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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贴)徐一夔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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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7-27 22:08:43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鸣谦按:陈学霖先生著文甚早,近览某生窃其成果,却不注出,故代发此文以明次第。



        徐祯卿字昌谷,苏之吴县人,生于成化十五年(1479),卒于正德六年(1 511),享年仅三十有二,明史卷二八六有传。祯卿登弘治十八年(1505)进士,以诗文负名,为“吴中四杰”之一,然官宦不显,仅任大理寺寺副与国子学博士(I505——1509)。晚年一意著述,除辞赋外旁及经子百家,遗有《昌谷全集》十六卷并《翦胜野闻》记国初佚事琐谈一卷,又杂著若干卷二32。祯卿虽以文学显名,但于史事未邃,且因沉湎道教,偏好志怪野闻,故听书皆不甚详核,而当世史家都有恶评。如王世贞史乘考误评国朝野史十数种,列翦胜野闻为“轻听而多舛”类,而言曰:“其人生长阁阎间,不复知县官事,谬闻而述之,若祝枝山(允明)《野记》、《翦胜野闻》之类也。”〔33〕因此其书所载,无论为何,都有值得怀疑之处。
   野闻所记以表笺让诖误被斩之徐一夔,明史卷二八五有传。一夔字大章,浙江天台人,元延佑五年(1318)生,卒年不详。工文词,通经博雅,兼擅史学,颇负盛名。元季始任福建建宁府儒学教授,洪武二年(1369)奉诏纂修元史,特以史料阙如,借足疾为辞乞退。六年(1373)实授杭州府儒学教授,兼编纂大明日历,事后辞翰林院授官,回杭府旧任。十六年(1383),南京灵谷寺建成,应命撰碑文以报,此后行事未明。所著有始丰稿前后数集共十四卷,又杂著若干种,对元明之际的史事记述甚翔34。一夔晚年事迹,当代人并无记载,至弘治间始有《翦胜野闻》谓其于杭州府学任内,以上贺表用“光天之下,天生圣人,为世作则”之句,触犯文字忌讳为太祖刑斩。稍后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亦略载其事,虽未言被斩亦说其以表笺诖误坐罪,作为太祖滥兴文字狱,枉杀无辜的佐证35。
   实则,徐一夔以贺表诖误罹难一事,前此明人所撰传记,如谢铎弘治《赤城新志}》(1497)及陈善万历《杭州府志》(1579)所系小传,并无言及,其后出者亦然36。更且,清初开局修明史,史臣为一夔撰传的如汪琬(1624——1690)与朱彝尊(1629——1709),皆无采其说。朱竹宅“徐一夔传”较汪碗所撰为详,是传抄录一夔于洪武三年(1370)上书言修日历之要。并“灵谷寺碑”原文,但未述及其晚年行事37。今本明史卷二八五“徐一夔传”即以前者为蓝本,故传末但言“召修大明日历”,书成,将授翰林院官,以足疾辞,赐文绮遣还而已。”(百钠本,页一六下)于此可见史家白有慧眼,不为异说传闻所惑。
   清初怀疑野闻误传一夔触犯表笺忌讳被祈,始于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三四“杂家存目”十一艺圃搜奇条,除考证是书非一夔所作,并指斥野俗流言谓其死于表笺之祸。其言曰38:
   “一夔字大章,天台人,侨寓嘉兴。元末尝官建宁教授。又召修大明日历,特授以翰林官,以足疾辞归,事迹具明史文苑传。《翦胜野文称其官杭州教授时以表文忤旨收捕析之,殊为荒诞,《野闻》托名祯卿,多齐东之语,此亦其一也”(页一上)
   此虽但疑《野闻》记载失实,然未考及徐氏卒年,并无足够证据以斥共非。至光绪间丁丙(1833——1899)编校《始丰稿》,始考证一夔卒于建文初年,力辟野闻之谬39。《始丰稿》卷复跋说:
   “(一夔)明洪武初召修礼书,五年,试职杭学教找,年五十有四,继修日历,书成授翰林官,以足疾辞归,得实授。……按“上虞顾君墓志铭’(载始丰稿卷十三页六下),葬在元至正十九年己亥(1359) ,既葬三十五年始请铭,则在洪武二十六年癸酉(1393),时先生年七十五岁。并考陈氏善万历《杭州府志》“职官表”,先生洪武六年任教授,下接三十三年会当革除。实建文二年(1400),教授为蒋良辅,其中即有权代者,表不列名,约计先生寿终当及八秩矣。世因《翦胜野闻》称表文忤旨收捕斩之之诬,几疑不克令终于官,其非大谬哉。”(页二上)
   此处以一夔著作价断他的卒年,至为精审,实际其寿终八秩尚有另文足以佐证。按一夔著述年代较晚于前引的有“故文林郎湖广房县知县齐公墓志铭”一文。此称齐公庄卿“生元至元丁卯(?),卒洪武戊寅,以明年付葬。,洪武戊寅为三十一年,明年即建文元年(1399),时一夔已年逾八十。再证以万历《杭州府志》“古今守令表”,一夔洪武六年任杭府教授,下接建文二年教授,为蒋良辅41,则徐氏至建文初始卒实无疑问,而翦胜野闻诬他以表笺忤旨被斩,可谓无稽之至。
   以上已辨明《野闻》述徐一夔死事的荒诞,然其所记尚有他事再需议论。按《野闻》末段云:“礼臣大惧,因上请曰:‘愚懵不知忌讳,乞降表式,永为遵守。’帝因自为文传布天下。”似谓太祖颁布表笺成式,系在刑斩徐一夔之后,而又系应儒臣的请命。实则,据前引实录,太祖颁布奏牍及表笺成式共有五次,其时间与目的并非如徐祯卿所言。首次在洪武六年,时明祖以廷臣上书贺表多用四六骈俪,文华而辞蔽,有害直言,乃命翰林官择唐宋名儒笺可为法式者上,随得韩愈“贺雨表”与柳宗元“代柳公绰谢表”二篇即颁布天下以为定式42。次在八年十二月,太祖鉴于刑部主事茹太素奏陈时务,草万言书而仅述四事,文繁辞冗,难以适从,因命中书翰林官制定“奏对式”,自序之以颁示天下有司43。又其次在十二年八月,太祖以官府文移案牍繁冗,非老吏不能通晓,而佞人乘机玩法,殃及百姓,囚命廷臣议减其文,奏定成式而镂版之俾诸司有所遵守44。十四年七月,又以重定进贺表笺仪礼,再申明表笺不得用四六文辞,务求典雅简明,其在御名庙讳,依古礼“二名不偏讳。嫌名不讳”,凡凶恶字样俱用迥避45。末次在二十九年七月,太阻以廷臣诸司所进表笺,仍多极奇巧,文体骈俪,有伤辞意,乃命翰林学士刘三吾(1312——1399?)等撰表笺成式,颁于有司,命凡遇庆贺谢恩如式录进46。由此观之,明祖之屡定奏牍及表笺格式,废四六为散文,务从简古,乃欲革天下诸儒玩文害意,不切实际的陋习,并无轨外之意。况且。数次所定格式皆出自翰林诸臣之手,并非太祖亲笔。由此可见《野闻》谓儒臣恐惧表文忤旨,恳帝颁定成式以便遵守,皆非事实遽信致误47。

                                             ——此文摘自陈学霖《明太祖文字狱案考疑》,原载《明史研究论丛》(第五辑)
  
 

[ 本帖最后由 abracadabra 于 2008-7-28 19:56 编辑 ]
沙发
 楼主| 发表于 2008-7-27 22:11:23 | 只看该作者
陈学霖:明太祖文字狱案考疑

一、导言
  
   明太祖朱元璋以一介寒微,崛起草莱,早年颠沛失学,厕身皇觉寺,游乞淮泗之间,后依红巾郭子兴军旅,以雄才大资,际会风云,不十数年间戡定群雄,摧灭元室,开创大明帝国,当是国史上之丰功伟绩。但对明太祖的评价,近代史家称议参半,莫衷一是。称之者纪他驱逐蒙元,统一中原,恢复黄炎正统,更定典章文物制度,重建先哲道统,下开三百年盛世的功绩。议之者病其性多猜忌,滥权专擅,儒臣进议稍失其意,即遭刑戮,以致人心无所适从,使帝王的独 裁政治更为愈甚1。关于后者,史家历举洪武年问屡兴之文字狱为证,指陈太祖因出身卑微,兼以早岁失学,一登大宝,对儒士的陈议文字动辄生疑,以为有讥汕之嫌,因此借故大兴刑法,诛杀无辜文人。此类文字狱案种类繁多,然最令人发指的莫如盛传的表笺之祸。据说,明初儒臣有数人,因在其进呈的贺表干忤格式与文字忌讳,触怒圣意而枉遭杀身,造成无端的悲剐2。
   所谓表笺之祸,按史所纪,源于太祖登极后即依前代典礼,制定凡遇正旦、万寿圣节、上皇太后、太皇太后尊号,与册立东宫等礼节之时,内外文武诸司均需进表笺致贺。“表”指进上位之文,“笺,则用于上东宫,二者体制有别,以示尊卑。据太祖实录,明祖曾五次颁布奏牍及表笺成式,文辞体裁,与及字讳回避事例,使天下有司知所适从。首次在洪武六年(1373)九月,次在八年(1375 )十二月、十二年(1379)八月,又其次在十四年(1381)七月,最后一次在二十九年(1396)七月。其中三次皆涉及表笺格式、足见太祖对此类典礼仪式的重视4。
   据明代官书,如万历初张卤编纂之皇明制书,此类表笺之进呈及行文体裁,有以下的规定。制书卷七引洪武体制说4:
   一、凡遇天寿圣节,在外五品以上衙门,止进表文一通。正旦冬至拜进上位表文、中宫文、皇太子笺文各一通。在外各王府、并各布政司、各道按察司、及直隶府、州表笺,俱各差官责进礼部。各州表笺进于各府、各府进于布政司。其余五品以上衙门隶布政司者,亦进于布政司,布政司差官类进礼部。其各都司,及直隶卫所,差官赍进五军都督府二各处守御指挥使司、及守御千户所,进于都指挥使司,都指挥使司差官类进五军都仔府。至日礼部官,以各处所进表笺
  目,通类奏闻。
   二、凡表笺止作散文、不许循习四六旧体。务要言词典雅,不犯应合回避凶恶字样,仍用朱笔圈点句读。表用黄纸,笺用红纸为函,外用夹板夹护。拜进,并依见行仪式。
   三、凡进上位表笺,及一应文字,若有御名庙讳,合依古二名不偏讳,嫌名不讳。若有二字相连诸,必须回避。写字之际,不必缺其点画。(页一下——三上)
   稍后申时行等重修的大明会典,卷七五“表笺仪式”除沿袭上引条文外,并录太祖所制定之“表笺式”五通,共分“圣节正旦冬至亲王上表”、“圣节正旦冬至群臣土表”、“群臣谢恩表”“东宫千秋节正旦冬至亲王上笺”、“东宫千秋节正旦冬至群臣上笺”各类5。兹抄录有关群臣上表之格式如下:
   “圣节正且冬至群臣上表”(洪武间定):
   某衙门某官 某等,诚欢诚仆,稽首顿首。 上言。 伏以天佑下民,四时序而风雨时,五谷熟而人民育。恭惟 皇帝陛下。 承 天授命 君师宇内,相以奠之,和以安之。是以克享 天心,永膺 宝历。大一统文明之治,开万载太平之基。……臣某等,幸遇 明时,忻逢 圣旦,……心驰遥至 贺。仰 紫宸而三祝,祈 圣寿之齐 天。无任瞻 天仰圣,激切屏营之至。谨奉表称 贺以 闻。(页八上——九下)
   “群臣谢恩表”(洪武间定):
   某衙门某官 等,某年月日钦蒙给赐某物、升授某职,谨奉 表称谢者。巨某,诚欢诚仆,稽首顿首。 上言。伏以 圣恩敷布,广大如 天。凡在臣民,均沾雨露。恭惟 皇帝陛下。圣神文武, 治同百王,春育海涵,兆民忻戴。是以天心水眷而基业愈昌也。臣某等,深蒙 恩宠,补报是图。惟坚葵藿之诚,上祝 万年之寿。无任 瞻天 仰圣,激切屏营之至。谨奉 表称 谢以 闻。(页十下——十一上)
   “东宫千秋节正旦冬至群臣上笺”:
   伏以 皇天眷佑,景运弘开。 大木益隆,臣民忻载。敬惟 皇太子殿一。 宽仁毓德,敬谨存心。嗣承万世之洪图,寅奉重熙之 宝历。是以贞符协,应万邦永宁也。 某等,职守藩 维。忻逢 令旦、正旦、长至。仰望 前星,敬祝 千秋之寿。无任赡仰,漱窃屏营之至。谨奉称 贺以 闻 (页十四上——十五上)
   是卷末页有载:“二十九年,以天下诸司所进表笺,多务奇巧,词体骈俪,令翰林院撰庆贺谢恩表笺成式,颁于天下诸司,令如式录进。”(页十五下),可见以上三道表笺成式,都是洪武末年所颁布。
   据后人记载,前此之时,天下诸司儒臣所进表笺,很多触犯格式及文字忌讳,被太祖刑戮杀的。此类事件,官书未见。如御制大浩三编或皇明祖训,或永乐三修之太祖实录,虽缕述洪武年间大狱胡惟庸、蓝玉等谋逆被诛,但无文字狱案的记录6。这些表笺之祸,惟见于晚出的野史稗乘,或传录闾巷耳淡,或经后人渲染夸大,真伪莫明。其始作俑者,似为黄溥(弘治十二年〔1499〕贡生)之《闲中今古录》。沈节甫记录汇编卷一二九摘抄7载其记太祖表笺文字狱之起源云:
   “蒋清高,象山人,元末遗儒也。内附后仕本县教谕罹表笺祸。赴京师,斩于市。斯祸也,起于左右一言。初洪武甲子(十七年1384)开科取士,向意右文,诸勋臣不平。上语以故。曰:‘世乱则用武,世治则用文,非偏也。’诸勋进曰:‘是,固然。但此辈善讥汕,初不自觉。且如张九四(张士诚),厚礼文儒。及请其名,则曰“士诚”。’上日:‘此名甚美。’答曰:‘孟子有“士诚小人也”之句,彼安知之。’上由此览天下所进表笺,而祸起矣。”(页三下——四上)
   其后出于弘治(1488——1506)、正德(1506——1522)、嘉靖(1522——1677)与万历(1573——1620)间的野史稗乘,很多关于此类文字狱的记载。举其大者,有徐祯卿(1479——1511)《剪胜野闻》(刊于1500前后)、梁亿(1511进士)《传信录》(刊于1520前后)、郎瑛(1487——1566后)《七修类稿》、田汝成(1500——1563后)《西湖游览志余》(1584)、邓球(1535进士)《皇明泳化类编》(1570)、王世贞(1526——1590)《弇州史料(1614)、黄景昉(1569——1662)《国史唯疑》(明季成书),与佚名编辑之《九朝淡纂》(刊于明末)诸书。此等记载,或拾委巷俗说。或抄袭旧籍琐谈,未辨真伪。更有甚者,以讹传讹,大乖历史的真相8。
   清朝易代,经康雍乾三朝镇压,文网严峻,学者多讳淡明朝史事,尤其是太祖的文字狱案。及至清中叶,赵翼(瓯北)(1727——1814)始略为陈说,于廿二史札记卷三二“明初文字之祸”条下,哀辑历代稗史所记,列举洪武间儒学教授林元亮十二人,并明初儒士徐一夔与释来复等以触犯文字忌讳被斩(详后)。据他的解释,‘此辈罹难乃因太祖“学问未深”,故“往往以文字杀人”,归咎明祖之不学,动辄生疑,并非涉及政治或其他事件9。由于瓯北名重史林,札记风行一时,后世论明初文字狱的,多不加予细察,奉为圭臬。如顾颇刚“明代文字狱案考略”,据《朝野异闻录论》国初儒生以表笺注误被诛,又引《闲中今古录》说徐一夔遭斩,皆本诸札记。丁易《明代特务政治》,述太祖与文字狱以达专擅目的,亦用札记10。吴晗《朱元璋传》纪太祖文字狱案所引《朝野异文录》亦出札记,至言徐一夔死事则依据《剪胜野阅》。罗炳绵“明太祖的文字统治术”论洪武儒臣催表笺之祸井引《闲中今古录》言徐一夔刑死,亦以札记为本11。近徐道邻撰“明太祖与中国专 制政治”与赵令扬论“明太祖政权下之知识分子”,亦据札记评文字狱的毒害,以为明祖个性猜忌,且学问短浅,辄以误读文字枉杀文人12。诸如此类,足见赵瓯北史论对近代学者研究明太祖,是有极大的影响。
   本文论太祖文字狱案,以表笺之祸事例为主,以便举一反三。先胪列札记所陈,追溯其史料来自,然后加以考证,辨其真伪,使了解此类刑案的真相。续而解说有关资料,推其原委,以剖析后代于太祖的评骘,俾对洪武朝的政治及历史地位,有进一步的认识。职是此故,是篇虽以考证为墓础,目的并不在为考证而考证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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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7-27 22:11:35 | 只看该作者
二、文字狱案之基本史料
  
   首先,兹抄录廿二史札记(四部备要本)“明初文字之祸论太祖文字狱案全文,分为三段,然后罗列史料,考其出处,以便加以分析。是篇首段记明初儒学教官十数人因犯表笺文字忌讳被诛戮云14:
   “明祖通文义,固属夭纵,然其初学问未深,往往以文字疑误杀人,亦己不少。朝野异闻录三司、卫、所进表笺、皆令教官为之。当时以嫌疑见法者,浙江府学教授林元亮,为海门卫‘谢增俸表’,以表内‘作则垂宪’诛。北平府学训导赵伯宁,为都司作‘万寿表’,以‘垂子孙而作则’诛。福州府学训导林伯璟,为按察使撰‘贺冬表’,以‘仪则天下’诛。桂林府学训导蒋质,为布、按作‘正民贺表’以,“建中作则’诛。常州府学训导蒋镇,为本府作‘正旦表’,以‘睿性生知’诛。沣州学正孟清,为本府作‘贺冬表’,以‘圣德作则’诛。陈州学训导周冕,为本州作‘万寿表’,以‘寿域千秋’诛。怀庆府学训导吕睿,为本府作‘谢赐马表’,以‘遥瞻帝扉’诛。祥符县学教谕贾翥,为本县作‘正旦贺表,以‘取法象魏’诛。亳州训导林云,为本府作‘谢东官赐宴笺,,以‘贰君父以班爵禄’诛。尉氏县教谕许元,为本府作‘万寿贺表’,以‘体乾法坤、藻饰太平’诛。德安府学训导昊宪,为本府作‘贺立太孙表’,以‘永绍亿年、天下有道,望拜杳门’诛。盖‘则’音嫌于‘贼’也,‘生知’嫌于‘僧(知)’也,‘帝扉’嫌于‘帝非’也,‘法坤’嫌于‘发髡’也,‘有道’嫌于‘有盗’也,‘藻饰太平’嫌于‘早失太平’也。”(页四上下)
   此段自称采用《朝野异闻录》,但未载作者姓名。是书文献无征,未悉是否因遭乾隆禁毁而改易他名。以现存史料核对,此类刑案的最早记录似系梁亿之《传信录》,收入于朱当涎编纂之《国朝漠烈辑遗》。此书刊于嘉靖三十二年(1553),流传不广15,特录其全文以作比较。是编记衷笺文字狱案事说:
   “洪武间凡三司、府飞卫、州、县所进表笺,皆令教官为之,当时以声音文字可疑而被诛者甚多。浙江台州府学教授林原亮(札记作林元亮),为海门卫撰‘增官吏奉给谢表’,内用‘作则垂宪’一句诛。北平府学训导赵伯宁,为都司撰‘圣节贺表’,用‘垂子孙而作则’一句诛。福州府学训林伯景,为察司撰‘圣节贺表’内用‘仪则天下’一句诛。桂林府学训导蒋质,为布按二司作‘正旦贺表’,内用“建中作则”一句诛。常州府学训导蒋镇,为本府撰‘正旦表笺’文,内用‘睿性生知’一句诛。登州府宁海州文登县儒学于达为本府撰“圣节贺表’,内用“睿性生知”一句诛。常州府沣州学正孟清为本府撰‘圣节贺表’,内用‘圣德在秋’一句诛。沣州慈利县学教谕赵用彬,为九溪卫撰‘圣节贺表’,内用‘寿域在秋’一句诛。怀庆府训导昌睿,为本府撰‘钦赐马正表’,内用‘遥瞻黄扉’一句诛。祥符县教谕贾翥,为本府撰‘正旦表’,内用‘取法象魏’一句诛。风阳府亳县训导林云撰‘赐宴谢表’,内用‘贰君父以颁爵禄’一句诛。临洮府狄道县学训导吴瑞,为本府撰‘冬至贺表’,内用‘雷致千秋之祝’句诛。尉氏县教谕许玄(札记作许元),为本府撰‘圣节贺表’,内用‘雷震天下’一句诛。德安府儒学训导汲登,为本府撰‘贺册立表’,内用‘求绍亿年’一句诛。福州府训导林伯璟,为按察司撰‘贺圣节表’,内用‘体乾法坤’一句、又为福州中卫撰‘谢赐公服表’,内用‘藻饰太平’一句诛(按此林伯璟与前引之林伯景似同为一人,札记无载)。德安府学训导吴宪撰‘贺册立表’,内用‘天下有道,望升青门’二句而被诛者。”(页二上——三下)
   至于札记解释此十数儒官所犯文字忌讳被诛的理由,亦与《传信录》下段雷同。《传信录》言:
   以今观之,诸臣之以“为则”、“作则”、“仪则”等字而被诛者,以“则”字与“贼”字音相近也。以用“生知”等字而被诛者,“生”字以“僧”字音相近也。以用“法坤”字而被诛者,以其字与“发髡”相似也。以用“藻饰太平”字而被诛者,以其音与“早失”相似,又以“妆饰太平”意思也,其余有所犯而诛之者,则未知圣意所在。或者以“秋”为肃杀之时,“雷”为博击之物。“黄扉”之“扉”字音与“非”同。“取法象魏”为“去发则类鬼”。而“贰君父以领爵禄”与“拜望青门”,为其语太重而无父子尊卑之别故耶。热凡为人臣子,受君父以爵禄以荣其身,以显其亲,以饱暖其妻子,苟有人心者弗能招称万一,已足恸恨,?讥议君父耶。意者诸臣之在当时不学无术,罔识忌讳,遂用此字音以取杀身亡家之祸,盖皆出于不幸耳。不然,则虽万死不足以赎其罪,尚足惜乎哉。(页三下——四下)
   从此看来,札记引用之《朝野异闻录》,若非抄袭自《国朝漠烈辑遗》之梁亿《传信录》,则系采录与前书史料同一来源的明代野史稗乘。札记继说:
   “《闲中今古录》又载:杭州教授徐一夔贺表,有‘光天之下,天生圣人,为世作则’等语。帝览之大怒曰:‘生’者、‘僧’也,以我尝为僧也。‘光,则薙发也,‘则’字音近‘贼’也。遂斩之。礼臣大惧,因请降表式。帝乃自为文播下。”(页四下——五上)
   按今见闲中今古录,皆系摘抄节本,原刊二卷恐已亡佚。所有节本皆失载此,不知原卷有无。但此故事迭见同时人笔记,如徐祯卿《翦胜野闻》,与稍后之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皆有载录,足见其事流传之广。《翦胜野闻》17云:
   “太祖多疑,每虑人侮己。杭州儒学教授徐一夔尝作贺表上。其词有云:‘光天之下’、又云:‘天生圣人,为世作则。’帝览之大怒曰:“腐儒乃如是侮朕耶。“生”者“僧”也,以我从释是也,‘光’则‘摩顶’之谓矣。‘则’字近‘贼’罪坐不敬,命收斩之。礼臣大惧,因上请曰:‘愚懵不知忌讳,乞降表式,永为遵守。’帝因自为文传布天下。”(页四下——五上)
  《西湖游览志余》18所录未言徐一夔被斩,但谓其以表笺诖议罹难则一。瓯北所录,未悉是否出于《闲中今古录》,抑或节抄自《翦胜野闻》而错记其来源。后此札记又言:
   “又僧来复‘谢恩诗’,有‘殊域’及‘自惭无德诵陶唐,之句。帝曰:‘汝用“殊”字,是谓我“歹朱”也。又言“无德颂陶唐”,是谓我无德,虽欲以陶唐颂我而不能也,遂斩之。”(页五上)
   此条据此系采自《闲中古今录》,但摘抄失载,未悉原刊有无。按此故事又见郎瑛《七修类稿》卷四七“明灭渊”条19,其说云:
   “元明濬,字天渊,胡人也,世祖朝明安之后。髯长数尺,仕元为学士。元亡,削发为僧,改名来复见心,而髯如故。太祖既有天下,召至,怪而问之口:‘汝不欲仕我而出家为僧,否亦任汝。然去发留须,亦有说乎?’对曰:‘削发无烦恼,留髯表丈夫。’上笑而遗之。后承诏赐食。谢诗云“淇园花雨晓吹香,手挽袈裟近御床。阕下彩云明雉尾,座中红莆动龙光。金盘‘苏合’来殊域,玉碗醍醐出上方。稠叠滥承天上赐,自惭无德诵陶唐。’上见诗,大怒曰,‘汝诗用‘殊’字,是谓我‘歹朱’耶。又言‘无德诵陶唐’,是谓联无德,虽则欲陶唐诵我而不能耶。何物奸僧,辄敢大胆如此。’见心遂玉筋双垂,元寂于丹墀之下。今有蒲庵集行世,亦可谓忠于元而得道者也。惜元史不收。”
   来复事迹详见后出的邓球《皇明咏化类编》卷一三一本传,此篇亦有类似故事,似与七修类稿所载同出一源20。二处虽未明言来复囚此被斩,但说他触犯文字忌讳赐死则一致。
   最后札记记述文字狱案的起源说:
   “按是时文字之祸,起于一言。时帝意右文,诸勋臣不平。上语之曰:‘世乱用武,世治宜文,非偏也。’诸臣曰:“但文人善讥汕,如张九四厚礼文儒,及请撰名,则曰‘士诚’。
  上曰:‘此名亦美。’曰‘孟子有士诚小人一也’之句,彼安知之。”上由是览天下章奏,动生疑忌,而文字之祸起云。”
   此段如前所述,亦本诸《闲中今古录》,各本摘抄有载。但札记前段叙蒋清高催表笺祸被斩事,而现本《闲中今古录》亦失载“上由此览天下所进表笺,而祸起矣”下段。据佚名辑《九朝谈纂》所引,后此一段云:“先是奎壁间有黑气,上仰观连岁不消,因欲右文消之,孰知表笺之祸兆矣。”更加深表笺之祸的神秘色彩21.
   依上所见。札记陈述的表笺文字狱案,乃系缀拾若干出于明中叶后之野闻琐录而成。虽然所引如《朝野异文录》及《闲中今古录》的片断,今本不见记载,但从现存类似的资料观之,皆系有所依据。如《朝野异闻录》所载故事,可见于梁亿《传信录》及一二同时人的著述。又如《闲中今古录》传本失录的情节,又可见诸徐祯卿《翦胜野闻》及郎瑛《七修类稿》等书。由此足见赵瓯北听记,并非无中生有,但要了解此类文字狱案的真相,非对这些资料严予批判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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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7-27 22:11:58 | 只看该作者
三、文字狱案史料之考证
  
   以下考证太祖表笺文字狱案,先针对札记所引史料及其议论,然后旁及其他资料,其次序先后亦根据札记。故首论梁亿《传信录》,次及徐祯卿《翦胜野闻》,继之以黄溥《闲中今古录》及类似的记载。先叙作者仕履及其著述性质,然后分析其所记文字狱案事情。
   (一)梁亿《传信录》
   梁亿字叔永,广东顺德人,为大学十梁储(1451——1527)之弟。明史无传,生平略见光绪广州府志(1879)卷一二一列传第十。据此,他约生于成化之末(1480)前后,正德六年(1511)中进士,始授兵部主事,后任工部,历礼部郎中。嘉靖五年〔1526)任广西参政,颇有政迹,但不久致仕.大概卒于嘉靖末年。所著除《传信录》外,另有《遵闻录》及杂著数种。此一书哀辑国初至弘治年间朝野佚事遗闻,入野史稗乘之类22。《传信录》原书已佚,惟见《国朝漠烈辑遗》节录。此书虽名“传信”,但所叙国初时事,多摭拾俗说耳谈,敷衍附会,揆诸史实,抵牾百出,不宜轻信。王世贞《史乘考误》纠正其记事谬误者十数处,并评之日:‘梁亿人语,不足传也。”沈德符(1578——1642)《万历野获编》亦讥其书云:“乃不自揆,僭称‘传信’,……庸妄人自名为信,他人何尝信之。”23这些评语足表现当时学者对是书之评价尺度。亦可作检讨其所传关于太祖文字狱案的尺度。
   首先,兹论传信录所记表笺刑案的史源,以辨明此类故事是否梁亿所附会臆造,抑或传自他人而不假思考。关于这点,王世贞的弇州史料备有线索。是书卷三一后集有“进表笺儒学官以诖误诛”一条,载洪武间十数儒士以上表笺触犯文字忌讳被诛,较传信录为简略,但大致相同。惟篇末于缕述其致祸之由后说“其他则不可晓矣。史既讳不载,而双槐岁钞出于黄氏祀孙之笔,颇核。因节而志24。据此,此类案件已先见于黄瑜(1425——1497)之双愧岁钞。是书成于弘治八年(1495),后由其孙黄佐(1490——1566)重编(故有“祖孙之笔”之语),较梁亿书早出,但传本岁钞失载此段,不知原稿有无25。然王凤洲素以史识谨严见称,其说当可相信。由此可知这些文字狱故事,无论真伪,早已流传。梁亿所录,亦不尽其臆见,大抵根据当日传闻,加以渲染成之。
   其次,无论此类刑案之史源为何,以梁亿所传来看,其真实性大有可疑。第一,由于别无旁证,我们无从知悉此十数儒学教官的催祸年月及地点,更亦不可确定是否因表笺诖误致死,只能姑而言之,又据彼言,此等儒士皆以贺表内犯同类文字忌讳坐罪,如用“作则”、“生知”、“法坤”诸词,与“作贼”、“僧知”、“发髡”声音相近,有讥讪主上之嫌。若果他们在同一时期获罪判死,则犹有可说,但从中文观之,显然不是。如此何以既有极列先例,而犯禁者接踵而至?况且,太祖自洪武六年起五次颁定奏牍及表笺成式,用意在振兴古文,辞藻务求典雅,废四六骈俪,以直言达意为主,所有名讳皆依古礼:“二名不偏讳,嫌名不讳”,除凶恶字样外,并无其他应避忌讳。据实录所载,对于触犯表笺成式的,如朝鲜贡使柳向、郑道传等(事在洪武二十八年——三十年,1395—1397),太祖但加责罚,并无处以极刑26。何故这些儒官以干忤文字忌市得罪致死,是否厚彼一薄此,而若果有其事,史官何以讳言不予宣扬,使警惕来者,抑或另有其他缘故?
   更有甚者,虽然我们不能确定这些儒士所迸表笺,其所用“作则”、“垂则、“仪则”等词语中的“则”字,是否嫌及“贼”字之声音,有毁谤人主之意,但若说太祖讳言“僧”字,故凡用“生知”、“法坤”诸句皆以影射其尝为僧被珠杀,恐怕不是事实。实则,明祖并无隐讳其早年寄生释门,此可见于其自述如“皇陵碑”与“纪梦”诸篇所记。况且,登基后更宣扬佛义,拔选高僧入官,并曾撰文如“三教论”、“官释沦”、“修教论”阐论之27。他非但不讳其出身为僧,且而表白于诗文。现在台北故宫博物院之“明太祖御笔”,即有三首谈僧的诗:二者言僧,另一谈禅。其言僧诗第一首云“机冗僧来不暇谈,惟教睦日意窥探。星前好把南禅问,日下尤当支履参。旰食宁知三十(?)熟,宵衣谁谓五更谙。如此昼永禅宜观,世出何忧利物贪。”此诗非但言“僧”,而且所用如“禅”、“世出”等字皆与释氏有关28。由此可见明祖并不讳谈“僧”与“禅”,既然如此,何致禁诸儒用“生知”、“法坤”等词语?可见野史谓诸儒所上表笺,以用“生”字与“僧”字音相近,用“法坤”与“发髡”字音类似,干忤忌讳被诛,实难令人置信。
   至于其他触犯汇字忌讳之故,梁亿皆以私意自解之。如谓儒臣表内用“藻饰太平一”一句被诛,则说其音与“早失”相似,而又以其意近“妆饰太平”。更有共者,有些不能推断的,则不似王风渊言“共他则不可晓矣”之忠实,故作臆测以自圆其说。如谓诸儒书用“遥瞻帝扉”一句致死,则疑“扉”字音与“非”同,而其用“取法象魏一句致死,则疑“魏”字“去发则类鬼”。又如有用“永绍亿年,天下有道”致祸的,则疑“亿年”之“亿”字与“一”字,“有道”之“道”字与“盗”字音同。又如有用“贰君父以颁爵禄”“望拜青门”等词句被诛,则疑其语太重而无君臣父子尊卑之别。诸如此类,可谓瞎人摸象,迹近胡说,非但不能剖析事情,且有曲解强辨之嫌。最后且言:“意者诸臣之在当时不学无术,罔识忌讳,遂用此字音以取杀身之祸,盖出于不幸耳。不然,则虽万死不足以赎其罪,尚足惜乎哉。”此处虽隐喻帝王专摘,仕人无辜,但竟将此类罪祸,归咎于儒臣之不学,可谓横词夺理,毫无史识,岂可信之?29
   最后,至可遗憾的,是赵翼非独不能洞察此类曲说之无稽,对文字狱案有合理的分析,反而加之臆见,谓明太祖“其初学问未深,往往以文字疑误杀人”,作为以表笺诖误杀戮儒臣的解释。实则,此说最为肤浅无识,而且贻误后人。何以言之?首先,明祖虽然早年失学,不谙文墨,但文字之狱始于洪武十数载,时太祖已年逾五十,非特熟习经史,且能亲笔批答章奏,而所作诗文疏论,虽不太典雅老练,亦颇流畅而达意,此可见于现存之御笔卷帙及各类著作30。因此史家若说明祖不学,以其龙兴前言之犹可,但在登基后则不然。故以其学间未深而生猜疑,误读文字而枉杀无辜,则与事实相违。其次,若依前引诸儒“以嫌疑见法”事例来看,如以“作则”为“作贼”、“藻饰”为“早失”或“妆饰”、“帝扉”为“帝非”、“取法象魏”为“去发则类鬼”,此类联想,迹近无理取闹,惟有深谙典故,擅于玩文弄墨者方能为之31。可见赵瓯北说明祖不通文义,误入嫌己逾起大狱,揆之事理情由,是难以置信的。由于上述理由皆不能成立,而文字之狱似又非乌有,惟一可能的解释是太祖断章取义,强词夺理,故作曲解以嫁祸所要荃除的异己。这里可能涉及政治阴谋,如胡惟庸党案之类(详后),因此官书讳载,而私史误记,一传再传,遂致真相不明,使后人以明祖不学无术,辄生疑忌,屡兴文字大狱枉杀无辜儒臣。
   (二)徐祯卿《翦胜野闻》
   徐祯卿字昌谷,苏之吴县人,生于成化十五年(1479),卒于正德六年(1 511),享年仅三十有二,明史卷二八六有传。祯卿登弘治十八年(1505)进士,以诗文负名,为“吴中四杰”之一,然官宦不显,仅任大理寺寺副与国子学博士(I505——1509)。晚年一意著述,除辞赋外旁及经子百家,遗有《昌谷全集》十六卷并《翦胜野闻》记国初佚事琐谈一卷,又杂著若干卷二32。祯卿虽以文学显名,但于史事未邃,且因沉湎道教,偏好志怪野闻,故听书皆不甚详核,而当世史家都有恶评。如王世贞史乘考误评国朝野史十数种,列翦胜野闻为“轻听而多舛”类,而言曰:“其人生长阁阎间,不复知县官事,谬闻而述之,若祝枝山(允明)《野记》、《翦胜野闻》之类也。”〔33〕因此其书所载,无论为何,都有值得怀疑之处。
   野闻所记以表笺让诖误被斩之徐一夔,明史卷二八五有传。一夔字大章,浙江天台人,元延佑五年(1318)生,卒年不详。工文词,通经博雅,兼擅史学,颇负盛名。元季始任福建建宁府儒学教授,洪武二年(1369)奉诏纂修元史,特以史料阙如,借足疾为辞乞退。六年(1373)实授杭州府儒学教授,兼编纂大明日历,事后辞翰林院授官,回杭府旧任。十六年(1383),南京灵谷寺建成,应命撰碑文以报,此后行事未明。所著有始丰稿前后数集共十四卷,又杂著若干种,对元明之际的史事记述甚翔34。一夔晚年事迹,当代人并无记载,至弘治间始有《翦胜野闻》谓其于杭州府学任内,以上贺表用“光天之下,天生圣人,为世作则”之句,触犯文字忌讳为太祖刑斩。稍后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亦略载其事,虽未言被斩亦说其以表笺诖误坐罪,作为太祖滥兴文字狱,枉杀无辜的佐证35。
   实则,徐一夔以贺表诖误罹难一事,前此明人所撰传记,如谢铎弘治《赤城新志}》(1497)及陈善万历《杭州府志》(1579)所系小传,并无言及,其后出者亦然36。更且,清初开局修明史,史臣为一夔撰传的如汪琬(1624——1690)与朱彝尊(1629——1709),皆无采其说。朱竹宅“徐一夔传”较汪碗所撰为详,是传抄录一夔于洪武三年(1370)上书言修日历之要。并“灵谷寺碑”原文,但未述及其晚年行事37。今本明史卷二八五“徐一夔传”即以前者为蓝本,故传末但言“召修大明日历”,书成,将授翰林院官,以足疾辞,赐文绮遣还而已。”(百钠本,页一六下)于此可见史家白有慧眼,不为异说传闻所惑。
   清初怀疑野闻误传一夔触犯表笺忌讳被祈,始于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三四“杂家存目”十一艺圃搜奇条,除考证是书非一夔所作,并指斥野俗流言谓其死于表笺之祸。其言曰38:
   “一夔字大章,天台人,侨寓嘉兴。元末尝官建宁教授。又召修大明日历,特授以翰林官,以足疾辞归,事迹具明史文苑传。《翦胜野文称其官杭州教授时以表文忤旨收捕析之,殊为荒诞,《野闻》托名祯卿,多齐东之语,此亦其一也”(页一上)
   此虽但疑《野闻》记载失实,然未考及徐氏卒年,并无足够证据以斥共非。至光绪间丁丙(1833——1899)编校《始丰稿》,始考证一夔卒于建文初年,力辟野闻之谬39。《始丰稿》卷复跋说:
   “(一夔)明洪武初召修礼书,五年,试职杭学教找,年五十有四,继修日历,书成授翰林官,以足疾辞归,得实授。……按“上虞顾君墓志铭’(载始丰稿卷十三页六下),葬在元至正十九年己亥(1359) ,既葬三十五年始请铭,则在洪武二十六年癸酉(1393),时先生年七十五岁。并考陈氏善万历《杭州府志》“职官表”,先生洪武六年任教授,下接三十三年会当革除。实建文二年(1400),教授为蒋良辅,其中即有权代者,表不列名,约计先生寿终当及八秩矣。世因《翦胜野闻》称表文忤旨收捕斩之之诬,几疑不克令终于官,其非大谬哉。”(页二上)
   此处以一夔著作价断他的卒年,至为精审,实际其寿终八秩尚有另文足以佐证。按一夔著述年代较晚于前引的有“故文林郎湖广房县知县齐公墓志铭”一文。此称齐公庄卿“生元至元丁卯(?),卒洪武戊寅,以明年付葬。,洪武戊寅为三十一年,明年即建文元年(1399),时一夔已年逾八十。再证以万历《杭州府志》“古今守令表”,一夔洪武六年任杭府教授,下接建文二年教授,为蒋良辅41,则徐氏至建文初始卒实无疑问,而翦胜野闻诬他以表笺忤旨被斩,可谓无稽之至。
   以上已辨明《野闻》述徐一夔死事的荒诞,然其所记尚有他事再需议论。按《野闻》末段云:“礼臣大惧,因上请曰:‘愚懵不知忌讳,乞降表式,永为遵守。’帝因自为文传布天下。”似谓太祖颁布表笺成式,系在刑斩徐一夔之后,而又系应儒臣的请命。实则,据前引实录,太祖颁布奏牍及表笺成式共有五次,其时间与目的并非如徐祯卿所言。首次在洪武六年,时明祖以廷臣上书贺表多用四六骈俪,文华而辞蔽,有害直言,乃命翰林官择唐宋名儒笺可为法式者上,随得韩愈“贺雨表”与柳宗元“代柳公绰谢表”二篇即颁布天下以为定式42。次在八年十二月,太祖鉴于刑部主事茹太素奏陈时务,草万言书而仅述四事,文繁辞冗,难以适从,因命中书翰林官制定“奏对式”,自序之以颁示天下有司43。又其次在十二年八月,太祖以官府文移案牍繁冗,非老吏不能通晓,而佞人乘机玩法,殃及百姓,囚命廷臣议减其文,奏定成式而镂版之俾诸司有所遵守44。十四年七月,又以重定进贺表笺仪礼,再申明表笺不得用四六文辞,务求典雅简明,其在御名庙讳,依古礼“二名不偏讳。嫌名不讳”,凡凶恶字样俱用迥避45。末次在二十九年七月,太阻以廷臣诸司所进表笺,仍多极奇巧,文体骈俪,有伤辞意,乃命翰林学士刘三吾(1312——1399?)等撰表笺成式,颁于有司,命凡遇庆贺谢恩如式录进46。由此观之,明祖之屡定奏牍及表笺格式,废四六为散文,务从简古,乃欲革天下诸儒玩文害意,不切实际的陋习,并无轨外之意。况且。数次所定格式皆出自翰林诸臣之手,并非太祖亲笔。由此可见《野闻》谓儒臣恐惧表文忤旨,恳帝颁定成式以便遵守,皆非事实遽信致误47。

   (三)黄溥《闲中今古录》
   黄溥字存吾,浙江鄞县人,为宣德名儒黄润玉(1389——1477)之孙。生年不详,然以其于弘治十二年(1499)成贡生推算,约生于成化之末,而鄞县志(1877)卷二一附传说他享年八十,则当卒于万历初年。存吾工文辞,博览多闻,尝任芜湖县学训导,然无仕履,后弃职乡居从事讲学著述,所存仅有《闲中今古录》二卷48。此书记国初至弘治间朝野掌故,旁及闾巷燕谈,虽保存若干史料,但不核实可靠。王世贞史乘考误曾列举其谬误者三数,可见是书虽不似梁亿与徐祯卿者之荒诞,然亦不可以轻信,故对所传的太祖文字狱案故事,仍应作如是观49。
   首先据札记前引,《闲中今古录》谓释来复上呈“谢赐宴诗”,以其中有“殊域”一词,太祖读为“歹朱”,而又以“自惭无德诵陶唐”之句,嫌及讥讪主上无德,虽欲以陶唐诵之亦不能,触怒明祖被赐死。此故事传本摘抄虽无记载,但又为郎瑛及邓球所引,今姑以此出自黄溥而考察之。实则,此言来复罹难原因,亦系荒诞。因为据后出的传记,来复乃涉嫌为胡惟庸党而处死。其事见明季释明河(1588—1640)补《高僧传》卷二五“复见心”条50。传云:
   “来复字见心,豫章丰城王氏子。……有志行清净行,欲绝尘独立,遂归释氏。……久之,窥见全休无碍,然未以为至。走双径,谒南楚悦禅师。……越三载……浙省右丞达公九成慕师精进,起住苏之虎丘,辞不赴。会兵起,避地会稽山中。慈溪与会稽邻壤,中有定水院,……延师出主之,师为起其废。……自是厥后,鄞人士请师居天宁寺。……师望日以重,大夫士交疏劝主杭之灵隐。适有诏徵高行僧,师两至南京。赐食内廷,慰劳优渥。泊建普荐会,师奉敕升座说法,辞意剀切,闻者咸有警云。师敏朗渊毅,非惟克修内学,形于诗文,气魄雄而辞调占。……学士宋公濂至称其文,如木难珊瑚之贵,公卿大夫,交誉其贤。皇上诏侍臣取而览之,褒美弗置。当今方袍之士与逢掖之流,鲜有过之者焉。洪武二十四年(1391 }遂罹于难。噫,是亦数也。时山西太原捕得胡党智聪,供称胡惟庸谋举事时,随泐季潭、复见心等往来胡府,二公繇是得罪。泐责服役造寺,师以遂不免焉。”(页一八七上下)
   稍后释元贤(1578——1657)《继灯录》卷五“径山悦禅师法嗣”下本传,亦有类似记载51。两传记来复行实与郎瑛所传略异,后片说其为胡人,元世祖明安之后,而此处则称他为豫章丰城王氏子,与皇明咏化类编本传同。据此,来复生于元延祐六年(1319),卒于洪武二十四年,享年七十有三。二传皆谓其因胡惟庸党案致死,姑无论来复真有参预谋反,或坐莫须有罪,但不讳言罹难之故,可见野史说他上诗触怒太祖被赐死的荒诞。其后钱谦益(1582——1664)编纂历朝诗集,遂据此撰“来复传”,力斥俗说谓其死于文字之狱。列朝诗集(1652)闰集一“蒲庵禅师复公传”后有言52:
   “(洪武)二十四年,山西太原获胡党智聪,供应随泐季潭、复见心往来胡府,合谋举事。见心坐凌迟死,年七十三。野史载,见心‘应制诗’有‘殊域’字,触上怒,赐死,遂立化于阶下。田汝成《西湖志余》则云逮其师诉笑隐,旋释之。见心‘应制诗’,载在皇明雅颂,初无触怒之事,而笑隐为全室之师,入灭于至正四年(1344),俗语流传,可为一笑也。”(页二十下——二一上)此处除据以上两传谓来复坐罪胡惟庸党案外,另举皇明雅颂(未见)所录“应制诗” ,指称当时并无触怒太祖,故此野史说来复以忤文字忌讳致死,是极端胡说可笑。
   此外,《闲中今古录》另载明初儒上蒋清高罹表笺之祸,并记此类文字狱案的始源。前者札记末引,而传本摘抄有之,故先论蒋清高事。清高字伯尚,浙江象山人,明史无传。据黄溥所记,系元末遗儒,国初任本县教谕,以表笺诖误被斩于京师。按象山县志(1926)卷二三有“蒋清高传”,除沿袭俗说言其枉死文字狱,另录蒋氏谱,所记与前者大异。此处谓清高元至正十七年(1357)乡试,授本县儒学教谕。洪武二年(1369)授国子助教。八年(1375)升祭酒,逾年卒官,年五十六53。据此,清高生于元延祐六年(1319),而卒于洪武九年(1376)官任,并无罹表笺祸被斩,可见《闲中今古录》故事的可疑。虽然,谱牒可能有隐讳,但若此对史料,则未必然。据黄溥后段所记,表笺祸始于洪武甲子(十七年)之后,而蒋氏谱言清高于九年卒于任所,与前说有抵触,况且,谱牒虽于其人行事有隐讳,但不致捏造其卒年,故蒋氏谱未必失实,比较《闲中今古录》更为可信,因此难言蒋清高死于表笺之祸。
   最后,兹论《闲中今古录》所记文字狱祸的始源。如前所述,此类刑案始于洪武甲子响意右文,开科取士之后。当时诸武臣颇有异意,以为儒士善讥讪,因取张士诚故事加以劝谕。据此,士诚本名“九四”,登位后厚礼文儒,并邀之为撰名,因得“士诚”二字,太祖闻言,谓此名甚美,但诸勋指出孟子有“士诚小人也”之句,似有毁谤之嫌。太祖由是顿生猜疑,开始观览天下所进表笺,而文字之祸由此而起。此故事未明所出,他书亦未记载54。但其所言,疑窦甚多,不宜过信,兹举两点言之:
   其一,所记诸武臣引孟子“士诚小人也”,显然是割裂原文,断章取义,因孟子原句应读如“士、诚小人也。”然则何故作此曲说而用意又为何?此可有三解。首先,此处显示出国初文武勋臣不睦,互相倾轧,而始因在太祖“响意右文”。故其指儒生蔑解孟子以诋毁张士诚,可能为警惕主上不宜轻信儒生55。其次,太祖对孟子甚有偏见,以为其中章句如“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尽心篇》;“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君有大过则谏,反覆之如不听则易位”《万章篇》之类,于皇权有所违碍,因此后来令刘三吾删节成孟子节文56。诸武臣故意割裂孟子原文,罔作毁谤,或可能为迎合明祖心意。最后,故事所引太祖答诸勋谓“此名甚关,似别有微意”。此处表现明祖根本不通晓孟子章句,故谓“士诚”之名极美,及至对方点出,始明言外之旨。由此可见,此故事虽隐喻诸武臣故意曲解孟子,以实儒生之罪,但亦有讥讽太祖不学,不足晓喻经典的用意。
   其二,所纪系此故事于洪武甲子开科取士,而谓此后明祖即留意观览天下所进表笺,因此文字之狱大兴。据此,意谓此时之前,太祖不甚注意诸司奏章,亦不晓儒臣所进表笺有讥讪之意,而此类表笺之祸始于洪武十七年以后。然揆诸史料,此说又不成立。首先太祖自登基后,即亲理政事,勤劳不懈,天下奏章,多亲自阅览批答,有“一日数百件”之说,此可见于实录与国初官书所纪67。故若谓明祖在甲子开科取士之前,鲜有观览奏章及诸臣所进表笺,则不尽属实。其次,前引实录已见太祖于开国不久,即注意诸臣奏续表笺,多用四六骈俪,言不切实,以文害意。因此于洪武六年后即屡次颁布奏牍及表笺成式,裁定体制文词,以及字讳迥避事例58。故此不能说明祖于甲子年后始注意所进表笺而滥杀无辜。最后,虽则现存史料不足断定太祖并无藉文字诖误诛杀儒生,但若真有其事,似不可能迟于洪武十七年之后。实则,若尽信前引野史稗乘所载,这些表笺之祸自国初即有其例。由此观之,黄溥谓表笺之祸起自洪武中叶,绝对不能成立,而《闲中今古录》所记其他文字狱案故事,亦难令人取信不疑。
  
  四、余论
  
   总括上述,足见自赵翼而后学者所论明太祖文字狱案,皆系依据弘治至万历间野史稗乘所传故事,其间抵牾百出,亦有荒诞可笑,不可视为史实。以下仅仅综合前此考证,先对文字狱案作一结论,然后分析此类史料对研究明太祖的影响。其中意见,以文献阙如,殆初步念蠡测,俾供来者参考,作进一步讨论。
   关于表笺文字狱案木身,依上所陈,已见此类野史稗乘听载,虽似有其事,然谬误失实,不可轻信为真。其中如《闲中今古录》、《翦胜野闻》及《七修类稿》等谓徐一夔上贺表触犯文字忌讳被斩,蒋清高以表笺诖误罹难,或释来复呈“谢赐宴诗”干忤圣意赐死,揆诸史实,皆系虚构误传。据前所论,一夔系得善终,享年八秩;清高卒于国子学住所,未尝进表笺得罪;释来复上诗亦无触怒太祖,而系涉嫌为胡惟庸党致死。以上三案皆证据确凿,可以为定论59。至于《传信录》等所载十数儒学教官以上表笺诖误文字被斩,虽无旁证斥其误记,但所言获罪之由则极为可疑。始则太祖于洪武六年起,即数次颁布表笺格式及字讳回避事例,故学官不能罔无所知或故意触犯忌讳,而按实录所记,虽有过犯但加责罚而无处以极刑。次者此类官制表笺,旨在振兴散文,废除四六骈俪,务求叙事典雅简明,以致直言达意,而所颁定之字讳事例,亦依古礼:“二名不偏讳,嫌名不讳”。故若说儒官上表用“作则”、“生知”、“法坤”诸语与“作贼”、“僧知”、“发髡”等词声音近似,有讥讪圣主之嫌,实在难成理由。致如赵翼谓太祖不学无术,致误读表文以儒生故作隐喻诽谤,亦不能成立。此因表笺狱案发生之时,明祖已年过五十,熟习经史,而且擅长文字,亲自批答奏章,绝不可能如此无知60。故此,若说此十数儒学教官以表笺诖误、触犯忌讳致死。揆诸事理,并据前论野史误传徐一夔、蒋清高与来复罹难文字狱合而观之,实在疑窦百出,极难自圆其说。
   虽然,此等野史稗乘所记表笺狱案不足尽信,但以史料缺乏,亦难断定并无其事。然以情理度之,此辈儒生若果真以干忤文字忌讳被诛,原因不在赵殴北所言明祖“学问未深,往往以文字疑误杀人”,而可能系嫌及政治事件。前此考据来复实死于胡惟庸党祸,而并非因上诗触怒圣主,可为一有力旁证。由此类推.太祖极可能因个人好恶,或以政治关系需要铲除异己,故意断章取义,曲解诸儒所上表笺词语罗织成狱,因此罪名虽谓干忤圣旨,事实或非如此61。官书讳载,而私史转述俗说耳谈,一传而再,遂谓儒生之死于文字狱祸,或由于愚懵罔识忌讳,或以明祖个性猜疑,误人嫌己而加罪于无辜。其更甚者则虚构其事,以讹传讹,致使传说纷纭,淆乱视听,故有《闲中今古录》、《翦胜野闻》、《七修类稿》诸书谬言徐一夔、蒋清高及来复等以触犯文字忌讳被斩。后代论明初史事者,疏于鉴别史料,遂有误解太祖文字狱案,歪曲历史真相,至为令人兴叹。
   前论虽已分辨表笺文字狱的真伪,但仍有若干问题需要探讨。例如此类故事何以传自野史稗乘,又何以不见于国初而迟迟出于弘治至万历之间?又如此等记载既不宜轻信,是否可以一概抹杀?若果不然,其对研究明太祖本身及其一朝政事又有何功用?此类问题涉及明初政治与史学之发展,私家著述的蓬勃,与及士大夫与庶民对太祖的认识与评骘,而又与中叶后的政治、学术文化,与社会风气转变有关。兹略论如次:
   关于此类表笺文字狱何以仅见于野史稗乘所传,我们需要了解明初史学之发展及其与政治的关系。首先开国以后,太祖虽极垂意史事,设有记注官并开局修史,纂成元史、日历及其他礼仪典制官书,但独无起居注一类记录,故于人主言行与朝廷政事未得其详,而后人述史亦无所依据62。此外,明初官史之率略,又与政治忌讳有关。例如胡惟庸、蓝玉等以谋逆处死,株连主犯从属凡数万人,真相莫明,虽有官书如大诰、祖训及诏示奸党录等记载,但颇多迥避,难当信史。况且,由于文网严峻,鲜有胆敢直书以招杀身亡家,故私家著述迹多讳言国初事情63。复次,太祖史事虽有实录为依据,但因迭经建文、永乐两朝三修,亦多隐讳曲笔。此由于永乐以靖难藉口篡位,诸多忌讳,故二次改修太祖实录以证明其继统合乎祖训,至十六年(1418)始成定本。其中示记永乐与太祖之关系,甚多曲说迥避,窜改亦多,故此史事不明。而又因后代并无纂修国史,时人仅凭私家著述,野史稗乘所传略知一二64。最后,此类私家著述,虽然可以补充官史,但以史料阙如,多采录委巷传闻,是故亦多谬误失实。例如嘉靖陈建始撰国朝私史,勒成皇明通纪数十卷,起自洪武止于正德(刊于嘉靖三十四年1555),即以资料贫乏,纰漏舛误,为朝廷一度禁毁,其他稗史杂著更无遑论矣65。由此可见,明初政治忌讳与史官失守,对史学的发展与时人对国史认识影响极大。故此,太祖史事之多见于野史稗乘听传,及其记载的失实亦可以了解。
   至于此类记载文字狱案的野史稗乘,何以特盛干弘治至万历之间,而以万历一朝达最高峰,则与当时学术文化风气,与政治社会转变有关,其中过程甚为错综复杂,不易言明,兹举一二事试论之。首先,此类野史稗乘的兴起主要由于私家著述之发达,学术思想之推广,而后者所以出现于明中叶以后则与考试制度的扩大,地方教育之普及,书籍印刷的蓬勃,以及士绅与庶民文化承平与求知欲之提高有直接关系66。其次,这些以笔记小说体裁为主的稗史杂著之出现,一方面由于学术思想之推广,释道二教的兴盛,文体趋向通俗的发展,然另一方面则以社会经济转变,江南市镇勃起,因要迎合优闲之士绅与民众之喜爱讲史小说,志怪谐谈,以及佛道故事的口味有相当关系67。最后,不可忽视的,此类传述明初时事的野史稗乘之兴盛,又以中叶后诸帝对国初忌讳之渐次开禁有关。弘治以后,距龙兴已逾百年,因时间及政治的变迁,对太祖甚至永乐之若干禁讳,已无重大意义而逐渐松懈。及至嘉靖,世宗不以“兄终弟及”继嗣武庙,与“大礼议”加谥其父兴献王为睿宗皇帝,以小宗为正传,一反洪武礼制,对国初忌讳的泯除亦不无关系68。此可解释何以嘉靖时有本朝私史如陈建皇明通纪的刊行,何以此时宫廷内有演唱太祖史事平话,而万历中叶有开国讲史皇明开运英武传(后名云合奇纵或皇明英烈传)的面世与广泛流传69,以上数点虽系一己之见,但颇足阐明太祖故事所以出现与明中叶后的野史稗乘,如王文禄龙兴慈记、陆粲庚己编、翦胜野闻、传信录,并九朝谈纂所收录十数种,皆以国史失载,多采自闾巷传闻,杂以佛道故事,真伪莫明,不大可靠。其中有揄扬太祖之龙兴,神话其才智能力,夸大其功勋政绩,皆似是而非,难作信史70。亦有隐喻其个性猜忌,揽权独擅,无故大兴刑狱铲除异己,诛杀儒生,如文字狱案诸类事件,这些野史杂著,既不能见证于史,实难持之考论洪武一朝史事。然而,是否可以完全抹杀,以鄙夷视之,则又不然。因为此类记载虽不尽真实,但却呈现野俗传说关于太祖本人及明初史事,是表露明间对国史的认识与评骘,不为官方忌讳所囿。即以文字狱案故事言之,这些野史稗乘所记,无沦是否确实,显然暴露太祖个性猜忌,揽权专擅,无故行杀儒士,不似官史隐讳71。如梁亿肆言诸儒官以表笺诖误被诛,虽无直接指斥太祖,但对主上为人与处事颇有微言,亦间接显现专 制帝王之横暴,与官宦的不易相处,不无指桑骂槐之意。更且,又如黄溥缕述表笺文字狱的始因,谓开国武勋不以太祖“响意右文”为然,并举儒臣曲解孟子章句以讥讪张士诚为证,亦显露明初文武功臣争衡,与后人对洪武勋臣的印象与评价72。此等作者于传述太祖文字狱之佘,似又藉此反映独 裁君主对士人的箝制与压迫,以谏喻当代帝王勿以太祖为先例,无故刑戮儒生,或藉此警惕官宦人善守其位以保其身。这些意思虽不甚明显,但若细读其文,亦可与行中窥见,则其寓意并不限于批评明太祖而已。
   总而言之,要了解太祖文字狱案的真相,非先爬梳有关官私记载,加以缜密分析。去伪存真方可。此皆由于官讳书,而私家所传,多系俗说野闻,不可当作事实。后代史家,由于史料不足而过信野史,遂有为此辈儒生以表笺诖误被诛,或因愚惜不识忌讳干忤圣旨,或因明祖讳其出身释门,兼以不学无术,误读文字无故杀人。此种似是而非的论调,不独厚诬古人,而且歪曲历史。对太祖一朝政治有极大的误解。故此,若以核史为本,这种野史稗乘可以摒诸不理,但若从另一角度观之,则又不可完全忽视。因为此类记载反映明中叶士绅与庶民对太祖之印象与评骘,不受官史忌讳所限制,如是可窥见国史的另一方而,亦有特殊的价值。由此观之,以明太祖文字狱案为例,可信传统史家谓“礼失求诸于野”,官书失载,野史可作补充的话,问题在如何善于运用各类资料,如何广泛观察历史之各层面而已74。

[ 本帖最后由 郑鸣谦 于 2008-7-27 22:13 编辑 ]
5#
 楼主| 发表于 2008-7-27 22:12:21 | 只看该作者
附:
  陳學霖,出生於香港,香港大學文學士,碩士,美國普林斯頓大學哲學博士,專攻宋金元明史。歷任紐西蘭奧克蘭大學歷史系高級講師,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明代名人傳」研究員,澳洲國立大學遠東史系研究員,臺灣大學歷史系客座教授,美國西雅圖華盛頓大學傑克遜國際研究院及歷史系教授。一九九二至二零零零年任職香港中文大學歷史學講座教授,兩度出任系主任,現為客席講座教授。中英文專著十餘種,有關金宋史者包括The Historiography of the Chin Dynasty,Legitimation in Imperial China,The Fall of the Jurchen Chin,《宋史論集》,Studies on the Jurchens and the Chin Dynasty (coauthor)等。
6#
发表于 2008-7-28 00:02:50 | 只看该作者
郑老师辛苦了。确实,学术最忌剽窃。
7#
发表于 2008-7-28 16:16:32 | 只看该作者

有用,下载当资料

尤其是文字狱的资料,很有价值,
感谢谦兄搜出这么好的资料共享
8#
发表于 2008-7-28 16:32:59 | 只看该作者
你好!
我是其后人!我对此事的了解也是近2年知道.我在看谱序时我看到过有野史谈到他是被杀的.网络里也是这样说的!但可信多很低!
但家谱里没有明确写明卒的日期,
有空能不能去你哪了解跟多关于他的相关资料.
9#
 楼主| 发表于 2008-7-29 14:35:11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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