蛤蟆品 15年前的旧作新贴

胡明刚

蛤蟆品
在山里长大的孩子，对乡间的一切都充满了感情的，蛤蟆亦是我心爱尤物也，它来自田原郊野，如我胡某之不起眼。城里人说我山里蛤蟆穿绿袄，我认了，蛤蟆是益虫，是庄稼卫士，我胡某也不至于是个无用的人，我也同样为祖国和人民作贡献，同样光荣。
家乡人说的蛤蟆其实是蛙类的统称，包括了以下三种，一种叫田鸡，皮肤斑斓如虎，背上一根金线，叫声咯咯如鸡，故名。另一种体型比田鸡小，皮肤土绿色，宛如狗屎，称狗屎蛤蟆，叫声刮刮的，贱得很，还有一种，遍身疙瘩，本地人叫做“气胖”“疙布”的，颇形象的，用小柴拐轻轻一笃，他就运起气功来，癞蛤蟆是也，它虽丑陋但可入药，提取疙瘩中的浆汁，曰“蟾酥”，可治小儿惊风等症。田鸡与狗屎蛤蟆会叫会跳，可它不能，只会爬，却会耍气功，人称蛤蟆功者，则拜其为师也。
我从小在蛤蟆的叫声中长大，小时侯听伟大的母亲教导我们说，不许打蛤蟆，否则你会“倒脚趾头”的，到后来万一脚趾头被石头什么的砸成蛙蹼一样的摸样，那可不得了了。你见了蛇拖蛤蟆可不要驱赶，蛤蟆没什么可报恩的，就在你的鼻梁上安一个疙瘩，那你就比猪八戒丑陋一百倍了。你遇到半死不活的蛤蟆应当给它舒肢按摩，或用青草叶子盖着它，用小柴拐轻轻地笃，口念：“打死蛤蟆无棺材，三根青草救转来”；蛤蟆随即就会跳起，如见到死掉的蛤蟆，用断砖破瓦为它砌一个小小的坟茔，或者火化了它，它的灵魂也就得到超升了。我想这不单单是童话中的游戏，也包含了佛家戒杀的报应行善的论调，深含着博爱众生的遗风。在神话里，在农民的目光里，蛤蟆是英俊的王子，不然，嫦娥飞上了月宫好不寂寞伤心，如果没有一只金蛤蟆一只白玉兔陪着她说说知心话，她会青春永驻吗？据说这金蛤蟆是她的丈夫后羿的化身呢！千万年来，嫦娥还是不改红颜。书载，晋惠帝司马衷研究过蛤蟆叫是为公还是为私的，其实这大痴皇帝是颇有人性和纯真的感情的，至少他比那些残暴的桀纣杀人的魔王要可爱得多。
我们从小脑袋儿笨，虽然长辈如此的教导，但依然抓蛤蟆玩。夜里只需一只手电一把火钳，蛤蟆一见就目瞪口呆了，任我轻轻一夹，扔进竹篓里任它们胡叫乱嚷了，我们把蛤蟆抓来喂鸭子，鸡是不会吃它的，只有那些昂首挺胸的嘎啦嘎拉作报告的鸭子们，它们摇头晃脑地甩着头颈，那些蛤蟆就像一个球似的，在鸭子的喉管里滑下去了。还有拿一根竹梢，一头上缚一根棕榈丝，拴上蚯蚓，在蛤蟆前面一抖一晃的，蛤蟆扑上去，衔牢不放，及至发觉，悔之晚矣。蛤蟆常成了我们恶作剧的对象，用钓鱼钩子扎住它们的下巴让它在半空中跳迪斯科，或者把它抡圆了让它在半空中当流星，或者用石头砸正在叫嚷的蛤蟆，呱呱呱呱——啪！蛤蟆的肚皮被砸破了，呜呼哀哉，我们却拍掌大笑，不想到我们的欢乐是建立在蛤蟆的痛苦上，而今悉皆忏悔，阿弥陀佛观音菩萨罪过罪过，可别让我下地狱呀！
蛤蟆是弱小的，在它面前，人要捉它，鸟要啄它，蛇要吞它，可它连半点的反抗能力都没有，惟有一撒泡尿而已。蛤蟆的防御本领等于零。有一天我把一只乌龟一条蛇一只蛤蟆捉来对它们说，我要了了你们的命，乌龟肯定把头缩到壳里去，你奈我何你奈我何，可蛇肯定张牙露齿吐着信子对我说，你要杀我，我就咬你，把你毒死，就已经够本儿啦，而蛤蟆在我手里挣扎了好一会儿，却安静了下来，眼睛与我对视着，哀怨乎，惧怕乎？绝望乎？嘴巴一张一合，说些什么呢？咒骂？求饶？立场坚定？视死如归？慷慨激昂？参禅入定？壮怀激烈？正气凛然？我说不清道不明的蛤蟆啊，我分明看见你的身子在急剧的颤动！
蛤蟆是弱小的，但它们很懂得和平共处。不像人类一样处处爆发战争。农药的毒害它挺过来，蛇鼠蝙蝠的追杀它挺过来，人类的疯狂抓捕它挺过来。蛤蟆则喜欢安静，以静制动，身体蹲伏，母视前方，沉凝而富有耐性，一俟飞虫掠过，便稍纵即起，一举猎获，这也是成功的诀窍。而我们许多人恰恰没有坚忍的品性，而蛤蟆就是我们学习的好榜样。你看那“气胖”越打越硬，忍气吞声，连眼睛也不眨一下，忍耐到底却安然无伤，蛤蟆不是一味的静，以静制敌，以静制动，静为动的前提，动为静的结果，一如阴阳两仪，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所以人学蛙潜水脚穿蛙蹼遵起道也，而制电子蛙眼用于侦察战斗，则反之道也。
蛤蟆的优点就在于对自然环境的适应性，无论水里陆上皆能生存。它会叫会潜确实非凡。我听说某地岩石中发现四只被封存了几千年的蛤蟆解救出，来竟然复活，亦是世界奇闻。朔风又起，入土冬眠，蛰雷再鸣，又当腾越。得天地灵气，候天时地利，此乃灵活高明的战术也。蛤蟆不但和平共处，而且能不畏强暴一致对敌。老家天台山就有50只蛤蟆共同对付一条蕲蛇的故事，据说一条蕲蛇正午十分盘在岩石上晒太阳，见有一只蛤蟆跳过，以为美餐矣，就把头高高昂起，不料那只蛤蟆正落在蛇的“七寸”上，它四脚紧紧一抱，蛇就被勒得头昏眼花，憋不过气来的蕲蛇乱扭乱晃，可奈蛤蟆何？紧接着另外49只蛤蟆一起上阵，抱着蛤蟆滚到水里，把它紧按在烂泥里，蕲蛇呛水而亡了，蛤蟆的伟力亦复如是，若不是英勇协力，安能取胜？人当效之。
纵观蛤蟆，美德齐备，而人类常常嗤之以鼻，曰，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乎？曰“井蛙安知鸿鹄之志乎？”曰：蛤蟆塞桌脚硬挣乎？如此等等，甚至编造出蛤蟆自吹自擂被蛇吃掉的故事权以服众。其实人类何不如此？却有伪君子两面派手法，至今还在毒害青少年。牛是勤劬的朴实而肯干，却用一根鼻绳拴住了它的自由，说它是先进分子劳动模范，等它老了，就杀了它做牛肉脯，孟子见到牛战栗颤抖不忍流泪，却对着牛排狼吞虎咽唾沫横飞。人们常说蛤蟆是农民的益友丰收的天使，却长夜打着灯笼上下搜捕，把它们用铁丝穿起来卖用葱蒜一起炸  炒焖，却夸它是维他命ABCDE高。我去年曾赴朋友的婚宴，见桌上有一盆山坑蛤蟆，花不溜秋的，一只一只翻着白眼，只好干瞪眼，再念声阿弥陀佛罪过罪过，人的吃相比起鸭子来却要斯文而残忍得多。
人类是伟大的，蛤蟆是渺小的。如果人类把地球上的蛤蟆都灭了种，人类将来的结局又是如何呢？据说能消灭人类的有三种，一种是人类自己，核战争呗，300个原子弹就能把人类报销了，另一种是机器人，智慧比较高，钢筋铁骨，刀枪不入，杀伤力也比较高，还有一种是外星人，机器人不会把人类炒熟了吃下去，而外星人则不然，万一外星人研究出来吃地球人犹如吃高丽参，可以长寿亿万斯年，那么他们就可以把人类带到UFO上去油炸烹调，嘣咯嘣咯地咀嚼，说是味道好极了，那么人类的倒霉日子也就到了。前些日我经过一家菜馆，见到许多蛤蟆串在铁丝上无望地挣扎着，凄凄惨惨戚戚，忽然想起自己的命运，不觉悲从心来。
其实蛤蟆身上蕴涵着一种伟大的宗教，平等和博爱是我们所共同拥有的精神，我们不需要在同类中尔虞我诈，也不需要在战火中马革裹尸。我们应当向蛤蟆学习平淡恬静的情感，天下也就太平了，我们爱自己也爱宇宙中的万物；当然热爱蛤蟆也是热爱生命，这大概是赵忠祥在动物世界里说的。
                      1997年春节

发表于《江南》1997年3期

七楼

很亲切的文字

雪。。

杀猪老师

胡老党妙文！

abracadabra

蛤蟆居主人写蛤蟆，到位啊！
小时也拿弹弓打过蛤蟆，抓过田鸡。那些古老的训示或者习惯，其实是另一种含蓄的生态教育。无论蛤蟆，田鸡，都是人类的朋友，自然的平衡者。

崎岖

看胡老师的文章就好比在看鲁迅的文章。但胡老师的文章比鲁迅的更亲切更直接。

家在天台

让我不知不觉回到了童年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