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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纪事(2,3)——与水有关,我是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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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07-5-26 00:29:48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一   与水有关

我住的村子叫水碓头(在南山,非城里的水碓头),许是村里原有水碓的缘故。这“碓”字,大抵颇为难认,村里的公告也常写作“水对头”,到了身份证上却讹成“水堆头”,使得填档时,犯了不少麻烦,可见秦皇“书同文字”的远见了。


村子不大,住着二百来口人家,分三姓挨次排开,如柳叶般泊于蝴蝶岩下。村前是一湾碧玉的小溪,溪水宁静,倒影着两岸稀疏的芦苇、蜡蓼,不时有翠鸟掠水飞过,梭地一声,便叼起一尾小鱼,落在不远处的芦苇上了。

我家住在村头,下几步石阶就是小溪。平常是枕着溪声入梦,如果连日大雨,溪水暴涨,水就会漫到床底。这情形并不多见,依约有那么两回,但都非亲见,只听母亲说:一回是水半夜漫上来,你爸怕你们醒了,吓落胆了,叫我抱着你们从后水门逃脱,他呢拿皮斛水。还有一回,水漫到床头,我和你爸一人抱一个,站了一夜。

其实,在我读五年级(
94年)前,家里就一张两头柜铺的床,但不够宽,因此在靠墙的地方殿上砖头,加了两块木板。冬天时,铺些稻草或藁荐,加领草席。夏天,去了稻草,换篾席,睡前用凉水擦下,这样睡着阴凉。不过,我喜欢睡地,就那么铺一张塑料薄膜,把鞋子放在下面充当枕头,一样“高枕无忧”。谷子大都放在两头柜里,堆久了会生蛾,人睡其上,经常会被咬出许多红色斑点。虱子也多,那时也买不到什么药,就用浸过敌敌威的棉团装进空火柴盒里,塞入藁荐,大抵可以去虱。


大水退去,地上溜着鳝,跳着石斑,终逃不过被捕杀的运命。最让人可恨的,却是横行的螃蟹,举着钳子,耀武扬威。我被钳过几次,这回就学乖了,换用火钳一个一个夹进瓶子。待做饭时,照旧用钳子挨个夹出,往灶孔里烤,俟蟹壳泛黄,就可以吃了。

稍谙人事后,不知何故,每每大雨如注,风声劈面,我都打伞立于晏阶,脚下是黄河滚滚,流石隆隆,那浪头忽如马,复似牛,翻作龙,奔腾万千,让人猛生几许豪气,偶有水箭射来,也不眨眼。雨停了,水势依然浩荡。折一支芦苇,把穗去掉,临流吹起,乌乌作响。哥爱好钓鱼,这时他从抽屉里偷一支针来,用火烧红,然后用钳子夹着针头,轻轻一弯,就是一只漂亮的鱼钩了。穿上线,穿上泡沫做的浮子,系在苇竿上,施施然带我去翻粪坑边的石头——这里是蚯蚓的乐土,每块都有,几不落空,有的很大,黑糊糊地,神情倨傲,懒懒地游动,懒得理它,接着翻,我们只要细小暗黄的,黑色的多半很臭,据说鱼儿也是不吃的。哥潇洒把蚯蚓穿在钩上,往水里轻轻一投,但从未钓得鱼来。他坚持说,做大水时,鱼都逆流而上。我斜睨几眼,并不应声,他也把心神贯注在浮子上了。不过,有一点却是事实,即大水过后,水中的鱼儿明显多了,有时溪岸的水沟里,也能见着几尾三指大的石斑。



前年夏天,我因病回县城小住。傍晚,哥说钓鱼去。
“哪里?”
“始丰溪。很多人在那里放竿,有的一晚能钓几斤。”
“就你这水平,鱼瞎了,也撞不上的。”
“也不一定啊,鱼饵相似,水流也同,别人能钓,我就不行?别以为你钓过几条,就了不得了。”
“我下钩时,心里想的是我而不是鱼,眼不眨,心不跳,鱼也判断不出这饵是我放的,所以容易上钩。你呢,一心想鱼,当然事与愿违。钓鱼如此,何事不然呢?”



                             
                           二   我是黑人



我是黑人,并非指我的肤色,而是在22岁前,我没有半分土地。我生在浙东一个贫困农村,那年正值12大,这次会议提出“实行计划生育是我国的一项基本国策”。从此,我们一家四口,就靠着一亩三分地,清苦度日。



父亲常年在外打工,替人割早稻、种田、扛毛竹、做砖瓦、烧窑,这些都在近地,不是西乡,就是北山,最远也就仙居、黄岩了。大约在10岁那年,父亲去了宁波,和大舅一起在一家建筑公司作装卸工,三、四百斤的沙石子,他都能轻松地甩上车去,因此,比别人多赚几个辛苦钱。


母亲在家留守,因为孩子尚小,亟需管教。家里的农活,便落在她肩上。当忙(即农忙)时,父亲会回来住几天,大抵一年两趟,一是割麦,一是割稻。至于做田岸、削草、拔豆、扦番莳、剥玉米之类,未上学前,母亲会带我哥俩同去。但非要我们干活,而是怕孩子留在家里,被人欺负。那时,我们都很听话,不需吩咐,总能干出些活来。


不过,我总盼望着父亲。有时坐在田垄上,和哥哥指着远处地黑点,打赌是否父亲。我们也知道,这是无望的,但还是乐此不彼。父亲不常来信,到了晚上,我和哥常在油灯下,一遍一遍翻认他的字迹。母亲读过三年书,认字不少,如果不是外公的偏见,读个大学,也非难事。但母亲并不埋怨,对于三岁死了父亲,而后随母转嫁的她,很知足,毕竟是寄人篱下。大抵说话时,母亲就教我数数、认字,没有纸笔,便画在地上,吃饭时,她会说“这是米粥”,然后指头蘸水,把字写在桌上,我也终于没有辜负她的期望。六岁时,已认得二千多字,简单的加减乘除,更不在话下。接着,她自知无力再教,便请上过初中的小叔、姑姑教我,他们也很尽心,我也乐得听从。此后,几乎给父亲的所有复信,都出自我手,母亲乐得在一旁闲着,穿她的木珠坐垫。


父亲每次回来,都不忘带了吃的,比如西瓜、面包、鱼片等等。那时,宁波人不吃猪皮,价钱也便宜,父亲就背数十斤回家,把毛去了,稍稍浸水,捞出来煮黄豆,或先在锅里炸去油,然后和豆面或白菜煮,不管那样对平时鲜于吃肉的我们,往往大啖其口。这时,母亲会差我去买酒,我拎着铅壶,欢奔而去。路上遇见玩伴,定会大声喊“我爸回来了”,那自豪,那幸福,溢满心窝。


父亲喝着老酒,点支烟,哥烧着镬孔,母亲朵面皮,油水在锅里吱吱响着。我粘在父亲脚边,把所有的欢欣苦楚,一一说与他听,还不时罗织哥哥的罪状。我哀求父亲不要出门,他摸摸我的头,叹息道:“不出门,哪有学费啊。记得要好好念书,不识字,在外面走步路也难。要听讲,不能惹你妈生气。还有,我不在时,你们兄弟要团结,俗话说‘兄弟齐心,齐力断金’。”“爸,小弟我会照顾的”,哥插了一句,“你就甭担心了。”儿时我很强横,哥只长一岁,却事事迁就我。他读幼儿班时,学校发得的果点心,他都一一带回,分于我吃。母亲忙农活,他就忙家务,洗衣做饭,样样都会,还不时督促我的学业,俨然担起“长兄如父”的职责了。


大约到七岁,超生罚款才告结束。以前老有人笑我是黑人,吃白饭,这时我以为不用罚款,就已洗白了。所以,当有人再喊我黑人,我就和他斗架,非要他改口为止。因此,挨了母亲不少批评,她正告我:“你一天没有土地,就是黑人。不过,他们不养你,爸妈还有哥哥会养你,你吃的是自家饭,不偷不抢,站得直,行得正,碍谁惹谁了,管别人瞎说。”


父亲在外,母亲常告戒我们不能寻生事,与人争持。某次打纸拍,W输了赖帐,哥性格倔强,不依不挠。W仗着体格,把哥打了。我正巧喊他吃饭,哥立在墙角,畏缩不敢进门,大抵怕惹母亲的不虞。我当下大怒,问明究竟,便找W的父母理论,不成,转身就抓块石头,杀回甸场。W见我脸色阴沉,拔腿就跑,我紧随其后,不紧不慢,就这样从村头追到村尾,兜了好几圈。他哭声求饶,我发话“如不连带父母一道来认错,我就砸死他”。他慌了,往家里钻,哀求父母,当晚就全家过来,把我妈弄得满头雾水。


夏季到了,溪水干成泪线。我家的田是进水丘,本不虞田水,但常遭人决水口,偷田水,于是稻叶枯黄。至于谁偷田水,本来明显,但找不着现证,徒唤奈何。母亲怕黑,沿途要经过一片坟地,所以常叫我作伴,哥则留下看家。走过蛙声一片,抬头星月点点,有风吹过,能闻见干草的味道,间着几缕稻花香。忽地黑影闪过,提耙直追,停下,一对父子叉腰而立,歪着脑袋,僵持,问责,对骂,几乎动了干戈。
“看你耙耙下,晚上水拿点去,我就不姓胡。”
“呵,豪叔不在屋里,你卵怪作。”
“哈哈,怪是没什么作,除非你不住水碓头。”母亲凛然不惧。
“莲姐,小佬人不懂事,话乱讲,你别当真。你也晓了,一月多没落雨,稻头也抽了,再不浇点水,这季也没什么收成了。所以还请莲姐给个人情,过过田水。”
“给田水,好商量,但人不是这么做的。昨日,你鬼觑觑,用柴竿在田岸戳洞,装作黄鳝钻啊,瞒天过海,也忒痴啊。”
父子沉默。
“我也不是不给你面子,你相我家鸣谦,从小黑人,这点田,如把水都给你了,这稻也没什么好收了。你家人多,没撞着计划生育,每个都分到田地,些微歉收,也不至饿煞。你说是吗?这样吧,间日给你过半日水。只能过,不能决水口,挖田沟,把我田水拔光。”
父子俩一阵溜须拍马而去。
我和母亲还坐于踏道上,等待第二拨的偷水者。



[ 本帖最后由 郑鸣谦 于 2007-5-26 16:27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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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07-5-26 09:30:37 | 只看该作者
郑先生文章真切的,天台农村生活过的人,大抵都不会陌生。
板凳
发表于 2007-5-26 11:52:32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langdanghan 于 2007-5-26 09:30 发表
郑先生文章真切的,天台农村生活过的人,大抵都不会陌生。



郑才子是典故王,古奥风更甚哇:hug:
这两篇确实是有别于才子往日之作,由此可见,才子恋旧的嘿嘿
对于童年,对于家乡,对于母亲父亲,对于亲人,下笔总是温暖的.至情至性之人.:call:
地板
发表于 2007-5-26 13:08:22 | 只看该作者
读了好几遍,文中所描写的那些辛酸而又快乐的往事,真实而感动。
5#
发表于 2007-5-26 14:32:11 | 只看该作者
青涩童年,感动中……
6#
发表于 2007-5-26 14:43:06 | 只看该作者
和我姐夫是同村的,这个村子我去过两次,这个文章不能不说喜欢!
7#
发表于 2007-5-28 09:42:11 | 只看该作者
对农村生活熟悉的人,看这些文字都很亲切的。
8#
发表于 2007-5-28 09:55:29 | 只看该作者
童年的记忆。

乡村的旧事。

似乎都没有远去。

有空还真得水碓头看看大蒜提到的那条小溪,

说不定还能打捞出大蒜的影子。
9#
发表于 2007-5-28 12:59:50 | 只看该作者
个人性格和志向的养成与生活经历是密不可分的。如此真切的文章好久没有读到过了。
10#
发表于 2007-5-28 13:41:30 | 只看该作者
贴近生活的,才是真情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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