骂街。
大家都知道菊花小妈是个强悍的人,她的老官小朗叔是个惧内的人。可不知道她为什么号哭?而且,她的老官不搓麻将,不打牌,更不会直接地赌博,她的老官还是管理石头村水电站的人,比起别的男人来,她的老官已经是个好男人了。可为什么菊花小妈还这么经常伤心的号哭?
大家都知道菊花小妈是个不好惹的人,又有谁敢对她惹她呢,可她为什么老是号哭?
石头村的女人基本上都会骂街的,她们一碰到自家被骗被偷被诬蔑的事,即刻站在上操场开始骂起来,这样,全村的人都知道了,于是,骂街的也就渐渐消气了。可自家被骗被偷被诬蔑的事照样发生。
菊花小妈的骂街倒并不是因为她的频率,而是因为她的嗓子。轮到菊花小妈骂街的时候,石头村的每个角落都能听到她的声音。不过,也许是因为骂街是女人们的专利,菊花小妈的声音最大,大家也都没有什么反应了,听到了远处的骂街,就像听到身边鸡娘的咯咯声,最自然不过了。
小榔头虽然已经十一二岁了,可他嘴边还是终年留着哈喇子。小榔头似乎没有伙伴。我碰到他的时候,都是他一个人的时候。他蹲在新厦的后门口,那里有很多跟他年龄相仿的小佬人,可他是孤零零的。他没有在新厦的学校里上课,不知是他自己的不愿,还是他父母的注意。
或许一切都是因为小榔头那嘴边的哈喇子。因为终年流淌,小榔头嘴边的四周都是一片红血血白糊糊的,看了只会让人恶心。更甚的是,他的右手因为老是去擦那嘴边的哈喇子,于是,一只手也变得红血血白糊糊了。
反正,我一看到小榔头,就赶紧躲开,我害怕他红血血白糊糊的一片。
我坐店的时候,最害怕的就是小榔头过来买东西。不知小榔头是故意还是无意,他总是用那有哈喇子的手提着酱油瓶让我打酱油。他走后,我只能用肥皂恨恨地擦洗。
有一天,又是小榔头来打酱油。
我正在那里画画,他半天没吭声。等我意识到有人的时候,我一看是他,表情立刻拉下来。我说:“你真好,都是你来打酱油。”他听后反而红起脸来,这样,整张脸都变得红血血了。但是脸色看上去似乎是因为受到夸奖而变得害羞起来,而实际上,我根本没有在夸他,他居然没听出来。
“我妈看弟弟。”
“你妈怎么不让你看弟弟?老让你打酱油。”我很希望他再也不要来打酱油了。
“我妈不用我看弟弟。”
“为什么?”我明知故问。
“弟弟不好管。”他的语气突然变得硬起来了,神色也开始变了。
“你那么大了,还带不了一个小孩?”
“不用你管,多管闲事多吃屁。”他的语气变得有点恶毒,神色又恢复了往常的一副刁顽与孤僻。
“你才吃屁。”
我把酱油瓶重重地放在柜台上,而他竟把捏在左手的钱换到右手上来,他慢慢的用左手从右手的虎口里抽出来,好像要抽给我看似的。
我站在那儿,不敢说话了。我怕一说,他把钱往那片红血血的地方移动。
他把钱给我了。我操着兰花指,指尖夹着他给的钱,往柜台上一扔,一数,赶紧往钱柜里扔。
我给了他零钱,不由自主地说:“快点走开!”
他竟然不走了。
他就在柜台前,用右手揩起嘴边的那片地方来,嘴里还不时地往地上啐唾沫。
“恶心!”我大声说着。
他不说,只是向我微笑着,一边揩哈喇子,一边啐唾沫,好像要表演给我看似的。
“恶心!没家教!”
我朝他大声说。
“再说,我就往店里唾。”
我一听,赶紧收嘴。于是,他哈哈大笑着走了。
“脏鬼,顶好路上摔一跤!”
我恶恨恨地看着他的背影小声地诅咒着。
小榔头自然没听见,他已经走远了,已经走到操场的墙脚边了。此时,他的背影正被阳光拉得长长地铺在晒豆粒的稻簟上,衬着金黄的豆粒,那影子看上去明净而辉煌。
我望着小榔头一脚一脚地从我眼前消失,心里已经没有了先前的恶意。我只是呆呆地看着他的影子,一点点地从稻簟往石墙上移,再往石墙的小径上移,再隐没进他们家高高的梨树和那些不知名的花草里。
我呆呆地看着他们家的梨树花草。那些梨树花草可是旺盛得很,看上去有种霸气,似乎要成精的样子。为什么哈喇子就能变成这个样子,我想不明白。


七月的石头村,石头都要被烤焦了。
七月的石头村,热得喘不过气来,都快要静止了。
花草果树呆立在那儿,一动不动,一个劲的开花一个劲地长果子,似乎唯有此才能挥发全身的热气,才能让全身通畅。没有一丝风,整个石头村都呆立在那儿。蝉的鸣叫,蛐蛐的啾啾,麻雀的叽喳,仿佛是一阵清风,给了村庄生命的流动。
后生们跑到山涧去凫水,跑到水库去凫水。
有人在七月清凉的水里被水鬼捉走了,也有人在七月炎热的水里被水鬼捉走了。
小榔头没有被水鬼捉走,却被自家的竹楼梯捉走了。
那天,我跟弟弟正在偷偷地吃雪糕棒冰。
炎热的天却给了卖棒冰的挣钱的机会。卖棒冰的在毒辣的午日太阳底下,背着自做的木制小箱,里面放上棉花芯的棉被,那冰棍就放在棉被里,像婴孩般地躺着。卖棒冰的用小小木块敲着小木箱,顶着太阳,一村一村地敲过去。脸上汗水沥沥了,用挂在脸上的毛巾一擦,继续敲。眼睛冒烟了,找棵大树坐下来歇一歇,然后继续敲。脑袋嗡嗡了,跑到水坑边洗把脸,坐坐,再继续敲。无论怎样,就是不吃身边的冰棍。
卖棒冰的一村一村地敲着小木箱。嗒。嗒。嗒。我用小店的钱偷买了一根,前还没来得及付,弟弟不知从地方冒出来了。我赶紧给他也买了一根。我们两约定这是我们两人的秘密。
卖棒冰的继续敲打着。顶着太阳,继续敲打着。
我跟弟弟专注地吃着雪糕,一口一口慢慢地舔。我们俩看谁舔得最响亮。平时父亲总是教导我们,吃饭要不出声。我怎么练都有声音,为此脑门上挨了不少筷子。
这会儿,父母都在老屋,我们可以大声的吃了。我们舔得吧嗒吧嗒的,那远处敲打木箱的声音,还有那蝉鸣声,还有操场上黄豆跳动的声音,一起陪着我们吧嗒吧嗒的。
突然,一阵惊天动地哀号。
菊花小妈的声音。
弟弟赶紧跑去看热闹了。我在那儿干着急。
一会儿,我听到人声,狗声,似乎不光是菊花小妈的声音。弟弟没有回来,肯定那儿有很多人了,要不然狗会把他吓回来的。
后来才知道,小榔头中午下竹梯的时候,踩空横档,一下子从上面倒插掉下来。
菊花小妈抱着小榔头,只是一个劲地哭。幸好友清和搓麻将的后生人过来。有人摸摸鼻子,还有气,于是,菊花老官赶紧背着小榔头往乡医院奔去,旁边还有一些搓麻将看麻将的人陪同着。
而菊花小妈挣着一起去,被大家拦阻。菊花小妈的力气真大,好几个男人才能拽住她。有人劝慰:“勿觉,勿觉!”
有人说:“小佬人要吃奶,去也没用啊。”
有人还说:“一点都勿觉,小佬人地墈都蹴来蹴开,有罗样事?”
不过,菊花小妈还在哪儿嚎啕大哭:“啊喃,卬前世做了罗样啊?观世音菩萨啊!你怎法要对我介之啦!我个儿啊,你拔可怜啊!观世音菩萨啊,我都在啊拜你嘎,你怎法要对我介之啦!卬前世欠谁人债!观世音菩萨啊!”
菊花小妈边哭边用手拍着大腿,闭着眼问观世音菩萨。大家看着一时半会不能停止,男人们都离开了,只剩下那些妇人陪在旁边,高高低低的劝慰。
可是,观世音菩萨真的没有怜悯菊花小妈,当天晚上就把小榔头带走了。
秋天割稻的时候,人们说,菊花小妈变成半个癫人了。


菊花小妈变成半个癫人后,人们就开始说三道四了。
其实,在菊花小妈变癫人之前,人们也会说她的。
其实,石头村的每户人家都有被人说的时候。至于说三道四里有好有坏还是纯粹享受说说的乐趣,那就是天知地知了。
我不坐小店的时候,就去老屋塘下玩。那里就有很多关于菊花小妈的说法。
大婶二婶,还有前院的玫瑰大妈,她们经常聚在一起织麻线,手里麻利地挪捏着一根根麻线,嘴巴自然也闲不住,半个下午下来,肯定会说到最近石头村以及石头村一带的事情。
二婶说:“介小气格人,罗旦捕?/这么小气的人,哪里去找?”
大婶接着说:“再小气,小孩的事拔是弗省。”
玫瑰大妈接着说:“可大家不缺钱,小朗管水电站,钱比谁都多。做人不知足。”
二婶说:“听说渠家要起新屋了,新屋就在卬嗒怀边。拔是你家院子对门。”
于是,玫瑰大妈说:“渠葛人,弗起新屋才怪。楼梯都不铺,好了,小鬼掉落来。”
大婶说:“听讲小鬼那日本来就作痧嘎,迷迷糊糊落楼。”
二婶大婶玫瑰大妈有一搭没一搭地谈着周围最近的大事。小竹篮里的麻线一点一点地从手上漏下来,在圆竹篮里自然地疏密有间地堆叠起来,像失水后的大菊花。
可我也不小心听到别人说我家的二婶也蛮小气的,可二婶不知道自己原来也被人说“蛮小气”的。
我也知道玫瑰大妈家也没铺楼梯,她家爬楼的时候用的是木梯,而不是竹梯。她家的小儿子还跟我弟弟同年龄,那种年龄的小老人已经会爬这种格子梯了。
我的大婶确实好像无可挑剔的,至少,我听到的多是好话的说三道四。
不过,小榔头的死确实是离不开那张竹梯的。
地板
 楼主| 发表于 2008-8-28 08:07:39 | 只看该作者

菊花小妈家跟大家一样,有菜有饭,就是没有钱。
菊花小妈家跟大家一样,有菜有饭,其实她是有点钱的。
对菊花小妈来说,人世间最让她想要的就是钱了。
她想,有了钱,就可以起新屋了。有了钱,别人看着她都会三分低。有了钱,小榔头的哈喇子马上就可不见了。有了钱,小榔头也不会被人瞧不起了。有了钱,就可以买轧面机了。有了钱,就可以买点衣服了。有了钱,就可以买点城里的糖果糕点了。有了钱,什么都好办了。
于是菊花小妈要老官小朗叔去赚钱,小朗叔本来就在水电站管轧米轧粉的。有了老婆的推动,终于做头了,友清接替了他原先的活。
菊花小妈把水电站的钱看得紧紧的,小朗叔的钱一分不少地跑进了老婆地钱罐里。
菊花小妈每天计算着钱。
卖猪的钱。卖鸡蛋的钱。卖栾的钱。卖梨的钱。卖米卖粉的钱。买油盐酱醋的钱。
买酒的钱,酒就不用买了吧,酒喝多了还要闹事,酒对身体也不好,如果小朗真要喝,那就跟他谈条件吧。买肥料的钱。买种子的钱。买过年新衣服的钱,过年新衣服的钱,小朗又不出外,去年的衣服还崭新的,今年就不买了吧。老二更不用买。自己呢,买块两合一的布,做一件吧。小榔头的要买的,哈喇子流到新衣服上,他还要我每年都做新衣服的,买了吧,反正以后老二也可以穿。
还有人情世故的钱,这些人,就是想要我的钱。还有压岁钱,跟小榔头谈判去,还有那些亲眷的小孩,烦死人,我们家就两个小孩,人家都像小猪一样满篓筐,怪不得过年走起亲来都要全家出动。都计划生育了,还要生。计划生育好,以后我的压岁钱就可以少给了。再好是跑道外面去生孩子的那些人,年终肯定不会回家了,那我就不用给压岁钱了。
小榔头呢,真让我烦。菊花小妈感叹着。
小榔头是该上学了。其实,不上学,也没关系,我就没上过学,现在家里的日子照样好过。小榔头还是要上学的,兴许是读书的料呢。小榔头的哈喇子好了再读书吧,现在去,没人会跟他同桌。
小榔头的哈喇子啊,你这不是跟我过不去吗?

我是他妈妈,我都做了,我该做的都做了。我到旁边的菩地殿拜老佛,大家都说很灵,也没用啊。我到雁窠岩铁甲将军庙去讨取香灰,吃也吃过了,抹也抹过了,没用啊。我到国清寺一个个老佛拜过去,没用啊。我只要一见到神庙,一见到神殿,我都去拜,他们应该在保佑你的啊,小榔头。我还去方岩拜胡公大帝,胡公大帝多灵啊,胡公大帝的香灰,吃也吃过了,抹也抹过了,连胡公大帝的香灰都治不好你的哈喇子,我也没办法了。我去方岩花了多少钱啊,我是个好妈妈啊。我还给你求签,求得可多是上上签。你的哈喇子早晚会好的。
连胡公大帝的香灰都治不好你的哈喇子,我还给你请大仙。一个大仙就要花我钱,我给你请了多少个大仙啦。我心疼钱,小榔头是我儿呀,谁叫你那么命苦啊。大仙说砍掉前门山的漆树,我就砍掉了。大仙说你前面死去的哥哥在作怪,我也给他烧去很多钱了。你哥哥也可怜,不到一岁就死了,不要怪他嫉妒你啊。大仙说要抹你哥哥坟前的泥巴,给你抹到哈喇子上,怎么还不见好呢。
大家说该去县医院看看。将军老佛菩萨都试过了,连胡公大帝的香灰都用过了。我在积钱哪。都在向我要钱哪。我说等到明年再带你去医院啊。
菊花小妈觉得自己是不容易的。又要起新屋,小榔头又要治哈喇子。她哪里会想到那张竹梯啊。
小榔头六岁之前是跟菊花小妈他们睡在房间的。过满了六岁,菊花小妈就让他一个人睡楼上了。那时,小朗叔就说,搭了楼梯再让他睡楼上。可菊花小妈说:“别个人家都要竹梯,还不多过来了吗。会爬竹梯,就叫渠爬竹梯。有罗样关系。”小朗叔于是也就低头不吭声了。
是啊,好多人家都用竹梯,小孩从楼上跌下来,一年一个都没有,凭什么小榔头就要碰上啊。再说了,小榔头的哈喇子,连阎王爷都不喜欢。谁会惹他啊。
可是,现在小榔头遭上了这罪。菊花小妈真是不知道事情出在什么地方。她只能一个劲的哭:
啊喃,天啊,
卬的命怎法噢介苦哇!
嫁个男人没本事哎!有本事,小榔头安弗走啊。
啊喃,卬个小榔头啊,你那母待你介好,你都要走啊。
卬代你拜菩萨格啊,卬还请大仙啊。
卬个小榔头啊,你走了,你母怎装装啊。
卬带你都介大了,你还没养我拔走啊。
卬个小榔头啊,你命苦啊。你个哈喇子,你母难过啊。
啊喃,天啊,卬做人弗偷弗抢,你怎法要待卬介之啊。卬大儿不到一岁拔走了,恰个小榔头亦走了,啊喃,天啊,卬前世。。。。。。

菊花小妈用同一只手一边摸着眼泪,一边有节奏的拍打着膝盖,仿佛眼泪能泄掉她的满腔苦水,仿佛膝盖成了她哭诉的对象也成了她发泄的对象。
有人来劝的时候,菊花小妈哭得更凶了。边哭边对劝哭的人诉说自己的一肚子苦水:
啊喃,天啊,地啊,你为什么待我介之啦,卬前个儿不到一岁啊,恰个小榔头亦走了。卬命苦洼。。。。。。
啊喃,邻舍头米啊,你讲讲喀喏,卬前世欠债啊。
邻舍头米啊,大家讲小榔头死恰作痧,卬不是勿医啊,卬买了十滴水,叫渠吃格啦,渠讲苦嘛,卬压渠吃啊格啦。
邻舍头米啊,天地良心啊,卬心哪儿介黑啊,卬买了十滴水格啦。卬还叫小朗刮痧格啦。
邻舍头米啊,都讲卬有钞票,弗晓得多少心机啊,卬没钞票啊,有钞票,小榔头弗死嘎。
邻舍头米啊,卬个男人没本事啊。样样要卬操心啊。邻舍头米啊。。。。。。
小榔头死后,经常有幽幽的哭声从上竹院传来,那是菊花小妈的哭声。我坐小店的时候,时不时地就会听到那幽幽的声音。可对我来说,于我难过的不是她的哭声,而是从竹梯刀下来的小榔头。小榔头虽然也跟我过不去,虽然有那讨人嫌的哈喇子,可是他的死却消除了他所有讨厌的东西。小榔头的死,不单是我,小佬人们都是难过的。
有时,小榔头的弟弟生小病了,菊花小妈也会坐在门口哭起来。三个儿子,现在只剩下一个了,这不能不让她哭。
有时,和小朗叔吵架了。菊花小妈也会坐在门口哭。三个儿子,现在只剩下一个,老官还要跟她过不去。你说,她的命多苦啊。
小榔头的死,引发了菊花小妈生活里的所有苦水。她觉得她是很难一个人承受的,她想找人倾诉,可是在石头村,她没有关系好一点的朋友。她有妯娌,可是他们看起来都要比他家兴旺。即使小朗的大弟二郎只有一个独生子,可他的老婆是村里最时髦且漂亮的人,她很少跟她来往。而小朗的哥哥,可是村里比较兴旺的人家,他们家成天都有人,家里的门一年到头都没关锁过。她也很少去。小朗的二弟还没娶媳妇。她更不能去他那儿。
她去哪儿倾诉呢。她没地方倾诉啊,可她心里苦啊。那个苦比黄连还苦啊,而且经常感到就是堵在喉咙口。
她的生活现在就剩一个儿子了,在石头村,只有一个儿子不多啊。人家对家里男儿多的都是怕三分,她现在就只有一个在怀抱里吃奶的婴儿。她还再要孩子吗?计划生育已经下来了。她还嘲笑她的亲眷逃生去了,而现在要轮到她了。
她的生活现在就剩一个儿子了。这个儿子不到一岁。她一想到多年前死去的大儿子,她的心就开始恐惧了。
她的心里真是苦啊。她的老官真是没本事啊。什么事怎么都要她一个人操心啊。
有一天,她看到她家的梨子少了。她觉得自己的命苦到家了。小榔头都走了。人家还要来偷梨。她知道也就村里的几个爱偷的小佬人干的。但是,她还是心里喊皇天。她因为这梨,还养了那条凶猛的狗,还是挡不住偷梨的小佬人。那些小佬人真是太讨厌了。自己想吃梨又不种,懒惰人,光会偷别人的。这些人,这些小佬人,家里兄弟姐妹一大堆。她觉得老天爷太不公平了。她越想越怨恨。她的肚子里一时打不上来。于是,她把坐车搬到操场上来,把小孩往里一放,自己站在边上开始骂起街来:
大冈世人来听听,
   
有介格勿要脸格东西,
   
嗒卬格梨偷阿喀,
   
你总要吃阿烂肚肠嘎,啊喃喃啊,
你总要吃阿做短命鬼嘎,啊喃喃啊,
你葛高炮鬼啊,你前世高炮鬼啊,
你葛到死鬼啊,你前世总到死鬼啊,

有介格勿要脸格东西,
你总是中生生嘎,
中生俄嗒卬梨吃啊喀,
你总要吃阿屙不出来嘎,啊喃喃啊,
你总要吃阿脱落屙光嘎,啊喃喃啊,
你总要吃阿倒脚骨嘎,啊喃喃啊,
你总要到高墈落死嘎,啊喃喃啊,
你葛十八带祖宗啊绝子绝孙嘎,啊喃喃啊,
有介之格无伲娘家教的东西,
有介之格倒灶人家嘎
有介之格绝下代的人家嘎
你倞总娘爸都死啊了嘎----
你倞总脚骨都断了嘎----
你倞总绝后代了嘎----
小孩看着听到妈妈抑扬的声音在空中旋转,看着妈妈不停地在坐车里窜脚摇手。小孩手脚上的铃铛在空气里清脆地响着,那响铃好像在按着妈妈的节奏来的。
此时刚好接近吃饭时光,人们都快要会村了,来看的人越来越多。
小孩看着这么多人,雀跃地很,那响铃就更响了。
菊花小妈越骂越气。她仿佛看到这几个人就在前面。她仿佛看到这几个人倒脚骨的倒脚骨,绝下代后那嚎啕大哭的样子。她突然想到她那嚎啕大哭的时候,她突然又想到她死去的小榔头,想到小榔头,她又想到了多年前死去的大儿子。她开始有怨恨变得伤心了。她本来是两手往腰间一拍,一手立即往前伸,好像正在指着某个人的鼻子骂似的,这会儿,当她想起生活的死去的两个儿子来。她开始哀伤的号哭了,她有种想让大家知道她是个苦女人的欲望。

于是,原来高亢抑扬有序的节奏现在变得复杂起来了。


啊喃——皇天啊——你晓了我命苦啊——
   
卬命介苦啦——你啦怀要偷卬梨啦——,恰奥卬怎装装——
   
卬命介苦噢——啊喃喃皇天啊,卬个老官安弗惠啊,恰奥卬怎装装---
   
卬格命苦啊——呜呜,啊喃卬格大儿没一岁拔走了啊——你总要等你母走了再走啊
   
卬格命怎法噢介苦啊——呜呜,啊喃卬格小榔头啊,你母待你多少心计啊——呜呜
   
啊喃皇天啊,啊喃大冈世人啊,你啦勿忖我多少苦噢——
   
啊喃-- 天地啊,做人难做啊。我下生世恰怎装装呜呜
你啦格些偷梨贼啊--啊喃喃,你啦怎法弗死啦呜呜
你啦格些偷梨贼啊啊喃喃,你啦怎法日子个好过啦老天眼瞎了嘎呜呜卬格点梨待卬格可怜儿种嘎,你啦格些偷梨贼天打雷劈嘎呜呜
啊喃皇天啊你要报应格些人啊,拔是渠拉害死卬个儿啊呜呜
啊喃皇天啊你要报应格些人啊,你要可怜卬个苦命人啊呜呜
人越聚越多,大家都没有说什么。有人上去拉住她,菊花小妈照样挣扎得厉
害。号哭的调反而变得高亢了。也有妇人看着看着自己也陪着哭起来,但那是没有哭词的,只是一个劲的苦,不知是为菊花小妈的命苦而哭,还是为自己的命苦而哭。有人赶紧从水电站把小朗找来。

小朗来了,目无表情。一看菊花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一个人干脆坐在地上,两手拍腿,眼睛双臂,脑袋上下摆动,真是一个伤心的人哪。小朗一把拉住她,可是菊花小妈力气太大了,谁也弄不了。小朗吼着说:“你葛样子要做罗样,你要弗要脸?”这下子把菊花小妈激怒了。
“啊喃--皇天啊,有格当老官嘎,啊喃喃啊卬命苦啊
卬勿轧姘头,勿抢勿偷,卬还没脸啊。格世道颠倒了啊。啊喃皇天啊,你有评评理喀,大冈世人评评理喀,啊喃喃,卬怎法命介苦啊----呜呜”
小朗看着样子,觉得不知该怎么办。他只得松下语气:“到屋里再讲。小鬼要吃奶了。”不知是菊花小妈哭泪了还是骂累了,还是觉得已让大家知道她是苦命人,还是看着眼前的孩子心软下来。她慢慢地站起来,嘴里还在边哭边诉说,但是双手已经利索地抱起孩子了。于是小朗立即一手拉着她,一手拿着坐车。而那孩子,却扑在母亲肩膀那里,两只小手向人群不停地挥动,嘴巴窝窝地配合着响铃说着只有他自己能听得懂的话,但是,看上去,孩子是欢乐的。
天已经很黑了,大家已经看不清菊花小妈脸上的悲伤与眼泪了。


人们说上竹院阴气重,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我就不清楚了。总之,从我有记忆以来,我就知道这个地方是阴气重的地方。
但是,实际上,在人们的口中,阴气重的不止上竹院,好像还有后庄,好像还有第橵汪,新厦也是。这样说来,上竹院也没什么了。
但是,小榔头死后,人们就开始觉得上竹院阴气更重了。有人还说他看到小榔头的鬼魂在上竹院的堂膳飘荡。
在我听到这个消息后,于我的恐惧确实不少。天暗下来的时候,我就不敢一个人在小店里呆着。如果黑夜里有人买东西,无论母亲以什么我梦寐以求的好东西引诱我,我是不肯一个人从老屋的屋灶间跑到小店去给买主开店门的。如果叫我一个人在黑夜里呆一会儿,我怕敲店门的是小榔头的鬼魂。
我家老屋的楼上不远处就是新厦,我家新屋小店的不远处就是上竹院。
新厦里面的鬼魂,是人人皆知的。大家都知道,午夜来临的时候,新厦的鬼魂就在新厦一带到处游荡,它们尤其喜欢在下操场游荡。有人看到它们穿着白雾雾的长衫,一群样子,在下操场旁边的一块地上飘来飘去。看不清面目,却能看清身影。看不清正面的样子,却能看清背影。
现在我能确切的知道上竹院也有鬼魂了。而且是我认识的人变成的。
一听到人们说起小榔头在堂膳飘荡且经常徘徊不走的时候,我脑里已经有一幅明晰的图了。
从此,太阳下山后,天色暗得看不清人脸的时候,如果我刚好从什么地方玩晚回家。不管是上操场,下操场,我一点都不敢看四周,我以最大的速度往家跑去,有时摔了一跤,竟然忘记了疼,爬起来赶紧跑,一路上心怦怦乱跳,直跑到自家的屋灶旁,才舒了一口气。
菊花小妈家的梨并没有她的骂街而从此太平。梨儿仍然在一天天的减少。菊花小妈从来都是认真地看住她家的梨的。可是,偷梨贼的本事比她要大。菊花家的杂种狗一直是睡在堂膳的,可为什么总听不到偷梨的声音呢,莫非是鬼在偷?
不过,菊花小妈应该高兴啊,毕竟,她家的梨是长得最旺的。梨儿在每一根枝条上密密麻麻的遍布,看上去都成绿色团花了。即使偷梨贼每天偷,也偷不完她家的梨啊。毕竟,一瓣一瓣地采花朵,那要花多长时间啊。
七月热气弥漫,整个村庄像蒸笼的时候,老天爷给人们送来了清凉蜜甜的梨水。菊花小妈家的梨也快要摘了。看着倒地上的那棵梨树,她的心并不是因为不久的丰收而兴奋,而是充满着怨恨。因为,只要她一看到梨树,她就想起那讨人厌的偷梨贼来,连她家的杂种狗都奈何不了的偷梨贼。
她设想过各种偷梨的可能性。比如用网罗,用叉子,用梯子,爬树,给狗贿赂。于是,她在梨树的枝杈上放满荆条,还给整个梨树罩着一张黑色的尼龙网,还在尼龙网上不规则地再加一层铁丝网。晚上的时候,还给杂种狗喂了个饱。这样,她才开始有点安心地睡觉。
不过,第二天起来,她发现,梨似乎还是少了点,因为有个地方的网被戳了。她简直要对偷梨贼歇斯底里了,她恨不得想杀了他们。她甚至觉得有人故意跟她过不去。她开始分析起村里的一户户人家来,那些有梨的,没梨的,有梨也长得旺的,有梨但长得不旺的。
最后,她还是弄不明白到底是哪些人干的事。因为,分析到后来,大多数人家成了她的怀疑对象。而且,偷梨贼不再限制在小佬人身上了。这样一来,只能在她的怨恨上多加了一层孤单。这样一来,她开始觉得偷梨并不就为了嘴馋,而是冲着她来。这样一来,那么也就大多数人不喜欢她了。这种感觉着实让她害怕。
于是,她跟人打交道说话的时候,开始显出一副及其亲切的样子,话也多起来。她甚至跟小佬人说话都亲切起来。
菊花小妈到小店买东西的时候,还要跟我攀家常。
可是,令她伤心的是,她家的梨还在少下去。她本来是要骂街的,但是,一想到有那么多人可能是冲着她来,本来向来强悍的人反而胆怯了。
她的怨恨无处可泄,但她必须要让那股怨恨从身上倾倒出来。因为她甚至能触摸到这股怨恨,仿佛这怨恨已经成为一个人,盘腿安坐在她的躯体里。她完全能触摸到她,但就是驱赶不走。
她不骂街了,可心里的怨恨与猜忌只会多,不会少。她本能地跑到上操场,把那股怨恨化为哀伤,排山倒海的哀伤。她还没拉调出词,已经不由自主地哭起来。
那是一个吃午饭的时候,大家正在吃“金瓜丝胡拉汰,”或者“碾子粉麦饼头,”或者“苋菜面皮汤,”或者其它什么的,嘴里正在变咬边呵斥旁边的小佬人还是边与对门的邻舍说起最近的事情时,一股苍凉的幽怨的石头村词调传过来。
大冈世人来听听哎,
   
金瓜冬瓜六月生哎,
大细不同一样瓜哎,
卬姓张来你姓张哎,
大冈都是一家人哎,
可怜可怜菊花命哎,
三个儿子只一个哎,
老官老实勿本事哎,
卬嗒一样穷人家哎,
人穷屋穷样样穷哎,
穷来竹梯当楼梯哎,
穷来大儿介早走哎,
穷来二儿竹梯走哎,
你姓张来卬姓张哎,
大冈可怜菊花命哎,
弗偷梨来弗偷栾哎,
大冈可怜菊花命哎。
东西都要花心机哎,
种栾种梨为生计哎,
大冈可怜菊花命哎,
炎炎热日下,菊花小妈站在石头村的上操场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词悲凉苍劲,一个调压过一个调,一调比一调悲凉。没有人劝阻,连她的老官都没有来劝阻,或许小朗太了解他的女人了。知道她需要在上操场哭诉,否则家里的日子,对小朗来说,就更不好过了。
那天中午,没有人来劝阻,只有人站在对面新厦门口的阴影下,远远地看着。后来,菊花小妈家的杂种狗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慢悠悠地四脚踩在烫人的地上,走到菊花小妈旁,抬头向她汪汪叫了几声,又拉下脑袋,在周围到处乱走。天气实在太热了,连杂种狗都熬不住了。可菊花小妈还是站在那儿,一个颈地哭。
菊花小妈家的梨儿就要摘了。
偷梨贼到底有没有天天来偷梨,也只有天知道了。
可菊花小妈总觉得每天的梨在减少。
菊花小妈家的梨儿就要摘了。
菊花小妈决定摘前的一周在堂膳和杂种狗一起睡。
夏日的晚上,月亮在空中移走,星星偶尔眨巴眼,无声无息。只有偶尔飘过的一阵风,碰到树叶花瓣了,才会有点轻微的飒飒声。
菊花小妈睡在堂膳,没有听到声音。却听到了杂种狗的吠声。菊花小妈爬起来,向着倒地走去,没有人很人,只有轻风过来的飒飒声。她心里直骂杂种狗,平时不叫,偏要我睡堂膳的时候叫。她拍拍杂种狗的脑门,可杂种狗盯着前方,还是不停地叫。菊花小妈看看杂种狗。杂种狗昂首挺胸,好像正在看着某个人而叫似的。
菊花小妈突然想起狗能见到鬼魂这一说。
难道是小榔头来了?
狗还在对着前方叫,周围传来轻微的飒飒声。
菊花小妈叫醒身边的小朗叔,说小榔头来了。小朗叔迷迷糊糊,以为在说自己。应着声,翻一个声,又睡过去了。
菊花小妈睡不着了。她干脆在倒地周围走起来,想寻找小榔头的影子。她没有找到小榔头的影子。
菊花小妈站在倒地的边缘,看看上操场,看看远处的下操场。上操场空荡荡,只有前方边缘处冒出来的半身屋宇,那是我家的小点。下操场上也是空荡荡,只有新厦看上去像一个蒙着黑纱的巨人。
没有什么,连影子都没有。
可是狗还对着前方叫。远处没有影子,倒地上倒是有影子,那是花草树木的影子。影子在倒地上颤动。
菊花小妈却在影子里看到了小榔头的影子。
这晚,菊花小妈直到精神疲倦支撑不下才进入梦乡。

        六
菊花小妈家的梨儿就要摘了。
现在菊花小妈一家就睡在堂膳了,旁边边还有那只杂种狗。
菊花小妈跟大家说,她看到小榔头了。小榔头有时在梨树边走来走去,有时也会到堂膳里走走。
石头村的人基本上来说是相信鬼魂的,于是,人们也就相信了菊花小妈的话。
菊花小妈来小点打酱油的时候,也跟我说,说小榔头托梦过来了。说小榔头在阴间很寂寞,没有伙伴,小鬼们不理他。说说,菊花小妈又要变哭音了。幸好,当时,又有人来买东西,她就跟那个人诉苦了。
小榔头在阴间,都没鬼理。我也很难过。我才知道,阴间跟阳间没什区别。那里,鬼们也讨厌他的哈喇子。
菊花小妈真是伤心透了,她没想到小榔头的哈喇子还会在阴间起作用。
我听菊花小妈对来买东西的人说,小榔头托梦过来,要那条杂种狗陪伴他。
菊花小妈很不想立即把杂种狗给小榔头。因为梨儿就要摘了,养这条杂种狗就是为了看梨看栾的。但是,菊花小妈又不想让小榔头寂寞。于是,她找木西奶奶关魂。
关魂虽说是阴阳对答,比不得一般的交流场面,可也有别具一格的热闹。菊花小妈的也是同样的热闹。她好像没跟多少人说关魂的事,她也更没说什么时候关魂。可是,关魂的那天,木西奶奶家早已坐了很多人。那时,菊花小妈有点兴奋,因为自己突然成了屋里的主角了。
木西奶奶就要到管辖本地的大仙那里找小榔头了。大家似乎知道木西奶奶的心思,周围一下子变得深夜般的寂静。连那小孩都停下爱动的嘴巴手脚,睁大眼睛瞪着木西奶奶。等到木西奶奶插好香,呷好酒水后。等到木西奶奶闭上眼,叽哩咕噜后。等到木西奶奶打了几个哈欠,喷出几个嗝后。等到木西奶奶身体一阵哆嗦后。菊花小妈终于听到小榔头的声音了。
菊花小妈问:“卬格小榔头,你在介旦过得好弗啦?”
小榔头闭着眼答:“妈啊妈,卬都好,你勿用担心了
。”
菊花小妈问:“你前几日来过屋里弗?”
小榔头答:“妈啊妈,卬好忖屋里哦!卬常常来屋里哦!”
菊花小妈一听,不禁又苦起来。大家叫她克制点,免得小榔头的灵魂太受干扰。
菊花小妈哽咽着问:“你要小四(杂种狗)卬晓得,小四位置跟牛一样,屋里也要靠它啊。要么阿妈给你钱,你去买条大狗狗。”
小榔头语气变得几分悲伤,眼睛睁大,盯着远方:“买条大狗狗,没有自己阿四亲。”
这时大家不约而同地轻轻地齐声低语着:“介之嗒老实嘎!”
菊花小妈哽咽望着小榔头说:“卬格小榔头啊,卬嗒梨要摘,靠小四啊。阿妈知道你寂寞,阿妈心疼来不及。阿妈叫人念经去,保你生活都满意。”
小榔头哭着闭着眼答:“卬懂小四重要性,阿妈阿妈不是卬狠心。卬实在寂寞啊。”
大家又不约而同地轻声附和:“渠独自人,可怜喏!”
菊花小妈哭着说:“你格哥哥怎样子,有个哥哥陪着你,哥哥弟弟不寂寞。”
小榔头哭着答:“哥哥一岁离开你,卬弗晓得渠来罗开。阿妈阿妈我寂
寞。”
大家仍然止不住地轻声感叹:“渠孤单啊,老实可怜哪!”
菊花小妈哭着说:“可怜哥哥早早死,小四杂种难买到,秋天栾树要渠看。
你说叫卬怎办办。”
小榔头哭着答:“阿妈疼狗疼过卬,叫卬怎办勿办法。”
菊花小妈别别鼻涕说:“天地良心,阿妈疼你天晓得。你是十二小后生,要
体谅一份人家一份苦。”
小榔头瞪大铜陵般的眼睛,始终没有看菊花小妈,只是忧伤的看着远方,哭
着答:“阿妈疼狗疼过卬,卬一点办法都没有。阿妈阿妈你答应我,你要念经超度卬。七七四十九日,每日嘴边有空嘴边念。阿弥陀佛日日念。小四不要没关系,阿弥陀佛日日念,超度苦海弗孤单。你没空念经请人来,帮儿超度靠阿妈。九九八十一,阿妈阿妈快念经,否则你儿苦海深。”
大家又不约而同地低低的转述:“要叫你念经呀,弗念,渠日子难过噶!”
菊花小妈哭着说:“卬格儿啊,你放心,阿妈会念经的。”
小榔头一听,也就放心了。于是,木西奶奶又是哈欠又是肚嗝又是一阵哆
嗦。呷上一口酒水后,木西奶奶又恢复了平日的样子。而那边菊花小妈这会儿放声大哭起来。大家则是嘘唏不已。

关魂的事也让菊花小妈恨起自己来,觉得连杂种狗都舍不得给死去的儿子。可是,这杂种狗,她可是在市集的时候花了好多钱买的。虽说梨啊栾啊天天有人偷,可要不是这杂种狗,她家的梨啊栾啊早就没了。做人也要讲良心啊!狗命也是一条命啊!让小榔头在那边买条狗还不是一样吗,他为什么要跟家里过不去呢。

菊花小妈想来想去想不通。不过,因为最近小榔头走了,梨儿又被偷了,白日更是那些接踵而来做也做不完的农活,比如打豆啦,筛麦啦之类得也够她忙乎了。她已经忽略念经这件事了。
自此,关魂后,菊花小妈开始念起经来,只要她睁开眼,她就一刻不停地念起来。自此,她一边念经一边看梨。即使在她看起来,梨儿少了,她还是争取一切时间放在念经上。她觉得,如果经数念的不够多,小榔头还在苦海里,终归是她的错。
于是,梨儿在菊花小妈的念经声里采摘下来了。菊花小妈还得继续念经。

        七
长茅草长成芦苇花的时候,秋天已经到了。
秋天是果实的季节。秋天农家果实的日子,却不是野外果实的日子。对小佬人来说,秋天没有了几样好吃的野果实。秋天没了春天的刺脑头,那种嚼而无味,但是我们每年都要吃的嫩荆棘。秋天也没了春天的柴爿花,那种嚼而酸味,我们每年爱吃的杜鹃花。秋天没了夏天的角公牛奶荡,那种像宝石一样美丽味道也是鲜甜的小红果子黄果子,我们每年到处找着吃的漂亮果子。秋天没了夏天的六谷梗,咬起来虽然没有甘蔗糖梗甜的玉米梗,却是我们每年边吃边玩的棒棒头。秋天没了夏天的桑椹子,那种乌黑乌黑比蜜鲜甜的桑乌,它是我们每年要挂念的小果子。秋天也没了山茄山梨,秋天没了我们出去玩的很多乐趣。秋天只剩下那种里外长毛长刺的刺聋甏,要洗半天吃下去还要耳朵痒嘴巴痒的小刺果。
秋天多了叶葡萄,野藤梨,可那是在深山里才能采摘到的野果子。小佬人太小了,倒不了深山里去。
秋天到了,农家的果实该采摘了。我家也采摘起葡萄来,可是等到采摘的时候,葡萄不多了,而且,还是那样的酸。
秋天的时候,我家没什么好采摘了。枣树从不生枣。桃树光长虫。仅剩的几个桃子上面都被虫咬得挤出桃浆来了。
秋天于我唯一安慰的是我家的石榴树,可是,有时,石榴树也被偷得看上去都有点荒凉了。就是这几个石榴,有时还会弄得大家尴尬。
我在小店的时候,担心起我家老屋的石榴树来。我也害怕被人偷啊。叔叔伯伯两家对于倒地果树,他们似乎憋了一肚子气,他们是不会在乎那些被偷的果子。只有我在乎。我一想到那些要偷的人,我不会骂街,但我会可惜那些还没成熟的果子就被了摘走了。在我看来,一个人采摘那些没成熟的果子是残忍的,就像老天爷带走一个还未经历世事的孩子。在我的幻觉里,我总觉得,没成熟的果子被偷了被摘了被风吹了,那棵树必定会难过的。果子成熟了,人们来摘了,那棵树的心里是平和的,她看着自己的孩子在人的手心里,她看着他们,就像母亲看着新嫁娘。该放手该出远门了。
菊花小妈家的倒地和菜园一点也不荒凉。两棵栾树上金灿灿的,任凭深绿色的大树叶,也遮不住那一盏盏金黄黄的灯笼。
大家说上竹院阴气重,可那里的果子比哪个院子的结得都要多。台风来了,吹落一地。暴雨来了,打落了一地。小偷来了,隔三岔五地东摘摘西摘摘。可上竹院的果子还是沉甸甸的,压弯了腰。
上竹院的花草果树都长得盛。菊花家的,友清婆家的,都长得盛。好像蜜蜂蝴蝶蜻蜓都爱那地方似的,好像那地方有它们的宝贝似的。
虽然上竹院的房子大部分是石头砌成的,虽然石头都变成黑色,那些木板壁都变得干裂,可上竹院的植物,没有一样是不茂盛的。好像那土里埋有催生剂似的,好像那土里还躲着一个精于养育的神。看啊,一小块裸露的黑泥地里,一个下午就能冒出各种颜色艳俗的菌类植物来。
上竹院的花草树木,是石头村很多人所羡慕的。有人会说:
“这上竹院,说风水差也不差。光那些蔬菜水果,也够他们一年四季不用愁了。”
“蔬菜水果卖卖,也要好多钱了。”
“友清家也就那点事,其它也不错。”
“小朗家也就老婆狠一点,其它也不错。”
“哪有不死人的,两个儿子死了,现在太平了,最也不用担心还要死人了。”
“说阴气重,也就这阴气,才有这盛劲儿。要是我不相信迷信,我真喜欢这地方,光这蔬菜水果,一年菜羹头米不用担心了。”
居然有人还编了个顺口溜:“屋前百草盛,果树结成串。人家讲弗来。一人
乱做,二人早夭。上竹院,上竹院,狗命要比鬼命值,做鬼弗做竹院鬼。”
当然,所幸得是,顺口溜未曾流传,也就在那人口里嘀咕而已。他毕竟不敢,这回要了菊花小妈的命啊。但是,他编的顺口溜也不是没有道理啊。

当然,人们的好话还是会传到菊花小妈那儿,毕竟,石头村的人大多是心地善良的人。即使,你要编几句话咒咒菊花小妈或者整个上竹院,好像意义并不是很大,毕竟也就是两株栾树,一株梨树,还有那些蔬菜,还有友清婆家的菜园和葡萄。这些长得盛的东西,老实说,基本上不会让那些喜欢嫉妒的人心里失去平衡,更提不上心里那根筋以至于到扭结程度。再说了,上竹院两户人家确实也是不幸的。也正因为这不幸,抵消了上竹院花草树木的旺势。
好话传到菊花小妈那儿,她心里哪有不甜滋滋啊。她觉得自己比村里的任何
妇人都要能干。这样想来,她就觉得自己是贤惠的妇人。可是,贤惠的名头要担当多少东西啊,比如,眼前的两株栾树,接下来又是割稻又是掏番薯又是筛谷子。往年里还有小榔头在旁边拾稻穗。今年没有人了。老官已经习惯了让她当家的日子。贤惠的名头不好当啊,菊花小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从菊花小妈去木西奶奶哪儿关魂后,她确实没有去上操场哭命了。但是,私底下,她还会感叹自己的命运不济。直到有人看到那一盏盏的黄灯笼,当着她的面夸她的能干夸她的院子风水好,她心里总算如同喝上一口甘露,浑身上下从来没有如此通畅过。不过,她还是会对夸赞的人说:“邻舍头米啊,卬格生世命好弗了罗开。恰只一个儿啊了,百样好也没多子多孙好啊。”
对方只能顺着话劝慰几句。菊花小妈这下,真得伤心起来了。
两株栾树又要让菊花小妈忙了。又是每天两只眼睛不知往哪儿搁好。又是吃饭的时候跟老官唠叨着谁有最可能来偷。又是害怕晚上的到来。
栾开始青黄的时候,菊花小妈的日子也随着变得忧心忡忡了。她同样在栾树上放了最扎人最刺人的荆棘,比如三角刺,即使厚厚的狗毛一碰,全身都即刻往后一弹。她同样罩上尼龙罗网,这一会不是零碎地罩铁丝网,而是新买了铁丝,整个套上了。这样一弄,两株栾树反而看上去像过节的圣诞树,一副神圣的样子。而旁边那什么也没有装饰的石头屋,反而是另一个世界的荒凉。
每天起来的第一件事,菊花小妈不是给小孩喂奶,而是看看倒地上的两株栾树。丝网好像被动过了。菊花小妈心一紧。她决定从今天开始要逐个的数过去,这样才能真正知道栾树的处境。
于是,菊花小妈每天的活计多了一样,数个数。
问题是,她每天在数,每天还是发现栾在减少,一个,两个,三个。甚至许多个。天哪,一个栾至少两块钱,这要多少钱啊。菊花小妈的心已被提起来了。
这是不得了的事情。这两株栾树,她还是花了心机的。开花的时间,她还专门从亲戚家借了蜂桶,以此来双倍保证栾树的生育。栾的价格从来都是金贵的,她要从它们身上卖出一只猪的钱来。现在,她仿佛看到了钱罐里的钱每天往外跑出一块两块三块四块几十块几百块哪。
怎么办呢,她没有办法了。每年的这时候,她都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她除了左手拿砧板,右手拿菜刀,站在倒地上,对着远处,一边咚咚地用菜刀敲一下板,一边开始祖宗十八代地骂起来。她边骂边敲,心里的愤恨像一团正在燃烧的火,她的脸更红光满面了。她边敲边骂,仿佛那些偷栾贼都已经被剁碎在砧板下。这样子,实际上,她还没有解气。她很想爬到上操场去再骂再敲或者不用菜刀砧板,就用嘴骂死那些人,骂死他们的祖宗骂绝他们的后代。但是,她担心像梨的遭遇,骂骂反而点起小偷的火。
她只能在倒地上,一个人孤独地敲骂。没有人的观望,只有那条杂种狗,看着咚咚地敲骂,自己也应了几声,汪汪地对着前面的前门山叫起来。只有那吃奶的孩子,在坐车里摇着小手,嘴里不知是和着敲骂还是和着响铃窝窝的说着只有自己能听得懂的话。还有一块砧板,一把菜刀,咚咚的敲骂着偷栾贼的十八代祖宗。
怎么办呢,她没有办法了。每年的这时候,她都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她突然想到死去的小榔头。
于是,菊花小妈跑到上操场,撕心裂地的哀号起来。她跟大家说,小榔头一直不肯在葬他的地方住。小榔头说那里太寂寞了,没有人跟他做朋友。他托梦给阿妈,他一直在堂膳住着,他很少回那个没有温暖的地方。菊花小妈还告诉大家,小榔头最爱吃栾了,要不是他喜欢吃,她才不会种了。小榔头是个好孩子,通常也不会到其它地方溜达,也就在倒地走走,还爬爬梨树,爬爬栾树,这样,他就会忘记了阴间的苦海。
石头村的人大多相信阴阳两界。于是,那些人也相信了菊花小妈的话。我也相信了菊花小妈的话。以至于,我从来都不知道上竹院在黑夜里的面目。何况我还曾经跟小榔头不愉快过。我真害怕他从上竹院溜达出来,飘到我睡觉的地方,那是我最担心的事。
我在担心小榔头飘荡我家的时候,上竹院栾树上的丝网似乎还完好齐整的。菊花小妈每天数个数的时候,心也有点放下来了。
然而,有一天的早晨,菊花小妈像往常一样,第一件事是数个数。可是,那两株栾树不再神圣了。丝网被剪掉了,一盏盏金黄黄的灯笼一夜之间消失了,竟然有不信鬼魂的人。她应该再关一次魂,告诉木西奶奶身上的小榔头,让他过来看栾树啊。她为了省关魂费,竟然伤失了整整两株栾啊。
她的脑袋已经不受控制了。
她已经看不到任何东西了,她只看到眼前一片深绿色的叶子,上面再也没有那让她担忧的金黄了。她呆呆地看着那深绿色,看着看着,她仿佛看到了一个影子在深绿上,那是一张似人非人似狗非狗的脸,张着嘴,嘴角上有点翘,似笑非笑,两只眼睛眯着,看着她。
她觉得这张脸有点熟,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梦里还是多年前。做姑娘的时候,她在山涧和伙伴们玩的时候,傍晚的时候,黑夜快要来临的时候,望着远方黑魆魆的山,那里似乎也有这样一张脸。她的精神开始恍惚了。
后来,人们就经常听到菊花小妈在家里嚎哭,可是一会儿,那嚎哭又变成笑了。那嚎哭和笑里都没有从前的词调。人们也时不时地看到菊花小妈在上操场嚎哭,可是一会儿,也会变成笑的。那嚎哭和笑里也没有从前的词调。而且,菊花小妈只是坐在上操场的地上,有时,是雨后稀巴烂的泥浆地,坐在地上的菊花小妈没有用手拍着膝盖,没有用手指着前方,好像指着一个人的鼻子。一个人一会哭一会笑,一个人不分场合不分时候的哭哭笑笑,也就成半个癫人了。
那时,秋风已经来了,大雁也开始往南飞了。有脆弱的叶子也隐隐开始变色了。天反而更高更蓝了。稻田上的稻反而更加金黄了,比菊花小妈的两株栾书还要金黄,还沉甸甸地压弯了全身呢。

[ 本帖最后由 水碓 于 2008-9-3 10:46 编辑 ]
5#
发表于 2008-8-28 09:32:42 | 只看该作者
老天那  银才啊
6#
发表于 2008-8-28 10:41:13 | 只看该作者
确是淫才!
7#
发表于 2008-8-30 18:06:14 | 只看该作者
水碓博士总是会给大家带来令人愉悦的乡土经验阅读。

非有乡村经验者写不得这等文字。
非有乡土情感者亦写不得这等文字。
8#
发表于 2008-8-31 08:19:33 | 只看该作者
有才
9#
发表于 2008-8-31 16:01:47 | 只看该作者
10#
发表于 2008-8-31 23:09:08 | 只看该作者
崇敬之情犹如滔滔黄河之水。。。

批评一下,要注重排版,这样更显“以人为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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