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
有的是时间 。岁月造就了你和我。你衣衫褴褛,负重而行,布裘破敝桦皮为冠,飘摇于林莽之中,我则肃立端庄与溪水之滨,唯思绪缥缈成一带雾嶂。——什么风为你呼啸,什么雷为我前导,什么云为我乘骑,什么雨为我招摇?
身后骤然呈现出林立的石笋峰群。
一羽兀鹰低低地翔过,巨翼蔽空。什么神祇指引我来到这幽邃的处所?石径斜斜。有茅舍结庐于众山之围,有清流淙淙地绕过,崖畔一片平畴。稼穑飒飒地漾动。花果的馨香漫天地飞扬。
夜将降临,溪山迷蒙。月出东山冷光凄凄。我们孑然穿过旷野,放荡不羁地腾跃。无论顺逆。终于,太阳在宇宙之中画了个硕大无比的圆圈,预示着轮回:
一 切 的 结 局 乃 是 开 始
无终!我们在盛唐中走来。诗歌繁华中的銮舆声影悄悄地远去。那边的都城,尘嚣杂乱地喧响,人流浊浊地攒动,熙熙攘攘的是什么样的一幅风景?我们的苦衷无可言说。不见山峦,不见丛林,你犹如一只失群的囚禁在樊笼里的小鸟,尖声地号叫,期待着一片苍茫,猛地
冲 霄 而 去
循进这片谷地,望巨崖如屏。我们早已精疲力竭,倚靠着山岩,权以苍松作笔,蘸如血的暮色,洒洒洋洋。我们不会因为凄苦而逃逸尘世,不会因为炎凉而暗自悲伤。个中情缘只有自己知道,知道。我可以静居在清古洞中寻仙参禅,在寂寞之中展开玄妙的心境。心灵的鹤羽悠扬,洞箫和琵琶的宫调在远方征征而来,那西域大漠的石窟中,有谁至今轻飏而飞天?她们的身影早已凝固在崖壁之上,众生生生死死死死死死生生万物明明灭灭灭灭明明的又是为了谁?你昂首于凌空的石上独自地对月啸傲,又有谁告诉我世界之源祸福之因?
万籁俱寂,俱寂。我已经趋向于涅槃。心灵的神骏尽情地飞驰。我看见了我的肉体的血地,我的灵魂故土:重岩我卜居。鸟道绝人迹,庭际何所有,白云抱幽石。不必作非非想非非行。一生的痛楚也就是欢乐。我们的诗歌终将脱颖而出,我们的主题就是归乡——
立于忘川之上。寒明就在不远。要走就顺其自然明明白白的走。无所牵挂。世界响彻了大彻之音。山魂水魄在歌唱中款款地行出,落于群岩,惟妙惟肖如各种有情的生灵。圆通之趣仅停留在空中的鹊桥,灵芝和伞岩在夕照中隐隐约约,任一旁伫立的天柱峰为我为我合十,为我祈祷为我念诵为我顶礼吧!
南无南无南无南无南无南无南无南无南无南无南无南无南无南无南无南无南无南无
我们坐卧在山石之上。生命的八寸关和一线天早已倏地穿过。在一声沉闷的轰响中,我们穿壁而出,追随的灵感化作崖上的五马之影,仍在向人展示我们的衷情。而今,又有谁细细地以心观照,细细地侧耳倾听?
你我都没走远。我们只是圆寂。在深深的岩层中。
人说,这里就是寒岩。人们似乎永远无动于衷,我们似乎永远寂然无为。
你终要无声无息地走远。几时再有无忧无虑之行,放浪形骸之外,拾掇回曾有过的童真?家山依旧绵绵。空留古老的故事悠长,悠长。蓦然,谁的佛号破空而来——
南无南无南无南无南无南无南无南无南无南无南无南无南无南无南无南无南无南无
——啊,诗人!
远处的梵钟正绰绰约约地呼唤着你和我的名字。我们的名字与身周的一切浑然一体。谁是你谁是我谁是山谁是水谁是石谁是草谁是木谁是虫谁是鱼谁是禽谁是兽?大悲咒现出大雄相,般若的金锄在虚空中挥动。我们归来了!眼前的潜真洞一侧,唐郎为你钓蟾,独鲤为我朝天!
我们清醒了,我们无碍了
诗人啊,我们的归宿就在寒山。
经行
依靠在赤城的山巅,一个无家可归的游子,在寂寞地等待
等待你的身影,降临在我的身边,然后坐下来,沐浴着仁和的花雨。
哦,我的前辈,哦,引我行走世路的人!
我就是一个孩子,一个需要呵护的孩子啊。等着你,我的前辈。
不堪风的肆虐,不堪雷的鞭笞,不堪雪的侵凌。
在山顶,我早已瑟缩一团,期待着你,我的前辈。看你披着天边的红霞来,戴着灿烂的星月来,给我戴着金色的帽子,它是充满神圣佛光和智慧的冠冕,给我披上温暖的袈裟,那是点缀人间温暖的星辰的衣衫吗?
——让我穿上一双蒲草做的拖鞋,跋涉大地上坎坷的旅程!
哦,我的前辈,哦,引我行走世路的人!
从山村,到城镇,从田野,到街衢。那些涌动的岁月之潮,那些起伏的时光之云,那些熙熙攘攘的苍生之水,在尘埃四起的薄暮时刻,伴着霞光的缤纷。生命明澈蹁跹的是怎样的神色?是谁让我对这人世费加疑猜,是谁让我感知这紫陌红尘本来就是一个无法解答的谜语!
哦,我的前辈!哦,引我行走世路的人!
就这样,我只能与你并肩而行,和衣而睡。头顶是一条银河,无私地照耀与汹涌!
你的放纵里有你的无奈,我的忧愁中却是你的欢欣!
是谁将你佝偻的身影投射在我的脸上,让我感受到一种微醺?这微醺是否消除胸中难释的块垒?是谁把心中的疲惫和劳顿,和着你的诗句铭刻在我的肩膀,让我体味到另一种悲情?谁将漠漠的灯火点亮在我的眼前,让我看见不堪回首的光阴?
哦,我的前辈!哦,引我行走世路的人!
青山成为我们的卧榻,穹苍成为我的床屏。
在风的摆动中,安稳地睡上一宵,然后在东方既白之际,猛然起身,走向所有的不平。
我渴望着你的搀扶,我的前辈。该走还是要走,该留还是要留。
从江南到北国,从春天到秋天,我的身子就是你的影子,我的前尘就是你的来生。
哦,我的前辈!哦,引我行走世路的人!
(——写在天台赤城山济公院赠给我的朋友李修元——济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