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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花非春管
开也非思 谢也何曾怨
冷落温存 花不春风管
玻璃上蒙着一层水汽,窗台上搁着一只鱼缸,清浅的水和活泼的鱼儿。若熹雀跃地大叫一声,天呐,下过雪了。她裹着棉被,给成言打电话,嗨,亲爱的,你看看窗外。
1998年的1月3日,王成言牵着安若熹的手,安若熹牵着十个红气球,得意洋洋地走在西湖边踩雪。西湖上结了层薄冰,有人很兴奋地从湖边试探性地滑远几步,再远几步。若熹愣愣地看了会,叫道,多危险啊。成言不以为然,他说,我也敢。话音未落,就要跳下去。若熹尖厉地呵斥了一声,王成言,不准!成言连忙止步,然后很紧张地盯着若熹。旁边的路人,发出一片吃吃暗笑。
晚上,若熹给成言做饭吃。若熹对成言说,亲爱的,不可以做危险的事情。成言说,我又不是小孩子。若熹说,那才得更小心。成言忽然有点恼,他很粗暴地撂下筷子,愤愤地说,你总是用这样的语气对我说话。若熹伸手摸他的头发,亲爱的,怎么了?成言一记反手,扣住了这个嘴唇苍白的女人,他对她说,我不喜欢你说话的语气。若熹目不转睛地直对成言,她说,毕竟我已经26岁了,而你才21岁啊。
1999年的夏天特别热。成言问若熹,我是考研究生好呢,还是直接找工作?若熹说,考研究生吧。成言说,我觉得继续读化学没什么意思。若熹说,是的,你不妨转读计算机。成言说,你真的希望我继续读下去吗,那又得三年啊。若熹说,三年以后,你依然年轻。成言说,那你等我吗?若熹笑道,那时候我就三十岁了。
两个人很无聊地走在曙光路上。若熹忽然猛拍了一下成言的胳膊,她吃惊地说,好大一只蚊子在咬你。成言诧异地问,真的吗,我居然不知道。若熹说,有时候,你是个感觉很麻木的人。成言觉得这是话里有话,却找不到驳斥的理由。他忽然有点惶恐,很仓促地就抱住了身边这个女人。若熹略略抗拒了一下,她说,我身上都是汗味,难闻死了。
在浙大的校门口,若熹说,你自己回宿舍吧,我打车回去。成言说,我想去你那里。若熹说,既然决定考研,就安心地复习。成言沉默了许久,他说,我还是想工作。若熹说,不是说对口专业的工作不好找吗?成言看着她,她淡淡地抿了抿嘴。
有一个男人,开着黑色的帕萨特从校园里出来。他把车停下来,探出头叫道,若熹。安若熹咦了一声,笑道,原来你真的在这里上MBA。那个男人好奇地打量了一下成言。若熹说,川,你顺路载我回去吧。那个叫川的男人说,上来吧。若熹转头扯了扯成言的衣角,她说,我走了。川问若熹,那是你弟弟。若熹莞尔一笑,你的眼力不错。
西安交大有一只巨大的司南。秋天的时候,成言会爬到里面去,在打磨得很光滑的勺子里打瞌睡。金色的阳光洒下来,他觉得自己似乎化成了一汪海水。与司南不远,是条樱花大道。春天的时候,樱花怒放,落英缤纷,成言常常怀疑自己是走在苏堤上。
那个叫安若熹的女人,结婚了,她发E-mail 告诉他。她继续叮嘱他,不要做危险的事。成言觉得,那天晚上,她肯定看见自已发疯一样追着黑色帕萨特跑了很久,直到扑倒在路上。他只是不懂,为什么一转眼间,什么都消失了。那个女人,是否流下泪来?
成言坚持把那把蓝色的吉它背到西安,无聊的时候就爬到教学楼顶上,且弹且唱。陆续有女生上来,总有一两个,很捧场地一直陪到落幕 ,同宿舍、同楼道的男生女生开始跟他上楼顶。没多久,女生男生上来得都少了,成言觉得这样也不错。
从西安交大坐公车到西安市区,大约得一个小时的车程。成言每隔一个月进城一趟。曾经被打过一次劫,在僻静的小弄里。忽然被拦住,说借点钱用用。一个壮硕的男子,神情肮脏。他觉得有点刺激,他思忖着是否与打劫者干一仗,但嘴里问,你要多少。那个男子头一偏,说给我五块。他吃惊到简直失望。最后给了十块,打劫者欢天喜地地说了声谢谢。
成言不知道是否该把这些遭遇告诉若熹。他犹豫了很久,最后按了“取消”,信到底没发出。他一直留着若熹的E-mail地址,偶尔写几句话,也就是,我很喜欢北方的茄子,硕大滚圆,吃起来有肉的味道。他不知道若熹收到没有,她只发过一次信,告诉他,她要结婚了。
迪雅是个上海女孩,但是是崇明岛的上海人。她对成言说,我和你一样,我们都是乡下人。成言问,为什么?迪雅略带感慨地说,除了上海市区,就是北京也不过是乡下。成言笑道,那你怎么不找个上海的城里人做男朋友呢?迪雅很奇怪地说,为什么?成言一时倒有点糊涂了,他觉得自己找不到逻辑。迪雅以为他生气,就连忙辩解道,其实说乡下人,一点贬义的意思都没有,只是上海人说惯了而已。
两个人没事的时候,就跑到南京路上乱逛。走累了,就在人民广场喂鸽子。迪雅有时候会问,成言,你说我是继续考研究生呢,还是就这样参加工作。成言笑道,怎么样都好吧,看你自己愿意了。迪雅就掰着手指开始把宿舍女孩一个个数过去,某某准备出国,某某已经开始找工作,某某肯定是可以保研的,数完以后,就开始发嗲。成言成言,我要是又考不上研究生,又找不到工作,那可怎么办啊?
那可怎么办?成言说,那我就把你养在家里吧。迪雅就嘿嘿地羞他,才参加工作,你就这样的大话。成言忽然问,我现在是没什么钱,但你愿意等我吗?迪雅被他搞得有点愣神,她傻傻地说,等什么?成言忽然觉得自己很没意思,就只是笑了笑。隔了一会,迪雅捅捅他的胳膊,说,当然等了。
迪雅决定考研,但是考过一场后,忽然很固执地说,不去考了。成言问她为什么。她就眼泪汪汪地搂着成言的脖子,一个劲说,肯定不行肯定不行。成言说,无所谓的,万一有奇迹呢。迪雅忽然发疯一样跳起来,就不考就不考,我就是不如人,怎么样!成言不知道这个女孩子心里在想什么,只是有时候承受不住那种“我等你”的眼神。
2003年的冬天,上海下过一次小雪。是在1月9日的晚上。成言从水汽蒙蒙的玻璃上感知的,虽然那时候,雪基本上无迹可寻了。他忽然觉得心情很好,站在路口,等公司的班车来接他。手里捧着罗森出售的热饭团和烫烫的奶茶。空气异常冷冽,冻得鼻子有点痒痒的。手机忽然震了一下,是迪雅的短消息,说她已经到家了。成言忽然想起来,迪雅回家养心了。他莫名地有点不安。我想逃,他在心里说。
班车来了,坐着的都是理着平头的年轻人,此起彼伏地打着懒懒的哈欠。成言看着窗外。一个小姑娘,牵着十个气球,神气活现地站在路边。那个叫安若熹的女子,成言记得那天,她穿的是雪白的羽绒衣。安若熹的右耳垂有一枚褐色的小痣,她曾经打算用耳钉把它掩盖起来。她是这样和成言的姐姐说的,成言就很不解地插话说,我觉得很可爱啊。两个女人瞪了他两分钟后,一起笑出声来。安若熹说,你弟弟真可爱。
若熹第一次来学校看他,也是受他姐姐的托付。她下班后,直接去他宿舍。王成言,她说。她穿着粉色的套裙,头发一边垂挂下来,一边挽到脑后。正好他独自在,却一时木讷不知说什么。若熹走到他身边,说,你看,我后来真的没打耳洞。然后侧过头,请他验证。
周末的时候,若熹有时候会叫成言去她的公寓吃饭。吃什么呢?她常常盘腿坐在沙发上,直到成言来了,才开始定菜单。只做彼此都喜欢的菜,她说,想着喜欢才能吃着喜欢。然后猜拳,谁输了谁洗碗。有时候会喝点啤酒。喝到微熏,就坐阳台上看天。深蓝深蓝的天幕,仿佛两个人无语时的沉默。
春天,暖意融融的风,是一尾巨大的羽毛,吹着吹着人就坐在椅子上睡过去。成言挣扎着张开眼睛,看见若熹偏着头,脖子伸展出很细腻的弧线。她的头一直垂下去,手指会忽然一动,大概是梦见了什么。若熹有时候会很安静地等他醒来,抱着肩膀怔怔地看他。成言说,你看什么呢?她笑道,随便看看。
成言说,做我女朋友吧。若熹说,好的,但是别告诉别人。成言恨恨地推了他一把,若熹抓住他的手,说,我信你,只是不信我自己。成言说,我等到你信。若熹忍不住就笑了,我信你会等,只是不信我自己。
2005年的年初二,杭州又是场大雪。安若熹很吃惊地看着窗外,忽然觉得十分雀跃。她裹着棉被跑去撕日历,顺便开了一下电脑,收收电子邮件。
成言在早上7点的时候,来了封短笺,他说,好大雪。你看到了吗?
若熹把信存入文档。然后跑去厨房热牛奶。她想,这么大的雪,应该去西湖边遛一圈。最后的一次西湖踩雪,是在1998年的冬天。王成言傻傻地想去西湖滑冰,被她呵斥了。最后,她把他独自撇下,跟着那个叫川的人,开车去了酒吧。那是6年前的事情了。6年里,她收到他的信共143封,她回复过31封,自从他去西安,她只发过一封信,我要结婚了。
安若熹有点伤感地坐下来,放在一边的牛奶,结出了一层奶皮。她忽然很神经质地摸摸自己的脸,最近似乎有点变胖。她有点烦燥地在房间里转了个圈,然后给川挂了个电话,下大雪了。川声音迷糊,略带宿醉的沙哑,唔,是吗……
成言在上午9点的时候,来了封短笺,他说:我去踩雪了。
年初二那天,王成言穿着黑色的棉风衣,安若熹穿着白色的羽绒服,一起去西湖踩雪。
成言说,你真的来了。若熹点点头。成言隔着飘忽纷繁雪片,看见若熹右耳垂那枚依旧清晰的褐色小痣 ,还有,眼角多出来的三道浅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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