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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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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08-1-18 13:30:25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一、
爷爷摔断腿的时候离奶奶三周年忌日差十五天。他们都说,爷爷摔断腿是奶奶的缘故。我不知道,在我们生存的这个世界里,是否真存在着来自幽冥界的魂灵,在人的躯体死亡腐烂之后,灵魂仍然在亲人身边流连,悄悄地庇佑、关注或者惊扰着至亲至爱之人。
邻居们说,近几个月来,爷爷经常整夜整夜地开着电视到天亮。他害怕黑夜,害怕睡眠。如果一个老人不敢在夜里入眠,那意味着什么?他是否听到了什么神秘的声音,由于害怕这种声音的侵扰,才用电视模拟声与那遥远深处的声音对抗?我回家探望时,问候过他的饮食、健康、经济,却从来没有关注过他的睡眠。爷爷自从不种田地之后,太阳还高高地挂在西天,他就已吃罢晚饭,登楼入榻。他有那么多时间可以睡啊。然而我忘记了隐藏在一个老人内心深处的孤寂和记忆里的牵念。爷爷想念奶奶了。
奶奶死时没有一个人在她床畔前送终,所有的儿女们都在外地。当我接到消息赶回家时,爷爷正坐在门口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他的手肘支在膝盖上,驼背的身子弯曲在一张小竹椅子里,眼神茫然。奶奶的遗体已从楼上移至厅堂,她就这么安静地躺在旧门板铺成的灵床上,由一床碎花被子盖着,无论我呼唤多少声,都不再起身迎接和应答我了。屋里屋外,隔着一根石条做的门槛儿,一根石条阻断的距离那么近,却又那么遥远。在儿女们没有全部归来之前,爷爷就一直坐在门口,守着奶奶。
安放奶奶骨灰的公墓是爷爷亲自挑选的。奶奶安葬之后,爷爷更加冷清了。每到祭祖节日,他都要买来好些菜做好供给奶奶吃,除了烧给祖先们的冥币外,还特意拿出另外准备的几沓,拿到奶奶遗像前单独烧给她。一口破铁锅前,蹲着驼背的爷爷,对着烟火喃喃地诉说着,透过那跳跃起的火光,他是否看见老婆子脸上挂着的幸福?那些飘浮的烟灰是否能把爷爷的思念捎至另一个世界?
奶奶死后,爷爷常常叹息,他说,早知道她那么早就离开人世,我就不该打她。爷爷是一个善良忠厚的老实人,他的一生从没动手打过儿女,可在晚年的时候,却打过奶奶好几次。为此,他一直耿耿于怀。

二、
奶奶患糖尿病十几年,一直靠吃药和限制饮食来控制病情,后来年龄大了病情也开始恶化,除了吃药,还要靠注射胰岛素来降低血糖。七十岁那时,奶奶有了轻微的老年痴呆,生活中她常常忘记一些事情。由于孤独和缺乏交流,痴呆渐渐严重。有时候刚吃完饭洗好碗,就又开始淘米做饭。后来慢慢地连做饭也不会了。她的思维时而清晰,时而糊涂。
奶奶不再做家务后,在家就呆不住了。只要爷爷不在家,她就往外走。村里的人碰到她,她说去寻找老头子。她细碎的脚步踏遍整个村子的小路,转悠两圈之后便回到家里。一天两次,很守规律。奶奶在村子里转悠的事爷爷知道后,便呵斥她。怕她年龄大了,万一不小心在外面出个意外,那可不得了。可是没有人能管得住她的双脚。如果她没在村子里走上几步,心里就觉得不舒服。就这样,她一次又一次地走在乡间小路上寻找着。有时候到自己家里的田园看看,有时候去二儿子家里看看,儿子家里没人,就跟别人说,看看儿子家那口井有没有水。她还会去看儿子家的果园,有没有长果子。因为我们常年不在家,家里的田地果子都托给别人打理了。可是奶奶总是一天好几次地去看,那些路她怎么走也走不厌,儿子家的房子和井怎么看也看不够。
奶奶痴呆之后,她的大脑是混沌的。我总觉得,在她记忆的纸张上好像被泼了一团黑墨,那团黑墨遮蔽了她原先清晰的思维,或者在她的记忆系统中,所记录的笔记正渐渐地褪色,使得她只能隐隐约约地回忆一些似曾熟悉的线索。有时候想,也许,奶奶并不只是在村子里走走看看那么简单,她或许在寻找什么东西,那东西是我们这些头脑清醒的人所看不到的。
在奶奶脸上我总看到憨憨的微笑,不管发生什么,都是微笑。一次,她挽起裤管指了指小腿上好几处淤青,皱了皱眉头,然后朝坐在灶间烧饭的爷爷呶了呶嘴。当时,我并不明白奶奶表情里的深意,我就像看到一个孩子向别人转述她身上的伤痛,当她无法表达的时候,其中的过程只能由我们去慢慢询问或者思忖。奶奶并没有用语言直接告诉我什么,我以为她是在走路的时候不小心摔伤的。当我把这事告诉母亲时,她才说,自从奶奶变得痴呆之后,爷爷的脾气变得暴躁,奶奶不听话,他才动手打她的。
我不敢想像爷爷的棒打在奶奶身上时,内心是怎样一种疼痛和伤感。爷爷一直都宠爱着奶奶的。从我记忆开始,就从来没有看见奶奶做过一次重活。奶奶是镇上大户人家的女儿,有四个哥哥,她最小,家人视她如珍宝。爷爷是农民,他们看中爷爷的忠厚和勤劳,就把奶奶嫁给了他。奶奶力气小,挑不了重担,也干不来农活,嫁过来后,爷爷只让她在家料理家务,不让下地。农忙时,奶奶是着一身干净整洁的衣赏给爷爷送点心的。下雨了,奶奶照样着一身干净整洁的衣裳,踩着泥泞,冒着风雨给在地里干活的爷爷送伞,不论他正干活的地儿离家多远。当爷爷的捧落在奶奶身上,当她喊完痛后马上又露出一副憨憨的微笑,爷爷是怎么一种心情呢。我不敢想像,也无法想像。

三、
爷爷把奶奶锁在家里了。当我从墙外拐进院子时,首先看到的是窗子后面奶奶那双不断张望的眼睛。她在里面不断晃动着身子,像一只鸟在笼子里四处张望着,走来走去。锁坏了,门外面竖着一根竹竿,一根尼绒绳紧紧把竹竿束缚在门把上。里面的人,是解不了这根绳的。我的奶奶成了一只被囚禁的鸟。
“爷爷,你这样把奶奶关在屋子里,会影响她健康的,缺少与外界的接触,她的记忆会更差的。”我想替奶奶争回自由。“你别看她一副傻乎乎的样子,其实她内心里还是很清灵的。我也不愿意把她关起来,只是我管不住她。村子里的人都向我告状,说她摘了她们家的果子。她摘那些果子不吃的,我说她,她转身就忘记了,还是要去摘。她死了以后,别人的闲话是听不到了,倒是你们这些子子孙孙,要背负耻辱。她造的孽损坏你们的好名声啊。”爷爷说完之后是无奈的一声叹息。我想,奶奶不是摘别人的果子,她一定是认错了地,以为那些果子是我们自己家的,儿子们不在家,她闲着没事,就替儿子们摘了。一定是这样子的。
屋子最终没能囚住一个人。十月的一个傍晚,奶奶出走了,趁爷爷坐在灶堂烧饭的当儿,她说去后门的粪坑方便。爷爷烧好饭仍不见奶奶便去后面瞧个究竟。外面下着丝丝小雨,雨落在树叶上发着沙沙的声音,雨滴从叶片上滚落,渗入泥土,一下子就不见了踪影。此时的奶奶就像那钻入泥土里的雨一样消失无踪。
雨渐渐大起来了,爷爷找遍整个村子,都没见着奶奶的影子,这一眨眼的功夫,她能去哪儿呢?她想到哪里去,她又能到哪里去呢?
奶奶出走的事惊动了邻居,大家帮忙分头寻找开来。雨越下越大,天黑了。夜里,大伙儿把爷爷安抚在家,然后穿着雨衣打着手电,冒雨在村里的水库边、山脚下、茶园、果园、水井边等等奶奶可能会去的地方四处寻找。
爷爷坐在灶间沉默不语。外面大风大雨,奶奶这一晚上找不着家能躲在哪里?十月的雨淋在身上冷嗖嗖的。爷爷嘴唇哆嗦,仿佛这一夜的风雨都打在他的身上。他的眼睛里噙着泪水,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爷爷眼睛里闪烁着这亮晶晶的液体。
找到奶奶已是第二天中午。她躲在后面深山的杨梅坑,瘦小的身子蜷缩在灌木丛里,靠着一棵树,双臂紧紧搂着身子,坐在泥坑里。堂姐夫把奶奶背回家,她全身沾满了泥浆,湿漉漉的头发沾在苍白的脸上,身上的皮肤因为浸水太久而发白起皱。家里挤着很多人,奶奶并没意识到自己的离家对亲人来说是多么严重的一件事,只是微笑地看着大家,家里可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我摸着奶奶冰冷的双手,“奶奶,你冷吗?”“不冷!”然后又保持那副傻傻的微笑,明明是又饿又冷又累的样子,奶奶却回答了一声不冷。
此后,爷爷再也没有离开过奶奶。无论走到哪里,都把她带在身边。村里庙宇泥塑老爷寿诞搭台唱戏,他也牵着奶奶一起看戏。奶奶坐不住了,他就在戏台前的小摊上买零嘴哄她。奶奶就像个孩子一样,依恋着爷爷。
奶奶走了,一切属于她的东西堆在一起焚烧之后,化成一股浓烟随着她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了。爷爷出门归来,迎接他的不再是奶奶殷切盼望的目光,屋子显得空荡荡的,摆着的那几张桌椅凳子,永远静默无声。夜里,伴着他的也不再是奶奶沉睡的鼾声,清冷冷的房间里,只有一阵又一阵的咳嗽声,在黑暗里辗转反侧。
一个人死去并不意味她全然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在爷爷落寞的背影,我总能看到奶奶的影子,似乎她就贴在爷爷的背影之上,爷爷的驼背看起来就更驼了。

四、
爷爷的驼背是挑担子压弯的。长年累月的重担压在并不高大的身上,脊背渐渐弯了。爷爷左腿股骨粗隆粉碎性骨折,病床上的他因为这根骨头的撅起而无法舒适地平躺。除了忍受腿部传来的疼痛,还要忍受一根骨头不能挺直的疼痛。在为爷爷擦拭身体时,我摸到了这根骨头,这根骨头已失去原形,变成了包,这个包就像一块坚硬的石头垫在爷爷的背部。
爷爷身子一向硬朗,摔断腿之后,一直发烧,睡觉时也一颤一惊地很不踏实。爷爷告诉我们,他夜里常常梦见奶奶,我问,奶奶跟你说什么了,他说,她只是来看看我,并没有说什么。姑姑说,爷爷曾有一次梦见奶奶与他同床共枕,他醒来时阿呸呸呸了好几声,阴阳相隔的两个人怎么可能同床共枕呢?八月十五是一个团圆的日子,难道奶奶要把爷爷从我们身边带走吗?
八月十五那天,爷爷说话有点反常。他说,所有该来看他的人都看过了,晚上他也可以安心地睡去了。安心地睡去了,要睡多久?安心地睡去了,难道睡了永远都不再醒来吗?爷爷真的要去与奶奶团圆吗?死亡是神秘的,我们无法解释,奶奶走得那么突然,儿孙们没有一人送终,难道爷爷也一样突然离去?我们决定一起守夜。
吃罢饭,就匆匆赶往医院,像往日一样给爷爷挂盐水的手做热敷,按摩他的关节,揉他的后背,减轻因为长久卧床而带来的酸胀感,活络血脉。在爷爷没有住院以前,我连爷爷的手都没有握过。我是爷爷唯一的孙女,可在我心里总觉得自己更像爷爷的女儿。那晚,所有的亲人都围在爷爷身边,守着爷爷。有那么多人牵挂着他,他还舍得走吗?我坐在床边握着爷爷干枯的手,看着满头白发的爷爷,瞌着眼睛,心里禁不住哭出声来。爷爷睁开眼拍拍我的手背,他说,我没事的,你不要哭。
爷爷终于撑过来了,奶奶并没有把他从我们身边带走。奶奶三周年忌日过后,爷爷也渐渐好起来了。我想,爷爷是舍不得我们的,他还要看到我们幸福美满地生活。

五、
爷爷一天一天好起来了,总以为只要腿伤恢复,爷爷至少还能走三五个春秋。然而,死亡总是来得令人猝不及防。谁都没有料想到,在爷爷能独自行走之后,一个人悄悄上路了,送他的,只有庭院里的一树梨花。
我们趁着黑夜从四方赶来,门外没有坐在椅子里等候的爷爷。爷爷躺在床上,仿佛张着嘴在叫每个人的名字,可是我们都听不见了。爷爷的眼睛睁着,我们最后一个表情落进他的瞳孔,直到最后一个亲人回家,他才将眼睛合上。
外面一直下雨,院子里一树梨花带泪。父亲跪在爷爷床前,他说爷爷走了,他就成了孤儿,而事实上,真正成了孤儿的并非父亲,而是四十多岁仍未娶亲成家的叔叔。那几天,我并没看到叔叔在人前掉一滴眼泪,直到料理完后事,他又启程离家时,在爷爷灵堂前上完最后一柱香,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爷爷替他还完最后一笔帐,终于撒手不再管他了。
爷爷走了,爷爷是奶奶喊走的吗?没有人知道,答案是一个迷。然而在梦里,我总是看见爷爷在路上一直走,一直走,路越走越长,爷爷越走越远,我仿佛看见奶奶在某处等他,两个人会合之后,回头向我笑了笑,转过身,又都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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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racadabra + 2 + 45 + 1 精品文章
江南雨 + 2 + 50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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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08-1-18 14:24:54 | 只看该作者
终于知道了大拇指是怎么竖起来的!
板凳
发表于 2008-1-18 14:25:12 | 只看该作者
偶爷爷奶奶在偶出世几十年前就离去了,偶外婆9年前去世,都没赶上……
相濡以沫,其实到最后两个人是一个人。
地板
发表于 2008-1-18 14:25:31 | 只看该作者
感谢姜女,为我们版块又添上了一篇极有分量的文章!
5#
发表于 2008-1-18 14:26:33 | 只看该作者
哈哈,楼上动作比偶快了2分钟
6#
发表于 2008-1-18 14:28:05 | 只看该作者
我到刚才按键为止,才知道这个大拇指的奥妙所在.
7#
发表于 2008-1-18 14:57:40 | 只看该作者
好文采,
8#
发表于 2008-1-18 18:17:47 | 只看该作者
感人,
9#
发表于 2008-1-18 18:21:32 | 只看该作者
10#
发表于 2008-1-18 18:22:04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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