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郑鸣谦 于 2013-12-20 21:14 编辑
无常之美
郑鸣谦
书法作为一种笔墨流淌的汉字写意艺术。其外在形式,经历史演化而有甲、金、籀、篆、隶、草、行、楷等八大书体。在这些书体中,草书趋速尚简,省心适性,最具自由写意精神。所以,历代“多才之英,笃艺之彦,役心精微,耽此文宪”。然而真正能入列草书宗师的,却寥若晨星。晚年始得草书宗趣的黄山谷,曾经不无自负地感喟:
“近时士大夫罕得古法,但弄笔左右缠绕,遂号草书耳,不知与蝌蚪、篆、隶同法同意。数百年来,惟张长史、永州狂僧怀素及余三人悟此法耳。苏才翁有悟处而不能尽其宗趣,其余碌碌耳。”
此言不为虚夸。即自山谷以后,也就徐渭、祝允明、王铎、傅山、于右任、毛泽东数钜子堪称大家,至于今之沈鹏、马世晓、聂成文、王冬龄诸君,虽饮誉天下,不过粗解法意,略具规模而已。或失之散,或病之软,或伤于碎,或失于油,尤恨者“千纸一类,一字万同”,未尽草书无常之美。“盖草书之道,千变万化”,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随物赋形,当行辄行,当止辄止,一一自然,故能姿态横生,然“非神明之得,孰能止于至善耶?”
我尝习字数年,迟迟不敢作草,一则未能熟习精通各种技法,二则缺乏浪漫不羁的情怀。偶然下笔,心手相违,往往顾此失彼,无法进入忘我如醉的挥洒状态,落到纸上,貌似惊蛇入草,实则行楷之余;更甚者,一字或如颠张,一字或类狂僧,却似作旧体诗之集句,顷刻而就,难于“词意相属,如出诸己”。这种百衲衣似的集字创作,于我辈初学,权且练笔,不意竟为时下书坛所矜尚,颇欲熔铸百家而自成一体,未免有些荒率。民国于右任作《标准草书》,可谓笔端驱使王羲之、孙过庭、怀素,常奔命不暇。70多年过去,习之者众,可有几人成家,几人称大家?但是,偏有冥顽者好此“满纸集鬼字”,不但不自觉,还颇自得,可见这类书家的脑袋,已然成为他人的跑/马场,遑论 “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当代书坛成就之寥寥,亦可知矣。什么碑帖之争,古今之辩;什么“激活唐楷”,“回归二王”,须知笔墨当随时代,诚如曹天风所言:“不可忘却过去,却不可为过去所牢笼;不可忽视今日,却不可为今日所局限。”故书艺复兴之主要契机,在于我们能否摈除保守的观念,彻底体认三阶论—— 即以学古到抗古,再到迈古,并自成一流派,当仁不让,方有可能创作出非因袭性的时代杰作。
固然,于右任著书之初衷,或在于文字改革,然至今不曾普及的原因,则在于他混淆了草书的实用性与艺术性。作为字体的草书,是为了简便实用;作为艺术的草书,却是一种解放,通过形体技艺的解放,获得笔墨精神的自由。中西造型艺术都强调线条——当然还有色彩(或曰墨色),古典派大师安格尔就与浪漫派的德拉克洛瓦展开过线条与色彩的论战,好像谁都没有赢,倒是半路生出一个新的印象派……
如果说草书是一种抒发瞬间情绪与感觉的纯粹线条艺术,那么它确实也有一些印象派的精神。但是,草书线条的丰富性及张力,却远非西方可比,它们或流于空虚,或走向混乱,而草书线条的抽象,既是形而下的,也是形而上的,近乎道,寥寥数笔,性情具显,狂草尤甚。众所周知,草书有章草、今草、狂草之分。在狂草之前,论者喜用各种物象比拟草书形态,如1700多年前的索靖在《草书势》中描述说:
“盖草书之为状也,婉若银钩,漂若惊鸾,舒翼未发,若举复安。虫蛇虯蟉,或往或还,又似和风吹林,偃草扇树……玄禽狡兽嬉其间,腾猿飞鼬相奔趣……”
这些形象还能捉摸,尚不足以体现狂草的变幻,而最能摹写狂草精神的,或许是音乐与舞蹈,像无声彻耳的“泉注”,似公孙大娘之“剑舞”。因而,狂草的书写心性,当是笔随心动,因情赋形。
在认识元及之前,台州的草书名家,我已略知一二。或以篆隶入草,郁勃浑厚;或以楷写草,清刚雅正;或绍续孙过庭,兼染八大、弘一,清静空灵。不过,这些都只是模糊之印象,并不准确。至于元及之狂草,则如天外游云,当风杨柳,俯仰之间,瞬息万千。每次,他来喝茶,都会带几张新作让我“品评”。其实,我对草字还未认全,哪里敢提什么意见?所幸古有“善书不鉴,善鉴不书”之说,而且张怀瓘也称“深识书者,惟观神采,不见字形”,这些都为我敢无的放言找足了籍口。不过,也正因此,心神不再跟着字意游走,线条更觉纯粹,在间断、回环、勾连、跳跃之倏忽变化中,我能感知元及书写时的浪漫和自由,在奔放中不失法度,于精微处见得气魄。他的作品,无论意态、墨色、意味,甚至章法布局,都无常态,既不同于古,亦不类于今,甚至很少重复自己,至于点画字行之间,则颇有些“缘起”的意味。佛言诸法因缘而起,“若此有则彼有,若此生则彼生;若此无则彼无,若此灭则彼灭”,因无定,果也无定,故元及之书,自然生成,如水面之文章,每多异态,颇得无常之美。以此而论,元及可谓深于草书者。当然,德无至善,物无尽美。除草书外,我很少见到他创作的其它书体;其次,所书内容,若是自家文辞,则更可珍玩了。考诸先贤传世笔墨,大都是尺牍手札,无意之间,便成妙品。明江盈科尝析言之:“若夫尺牍,一言一字,皆心所欲言,信笔直书,种种入妙。”不知元及兄以为然否?
犹记初识之时,煮酒论文,尝作歌以记,曰:
“元及先生产海门,江天独立浪森森。
恣游久厌陶朱富,一管翛然喜论文。
君言用笔如用兵,予谓水流无常形;
舒缓为溪飞作瀑,碧潭千尺海溟溟;
达者高歌穷子叹,三生尘梦一时醒;
或行真草或篆隶,但将尖奴写性灵。
坛坫古来多尸气,形神已离曷足计?
君书逸且清,似月天心冷;
我诗愧狂瞿,渊默而雷声。
君不见宦海斯文岂有命,
诸葛慎,青田愤,
茂陵秋雨相如病;
又不闻长安道上敝貂裘,
被发提壶渡乱流,
老妻相劝苦无益,
追之不及堕河死。”
人生无常,空空而来,空空而去,这一路抒写的不就是一幅饱含否泰得失、从容悲喜的草书么?
2013年12月5日写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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