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仔细查验了祖父陈奕兰、父亲陈兆焘留下的诗文底稿,一并包裹了,悄悄转移到后*廊*柴*房,觅一个老鼠都找不到的角落藏过。
是日下午有县衙的师爷带着差人前来搜查。一开头敲桌拍凳,气势汹汹,屋里屋外翻了个底朝天,当然是一无所获。随后师爷把陈崙升叫到跟前严词诘问,又是一通吓唬。崙升其时虽说已是一名庠生,毕竟未经世面,嫩着,被吓得脸孔发白,语带哭音。往常只是正月里看戏才见过的场景:县官升堂,一拍惊堂木,差役如狼似虎,按下犯人屁股就打板子,接着便套上木枷,或押赴刑场,或发配充军!——此种恐怖,教人如何不胆战心惊!所以族中长辈再三教导子弟:人生在世,第一不可犯法,“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第二打死不见官,凡事能私了则私了,一旦犯到官府手上,这辈子就死定了。
由于崙升是陈家长孙,又是这个家族年龄最大的男丁,此类事只能由他出面。按大清法律,妇女通常不出庭,司法官对妇女介入诉讼一般也不认同,甚至以“妇女为证”作为案件不予受理的理由。所以,尽管上有母亲徐太孺人在,亦是识文断字之闺秀,一时也无从给力。
孤儿寡母,受齐周华案牵连,少年陈崙升第一回充当“一家之长”角色。但在紧要关头,尿裤了。好在陈家早已不复是当年“八枝旗杆”的名门望族,徐太孺人也早已不是从前养尊处优的少奶奶。家道中落,礼节必有疏失,有道是“遇文王施礼乐,遇桀纣动干戈”,此时此刻,徐太孺人已顾不上身份,只好抛头露面,捧着一包早已备好的银钱,从里屋款款转出,来到师爷面前,左一口“老爷”,右一口“辛苦”,总之是“我们孤儿寡母,少见多怪,犹望老爷关照”等等,几句话说得得体又暖心,随手递上银子,道是“一点小意思,给几位大哥买鞋”。看得出师爷脸上肌肉旋即舒缓下来。
徐太孺人又哭诉一番家门不幸,自南陔公故后,先夫与祖父相继去世,既无钱给儿子购买书籍,也没看到祖上有什么藏书——就是有,经过许多年,怕也给老鼠啃完了。还请老爷仔细搜索,查到了悉数取走,留着,一点用处都没有,只好当作引火纸。
兴许师爷本来对此类追究死人的案件就不甚有兴趣,例行公事罢了,既然找不到物证,也便懒得深究。喝过茶,收下银钱,拍拍腿走路,道是“我这头没事,不过还得向县太爷禀报,若县太爷不认可,我们当差的也没办法。”留下点悬念。
终究是钱能通神,之后师爷便没有再来为难崙升母子。
后来得到的讯息是:师爷向知县禀报后,知县又将查处经过据实报到熊巡抚处,基本上得到了巡抚老爷的认可。熊巡抚在后续的一份奏折上如是写道:
……现在之天台陈三痴、齐萱圃、陈昌启、许静溪等四人,检查齐周华原书内有与伊等赠答诗文,今据该府县查,此四人尚存,随严(讯)陈三痴、齐萱圃、陈昌启、许静溪,俱坚供“从不与齐周华往来赠答,其齐周华原书内所载之诗文,均系齐周华自行捏造”等语,再四究诘,矢口不移。查齐周华病狂丧心、负恩党恶,所作诗文悖逆狂诞,该犯生前曾供:伊欲博取虚名,将凡有文名之绅士,莫不捏名代做诗文序跋,刋刻书内,夸耀于人,自认不讳。则陈三痴等所供似属可信。且搜查各家并无齐周华书籍字迹,应免其议。
因有齐周华本人的交代,为相关人员撇清了责任。就这一点来看,齐周华似乎还是个讲义气、有担当的汉子。
然而,经此一劫,少年陈崙升的心里蒙上了一片挥之不去的阴影。他始终忘不了那只停在树上的乌鸦,两眼死死地盯着他,盯得他心头发怵,脊背发凉。那乌鸦从此不时出现在他的梦境里,甚至在他做功课时也来频频缠扰,令他魂不守舍,书根本读不进去。
果然,熊巡抚没事了。此时,他接到调令,便把案子交到了继任浙江巡抚觉罗永德手上。觉罗永德刚一沾手此案,尚未摸清门道,就毫没来由地遭到了皇上的一顿臭骂。
觉罗永德于乾隆三十三年三月初九日接手齐召南的“寄银放债生息案”。属下按前任巡抚确定的部署,前往天台县密查齐召南家产后,已经递上了回覆报告:
查明齐召南祖上遗留的抚契田地山塘五十四亩九分零、祭田十三亩五分,齐召南陆续自置田地塘共三百一十九亩零,又续置尚未过户田地山塘共一十一亩四分。又齐召南自置陈姓龙门房屋一所十二间,现在出赁取租;又自置叶姓房屋一所四十四间,现在齐召南家属居住。以上共值库平纹银四千八百六十五两八钱零。此外别无银两寄放何处生息情事。
前任巡抚与调查官员提出处分意见:“(祖产)所有田地山塘共六十八亩零,足资齐召南糊口。其余自置田地山塘共三百三十亩零、房屋二所共五十六间,共计库平纹银四千三百四十九两零,皆系齐召南陆续经营牟利所置,应悉行变价以充地方公用。”永德对此表示认可。
从以上清产核资的数据来看,曾经做到礼部侍郎的齐召南纵使不能断定为清官,至少也可确认是个“穷官”。这或许是他当年所任“京官”均系文职,并非肥缺所致。齐召南显然只是一介书生,缺乏营私舞弊的资源和资本,以至退职回家后,又经二十年经营,其所有的家产包括田地、房屋,也就是四千八百六十五两八钱银子。“四千八百六十五两八钱银子”,是个什么概念?当时同朝为官的和珅首相,倒台后的抄家清单开列,单是金库、银库、钱库的现金折合银两就有五千四百余万两,单是夹墙内搜出的藏匿赤金就有二万六千两,地窖内埋藏的银子就有一百万两!还有不计无数的房屋和财物!齐召南与和珅,简直是天壤之别。显而易见,草根平民出身的官员,虽也不乏贪得无厌者,但大都根柢浅,气量窄,即便是贪,也是小偷小摸地贪,缩手缩脚地贪,与那些天潢贵胄纯正血统的当道势要不可同日而语,最终还是印证了那句“窃钩者偷,窃国者侯”的古语。
事实上,齐召南本性温良、怯懦、循规蹈矩,决非饕餮之徒,即便与本地士绅大户相比,也不过是中产之赀而已。永德等地方官员贯彻乾隆的旨意,将其财产大部充公,剩下给其糊口的仅余价值516两银子的田产,把所有的房子都没收了,令其一家数十丁口无立锥之地!行事太过决绝。事后大概乾隆也看不过去,御批作了少量发还。从中亦可见出臣子们的心机:有意留一点破绽,“好人”让皇上去做,宁可由他们唱“黑脸”,以示自己勇于担当,乐为皇上分忧。
乾隆三十三年四月初一日,齐召南被押解回省,永德率同两司官员,传唤齐召南到署,传达、宣讲圣旨。
据永德当日写的奏折,“齐召南跪听谕旨之下,感激悚惶。据供:‘召南应得重罪,荷蒙我皇上如天好生,恩旨宽免,递回原籍,感激涕零。生生世世不知所报,敢不敬遵训诫?安静闭门养病,以期苟延性命,享受盛世尧舜雍熙之乐,岂敢乱作诗文?召南近十多年来并无诗文,何况有逆犯(齐周华)可作鉴戒,惟有敬谨感颂皇恩于无尽’等语。奴才见其凛畏感激之状出于至情,正好署台州府事乍浦理事同知双福纳在省,奴才随即将齐召南面交双福纳带回,转交原籍地方官查收,令其闭户安分,奴才仍将随时查察,如再不知感恩警惕,稍有掉弄笔头、怨诽(抱怨、腹诽、发牢骚)情事,即行严参,从重治罪。”
关于齐召南“寄银扬州江姓生息”一事,永德的报告本来也堪称详实,他先是转述江苏省的道府咨文报告:齐召南之母于乾隆十六年身故,京中止寄来祭轴二个,并无奠仪(银两)。所称扬州江姓寄商生息,查有原任台州府知府江承玠,系扬州人,后升任浙江盐驿道,雍正十二年间曾保举齐召南博学鸿词,但齐召南之母身故开吊时,江承玠先已逝世多年,此事似系齐周华捏控。至于其子孙有无寄顿齐召南银两代为生息之事,后又接到两江督臣高晋暨两淮盐政尤拔世咨文,江承玠之子即捐职知府江昉供称,“商人父亲江承玠,雍正六年补授台州府,其时商人年仅四岁,父亲如何保举齐召南,商人年幼不知,从前父亲与齐召南往来原是有的,但父亲于乾隆六年身故,今浙江省咨文称齐召南的母亲是十六年身故,其时父亲已殁了十年,如何还有寄收齐召南母死奠仪银两生息的事?若果有得,商人即应自首呈明,怎敢欺隐不说,自取罪戾?”
坏就坏在永德对此做出了自己的判断:“奴才查此项银两,既经两江督、盐二臣查无其事,其为齐周华混控无疑,应毋庸置议。”
乾隆皇帝先是在此折上朱批“览”字,过了几日,四月初二,突然心血来潮,又下了一道“永德有意沽名传旨申饬谕”:
永德所奏齐召南将银两托江姓商人生息一事,并未详查得实,就称是齐周华诬控,无疑不仅是冒昧疏忽,而且深蹈外吏消弭卸责之陋习。齐召南已令押回原籍,将来到浙时,不难向他查问江姓究系何人,自然可以得出确实情况,而永德一接尤拔世咨文,就说毋庸办理,试问江姓经商者,岂是江承玠之外别无一人耶?永德刚才担任巡抚之职,正当实心奋勉努力,如何就有意沽名钓誉?这样的话,实在有失朕委任封疆之意,无福承受矣!永德著传旨申饬。再,该巡抚以后除请安、谢恩各折外,其办理地方公务奏折,俱应书写‘臣’字,以符体制。其他外官一并将此谕传阅通知。钦此。
给永德按了一个“沽名”之罪,想来事出有因。乾隆深心所虑乃是地方大员的“消弭卸责陋习”,也就是遇事推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负责任。这本是官场积习,永德作为新任巡抚,甫一到任,若即与地方官们沆瀣一气,讨好属吏,那不是“沽名”是什么?乾隆如此语重,自然是从吏治着眼,可谓深谋远虑。此外,但凡涉及君臣体制之大义,乾隆是不会放过任何细节的,大臣书写奏折疏略了“臣”字,当然更不可容忍。不过,驭下固然是皇权尊隆的需要,但拿齐召南“寄银生息”这件小事来旁敲侧击,伤及无辜,未免小题大作,言不及义。
皇上火气很大,语气更重:“殊失委任封疆之意,无福承受矣!”——你还想不想要头上这顶“红顶子”?!
永德接谕后自然是惊恐万状,立即采取补救措施。尽管他内心里并不认同乾隆的训斥和指责,但必须表示出虚心接受的恳切态度,竭诚感激皇上对他的恩典有如重生父母,他将禀承皇上的教诲而努力改过自新。总之,他明确意识到这是一场决定自己前途命运的严重的信任危机,必须以最快速度在最短时间内加以化解。
他是于四月十六日在视察海塘时从傅恒、尹继善、刘统勋三位大学士手中接到乾隆上谕的,于四月十九日即给乾隆回覆了奏折。
在这份奏折中,他先是向乾隆补充澄清了一个情节:
四月初一日,也就是顺天府尹将齐召南押解到浙省的当天,臣率同两司官员传旨晓谕,令其闭户安分,当时,臣就将“寄存江姓银两”一事,出其不意,亲加诘问,据供,‘逆犯(齐周华)挟恨诬告,有银两寄与江姓生息,召南并无其事。仔细思量,止有江承玠系扬州人,雍正年间曾任台州知府,因观风取士,甚见优待,至于召南荐举词科,江转任驿盐道已久;召南初做翰林,江即身故,召南曾寄祭轴吊唁。召南母亲去世,江之子亦曾远寄祭轴,但并无银两与伊生息之事’。臣因为此事先已根据两江督、盐二臣咨覆,业于三月十六日具奏在案,本想等谕旨到了再遵照执行,所以在四月初三日止是将传旨晓谕的缘由具奏,而没有将询问齐召南寄银生息的经过禀报。
尽管事实上没有放松对齐召南寄银生息一事的查究,但永德仍然深刻检讨自己对此事重视不够,在接到三位大学士转来的圣谕后,“臣跪读圣训,指示至明至切,又是感激又是惊恐,实在无地自容!……臣愚昧之见,以为两江督、盐二臣既然查无其事,想必不致草率,于是就冒昧具奏,实在是无可挽回的错误。”这位新任巡抚还是挺会演戏的,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在痛加自责的同时不失时机地插入一段撒娇式的自我表白:“哎哟喂皇阿玛,臣子本是蠢蛋一个,全靠皇上豢养小狗似的悉心栽培,多次提拔重用,由道员升至藩司,在任才三年,还没好好报答,又受到皇上恩宠,让我当上了巡抚,皇阿玛的恩情比天高比地厚,臣子真是一想到就热泪滚滚!草木尚且懂得感恩图报,何况臣子出身也是满洲红色基因,受到皇上如此眷顾,就是吃饭睡觉做梦也无时无刻不想着要努力报效,决心要做一个忠心耿耿的好官。平时本人最痛恨的就是地方官浮滑刁奸之恶习,哪里敢重蹈覆辙、存有一丝一毫沽名钓誉和患得患失的心理啊,如果那样自暴自弃,那真是忘恩负义的无福之人了!实在是臣子才疏识浅,单凭尤拔世一纸咨文,就错误地认定是‘齐周华诬告’,简直太麻痹太、太不讲政治了。现在听皇阿玛一番训导,如梦方醒,细思极恐,惭愧后悔莫及。今后唯有认真遵循皇上指示,脚踏实地,努力改过,凡事调查确切,慎重办理,以弥补犯下的罪愆和错误。”
最后,还要自请处分,“伏祈皇上睿鉴并恳请敕谕吏部,将臣严加议处,以为办事冒昧疏忽者戒。”
臣子的话说到这份上,事情也已纤毫毕现,乾隆遂下朱批:知道了,亦不必深究矣。
反倒是做臣子的不依不饶,从此没完没了,以表现自己的忠贞不贰,肝脑涂地。与今人所谓“忠诚不绝对,就是绝对不忠诚”绝对是异曲同工。
接着,永德委派湖州知府布勒亨前往台郡,再加密访、提讯,据布勒亨回省禀称:据齐召南供,“乾隆十六年丁母忧时,同僚梁诗正等寄有奠仪银九十余两,词林同馆杨椿等有银五十余两,江昉亦有银三十六两,通共收得奠仪一百八十余两。即为葬事用完,实在没有交与江承玠之子及别姓商人生息之事。”诘问再三,坚供“齐周华控告生息银子只不过三百两,召南荷蒙皇恩格外从宽,还敢为些须银子自甘重罪么?”等语。密提邻族人等分别盘问,并细加访察,并无人知齐召南寄银生息之事。(见永德乾隆三十三年五月二十日奏折)
直到同年五月二十三日,齐召南病故,此案才不了了之。六月初八日,浙江巡抚臣觉罗永德上奏:“窃照革职侍郎齐召南,前经内部问拟杖流,钦奉谕旨加恩宽免,递回原籍,令其闭户安分。……今据天台县知县沈坚呈报:齐召南感冒痰疾,医治不痊,于五月二十三日身故。臣查,在籍大员病故,例应题报。齐召南系革职废员,毋庸具题,但系奉旨递回,令其闭户安分之员,除告知吏部外,理当奏闻。伏祈皇上睿鉴。谨奏。乾隆三十三年六月初八日。”
乾隆在这份奏折上,朱批一字“览”。
齐召南递解回籍后,大门不出,四至不迈,目睹大部家产被抄没,而上官调查其“寄银生息事”没完没了,每天搅得鸡犬不宁,又惊又吓,心境可想而知。
地方官一次次集众宣讲,昭示皇恩浩荡,揭批犯人罪愆,昔日的“齐大人”被整得声名狼藉。这些日子,若不是族中如齐萱圃等几位亲友,不时过来陪伴,宽慰几句,更不知老先生如何咽得下这满腔苦水。
后人都说齐召南愚忠,临终之际仍念念不忘乾隆的知遇之恩,绝口不提家事,但恐怕已是心口不一。须知他自递解回家后便一直处于严厉管制之下,皇上圣旨严令其“闭户安分,如再不知感恩警惕,稍有掉弄笔头、怨诽情事,即行严参,从重治罪。”前有熊学鹏,后有觉罗永德,一干鹰犬酷吏“随时查察”,出于家族自保,他也不敢在言语上再有丝毫差池。
齐召南一生为醇儒,恪守礼教,但他毕竟曾在宫廷呆过多年,对乾隆皇帝有过近距离观察,对这位圣主的禀性不乏了解。据说,乾隆南巡时召见他,曾问他天台、雁荡两山风光如何,他故意回避,说自己不曾去过。乾隆问他两山近在咫尺,为何不去?齐召南答以山势高峻、溪流险急,臣有老母,孝子不登高、不临深,是以不往。其实,正是他目睹乾隆南巡对地方造成的沉重负担,踏地损草,劳民伤财,銮驾过处如过兵,以为天台穷乡僻壤,承受不起皇上御驾光临的洪恩,故而加以委婉推托。
在少年陈崙升眼里,齐大人召南向来是一位仁厚长者。他当过那么大的官,却从不见他在人前端架子,无论对谁,总是一团和气,甚至走在街上,见了贩夫走卒,也会主动招呼、避让。
当年,齐大人在京城时,崙升的祖父奕兰公,曾请他为曾祖南陔公及崙升父亲兆焘的诗文集写过序。祖父奕兰公在世时,有一次带着崙升到齐府拜见齐大人,并为写序的事当面向他表示谢意,齐大人连声说“应该的,应该的”。他说他写序不是看在面子上,而要看值不值得写。南陔公的为人为文令他敬重,而兆焘的诗才则是他曾经副以重望的,可惜天妒英才……
这样一位有道君子,人见人敬的大好人,当今皇上为何非要置他于死地不可?皇上当年对他不是十分器重的吗,为何转脸就不认人?
直到这场风波差不多被人遗忘之后,齐大人召南之死,仍不时在少年陈崙升的心头勾起一阵阵隐痛。
事件也引发了陈崙升对相关前辈的好奇窥探之心。某日,他悄悄翻出曾祖陈溥为齐周华《诸公赠言》写的序文(名山藏附诸公赠言集。是为乡贤陈甲林在民国修谱时收于谱牒):
齐君巨山(周华字号),少禀殊质,甫就传,即涉猎群籍。喜为古文诗词,不屑作经生寻常语。弱冠,补博士弟子员,与其从弟次风(召南)先生齐名。顾次风,气宇沉凝,不轻露圭角,巨山则轩腾倜傥,顾盼风生,有不可一世之概。每当花晨月夕,与诸名流酌酒敲诗弹琴说剑,人或以为狂,而巨山怡然自若。以故,江以南文章声气之士多乐与之游。岁辛亥,世宗皇帝因石门吕氏案诏天下郡邑诸生独抒己见,巨山应诏陈言。时浙中诸当道虑贾祸,不以之上闻。巨山遂徒步上长安,投其词于刑部,部谓与原旨不合,令其归向本籍学政呈请代题。而督抚诸公仍执前见,学政力不能争,讽巨山“以风疾自承,事可中止”,而巨山不从,遂羁之请室(注:请室,请罪之室)者五年。土锉蓬檐,风阑雨伏,日与缧囚为伍。而巨山手一编昼夕咿唔,气不少挫。……先是巨山获罪时,里中禢几少年多有诋毁而非笑之者,而吴越诸知交知其志本无他,特以狂直取罪,因相与咨嗟痛惜,不远千里,折简裁诗致音问者无虚日。巨山既荟萃其生平所作诗文,为“初学风波”、“需郊”等集,复取远近所贻,汇为一编,题曰“诸公赠言”,丐余为序。余维古来直言敢谏之臣,自分官守言责,义在不得不言,而所言者又或拂逆上意,以致披鳞取谴、九死不辞者,史册多有。今巨山一介书生,未尝受朝廷升斗之粟,言责官守一无所与,只以激于一时之见,独行其是,……既不获与前明杨左诸公全杀身成仁之名,并不得与南宋陈东收掖正锄奸之效,一腔义愤,百折不回,非唯为诋毁非笑者之所不及知,即诸知交之咨嗟痛惜者,亦非巨山之本意也。余阅其自序有云“怨可忘,德则可取”,殆与昔时客之说信陵者同旨。以故诋毁非笑之词置之不论,而于诸知交之咨嗟痛惜者,片语只字谨识不忘。斯编也,传于见直道之不没于人心,后之读书有志者闻风兴起,足以立懦而廉顽,亦以云劝也。余故乐为之序而归之。
崙升看罢曾祖这篇序文,顿时大惊失色,暗想曾祖要是活到今天,被皇上查获这份原稿,恐怕免不了也有杀身之祸!显然,曾祖陈溥是把齐周华与古来那些敢于犯言直谏的士大夫相提并论的,甚至认为齐的境界更高一筹,因为他只是布衣一名,并不担负“官守言责”,一腔义愤,百折不回,不仅令一般人无法理解,拿他当笑话,就是那些知己朋友发出叹惜之声,也是有违他初衷的。陈溥高度评价齐周华的“直道”,认为这是最值得珍惜也是当下最稀缺的士人品质。陈溥比较齐周华与齐召南两人的性情,似乎更欣赏周华的“狂狷”之气,透露出这位老先生自己也有一肚皮的不合时宜。他要是活到现在,又如何能见容于乾隆这位英明天子?
陈崙升寻思,大概数十年之前,或因文网尚不甚严密,或因文人习气,在非正式场合傥言阔论无所遮蔽,又或因政治打击未曾落到自己头上,虽外界时有文字狱传闻,毕竟与己无关,无切肤之痛,所以,其时齐周华虽已属缧紲之余,若干乡贤仍然敢于引为知交,不但不忌讳,反以同类为自豪;但经乾隆帝此番雷霆般的整肃,见出此中的利害,本邑士子从此鸦雀无声,对齐周华这个名字都很少再有人提起,甚至连齐召南这位偶像级人物也一度遭受了冷落,足见读书人的胆子从来是不经吓的。
“读书读呆了,读成了书痴!”
这是陈崙升对狂士齐周华的总结性评价。齐周华当年“上书”的最初动机,或简单地出于对本人在宗族中身份的自我定位,一直以来拿自己与齐召南对比,心理不平衡,故欲行“非常人之举”,为常人所不为;一旦蹈入罗网,破了功名之梦,进退维谷,身不由己,欲罢不能,反而滋长了一种忠臣烈士式的“殉道”意识,且不断自我膨胀,如乡谚所谓“硬来硬到底,麦来不吃米”,从此一意孤行,死不回头。为人处世,这样做值得吗?
无论是狂人齐周华还是醇儒齐召南,无疑都是孔孟的忠实信徒,一生饱读经书,但这经书中的道理可信么?
读书,读书,读书求功名,功名是什么?道是为国为民为社稷苍生,那都是面子上话,里子还不都是为衣食稻粱谋,为个人觅个锦绣前程?普通人家子弟,无倚无傍,没有必要把志向定得那么高,非走仕途利禄这条道不可,不切实际,不着边际,好高鹜远,眼高手低,结果于人于己均无益处。
那些日子,陈崙升无论做什么事都特别没劲,早晚的课读,注意力更难集中在书上。
陈崙升刚满周岁,父亲陈兆焘就去世了。而到他七八岁的时候,祖父陈奕兰仍健在。所以,他对父亲的面貌全无印象,而祖父的慈爱,至今犹历历在目。
崙升的聪明和记性,据说与他父亲兆焘有得一比。七岁时,他就能背诵许多唐诗,有母亲教他的,也有祖父教他的。一个夏夜,祖父和他在门前羹豆架旁纳凉,听他背过几首唐诗,不觉兴奋起来,拍拍他的肩膀说:“崙升啊,我们家历代以诗相传,到你父亲已经九世,从未断绝。早先的竹窗公和心怙公,他们的诗文在前明时已经刊行。你的曾祖南陔公及你的父亲,留下的诗稿却至今尚未授梓付印。这就是你将来的责任了。你可要好自为之,认真读书上进,不负先人期待啊!”崙升当时虽然年幼,听了,也颇有触动,谨记在心,不敢轻怠。
然而,眼前这起文字案,令他他对前程充满了疑惧和徬徨,人生信念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动摇。
信息闭塞,皇朝政治对庶民宗族似乎是很遥远的事,但面对固若金汤的“王法”高墙,芸芸众生大都会采取规避态度,绝少有人敢越雷池一步。何况置身于大清乾隆时代——一个皇帝坐了六十年龙椅,在他个人堪称“十全十美”,对其治下的子民则决非幸事,法网愈趋严密,思想愈加窒息,空气都几乎停止了流动,一切变化的希冀被泯灭一空。像陈崙升这样的读书郎,从诞生到长大成人,接受的信息主要来自于本地及宗族共同体内部,从学习做人到训练谋生本领,均出自朝廷颁布的教科书即“四书五经”。陈崙升们的个性、心理和识见从生下来时就已铸定。不知道大山外面是什么样子,想像不出世界上还有另外的生存模式。当然,他不知道“地球是圆的”,此时此刻,在地球另一面有一个叫玛丽的皇后正被一场革命推上了断头台,这位高贵的女士却并不因此诅咒那只给她招来晦气的乌鸦,反而为自己不慎踩着侩子手的脚而向对方表示了由衷的道歉。当然,他也浑然无知(知道了也难以想象),当时的西方世界已经开始叩击中国的国门,而乾隆大帝在接待第一个外交使团的傲慢,又是怎样严重影响了日后中国的历史进程……耐人寻味的是,以乾隆之精明,居然对一件关系国运的大事无动于衷,却对属下一起“寄银生息”的细案情有独钟、孜孜不倦、死缠烂打,投入了如许精力!
借着一名退休官员的一件无中生有的小事,皇帝与臣僚们经过几个回合的博弈,演绎了一出“臣事君以忠,君使臣以信”的和谐双簧,上下相安,皆大欢喜。而一代硕儒齐召南成了一只被猫儿玩来踢去、玩够了再吞食的小老鼠,最后一点士大夫颜面荡然无存。
齐召南生前无论如何想像不到,自己大半辈子苦心经营的一份简陋乡居,没有等到自己入土,便被悉数没入官府。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被扫地出门,眼睁睁看着一群如狼似虎的官差入室抄家,感觉中肯定比遭了盗贼抢劫和一场火灾还要恐惧。他是被活活吓死的。但在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当着有司的面,还不得不有所表示,绝口不提自己的不幸,只是断断续续地说:“(我这辈子)濒于死者两次,全靠圣主得以生全。生生世世,宜如何图报也……”
就此而言,齐召南的死,还远不如他那位堂兄齐周华死得痛快!--这个狂狷之徒,其实根本没有一丝对大清朝的叛逆之意,他只是中孔孟之毒太深了点,以为跟皇上是可以谈情说理的,以为皇上还真是讲仁义的;此外,不排除他有太想出名的念头,无非采用了一种常人难以理解的方式,结果落了个碎尸的下场,还拉了一群垫背的。或许,他要的就是这样一个结果,所谓求仁得仁、求名得名、求死得死,他不会觉得自己死得冤,至死也没有乞求朝廷的宽恕。如果说这世界还有士大夫精神的最后一星余烬,反倒是在这个疯子身上,可以依稀闻到一点异味。
而小城中人人敬仰的齐大人召南,虽然死了得个全尸,但已然是家破人亡,且让旁人窥破:原来在当今皇上的眼里,士大夫的体面及其赖以庇身的乡居,与草芥蝼蚁之辈和树头的老鸦窠并没什么两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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