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小三曾经对师父说过,如果要坚持到希望到来的时刻,便一定要学会和这个不属于我们的时代捉迷藏。 小三说:如果不想被人找到,我们便要学会低着头,如果这样不行,那我们便要懂得弯下腰,如果还是不行,那我们必须学会爬在地上,不要觉得自己在忍辱偷生,我们只能伏在距离地心最近的地方聆听着春暖花开的声音。 对于未来师父很迷茫,因为即便希望永存的夜色中,漫长的等待一样足以让希望与爱迷失。师父相信小三描绘的未来也许会出现,只是不知道要等待多久! 只是生活虽然谈不上圆满,但日子确实是一天天的向好的方向发展,到了一九六九年的时候,文化大革命虽然依然在进行中,但由于中央要文斗不要武斗的指导意见,最最动荡的日子仿佛已经过去了,虽然街头还时有武斗发生。 师父应该是一九六七年毕业,但是由于学校里都在停课闹革命,师父滞留了学校一年多才毕业有了工作。毕业后虽然没有转正,但师父已经有了四十三元一个月的收入,一直以来最困扰师父的经济问题,已然大大缓解了。 师父和梅芬有时候也会争执,不过多数吵完之后,梅芬都会跑去向小三或者嫂子诉苦。 这种时候,师父也不会太紧张,因为梅芬去找小三,至少说明她把小三和嫂子当成自己人,也说明两个人之间的矛盾,只是属于可以调和的矛盾,是人民内部的矛盾。 小三常常会说一些师父小时候的趣事给梅芬,梅芬很感慨小三和师父之间的感情,她有次很好奇的问师父,小三和师父之间难道从来没有闹过矛盾吗? 其实怎么会没有?即便再好的兄弟,儿时也不免有打打闹闹的时刻。不过小的时候,师父的个头小,即便小三再三忍让,师父也很难占上风。 所以,每次争执的结果都是以师父哭哭啼啼和小三再三安慰作为结束。 师父说,小时候的自己特别幼稚,再次吵架结束,即便已经不生气了,还会很长时间不和小三说话。后来师父和小三约定,如果自己不生气了,便会把自己的鞋带松开,这样就表明,小三可以把去找一些玩具呀,食物呀来诱惑师父,同时请求和解了。 师父每次想到幼稚的自己都会忍不住笑,当然自己和小三之间约定是万万不可告诉梅芬的,要不梅芬以后又多了一个嘲笑自己的理由。 小三曾经很担心,师父不沉稳的性格会在运动频繁的岁月里犯错,所以,小三最常和师父说的话,就是告诫师父小心谨慎。 事实上师父说自己并不是毛躁的人,可能在小三的心目中,这个大学毕业已经工作的弟弟永远都是一个有些幼稚毛躁的小孩子,师父也从来没有想到会出事的人是小三。 那是六九年的冬天,嫂子过来报信的时候,小三已经被人抓了起来。 嫂子说,小三早晨上班后就没有回来,后来和小三同办公室的小四告诉嫂子,放在小三座位上的毛主席石膏像上,被人发现滴上了一滴墨水,于是小三被当成现行反革命抓起来的。 小三的消息让师父慌了神,损坏主席像无疑是一个大罪名,师父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小三弄脏画像后,不及时处理。师父想,或许是事发突然,所以小三没有来得及。 那是师父最无助的日子,人生注定有很多事情不是人力可以抗争的,就像在水中央没有舵的小船,除了随风而行,别无选择。 师父一直期望奇迹出现,希望单位里忽然淡忘了小三,但刚刚上任的工宣队队长对小三的事情却上了心。 师父说:其实那位队长很久以前便认识小三和我了,他一直讨厌我们,这一次终于找到了机会。 工宣队队长说,小三是一个非常有代表性的典型。他是一个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一个暗藏在人民群众中,妄图复辟的野心家。那位队长说,一定要把这样的坏分子批倒、批臭。 师父再次见到小三的时候,小三站在“现行反革命分子王亦轩的批斗大会”的会场中央。小三静静的站在那里,眼睛里流露出的平静与凌乱的头发和有些伤痕的脸庞并不相称。 师父和小三一起站在会场上,那是那么多天以来,师父和小三距离最近的一次,师父听见自己飘荡在空中颤抖的快要不能辨别的声音。 师父说:我生旧社会,长在红旗下,感谢党和毛主席对我多年的教育和培养,我的哥哥王亦轩把墨水滴在我们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的石膏像上,这是对我们领袖的不尊重,我要坚决站稳阶级立场,和我的哥哥现行反革命分子王亦轩划清界线。 这份 “决裂书”,是批斗会的前一天,师父和嫂子一起商量出的。嫂子说:上次见到小三的时候,他悄悄告诉我,如果政治的压力大,可以和自己离婚,嫂子说,小三一定是希望这种方式去保护自己的家人,如果你因为倔强,不肯和他划清界线而受到牵连,甚至丢掉了工作,那么有一天即便小三没事了,那他也会为了此事自责的。 师父记得小三说过的话:亲情永远不可能通过宣告的方式划清界线,但是当师父念出那几句话的时候,还是被阵阵侵袭的痛苦缠绕了。 那是一种我们永生也不希望回味的痛苦,就像塞在瓶子里不断膨胀的悲伤,只会在内心中不停的冲撞,越积越多,越压越重,但无法释放。 师父说,自己下台之前,偷偷的望了小三一眼,小三漠然的望着师父,这是那么多年以来,小三第一次这样看着师父,那些曾经很多次很多次出现在这张脸上的微笑,不再出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