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向山水更深处漫溯——读韩少功《山南水北：八溪峒笔记》（和闲云老师）

桑吉嘉 · 发表于 2006-11-24 21:54:00

题记：所谓城市，无非是逃避上帝的地方，是没有上帝召见和盘问的地方。  向山水更深处漫溯——读韩少功《山南水北：八溪峒笔记》 我一眼就在中学老师的家里看上了《山南水北》。我的心神骤然间聚焦，这些散发着浓郁青草味、粪土味、炊烟味，冒着“土气”甚至“宝气”的文字嘟嘟哝哝地说个不停，不容分说，一把将我扯进远离的乡村。记忆于是破芽，像一个羁旅多年的游子，循着不同的路径，可是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回家。汨罗江边的八溪峒静谧地蜷伏在湘东北大山的深处，即使找来一本本比例尺不断放大的地图，也还是找寻不见这个“韩爹”生活了数年的村庄。它显得诡异而缥缈，因为它一次次让一个人在梦中念及。三十多年的城市生活，这个人走遍了各种各样的城市，他惊喜那些人间奇境但却从不会梦到他们，他也习惯了把夜晚当作黑暗的白天，习惯了对意义的心不在焉地追问，习惯了奔走和张望，可是他却听不见根系在黑暗的地下嗞嗞嗞抽长，看不到瓜果的害羞和胆怯。对土地越来越远的逃离是否也裹胁着上帝渐行渐远？于是，离开乡村三十年后，韩少功转过身迈开脚步，走过女人们捣衣的溪口，走过那颗老树，<p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和">和</personname>太太一起，投身进那一片可以感触到波动的笑浪。然而，生命能够像橡皮一样擦掉重写吗？这是一次略带诗意的乡村寻根。八溪乡的四千多人，像一把米抛撒向极目望不断的山地，这造成了一个寂静的局面，使得任何声音都突然膨胀了好多倍，各种纤细、脆弱、精微乃至丰富的天籁填满了山山水水，耳朵突然在这里变得不堪一击；青山在浩淼的碧波中若隐若现，倒应了一句话：“水潺潺兮生烟，云飘渺兮吞山”；入夜，月亮像一枚徽章别在八溪峒的天空，然后透过树荫筛下满地光斑，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这里的草木味道潮润而清鲜，溪边的青石板、捣衣的声音、黄昏时分耳环或手镯的一闪，还有牛背上栖息的蝴蝶，一切都如真似幻，多少年来，作者莫名地惦挂在心头，一颗眼泪不知不觉间滚落枕边。作者不相信只能将一些青山绿水的片断，放在带框的照片里，给已经越走越远的自己一次回归原点的安慰，于是扑通一声，他跳进了画框里面。这不是一次社会学、人类学的“三农”问题访谈，得到了几句村民搪塞的话语。在盖了房子、种起庄稼，开始长达数年的村居生活之后，作者走进了村民。褪开演出的道具，八溪峒的居民一一跃然纸上，“塌鼻子”、“笑大爷”、“绪非爹”，还有很多的人和事，读来让人莞尔。捡几个说说，小后生华子遇到公路收费，钱掏在手里又不甘心，问自己集资的那截路在哪里？“就算钱不多，总要修一块地方吧？就算只修脸盆大一块，你也指给我看看。……老子未必不能钉个桩？自己的地方，要钉桩久钉桩，要打洞就打洞，你（收费站的那婆娘）管得着吗？”最后收费站的婆娘急得冒汗，有理讲不清，只好朝农用车狠狠踢了一脚放人。农户的抗税理由多种多样。有一户坚决不交税，理由是他家的猪婆没有阉好，刚从兽医站回来就“返了草”（即发情和受孕），“兽医站不是你们国家办的吗？兽医站收钱不就是你们国家收钱么？你们收了钱又没阉好猪，我凭什么要给你们交税？你们做了初一，我就要做十五。”这是一面，还有其他的。韩少功走到一处板栗园买板栗，问价格，回答是“一块钱一摇！”交一元钱，摇一摇树干，摇落的板栗都归你。村里修通了路，村里的几个党员（多是老人）在黑夜里冒出来感谢作者，把胸脯一拍，憋出一句：“你韩爹吃了亏，就是我们自己人了。你家子孙往后要盖屋，这村里的地，想挖哪里就哪里！你要是老了，这村里的山，想埋哪里就埋哪里！”这不是一场荣归故里的空降，也不是一次不食烟火的隐居作秀。作者知道自己的根在这块土地上，只有坐下来，蹲下来，趴下来，生活下来，才能保持足够的时间，然后伸出双手，凝视着每一道静脉里月光的流动，自己的内心才是安静的。但是，作者也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乡村暂时的过客。因为虽然人性中有怀旧的情感，但现在这个情感已经越来越昂贵，农民盖房都用上了红砖，沿用了千年的清砖反倒成了装饰材料，价格高得让人倒抽一口冷气，隔着商业化的厚厚围墙，有心归家的游子已经无法靠近昂贵的母亲。更何况，人性中还包括着见异思迁的欲望，这指向于未来，而且飞速变化，即使像八溪峒这样的乡村，也无法幸免，他们装卫星天线，骑摩托车，搞旅游开发，把“猪婆桥”改成“珠波桥”，把几个石头坨叫做“仙人抱蛋”，新房子门前戳上维纳斯和两根罗马柱，即使是用来装化肥，也要买一只冰箱。作者对乡下的过度贫困心有余悸，但对那里的劳动方式念念不忘。然而，如果那种劳动的快乐能够从贫困中剥离出来，使得人们觉得出力流汗是幸福和体面的某个时候，就算柴油机代替了龙骨水车，那也没有什么不好，虽然这种古典美的消失有点怅然，虽然将来听不到呼啸和山歌，看不见月色里的撒野狂欢。乡村的寂静中有着无边的喧哗，但是作者没有为乡土的一缕残阳无限惆怅的感伤，他“喜爱远方，喜欢天空和土地”，但这只是“一些个人的偏好”，他尽力在辨认当下乡土文化的底色，山里的道德功课、祭祀礼拜，那些已经消失和正在消失的人、物、事，都和月光下闪着薄光的石板一样，慢慢地融入到透明的时间中。如果时间是一只在黑夜中突围的野兽，它会不会留下一些深深浅浅的脚印？书中的一节“另一片天空”记载了曾有人动员韩少功去北京工作，不然会错过很多见识。但那又怎么样？八溪峒人嘴里的“韩爹”照样没有到过月亮，看不到22世纪，照样不能走出自己近乎逼仄和速朽的身体。欲望的前面是永恒的距离和局限，既然不能无所不至和无所不知。那为什么不能相信时间还有另外一张展开方式？不能相信空间还有另外一种展开方式？不能在一片落叶前流连忘返呢？我的一个朋友说：“韩少功是事过十几年后仍然愿意去读的少数几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作家之一。” 呼吸着八溪峒潮湿清冽的空气，我很想亲口尝尝作者亲手喂养的土豆、玉米、南瓜…… 韩少功著，《山南水北：八溪峒笔记》，作家出版社2006年10月版

闲云散人 · 发表于 2006-11-24 22:37:00

to 桑吉嘉: 哈哈，读得感受深滴。          买板栗，一块钱一摇；农民抗税的理由。          在城里人看来不可思议，但在他们心中合情合理。

闲云散人 · 发表于 2006-11-24 23:02:00

《山南水北》书影：（插图）<a class="title2" href="http://book.sina.com.cn/nzt/ele/shannanshuibei/4.shtml" target="_blank">20世纪70年代初期的知青小土屋至今尚存</a>（插图）<a class="title2" href="http://book.sina.com.cn/nzt/ele/shannanshuibei/27.shtml" target="_blank">栽下的蜜橘开始大面积挂果</a>（插图）<a class="title2" href="http://book.sina.com.cn/nzt/ele/shannanshuibei/28.shtml" target="_blank">给豆角搭架子</a>（插图）<a class="title2" href="http://book.sina.com.cn/nzt/ele/shannanshuibei/31.shtml" target="_blank">养鸡</a>

桑吉嘉 · 发表于 2006-11-24 23:05:00

报告老师，接到《文景》的任务，心里想写两本书的书评，一是韩的，另外是胡茵梦的《生命中不可思议》。可是工作最近实在太忙，最后一个星期才决定动笔写韩，不过这个时候才发现您的文章已经在前了，而且写得非常好，像一座高山，我这两天就老在琢磨怎么绕开这座高山，另外找条路，可是有点沮丧，您会发现还是有很多您的说法在里头，这点请见谅。在与编辑沟通时候，我也把您的博客推荐过去，并重点推荐了您的这篇书评。我告诉她，您这篇远在我这篇之上，同时希望他们能看看您的其他书评。杂志地址<a href="http://www.wenjingbook.com/wj/index.asp" target="_blank">http://www.wenjingbook.com/wj/index.asp</a>可以看看。

闲云散人 · 发表于 2006-11-24 23:33:00

承蒙抬举。《文景》的网站看了看，文化味十足，品味也高。胡茵梦的《生命中不可思议》一书倒没有读过，有空寻来读读。

abracadabra · 发表于 2006-11-25 10:38:00

与闲云老师的比较起来又别有一种风格，都是有水准的书评啊，赞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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