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郑鸣谦 于 2010-12-23 07:00 编辑
《天台山方外志》序
我不大贊成給古籍標點,所謂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倘若舊學根底不深,即已標點的古籍,恐怕也難讀透,徒事翻書而已。于是,慮者又耗損半生精力,將古籍譯成白話,姑不論信雅,這種替人吃飯的活計,居然成一時之學術風尚?!甚可怪也。但在會讀古書者眼里,卻無大裨益,一者開卷了然,不勞他人從旁圈點,二者其學問,恰從點書中來。或者說,不經句讀這一步,是談不上讀古書的。 所以,孫德謙先生說:“学者喜读古书,惟当细心点读,读一书而得一书之用,则善矣。……不达用点之法,且有失解之患”,而“句读既明,而义理亦不难得矣。盖用点为分,于上下文不致误为牵连,则书之义理,必能了然也。” 基於此,當有人建議將《台州四庫》或《台州四庫薈要》標點刊行時,我都一一婉拒,非不能也,不屑為也。这种“皓首窮經”的大業,還是留待有閒之賢者。 三年前,內子奚珍珍欲治舊學,朝夕叩問,因授之《說文》,然後經、史,于是標點句讀,便成日課。這冊點校本《天台山方外志》就是這樣產生的。近年來,我沉淪俗物,無暇細檢,頗負內子之殷望,乃請臨海楊世學兄代為審定。
《方外志》的作者是明末中興天台宗的功臣傳燈(1554—1628)大師,俗姓葉,號無盡,世稱幽溪大師,浙江衢州人。早年習染儒學,因讀佛書,得悟人生無常,遂依賢映庵禪师出家,后從百松學天台教法。萬曆十五年(1587)卜居幽溪高明寺。當時高明寺已頹敗不堪,在他的奔走下,得以重建,并成為弘傳台教之中心。在那個時代,禪宗日益蹈入偏空,傳燈為了弘揚大乘菩薩道,四處弘法,闡述性具思想,彈偏斥小,歎大褒圓,挽頹波于既倒,使天台一宗復振,厥功至偉。崇禎元年(1628)示寂,春秋七十有五。其生平著述甚富,傳者有《性善惡論》六卷、《淨土生無生論》、《楞嚴經玄義》四卷、《楞嚴經圓通疏》十卷、《阿彌陀經略解園中鈔》二卷、《維摩經無我疏》十二卷、《天台傳佛心印記注》二卷、《淨土法語》、《觀經圖頌》及《天台山方外志》三十卷、《幽溪别志》十六卷諸書。除染翰內典外,對於詩格,傳燈也頗有造詣,如《和斗潭八詠》,文辭潔雅,沖容淡宕,詩云: 愛此圩上居,面面臨潮水;時有清氣來,差差文章起。(圩上觀瀾) 南山鄉卿雲,水深不可涉;招手蓑笠翁,假我木蘭楫。(沙頭漁渡) 波心通海眼,絲綸千尺長;君且莫收釣,明月在滄浪。(後溪釣月) 曉起趨黃犢,有事在南畝;阱彼隴頭云,樂矣歷山叟。(南畝耕雲) 何人與論心,自撫無弦琴;獨有君子竹,擊節稱知音。(竹屋鳴琴) 古今棋一抨,勝負何足算;但取橘中樂,猶愈樹下鍛。(柳塘對奕) 禪剎白雲封,禪僧總不知;有時從定起,如吟出格詩。(禪剎雲封) 閉戶常讀書,不知雪已積;雪霽月復來,室中生盧白。(書憲雪霽)
《天台山方外志》三十卷,是浙江天台山的宗教史地資料集。不僅輯錄釋家人物,兼采神仙、道士、隱士以及相關藝文等。創修于萬曆二十九年(1601),成于萬曆三十一(1603)年。南圖有萬曆三十一年原刻本,四周雙邊,白口,單魚尾,每半葉九行,行十八字,都十六冊,世所罕見,較為通行者為光緒二十年(1894)佛隴真覺寺敏曦法師的重刊本,當時僅印三百部,流通不廣。《四庫全書》據浙江汪啓淑家藏本存目。據孫殿起《販書偶記續編》記載,孫氏亦有萬曆三十一年幽溪講堂刊本。此外,尚有民國十一年(1922)上海集雲軒八冊鉛印本,至于1985年台灣《中國佛寺史志匯刊》及1996年揚州《中國佛寺志叢刊》所采,皆以敏曦本影印。《明史》卷九十七藝文志,著錄“僧傳燈《天台山志》二十九卷”,書名及卷數均誤。今內子所點,即以敏曦刻本為底本,間核他書,參以己意。
全書分二十門∶(1)山名考。 (2)山源考。 (3)山體考。 (4)形勝考。 (5)山寺考,也含堂、觀、宮、道院、道庵等。 (6)聖僧考,列隱顯二門。隱門但列石橋方廣寺和赤城支提山二處,顯門則自東晉曇猷尊者起著錄二十八人。 (7)祖師考,列天台十七代祖師之略傳,上自龍樹,下至法智,其中有未必居於此山,然以傳承而列入者。 (8)台教考,略列教觀大綱及教觀目錄。 (9)高僧考,著錄教宗、禪宗、蓮宗高僧多人,兼錄居士二人。 (10)神仙考,錄神仙、道士多人。 (11)隱士考,錄隱士及僑寓者。 (12)神明考,錄護伽藍神、龍神、土穀神祇。 (13)金湯考,列錄有力之護法王公大臣多人。 (14)盛典考,具錄帝室王公對智顗之親施。 (15)靈異考,錄釋、道二教之靈異傳聞。 (16)塔廟考,依時代序錄佛塔十三處,後附祖塔二十六處及墳墓等,以備通考。 (17)古蹟考,共錄六十七處。 (18)碑刻考,分三類,計碑六十七處、手書四種、岩鐫十七處。 (19)異產考,分類紀天台之特產。 (20)文章考,依文體而分敕、書、疏、序、記、碑、塔銘、行狀、傳、贊、賦、詩、跋等類。
首有王孫熙、虞淳熙、屠隆、顧起元及傳燈自序。大抵以卷標門目,又各門以“考”題名,體例簡略,記述頗為詳備。紀曉嵐《四庫提要》說:“天台山自孫綽作賦以來,登臨題詠,翰墨流傳,已多見於地志。此書……出自釋家之手,述梵蹟者為多,與專志山川者體例稍殊。故別題曰《方外志》焉。”具言之,即異于郡邑山水寺志,在記述上宜詳山水而略城鄉,詳釋道而略儒門,這是體例之故。後來,錢塘嚴傑以之為病,慾仿范成大《吳郡志》的體例,進行重訂,就有些任己意而废人言了。
大體來說,此書保存了不少珍貴史料,如《山寺考》中,詳載諸寺之興衰,大都親察碑文古蹟,經實地考證後才記錄的。又如《文章考》中輯錄宋之瑞《天台圖經序》、範理《天台要覽序》、范吉《天台縣志序》和李素《天台勝紀序》等,原書均已遺佚,其序文均賴以保存。當然,該書也有一些不足之處,內容繁蕪猥雜,間出荒誕之事,同時“所採僅在一縣之內,而山之入於旁縣者,未有所錄”,且“泥於方外,似志釋而非志山”[1],反映在《山體考》一編上,就有些語焉不詳了。此外,所錄藝文,雖然大多是平庸之作,卻也可資校勘。如卷二十八“玉霄峰”條目之下收有皮、陸二人的詩各一首,皆未標明題目。其中,皮氏詩云:“青冥向上玉霄峰,元始先生戴紫蓉。曉案瓊文光洞壑,夜壇香氣惹杉松。閒迎仙客來為鶴,靜喚靈符去是龍。仔細捫心無偃骨,欲從師去肯相容?”此詩同於《全唐詩》卷六一四皮氏之《寄題玉霄峰葉涵象尊師所居》,只是文字略有不同,如“喚”、“仔”二字,《全唐詩》分別作“噀”、“子”,從詩的上下文看,《全唐詩》本作“噀”者是,用水噀靈符乃道教行儀中的法術之一。而“子細”與“仔細”,意一也。所引陸龜蒙詩,見於《全唐詩》卷三二六之《和襲美〈寄題玉霄峰葉涵象尊師所居〉》,但兩者文字差異甚大,如《方外志》本的“四萬”、“師在雲間啟竹扉”、“星斗近”、“玉壇”、“雪壑長披”、“聞說靈壇富芝草,何須重問首陽薇”,《全唐詩》分別作“一萬”、“師在浮雲端掩扉”、“星斗大”、“風前”、“雪後應披”、“南望煙霞空再拜,欲將飛魂問靈威”,意思大有不同。如此種種,或為傳燈任意潤色,還是傳本各異,都有待考證。這些在內子的校訂本中都有詳盡的按語。[2]
《方外志》流傳至乾隆年間,已經版本不全,“又半為后人竄雜”,已非完書。乾隆丁亥(1767),僧化霖曾經請齊召南刪益,作《天台山方外志要》,次年夏,稿未定而召南病逝。但就是這部未定稿的十卷本《志要》,卻在乾隆三十九年(1774)刊行了,雖然經過齊召南胞弟齊世南的校訂,改正了一些訛字脫句,但體例仍不協一,內容也欠精審,間有漏誤。所以,嘉慶二年(1797)阮元督學浙江時,又命陳韶、嚴傑重訂,增為十二卷。大抵以《太平御览》、《太平寰宇记》、《赤城志》、梁《高僧传》、唐《续高僧传》、《宋高僧传》诸书、订讹补阙,以成完书。阮元重訂本刊行于嘉慶七年(1802),竹纸线装,凡四冊,书内山水版画刊刻粗细有序,布局精致,乃天台釋靈在所繪。
以上是《天台方外志》及流亞的大致情況,狃于所见,還望識者教我。是為序。
鄭鳴謙
2010年冬至
[2]附言之,現在天台人盛傳《瓊台》(“龍樓鳳闕不肯住,飛騰直欲天台去。碧玉連環八面山,山中亦有行人路。青衣約我遊瓊台,琪木花芳九葉開。天風飄香不點地,千片萬片絕塵埃。我來正當重九後,笑把煙霞俱抖數。明朝拂袖出紫微,壁上龍蛇空自走。”)一詩是李白手筆,但考清王琦《李太白全集》卻沒有這首詩,明朝傳燈的《天台山方外志•文章考》也未輯入此詩,但意外的在清張聯元《天台山全志》中出現了,但《全志》未註明出處,故此詩是否李白所作,尚屬可疑。不過,成書于至正丁未年(1367)之《天台山志》(一卷,收入《道藏》洞玄部记传类)錄此詩為《題桐栢觀》:“天台鄰四明,華頂高百越。門標赤城霞,樓棲蒼島月。托高遠登覽,直下見瞑渤。雲垂大鵬翻,波動巨鼇沒。風濤常洶湧,神怪何翕忽。觀其跡無倪,好道心不歇。攀條摘朱實,服藥煉金骨。安得生羽毛,千春臥蓬闕。龍樓鳳閣留不住,飛騰直欲天台去。碧玉連環八面山,山中亦有人行處。青衣約我遊瓊臺,琪木花芳九葉開。天風飄香不點地,千片萬片絕塵埃。我來正當重九後,笑把姻霞俱抖擻。明朝拂袖出紫微,壁上龍蛇空自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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