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光
半个小时的交谈很快过去。井上刚一(Inoue Takehito)跟我话别。这个从日本来的Yogi(缅语:禅修者或修行者)身材瘦高,骨格清奇,谈吐舒缓,看上去倒真有几分罗汉相。他在浓密的榕树荫下目送我们良久,然后提起身上南传佛教地域修行者流行穿着的绛色僧袍,慢慢走进马哈希禅修中心(Mahasi Meditation Centre)专为外国修行者开辟的小楼,继续他的内观静坐。那些被缅甸人目为神鸟的乌鸦立刻填补了我们离去留下的清静,兀自咶噪起来。
但随处可闻的乌鸦叫声并不曾打扰马哈希中心内二百多名静修者的修行。
“禅修未必会改变你的生活,但可以让你更完全地认识自己的身体和心灵。”井上刚一原来在东京做英语老师。七年前在悉尼留学时,他接触到了南传佛教,并对禅修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因此每年都要到缅甸来进行短则一月、长则数月的修行。看着面前这个面貌相仿,年龄相近的东京人,我突然觉得可以很容易想象他过去的生活。
未亲临其地之前,除了偶尔会在电视新闻中看到被支持者簇拥的某著名女政治家,或者图片里见到的在阳光下耀眼的仰光大金塔,我对这个叫做缅甸的南方以南的国度、以及它的佛教传统几乎一无所知。缅甸,用神秘之国来形容并不过分。我个人印象里残留更多的,还是70年前那个在下缅甸做警察的乔治·奥威尔(George Owell)在《猎象记》或《缅甸时日》里所描述的那些闷热、潮湿、幽暗而又蛮荒的东南亚 热带生活。
六月底已是雨季,但热浪仍然统治着这座安达曼海边的城市。坐在37℃而没有空调的出租车里,猛烈的阳光透过车窗直射进来,裸露的手臂一个下午就会晒得发黑。在不算狭窄的路上,不时可以看到大大小小的金塔尖顶在天底下一闪一闪,而令人讶异的是,路口也时不时会闪过巨大的俊男美女明星广告牌。“那是我们最红的嘻哈(Hip-Hop)歌手”,坐在我右边握着方向盘的出租司机用漫不经心的回答应付了我好奇的疑问。
不论白天黑夜,大金塔无疑是仰光24小时俗世生活的中心之一。当无数从缅甸或世界其他地方赶来的旅人像我一样除去脚上的代表污浊的鞋子,赤足穿过一层层庑殿,爬到离金塔最近的一层时,他们必定如我一般,在惊叹于这两千年来世世代代的人用黄金装饰的太阳底下最大的金塔奇观之余,同时亦惊讶于这个国家伟大的南传佛教传统:无处不在的佛像,佛像前如山堆积的香花,熙熙攘攘的人流之间随处可见的跪拜祈祷的安静人群,还有那些在行人稀少的角落身披僧袍静坐的修行者……
我不会把绕行仰光大金塔的一小时称之为朝觐,但2000多年来,一代又一代土人坚持不懈用精心打磨的黄金包裹这个高塔,这让他们的虔诚能够在每一个有太阳的黎明、白天和黄昏发出耀眼的辉光,这足以令我心生敬畏。
很多人是仰慕大金塔或者蒲甘的美景来到缅甸的,但有一些人,修行者,则是为了寻找另外一种秘密的事物。禅修(Meditation)和内观(Vipassana),或称毗婆舍那谛观,这个源于古老的梵文或巴利文的佛教词语深深地吸引了他们,驱使他们千里迢迢甚至度过重洋前来,寻求某种关乎解决自身重要问题的途径。
巴戈
位于巴戈(Bago)森林中的班迪达森林禅修中心(Panditarama Sasana Yeiktha,Hse Main Gon)像个大学园。大片的绿地和水面营造了极好的禅修环境。学园中有一座长长的木廊桥,每天,身穿各色僧袍或筒裙的女修行者会排着长长的队伍慢慢走过这座桥,来回六次。而学园的角落里也不时可见一些精心设计的园艺景观,比如像莫奈画中的日式朱红小木桥等。这是缅甸外国修行者较为集中的禅修中心。现在是2007年,离金斯堡(Ellen Ginsberg)和加里·斯奈德(Gary Snider)那一代人一边抽着大麻,一边疯狂地奔向喜马拉雅和亚洲练习瑜伽或者禅定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多久?Jai Guru Deva Om……列侬那首歌多么好听。
森林中心的Latikana法师是有趣之人。他喜欢和别人在热烈地讨论一番国际政治和经济热点问题之后才和你谈禅修问题。Latikana的案头摆着最新一斯的Times、 Newsweek和Fortune杂志,他跟这个时代和世界接轨得天衣无缝。然而在树下入定的瞬间,他仿佛又变成了`一个标准的苦行僧人,像石头一样安详,像井一样深沉。为了帮助摄影师拍摄,我在他面前晃来晃去,试图逗着他说话。突然间一阵风吹过,树上掉下颗不知名的坚果,生生砸在我的脑袋上,把我尚未讲出的那些废话全都堵了回去。
曼德勒
假若在曼德勒你只能去一个地方,那么就去攀登那个瞭望塔吧。它就那么不可捉摸地站在荒凉的皇宫一角,在斜阳下拖着长长的影子,完全像是基里柯(Giorgio de Chirico)的作品。俯瞰全城的风景并不重要,沿着朱红色的螺旋回廊,缓步拾级而上,这过程本身就充满了某种玄学意义。
在那两个星期,有个长着姜色头发的白人青年不时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在仰光大金塔附近只允许男人上去的小金塔上,在曼德勒以西行走着成群结队僧侣的柚木大桥上,甚至是在曼德勒空旷的旧皇宫里,我都碰到了这个人。最后在曼德勒山,我忍不住跟他打了个招呼,接下来我们两个言谈甚欢,仿佛多年的朋友。
他叫Ian,北爱尔兰贝尔法斯特人。十几岁的时候就离开了他那以骚乱之都著称的家乡,在欧洲和亚洲各处上学,教书,做生意,或者打工。他甚至在温州还呆过六个月。现在长住伦敦,每年过来东南亚走一趟。“大地不是圆的,它只不过很长”,Ian开玩笑似地念出这句布罗兹基(Brodsky)的诗句时,我们正在黄昏的黑暗中赤着脚沿着近六十度的廊道下山。最后一抹残阳的余光涂在了另边的廊柱上,有一些奇妙的玻璃一样的反光,把一口铁钟黝黑的剪影掩映得更为精细。
在山脚的石狮旁边,我们爬上了各自的三轮黄鱼车,在说再见前我最后问他:跑了这么多年,有什么感觉?我看不清他的脸,对面回过来一句:“到现在还没来得及发现什么有趣玩意儿,有的话,也许是找到了点内心的宁静吧。”
蒲甘
在蒲甘酒店(Bagan Hotel)赭红色的砖石大门前,我与马车夫挥手道别。正是雨季来临之前燠热的午后,看门人打着瞌睡,根本未注意到我的出现。我拖着不多的行李,一脚踏进这家传说中蒲甘最好的酒店。偌大的庭院空旷无人,只有树影婆婆娑。在一个个用红色陶罐栽种的热带厚叶盆景之后,角落里散乱地摆放着一些本地漆器和做戏用的木偶,我仿佛是误入了一个私家庄园。
那么多人不吝赞美之辞描述蒲甘酒店是有理由的。这家酒店的前身就是一个在废弃塔林里建起的私人旅馆,在1990年代中期,被一对来自曼德勒的夫妇买下改造而成。那些外表斑驳、墙皮脱落的红色古塔比酒店的历史要早上近千年。工人们正在修复这些建筑,而酒店的住客也可以小心翼翼地脱了鞋子,赤脚爬上塔去,帮助递几块砖头。在葡萄架下的小径拐弯处,经常会遇上埋头修剪花草的仆役。如果有兴趣,你可以随时就某种美丽的兰花和他们讨论上半天。
如果有足够的时间和体力,我愿意拜访蒲甘那所有3000座红色或白色,土砖或岩石筑就的古塔,但显然这是个不可能完成的奢望。在几天时间里我只来得及走过二十几处,然而我在这些塔顶上见到了最优美的日出和日落时刻。在第一座古塔Pyathatgyi里,守塔人打着手电,照亮我们脚下狭窄而陡峭的阶梯,要在一片漆黑中转过好几个弯,低头穿过好几个门洞才能走到空旷的塔顶,走到明亮的天空之下。在某座石塔,我花了两美元,恳求看塔的老太太让我拍几张石壁上的精妙雕刻。而在那座荒凉的三联塔内,我只在两个塔窟里看到了壁画,独剩下一个却是空空如也。我问地陪这是为什么,他笑笑说:八百年前,这塔还在建造,画师刚刚完成了两窟壁画,你们的忽必烈汗就从北方杀到,大兵压境,只好仓惶遁去,留下这四壁空空。我顿时无语。
攀登Shwesandaw塔感觉像是在爬玛雅人的金字塔,七十度直上直下。在暮色沉沉之时,我在最高处塔角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影子一晃而过,带着不相信却又混杂着希望的心情快步跑过去,但看到的只有空无一人的走道。人生中奇迹不是不可能发生,但同样的奇迹一般不会发生第二次。阿格拉堡的那个黄昏不可能重现。我不能免俗,偷偷在朝东的一块石头上写下了两个名字,这样,每天早晨的第一缕阳光都能照到它们。
抱着死便埋我的态度,斜躺在两轮布蓬马车上,抽着烟,半睡半醒地任由马车夫在蒲甘的沙石路上轻松驾车漫游,这完全是在重温中古时代的闲逸生活。我有时睁眼,有时闭眼,尝试内观,寻找宁静。偶尔与倾盖而过的陌生人打个招呼,送出个含蓄的微笑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每天,老蒲甘(Old Bagan)仍是恬淡从容地按照一千年前的节奏日出日落,作息起居。此地,行色匆匆者被视为异类。
旅行不止使人年轻。在改变我们草芥之躯位移其中的广袤空间的同时,它亦可能让另一维的时光在不经意间突然倒流。当我身着筒裙,趿着拖鞋漫步在炎热、安静而布满古塔的蒲甘原野上的时候,我感到,我正在走向世界的过去,那个在别处早已消逝的中古时代。
[ 本帖最后由 abracadabra 于 2007-10-11 18:32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