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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的石头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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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6-18 10:29:59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孤独的石头村

        
        你要讲什么呢,讲我们那个久远的几乎要失去记忆的山村,一个孤零零的山村,像无儿女的老人,在晨曦的阳光与午夜的鬼哭声里穿梭。我知道,那个山村,躺在山坳坳里的一个小山村,不到一百户人家,现在,只剩下老人和小孩了。是的,一直以来,我想讲她的故事,可是我也像所有的人一样,一直在忙着大家都在忙的事,你知道的,每天都在做事,仿佛死神就在旁边,催着你,用鞭抽着你,一秒钟停下来,他就开始嘲笑了。而后来,可笑的是,只要你自己一停下来,你的心就会发慌,怦怦乱跳。哈,你已成了忙碌的奴隶了。我的生命也快要枯竭了,魂灵被恐惧肆虐,地域的鬼魅正在载歌载舞地欢迎我。让我用这恐惧的心给你讲讲我们那个山村吧,你跟我一样,都是借着理想的名义却过着贪欲的生活,但是,你也知道,不管怎样,我们最终会回到那个山村,守候着晒太阳的老人,静静地看着他们从容地接受我们这些飘荡回来的亡魂。
        
        
        你知道,老天爷可从没亏待过我们,亘古如此。我们的山村还是那么美,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像电影的定格镜头。你现在回村,也是如此。
        
        
        这是南方的山村,从她的风貌来看,肯定是老天爷的掌上明珠了。四周的山,终年温润如玉,山里的景致更是像西下时的夕阳,使尽所有的绝技,呈现出一幅幅变幻莫测奇象万千的画面。你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些画面在余光里飞速消逝,更不要说去触摸她。可是,这山里的景致却能抚平生活带给你的种种悲哀。高高的树木不知活了多少年了,藤类植物自由蔓延,野果掉落的声音融入了潺潺的山泉,不知名的蛇在隐秘地爬行,有脚的生灵躲在各自的安乐窝里忙着我们无法验证的事,飞鸟在树枝上优雅地歌舞,从来不知疲倦。这些顺性的万物就在我们身边,可我从来就没有好好地看过他们。
        
        
        万物各有千秋,花季有序,单是山里的色彩就甚过那夕阳的梦幻了,色彩在大树间随着丛叶里漏下的光比那肚皮舞娘抖动身躯的响铃还要迷人,鸟声,虫声,水声,风声,远处的劳作声,当然,还有间断的野兽声,鬼魂声,音音韵韵,这万音的交响合作具有隔离时间的效果,如果你有心去听,真的,朋友,她会让你体验到永生。不过,通常,人哪有心思去做这事,所以这个永生就成了传说。那里的空气,不用说,我想你已知道了,十足成了一个无边无际的囊,装着无法命名的气息,只有住在那儿的精灵才能辨别得出。对于这山的美丽合成,村里人说,只有澹妄才能分得清声音色彩气流之间的界线。
        
        
        我这说得是西面与东面的山,当你走进北面的山,你仿佛进入了偏执狂的世界。满山是一片幽幽的纯绿,热爱生命的人通常喜爱绿色。但是,当你看到这绿得偏执的世界,你开始产生恐惧了,只有疯狂才能驱除你的恐惧。这绿色,像长了翅膀,在林中到处飞,有风的时候,与这绿色的翅膀相互摩擦,你能听到锯齿在大树上拉锯时所发出的声音。望着周围一棵棵挺直得同样偏执的绿色肢体,它们分明是穿着绿色衣服的鬼魂,慢慢向你靠拢,不知是为了吸你的血还是要捏碎你的骨架。还有,那尖尖的叶子,像把无刃的小刀,你如果带着恐惧心触碰它,你真会被割得手指血流不止,如果以你随意的心去触碰,你反而会觉得这尖尖的绿叶像那八音盒里跳芭蕾的姑娘,等着你去发现她的秘密。你看着村民们进入那片让你梦魇般的山林后,你觉得他们必定被鬼魂附上了,因为在你看来,那片绿世界,似乎更是飘忽的魂灵的居住地。

        
        但是,当饭桌上摆着一盘盘在视觉上让你浮想联翩味觉上却缺乏任何修辞表达的笋菜时,你发现,原来你对绿的认识就像你对世界的认识那样无知。是啊,一切恐惧来自于你个人的臆想,它们还是静静地终年站立在那儿,笔直的姿势像身上的绿那样偏执,包括生育的时候,从来没挪动过脚步没弯下腰脊。实际上,你只要稍微安静一分钟,哪怕是一秒钟的定格,你发现,在你的周围,很多东西都是毛竹做的,从灶台上的到屁股上坐靠的到床上睡的到你吹响美妙音符的,无一不是。如果你是热衷于哲思的人,那我告诉你,用毛竹做的刀子,竹刀,看上去纤柔无比,它刺杀肉体的时候不输于任何锋利的刀剑,如果你亲身经历过多年前的一桩现场杀人,你能听到一声像百灵鸟那般清脆但像守闺女那样轻柔叹息的声调,在这清脆与轻柔里,血从竹刀旁留出来,像从地缝里冒出来的清泉。不过,相信我,以后,不管你走到哪儿,这绿色的幽灵必定成了你绝望时的安慰。
        
        
        南面的又是山,是啊,又是山,但已经不是山了。南面的山,原来的样子,我可没有记忆了,在我呆那儿的时候,只剩下两座半山半地的山。那是因为当时我们政府的好心像年轻人最初的理想一样,他们要让当地人过上丰衣足食的日子。于是,劈山开地。其实,我刚才描绘的山也都不是纯粹的山了,东山西山的低洼处都已经开辟成田地了,从人类出现以来,这也是最自然不过的事。现在,政府又决定把原来开垦的田地还给山林。听说,那两座阴阳山上的田地停止播种后,半年之内,草木疯狂生长,村里的老人看着每一天的变化,认定那是神明的帮助。现在,你已看不到田地的痕迹了。
        
        
        这山确实美得让人迷茫。在我没有离开村子之前,我通常会坐在村子的高地麦场上,观看这眼前连绵的山林,陷入了彻底的绝望。
        
        
        从我村子的眼前出发,朋友,你知道的,那山,真的是美得让你绝望。你看着它,又远又近,四周仿佛都是从天上落下的帷幕,在这帷幕上却是一幕幕静止又无常的抽象电影。青青的颜色在飘忽的云气里变幻莫测,可以这么说,这颜色与气流似乎是在一位仙人的指导下,经年不断的跳起缠绵悱恻的双人舞,连村里的老人看了,都会偷偷的落泪,因为这让他们想起年轻时的故事。或许,后来年轻人的离开是跟这双人舞有关,当然这是我的狂妄猜测。你也可以这么说,这可能就是一场单恋的悲歌。因为,如果仔细观察,实际上,亘古不变,只有那云气在这青色的帷幕上不知疲倦的独舞。青色却未曾改变过自己的态度,冷漠的心甚过现在的世人。当然,这里也有让我搞不清楚恋慕谁的第三位角色,我说的是那天上落下的光,每一天,这光向青山与云气一并射去,成了人们所说的山影,山影每日出动。人们却不能每天看到,那是因为三者处在复杂的漩涡里。

        
        我在这麦场上所看到的确实是一幕幕孤独者的恋歌,恋生,恋情,恋爱,恋欲,恋死,我不知道我是否受到了它所隐含的启示。我只知道,在我无所慰籍百无聊赖之时,我就会看这些无需为门票发愁的抽象电影。看多了,我开始排斥这种美了,我认为是它把我困在这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里,让我可怜得以这眼前的山幕当作人生的慰籍。我觉得我肯定得了幽闭症,为了证明自己的健康情况,我必须离开被风雅诗人看作相看两不厌的所谓清幽世界。是的,那时,我已经讨厌这里的一切了,在我的眼里,一切都是被世界隔绝的象征,甚至连那狗吠声,我认为它的单调嗓音就是长期幽闭的结果。
        
        
        说了这么多,我还在山里兜圈,还是没有转到我们的村子,是因为惆怅,兴许是。我们这些忙忙碌碌如永不休止的蚂蚁,兴许在穿着裹尸布那天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活了些什么。但是,我必须告诉你,在我离开村子过足了漂泊生活后,我才认识到那些抽象电影的某些意义,我才懂得了山水画的秘密所在,我也懂得了油画为什么没有在我们这块土地上兴起。所以,看山水画,还不如回村子看咱们的抽象电影呢。我说,我们那山幕上的舞蹈奥秘,真让人想起武侠世界里武林秘籍的诡异。这村庄,怎么说呢?天上蓝天白云,四周,我也说过。当然,叮叮咚咚的水流似乎从未停歇过,如果你某天突然想在房间地里挖洞,一不小心,能挖出一口井来。这些应该是电影里的最初的情景吧。
        
        
        慢慢的,镜头从天空,青山,白水,房舍,转到一块大石头,而那块石头就是这个村名的由来。这村叫石头村。
        

        说起这块石头,总让我想到《石头记》里的那块大石。但是,那块大石,因为“此亦静极怂级?无中生有之数也 ,” 进入红尘过起世俗的生活。虽说后来缘尽劫终复返原处。不管怎样,这终归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事。而我们村的那块石头,不说,你也知道。很久很久以前,这地方有两块黑色巨石,一雄一雌,彼此恋慕。问题是一个住在山巅上,一个住在山脚下。我们村的这一块是雌石头,于是,山颠上的雄石头经常滚到此处与她相会。久而久之,两石滚来滚去。自然的,扰乱了民生。村民祈求上天。一天,雷雨狂风齐作的晚上,老天爷收回雌雄两石的灵光。从此,两石忘光了以前所有的事,彼此足不出户,一个山颠,一个山脚,融入了万物皆空的世界。
        

        山上的那块叫天打岩,意思是说,被天揍打过的石头;我们村的那块叫摇石头岩。两块石头长的一模一样。天打岩就在我家的地上,我父亲在岩缝下还看过一条乌黑乌黑的蛇,父亲没有去惹他,因他认为那是那块石头的化身。我跟你说,我也看到过,尽管当时我年纪小,但是,这么一条庞大的比墨汁还黑的蛇,由不得我浮想联翩。摇石头岩却很蹊跷。由于它不像雄石立于我家的泥土块上,从此称得上纹丝不动,静如空室,这块雌石立于一块有坡度的大巨上,下部呈半圆式,上半部却是长四方体形,可以说一个不到翁,但是,我一直很奇怪,她为什么没有往坡下滑过去,按照地球引力,她应该那样做,可她打从被禁这晚,就原封不动的呆在那儿,岁月过去了,可她还在那儿。不过,如果你以为,凭着物理的逻辑推理,能轻易摇动这块巨石,那也错了。只有一个点上能摇得动,如果找准那个位置,只要轻轻一推,雌石即刻左右优雅摇动,仿佛一只乖巧的猫。要找准位置并不难,只要对着天打岩的方向,也就是说,在东偏北的方向,可见,当时老天爷镇这雌雄巨石的时候,它们肯定挣扎抗争得让村民们后悔上告,黑色的身体在黑色的暴风雨夜里滚动着,旋转着,踟蹰着,直到静止。从此,村民的故事代替了石头的传说。
        

        大凡有点良心的人都是一个矛盾的复合体,村民们怀着歉疚的心发誓以后要在这里生活下去,直到世界的终止。为了记念被剥夺了自由的石头,此村从此叫石头村。
        

        摇石头岩就在村口,现在也在,我也摇过它。村民们每天出村进村进村出村,年年月月。摇石头岩见证了村民的酸甜苦辣,村民们也从没有对它有过不敬之举,而更多的是,在祭祀上天的时候,会在它面前摆起香案。不过,只要有人的地方,总会有蹊跷的事,摇石头岩那一带地方,也是鬼魂出没的地方,这一点,你可以问村里稍微年长一点的人,他们都说自己曾亲眼目睹鬼魂在那儿飘荡,当然不是石头的鬼魂,肯定是邻村的鬼魂要进我们的村罢,村民轻描淡写的说。
        

        实际上,我也看到过,我也很不屑。不屑归不屑,后来,村民在村口种了两棵樟树,在树旁还建了土地庙。年积月累,樟树茂盛巨大,光从底部的树身就可看出。那主干的树身就跟摇石头岩一般大了,到底是托了旁边土地庙的福还是托了对面摇石头岩的福,村民们一直搞不清楚,后来,人们一致通过,认为那是托了两者的福,这样谁也不得罪谁。
      

         我说过石头村处在山坳的低洼处,因此村口不乏过路人,他们有住在山半腰的,有住在山里的,有住在山头的,有住在翻过山头后的另一片山地里的,这些人走累了,会坐在大樟树下养口气接着赶路。人多的时候,人们会讲些远远近近的事,话多了,故事谣言传说真实的未真实的,都会在村里传播开,给石头村人的生活添了点别样的快乐。当然通常话传话的事,有点像你在路上看到的一处特别黑色美丽的风景。不妨这样描述吧,在一处空旷的花草万盛的平原上,矗立着三两棵具有年头的树木,上半身已被雷电烧得失去了原先风姿,而这变种变化却使整个画面获得了一种具有抽象意味的体态,正如
那些被烧焦的树枝所呈现的黑色程度,如同死亡的咒语却散发出玫瑰的芳香。所以,可想而知,大樟树下的事儿成了一种中性的东西,多数情况下充当小丑角色,有时却能把一个人的命运改变掉。
        

        说到现在,你已记起我们村的样子了吧。是啊,总的来说,一直以来是上天的掌上明珠。远处青山白水,近处鸡犬相闻,日落而息日出而作,死者与生者和平相处。而丰年过节的婚丧嫁娶的弄璋弄瓦之喜的建房造屋的做寿做七的日子,人们更是顺着性情,该哭就哭该笑就笑该是抒情的就畅抒心意,直哭到日落西山直笑到用泪水表达直抒到真个村子像摇石头岩那样左右摇摆为止。这就是我离开时的村庄。
        

        是的,我说的这是我离开时的村庄,我也像村里的其他年轻人一样,在一到成年的那一刻,就忙不迭地的离开了村庄,像逃离瘟疫那样的心情离开了村庄。我告诉你,现在还是青山白水,生者与死者还是和平相处,只是,这村庄越来越小,我害怕,以后,只剩下亡灵在到处游荡,连鸡叫的声音都没有了。我也快要回去了,会到那个眼下满是老人与小孩的村庄。
      

         世界上写书人写过无数的关于村庄的故事,我们在书上看到的,美丽,贫穷,落后,愚昧,纯良,朴实,被压迫者,被欺凌者,被宰割者,被利用者,被遗忘者,反抗的人,坚强的人,隐忍的人,勤劳的人,出卖的人,固执的人,干脏活重活苦活死活的人,在城市里游荡的人,做皮肉生意的人,偷杀抢劫的人,强奸的人,贩人的人...... 我难道又要讲阿毛的故事,为的是博取你的同情不成。不,我讲她,就像讲我身边最爱的人离开这个世界一样,我只想让这村庄从我心里走出来,跟我说说话,让我在离开世界之时,我的亡灵在回家的路上不止于留恋城市的风景。
        

        我说,只要你一到村口,脚步还没走出大樟树,摇石头岩被大樟树遮得严严实实,黑巨石还未能进入眼帘,那一刻,你已听到一种骚动声了。看来,大樟树和摇石头岩长了脚,如果你一进入它们的视线,它们像风那样必定去家家户户报过信了。尤其是那狗叫声,如果你是个不喜欢被人注意的人,你会因此而恨起这些狗来。狗鼻子灵敏,通常能闻到一两里之外的信息,只要外村人和本村出门很久后回来的人踏进大樟树荫的那一秒,狗的鸣锣即刻敲响。你进村的时候,伴随着狗的沸腾声,村民们放下身边的活,在田垄上笑呵呵的向你行注目礼。如果你是在外飘荡回来的浪子,你只能逐个打招呼。进到村里时,你又成了人们的一道风景,他们生生地看着你,笑眯眯的,但是什么也不说。我说了,如果你是本村人,你还得一个个打招呼过去,如果是外村人,你有没有觉得自己受到明星级待遇呢?
        

        村里的女人实际上是每个村包括石头村的风景线,可惜,现在,在村里,你找不到年轻女人了。
     
        

        年轻的姑娘们啊,不知现在你们已飘到哪里了?你们必定为这村庄流泪过。你们也必定因这村庄变得坚强。你们是不是无从选择,只能逃离啊。我不知道。

        

        我在村的时候,还有年轻的姑娘,但是已开始挖空心思往外跑了。那种文学里描绘的水灵灵的善良的山村女人,在早年的石头村,确实只要一抬头就能见到。通常,她们在山影未现之时,已开始出村割草的割草采茶的采茶。大约到了八九点,通常是这些年轻姑娘会村的时间。在这之后,又开始忙别的活计。不过,确实很奇怪,就这么忙来忙去,太阳怎么也晒不坏她们的皮肤,照样水灵灵白嫩嫩。在我后来看到一些回族女人通身黑袍,从头到脚,除了那双被长睫毛遮掩的大眼睛,我真是不明白,她们的上帝为何要压制自己子民的自然本色。女人的发展史本来就已够惨淡的,还冷不丁又外加一件具有象征意味的袍子,不知这些女人在黑压压的袍子里是否找到了苦涩的幸福感。石头村的年轻女人在有空的时候就打扮自己,每年你都能看到她们穿与往年不同的毛衣,实际上,是同一件毛衣,只是她们拆掉老毛衣,买一点点彩色毛线,再重新织一件新式样新色彩的毛衣。
        

        忙碌的农作生活让她们知道怎么用劳动本身去享受生活的乐趣,如果你中午坐在大樟树下休息,或在摇石头岩上发呆也可,通常情况下,即刻,你就能听到何处传来的喧闹声,声音是天空中穿越的百灵鸟,还是前面青山里的白水声,是昨夜露天电影上那女主角的巧笑还是你在路上偶遇又无法忘怀的那位女子的声音,你无从分别。如果你像牛郎那小子那么好奇,顺着着声音走过去,无须脚步悄悄,只要从容就行,然后,你就能看到,在大樟树不远处的一座石拱桥下,你看见了女人们挥动练杵的白手臂分明是音符下落的地方。她们那么爱忙碌,这边是明晃晃的白手臂,这边是同伴间的戏水,这边是叽叽喳喳,咯咯嘀嘀笑得掉进水团里,这边又不忘抬头看刚来的脚步声。
        

        我每次从村口走过的时候,相同的音符不同的时间。
        

        可是,后来,音符越来越单调了,越来越轻,再后来,音符突然变得高亢具有古时燕赵北国的悲歌之势又有低沉如长河明月下的古琴闺怨,这个,你应该知道的,那个时段,年轻姑娘们嫁人的嫁人,打工的打工,私奔的私奔,失踪的失踪,也有跟大樟树下的故事有关,顺着故事的脉络或是由着故事带来的**走出了村庄,村里的年轻姑娘几乎绝迹了。此时的音符是由那些留守的女人们,她们的丈夫外出做工,一去就是一年,农活家活所有的活都由女人挑下来,看着眼前的孩子一天天长大,女人拼死拼活都要忍下去,为的是小孩能上得起学。幽怨的捣衣声因为前边的希望而变得干劲十足。
        

        你知道,我离家也是在年轻的时候,年轻的心终归是属于世界的而不是我们的石头村。
        

        实际上,自从村庄的大纪事年代代替雌雄滚石以来,村庄从来就没有安静过,她的不安静像孩子的好奇心像世俗人生的淘金梦像少女对外面世界的梦想像年轻人追求自由的尝试像孝子攫取光宗耀祖资本的决心像养家男人对生活最基本的要求......那是一个有年轻人的村庄。有年轻人的村庄是个有阳刚的村庄。年轻的生命是村庄必须延续的理由。


        那时,在年轻人还没离开村庄之前,石头村的生活色彩并不逊色于城里。他们自己组织戏团,跟邻村的戏团互相切磋互相比试。他们通常组织放映电影,露天的卖门票的都有。后生学习刚流行的拳术,姑娘学唱刚新买的戏文。他们也努力跟村里的师傅们学习手艺。姑娘有姑娘的活,后生有后生的活。逢春节的时候,各个村庄舞龙舞狮,互相串联,秋收的时候,又去出外巡回演出平常苦练的戏曲。村里热热闹闹,你会随时从那个角落里听到不同音调不同分贝的笑声,加上那锣鼓钹胡琴笛子板发出的声音,光是这些声音都能让母鸡在睡觉里还要生蛋。那是一个生活清贫的村庄,却也是充满活力充满欢笑的村庄。月圆的时候,摇石头岩,大樟树旁的土地庙里,还有潺潺流水的石供桥下,都有年轻人的高低不等轻柔有序的声音,这声音穿过长空,让那天上的嫦娥都后悔偷吃了灵药。但是,事情总是这样,好日子不久长。
        

        你说,村庄被人遗忘没有关系,世世代代我们已经习惯了被人遗忘的角色。问题是,村庄是这个社会的村庄,村庄只能跟着这个大罗盘转转转,如果运气够好,天时地利人和,还能转得越来越年轻。反之,那幅情景是我不愿想象的,就像我们的石头村,你知道吗,我现在跟你说的时候,仿佛在谱一首关于她的哀歌。我也是个小人物,我没有英雄们拯救部落的雄心,我是个连自己都管不住的人,你说,我能做些什么呢。现在,我跟你说这些,也只能像那些咏叹调里的人,抒怀个人的愁闷而已。
        

        日子是越来越难过了。以往砍柴烧炭,做簸箕竹具,深山摘粽叶,采药采茶,养猪养鸡养羊还捕蛇,合着那些庄稼的收获,日子还是凑合着过得下。可是,后来全国赚钱的气势像石头村前门山上的杜鹃花,漫天遍野的开着,像一片燃烧的火焰。赚钱!铜板像午夜冤魂嗥叫不休,你本来也没什么打算,想想小日子这样过下去也算可以了。人生里,老婆孩子热炕头,偶尔还拉拉胡琴,多好。在你还没欠钱的时候,铜板却主动午夜敲门。
        

        全国已经卷入钱的海洋里了,你的那些米价菜价,却低贱得要命,而物价在其它方面又疯狂飞涨,你一年的庄稼还抵不上那些借钱买的化肥。村里最有钱的是那些在外面混的人,他们是石头村的时髦人物,每次回来,总让村民们好几个星期睡不好觉,仿佛外面的世界都不是人住的地方,金子住在人原先住的地方,人都移到半空里住着。
      

         后来,时髦人物们买了电视,我们在电视上看到,人在半空里住确实是真的,城里的人们看起来白净的很,衣服也穿得漂亮,但时,那时,我们出去的人还是不多,尽管这些人每年回来的时候总会带些新玩意儿。我们也不是很稀奇那些和电视上一样的东西,我们还是喜欢过自己的日子,赶集的日子到自己的城里转转就可以了。山里人有山里人的活法。
      

         但是,对于我们这些年轻人来说,不光是铜板的问题,不过,那时,后生们娶老婆确实越来越艰难了,不知时候开始,似乎后生们都成了光棍。姑娘们都嫁到平地人家去了。这也不光是讨老婆的事,问题时,女人们怎么老跟着人私奔,外乡人一进村, 姑娘们的眼睛亮得赛过天上的七斗星。当然,这只是其中的问题罢了,还有很多很多想不通的问题。这念头,门必须得出,钱必须得赚,否则要被人瞧不起了。你说,现在,我们这些在城市里游荡的人,我们比天醒得还早,它在梦游的时候,我们已汗水沥沥了,像一条条鱼,在运动里寻找养料。可是,我们这些为城市服务的人,到头来还是要被城里人瞧不起。叫卖声,还有那号子声,多么美,体面的城里人,不知为什么,总是埋怨我们的嗓音破坏了市容。
        

        月圆的夜晚,再也没有歌声笑声笛声胡琴声了,摇石头岩上光秃秃一片,只有风在上面停留,却也无声无息。
        

        寂静的夜晚,只有天上白月与地下黑石两两相对,还有旁边那令人忧伤的村庄。
        

        说黑夜没有传出人的声音也不对,你说,只是那是麻将声里发出的被现实扭曲的声音。
        

        一切都变得那么快,这世界总让我感到有种不真实感,不知道人们活在什么地方。
        

        是啊,我理解你的心,我能做什么呢,我也是离开村庄的人,行将就木的人。
        

        但是,总有一天,人们像迷恋城市那样开始迷恋村庄。
        

        我知道,铜板的敲门声从开始就没断过,一阵比一阵紧,我敢说,在村民的心里,它跟黑白双煞没什么区别,因为,那日夜纠缠的敲门声对于没钱没希望的人来说,真的,只有死亡才能找回往日的希望。有时,村民会在半夜醒来,一身冷汗。窗外漏进几缕冷光,月亮在天上飘荡,看着眼前的情景,想起年轻人离开村庄前的月夜情景,不知有何感想。自己没钱没关系,可是孩子上学讨老婆造房子嫁女儿还有那么多人情世故的事,物价可是越来越高了,再不赚钱,老婆女儿都要跟人家跑了,村里已经跑了好几个,你的心从此没有了安全感。日子开始过得小心翼翼了。每当大樟树下与钱有关的故事一飘进门槛后,你的心就开始跳了,你害怕老婆会埋怨起你来。后来,你也跟着村里的人出去干活去了。而外面生活的卑微与辛酸更促进了你赚钱的动力,你发誓,你要用自己的生命去阻止儿女重复自己的路。自己生活够苦了,自己没有受到好教育,总希望孩子过得不要像自己那样。
        

        村里的人陆续出去,女人们成了活寡妇,有些女人为了孩子能到城里念书,又暂时搬出村庄当陪读去了。再后来,女人们也跟着丈夫出村了。村里只剩下老人和孩子了。
        

        老天爷,你知道,这年头,如果没有了赚钱的生计,即使最美的山水,也留不住人,就像我们的石头村。过了几千年了,金钱的风一吹过,石头村的生活就开始摇摇欲坠了,往日的铜锣钹鼓欢笑苦乐只能成为一个遥远的传奇。
   

        这到底是人类的悲哀还是村庄的悲哀?如果人们因为欲望而建立城市,那么村庄又是什么概念呢?村庄在现代人心里是否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记忆?可是,我始终认为,没有了村庄,就像山没有了水,人没有了灵,鸟没有了翅膀,轴没有了毂,
女人没有了男人,天没有了地......没有了村庄,这个世界终将成为荒原。难道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有这样的想法,这一点,绝对不会。
        

        村庄是变得越来越小了。你说,那地方的山水一点也没变,还是那么美丽。
        

        可是,我告诉你,在中午骄阳如火的时候,正是南方人午休之时,你强烈的感觉到,整个村庄寂然无声,连灶台上的家蝇都是静止的,它们死死地叮在物体的表面上,却一动不动,仿佛抓住了最后的一根稻草绳。这让你产生幻觉,你不知道你还是否在这个世界上,你似乎听到某种声音,但似乎一切又是静止的。这时,如果你能在蚊帐里找到一只跳蚤,你都会感动不已的。你希望你睡觉的地方不是已经死亡的村庄,你为了力图证明她的生命脉搏,于是,你从床上爬起来,开始出外转悠。太阳明晃晃得让你睁不开眼睛。你跑到猪圈边,猪睡了,却没有鼾声,旁边的牛也睡了,也没有鼾声。你跑到墙角边细细地听,没有蛐蛐的声音,你往树上的蝉看去,可你能听到蝉的声音,你跑到小孩睡觉的地方,你轻轻的听,也没有声音,这时,你已恐惧了,你跑到正在睡觉的老人旁,老人没有睡,悠悠的摇着蒲扇,你能听到蒲扇的声音。你问,这是为什么。老人缓慢地说,自从村里只有老人与小孩后,一切家畜以及村人和村人所拥有的生灵都在一夜之间突然像遭到诅咒一样,只要一睡觉,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等你醒来后,一切又活了。
        

        你也一样,只要你是石头村人,你睡觉时,你的声音也会消失殆尽。
        

        我们在那一刻,跟摇石头岩差不多了。
        

        你仍然充满恐惧,你更不敢想象眼前夜晚下的石头村。想起多年前日夜百音交响的石头村,你怎能没有屈原天问的感受?

        

        你们为什么不跟孩子住出去呢?你问。
        

        这里是我们的家,我们熟悉这里的一切,包括每一个死者的音容。孩子,别害怕,没声音了也好,那一刻,只有当生死连成一体的时候,你才会有永生的感觉。
        

        可是,等你们老去,这村庄就没了,你说。
     

     世界很大很大,不光是你看到的世界。人类怎么走也走不完。
        
        

        孩子,村庄是不会消失的,以后你们会回来的。
        

        如果你现在回去,摇石头岩还是像几千年前那样,呈不倒翁状,村前的大樟树一年比一年盛,远远望去,跟摇石头岩的颜色一样乌黑。土地庙还在,庙里的香火未断。与以前不同的是,村口出现了一条平整的马路。不过,原来那条石级砌成的山路看上去还是光洁平滑,老人们爱走山路,保持原来的习惯,只有出去的人回来探亲时会搭车到村口。如果你在那里小住几天,青山白水,眼前远远近近的水墨画或者像我说的抽象电影还在那里,如果你往北边的山走个把小时,那偏执的绿还在那里把你吓一跳,不过,属于那个村庄的声音却没有了,更不用说姑娘后生们的声音。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你可以听听天上飞鸟和远处流水的声音,但是人们睡觉的时候,你是听不到人的声音了。


[ 本帖最后由 水碓 于 2008-6-23 07:45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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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楼主| 发表于 2008-6-18 11:03:21 | 只看该作者

欢迎各位大侠扔砖头,臭鸡蛋,

板凳
发表于 2008-6-18 11:08:06 | 只看该作者
来点风景和人文照片,再稍微排版整理一下就更完美了。
地板
发表于 2008-6-18 12:59:23 | 只看该作者
博士同志,我非常同意香香的意见,报名去那个地方拍摄照片给文章配图片。
5#
发表于 2008-6-18 13:52:26 | 只看该作者
黑黜黜的水碓原来还是个博士,真是小看了。
我只是觉得这么多字码在一起,看看太吃力了哈哈,而且对这个地方一点感官认识都没有,文字就不太好理解了。
6#
发表于 2008-6-18 14:55:34 | 只看该作者
非常娴熟的叙述技巧啊,厉害厉害。哈哈,果然是周博士。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PS:老虎和香帅,我认为这个摇石头岩村是一个村子,又是所有的村子……所以您两位要去拍照,估计很难,同时也很容易。
7#
发表于 2008-6-18 18:43:00 | 只看该作者
还有偶滴村子啊!
嘿嘿
8#
发表于 2008-6-18 20:02:10 | 只看该作者
印出来读,如此看得眼花缭乱。
9#
 楼主| 发表于 2008-6-19 02:25:07 | 只看该作者
感谢各位大侠的指点与鼓励!除了感激感激还是感激!今天起床后又对文章做了点修改补充,希望不是败笔。只希望大侠们在读完后不觉得是一种浪费时间精力,心里就很知足了。
没有用图片配搭文章的原因:1。我想让读者通过纯粹的文字来感受文章,这样,通过文字,你可以浮想联翩。其实,如果你抛开旁边的插图来读文字,这样的享受可能会比边看图边读文更能获得自由。自由想象在阅读过程中是关键。
                                                    2。当然,如果配置图片,我个人认为,这不是实地摄影的事,村庄的画面可能更趋向于抽象。如果用画面表达,我会倾向于表现主义的画派。个人认为,要配画面,画面首先不能阻碍阅读本身的自由,再则,画面本身也能带给读者想象并且能激发读者思考。
再次感谢。

[ 本帖最后由 水碓 于 2008-6-19 05:00 编辑 ]
10#
发表于 2008-6-19 19:26:31 | 只看该作者
文人就是文人啊!我在欢岙走了这么多次,竟一点感觉都没有 楼主的村庄我知道,并不怎么大,那樟树和小庙以及小桥还有那可以摇得动的石头,都曾那么的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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