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的理由之二:那是另一种风景,已经在历史沧桑中面目俱非,且继续在人为作用下时时变化,随时有流失的可能,内心因缘所系,不辞万里以赴,促成我紧赶慢赶的动机。
由南疆转道额济纳,只为一看居延海,赶,几成地图上的“飘移”。适逢深秋汹涌澎湃的色彩轮替,趟过一路的流沙和凛冽的朔风,眼前境界豁然大开:胡杨、芦花、鸥鸟、碧波万顷……本以为行将被沙漠吞没的居延海,居然呈现出2000年前的辉煌,令人震撼!由于历史的背影,自然景物更能勾起人的代入感。站立湖边,遥想霍去病“匈奴不灭,无以家为”的少年壮怀并为之击节赞叹之余,不免也为那个消失了的马上民族一掬同情之泪--“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强悍一时的匈奴部落终于被国家大一统的铁律碾成粉末,其血脉也在异族同化中不知所向。但失败只是他们的命运,不是他们的错误。赶读居延海,触摸历史的另一面,令我心有戚戚!再从额济纳赶往黄河河套顶端的巴彦淖尔,穿过大漠,但见拔地而起的阴山山脉背负一轮苍黄的落日,蓦然意识到脚下这块土地正是“敕勒川,阴山下,天如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故址,可在地图上已找不到敕勒川的名字,纷至沓来的游客似乎也没人注意到这一点。历史的画面蒙上了厚厚的尘埃,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遂使现代观光客为表层的浮光掠影所迷惑,不知所至。我再赶,也赶不上历史的生长和凋落啊!
内蒙额济纳居延海
赶,本意当然也是为了尽可能多多领略和感受。这一路“走马观花”看的景点够多,从进藏算起,“怒江七十二拐”到然乌湖、波密、鲁朗、林芝,绕山南沿雅鲁藏布江上行至拉萨,续后就是一路的神山圣湖、雪域高原、冰川、河谷、达坂,直至南疆的戈壁和绿洲、内蒙的沙漠和草场,大山大水,宇宙文章,在这个深秋与我邂逅,电光石火,诸相纷呈,令我目眩心迷、应接不暇……
珠峰大本营
不过,看多了,看熟了,也有审美疲劳,有时光顾着赶路,心无旁鹜,错失了沿途许多的淡雅和精致。
赶,同时缘于选择的线路。这一路动辄数百公里无人区,前不挨村后不着店,不严格遵守计划日程,只能露宿荒野。
一对奔七的老夫妇,开一辆旧奥迪,穿越川藏线新藏线、登上“世界屋脊的屋脊”,挑战一路的险阻和高反,赢得年轻的自驾游同好啧啧称奇,自我感觉良好。穿越西藏只花了二十多天。从哈密到额济纳,一天跑1100公里,刷新纪录。赶,马不停蹄的赶,让我感到充实,血脉贲张,精神亢奋,将尘世的烦恼弃诸脑后,有一种驾驭自我超越自我的快感!
乐极生悲,这种夸张无度的赶,终于让我受到了惩罚,尝到了苦头。那天,正待出藏入疆,心旷神怡之际,突如其来,车坏了,趴窝了!接着将近一周,等着拖车、修车,也就有了蜷缩5118米高原小客栈的狼狈的两夜,心情一时沮丧至极。
自我安慰: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以后回想过来,这也是平生绝无仅有的一段经历,未必是坏事。
这一段意外之旅,始则懊丧、焦虑,渐至安静、从容,几同一次闭关修炼。沉下心来,接触当地社会,与萍水相逢的各色人等交往、交流,亦有额外的收获。
纳木错
那天傍晚陷在无人区,无奈报警,有30多公里外的泉水湖公安检查站警员赶来救援,于是与该站的警官警员们产生了交集,还和汉人站长、藏族政委交上了朋友。他们帮我安排食宿,联系拖车公司、修理厂,给予了诸多照顾,使我发现严厉的公安检查体制背后还有“公民有事找公安”的暖心一面。而作为普通人的执法者,也有悲欢离合喜怒哀乐,所呈现的人性底色同样感人肺腑。这个地方从前叫“死人沟”,据说当年有一支内地来的先遣部队在这里神秘失踪,后来查明系因严重高反全体牺牲。站长姓閵,閵相如的閵,家在成都,有个5岁的儿子,老婆带着,一年也见不上几次面。现在城里小孩娇贵,学前教育五花八门,很花钱,他对老婆说:小孩长大要靠他自己,我们普通公务员没那么多讲究。因为是全国最高的检查站,也是公安系统的模范单位,閵站长乐于在这里多干几年,当然,也指望上级最后能给他一个妥善的安置。
认识了小客栈老板--一个维族汉子,和他的藏家表弟,住客栈隔壁。开始走进走出没一句话,后来看他们生炉子做饭,热酥油茶,妻过去搭讪,拉起家常就没有了隔膜,还请她喝酥油茶。维族汉子是替检查站烧锅炉的,站里让他开客栈以作补贴,兼卖一些方便面、饮料等,其实是为了解决一些过往散客不时之需。藏家表弟在附近工地开工程车,黑黝黝皮肤,却很帅气,说已经有了女朋友,正想着多攒钱办婚事。他们老家在160公里外的多玛乡,虽然在这里收入不低,但嫌海拔太高,怕时间长了身体吃不消,打算年后回家。
拖车将我们重新带回狮泉河(即阿里地区首府),一住5宿,深度考察这个海拔4300米的新兴城市,对雪域高原众生相有了一些直观的了解。
人与草木种子没有分别,撒在哪里就长在哪里,并以哪里为家,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只是人的灵性更在于主动的选择,哪里有生存的机会哪里就会聚集不同的人群,所以人又是一道流动的风景。
羊卓雍错
阿里修车厂的老板岳师傅是四川南充人,内秀,诚实,名为老板,全厂员工皆以师傅相称,有技术疑难问题都由他亲自解决。他判断我的奥迪轿车是涡轮增压器出了毛病,帮我设法从拉萨进了新配件,换上后果然一切搞定。岳师傅夫妇俩20年前在内地国企下岗,来到阿里创业,当时这里还只有零星几家店铺,现在伴随城市的成长,他的修车厂也已初具规模,政府机关的车坏了都找他修。他手下有十多个从内地招来的年轻修理工和学徒,时间或长或短,对高原生活基本能够适应。看来,这是个挺和谐的团队,每天吃饭,老板与员工同桌同锅同碗,没有等级之分。岳师傅还是个有情商的人,他自己整天穿一身工服,却让夫人打扮得花枝招展,是患难夫妻感情的另类表达吧。
阿里的建筑为了应对高寒和沙尘,通常只有两层,据说大多是内地省份对口援建的。而小城的居民和经营者,无论是开饭馆的、做工程的、开出租车的、卖果蔬的,几乎都是来自川渝陕一带的汉人。尤其佩服四川人的勤奋,川菜馆遍布整个藏区。进入冬季,大多数内地人要回老家去,届时阿里这个小城兴许会显得寂寞。
那晚在小饭店遇一阿里地区机关的公务员,一人点两菜一瓶啤酒独酌,交谈中知他是四川人,大学毕业,来此地已七八年,妻子怀孕回老家了,独自一人懒得烧饭。听得出,他对自己这份职业挺满意的,在高原工作也很安心。店老板问他工资,他没透露,只承认比内地高许多,并说今年阿里地区向湖北等地招聘大学毕业生,报名者众,因为大学生在内地求职难,而且这里工作满20年就可退休。我估量,大学生来此应聘,与内地农民进藏开店打工一样,纯属谋生考虑。听陕西籍的士司机说,这里开出租车,反而比西安更好赚钱。……
珠峰途中的黎明
如果可以不计时间,慢慢游,慢慢看,到哪是哪,观风景兼看世情,远游本身或许可以成为一种生活方式。这一点,尤为佩服那些年轻“骑驴”。
在泉水湖小客栈,头晚遇到一位姓黄的成都小伙,大学刚毕业,打工赚了8千元,趁正式工作前出来旅行,已经骑了55天。他说也没别的想法,就是到处看看,藉此磨炼自己的意志。去冈仁波齐转山了,是凌晨3点混在藏民队伍里上去的,没买门票。但没转到底,看到金顶就下来了。他说,骑车实在太累,特别是爬坡,有时想着家里的舒适,也打退堂鼓,但只是一刹那,又逼着自己拼命往前冲。有一次感冒了,高反来袭,躺在山坡上晒了半天太阳才好点,继续赶!
小客栈搁5张床,每张一夜40元。小黄一早走了,下午又来了两位青年,一个海南的,一个重庆的,重庆小伙拉肚子,我给他8片克痢痧,他吃了2颗,说这药灵,感觉好多了。两人舍不得花40元钱,决定露天搭帐篷,检查站让他们住到公路下一间旧屋里去,那屋是堆放垃圾杂物的,两人从中挑出几块木板铺平,草草睡过一夜。海南小伙胡子拉碴显得老相,单车后面居然还绑着两轮拖车装行李,骑行中不知增加多少阻力,他说自己原是房产公司推销员,这两年小县城房子销路不好,干脆辞了职跑出来散心。
比起年轻人的“赶”劲,我自叹弗如。但年轻就是本钱,来日方长,耗得起;我则近乎日暮途穷,蹇驴西风,再赶也赶不出灿烂和青葱了。
冈仁波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