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路之赶
一路向西、向西,过川西,入藏域,顷刻间到了唐僧西天取经之地!
一如既往,我的自驾游总是太赶。方向盘握手里,刹车在脚下,却似背后始终有人在持鞭驱赶。道是旅游,毋宁说是赶路。出来本是放松,放松而未放下,仍然摆脱不了沉重。人在路上,心还老掂记着家里。
没办法,做人太累,一辈子就这么赶。心神恍忽,不宁不静不安,步履匆匆,慢不下来,更停不下来。
[attach]258014[/attach]
怒江72拐
脑际不时掠过尘世间的缕缕琐事和愁绪,如落叶,如游丝,模糊了眼前的风景。那是老人苍凉无力的呼唤!“父母在,不远游。”可我自身也是老人啦,等不起啊,等到有一天送走了老一辈,我也走不动了。所以,只能见缝插针,看老父老岳母近期状况尚稳定,赶紧抽身出发。路上甚至不敢给他们打电话,生怕听到有什么意外。人说“家有老,是个宝”,实话,对我,只是一种责任和义务,谈不上“孝道”。妹妹在电话里说,老父不知我外出旅游,还担心我国庆节不回家是因为牵扯到权力场中糗事。都过去几十年了,与体制早已切割完毕,风马牛不相及,老爷子还总以为他儿子大小是个官,以此为荣,亦以此为忧,这是他那一代人的思维习惯,无语。--但,我也不得不承认,的确,这一趟出游,与近来恶浊的环境氛围不无关系。看不懂蛮触相争咫尺荣枯的游戏法则,看不懂台上台下形形色色的面具和道具,看不懂白云苍狗羚羊挂角的变数和套路,看不懂一成不变的老戏码如何瞬间翻出新潮流……网络语:“每个人出生时都是原创,但很多人慢慢活成了盗版。”又有名教授感叹:小时候一丝不苟背答案,长大了众口一词说“标准话”,好不容易老了,有点自主权了,争先恐后买保健品。好处是到死脑子还是八成新。--啥意思?人老脑子新,意味着始终没有长进,没有成熟,更没有觉悟,嵌入了各种新旧名词的插件,系统愈加驳杂紊乱,黑白不辨,良莠不分,唯有笃信假药养生如中邪,但求再活500年……
新藏线
盛世隐于途。因为郁闷而逃避,以赶路的方式排解困惑寻求解脱,并藉以刺激麻木的神经,给人生打点鸡血。不似年轻人带着好奇心上路,处处生机,满目欣悦,但是多少还有些许冲动。一个人如果什么都不去想、不去做,什么兴趣、欲望都没有了,那才是真正老了。所以,我把此行定位于“今生最后一次浪迹天涯”。想必如此漫长的路线,不可能再有下一次了。
友人戏谑:说好听点是壮举,说不好听点是疯子。
自嘲:东坡先生不是也有“老夫聊发少年狂”的时候么?
还得感谢妻子的理解。其实对这次远行她是犹豫的,我劝她“你就别去了,我独自跑一趟。”她一听急了:“那怎么行,我能放心吗?”以致后来车子故障落宿海拔5100多米的小客栈听她夜间呼吸急促令我追悔莫及,忍不住抹泪说:“让你遭罪了……”真怕她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那就惨了,余生将何以面对?一度动员她乘飞机从阿里转拉萨先行返杭,我等待车子修好再开回家,她又不肯,执意陪我一同走。老夫老妻生死相随,且在那个缺氧的高原上度过了婚后第45个中秋节,亦即结婚纪念日,从未如此真切体会到“陪伴”二字在人生中的意义。
[attach]258005[/attach]
波密
当然,就旅行本身而言,赶,亦不失为一种方式。这些年走多了看多了,一般的景点不入法眼,到过看过,顺路转过,懒得逗留,往往赶一整天路,看上一两小时足矣。真正可以深入四季、朝朝暮暮“相看两不厌”的还是故乡的原风景,旅行达不到那样的效果。
“赶”的理由之一:那些亘古以来独处一隅与世隔绝的景观,原汁原味,亦如娇花美人,只可远观不可亵玩。比如珠峰,如今柏油路通到海拔5200米的大本营(此系旅游大本营而非登山大本营),直抵主峰脚下,虽然云来云去,时隐时现,若即若离,似羞似愠,在蓝天映衬丽日初照的灿然一刻,给人印象美若天仙,然而环顾周围的乱石滩、帐篷、人群,意想中的那种神秘涣然冰释。千里万里来寻你,翻山度水拥抱你,地球“第三极”,一旦撩开面纱也不过尔尔。我甚至怀疑大本营的高度:从定日售票处过来,翻越同样高5200多米的加乌拉山口,弯弯绕绕,层层叠叠,直上云霄,随后转过大致同样距离的弯道深入谷底,经历一段河谷平原和缓坡,没见再有多高的山岭,居然片刻就到了绒布寺,再往里8公里就到了大本营!也太容易了吧,其中是否存在旅游的噱头?在珠峰脚下转一会坐一会,对几个镜头,静静观赏一阵子,捡块石子留念,原路返还,似乎再无滞留的必要。据说有三分之一的人到了大本营因云雾缭绕看不见珠峰真容,我们幸运,由峰顶至冰川,大体看全。但事后仍打消不了一个疑问:人类为何抱持着如此强烈的征服欲,死活不肯留一方秘境给地球?像珠峰,让那些登山者和少数勇敢分子去探索就是了,何必满足世间如我等庸碌之辈的窥视欲?
是的,仅仅是窥视,所以一瞥而过。珠峰,也未能助我汰去此行“赶”的意味。
雅鲁藏布江(山南段)
“赶”的理由之二:那是另一种风景,已经在历史沧桑中面目俱非,且继续在人为作用下时时变化,随时有流失的可能,内心因缘所系,不辞万里以赴,促成我紧赶慢赶的动机。
由南疆转道额济纳,只为一看居延海,赶,几成地图上的“飘移”。适逢深秋汹涌澎湃的色彩轮替,趟过一路的流沙和凛冽的朔风,眼前境界豁然大开:胡杨、芦花、鸥鸟、碧波万顷……本以为行将被沙漠吞没的居延海,居然呈现出2000年前的辉煌,令人震撼!由于历史的背影,自然景物更能勾起人的代入感。站立湖边,遥想霍去病“匈奴不灭,无以家为”的少年壮怀并为之击节赞叹之余,不免也为那个消失了的马上民族一掬同情之泪--“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强悍一时的匈奴部落终于被国家大一统的铁律碾成粉末,其血脉也在异族同化中不知所向。但失败只是他们的命运,不是他们的错误。赶读居延海,触摸历史的另一面,令我心有戚戚!再从额济纳赶往黄河河套顶端的巴彦淖尔,穿过大漠,但见拔地而起的阴山山脉背负一轮苍黄的落日,蓦然意识到脚下这块土地正是“敕勒川,阴山下,天如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故址,可在地图上已找不到敕勒川的名字,纷至沓来的游客似乎也没人注意到这一点。历史的画面蒙上了厚厚的尘埃,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遂使现代观光客为表层的浮光掠影所迷惑,不知所至。我再赶,也赶不上历史的生长和凋落啊!
内蒙额济纳居延海
赶,本意当然也是为了尽可能多多领略和感受。这一路“走马观花”看的景点够多,从进藏算起,“怒江七十二拐”到然乌湖、波密、鲁朗、林芝,绕山南沿雅鲁藏布江上行至拉萨,续后就是一路的神山圣湖、雪域高原、冰川、河谷、达坂,直至南疆的戈壁和绿洲、内蒙的沙漠和草场,大山大水,宇宙文章,在这个深秋与我邂逅,电光石火,诸相纷呈,令我目眩心迷、应接不暇……
珠峰大本营
不过,看多了,看熟了,也有审美疲劳,有时光顾着赶路,心无旁鹜,错失了沿途许多的淡雅和精致。
赶,同时缘于选择的线路。这一路动辄数百公里无人区,前不挨村后不着店,不严格遵守计划日程,只能露宿荒野。
一对奔七的老夫妇,开一辆旧奥迪,穿越川藏线新藏线、登上“世界屋脊的屋脊”,挑战一路的险阻和高反,赢得年轻的自驾游同好啧啧称奇,自我感觉良好。穿越西藏只花了二十多天。从哈密到额济纳,一天跑1100公里,刷新纪录。赶,马不停蹄的赶,让我感到充实,血脉贲张,精神亢奋,将尘世的烦恼弃诸脑后,有一种驾驭自我超越自我的快感!
乐极生悲,这种夸张无度的赶,终于让我受到了惩罚,尝到了苦头。那天,正待出藏入疆,心旷神怡之际,突如其来,车坏了,趴窝了!接着将近一周,等着拖车、修车,也就有了蜷缩5118米高原小客栈的狼狈的两夜,心情一时沮丧至极。
自我安慰: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以后回想过来,这也是平生绝无仅有的一段经历,未必是坏事。
这一段意外之旅,始则懊丧、焦虑,渐至安静、从容,几同一次闭关修炼。沉下心来,接触当地社会,与萍水相逢的各色人等交往、交流,亦有额外的收获。
纳木错
那天傍晚陷在无人区,无奈报警,有30多公里外的泉水湖公安检查站警员赶来救援,于是与该站的警官警员们产生了交集,还和汉人站长、藏族政委交上了朋友。他们帮我安排食宿,联系拖车公司、修理厂,给予了诸多照顾,使我发现严厉的公安检查体制背后还有“公民有事找公安”的暖心一面。而作为普通人的执法者,也有悲欢离合喜怒哀乐,所呈现的人性底色同样感人肺腑。这个地方从前叫“死人沟”,据说当年有一支内地来的先遣部队在这里神秘失踪,后来查明系因严重高反全体牺牲。站长姓閵,閵相如的閵,家在成都,有个5岁的儿子,老婆带着,一年也见不上几次面。现在城里小孩娇贵,学前教育五花八门,很花钱,他对老婆说:小孩长大要靠他自己,我们普通公务员没那么多讲究。因为是全国最高的检查站,也是公安系统的模范单位,閵站长乐于在这里多干几年,当然,也指望上级最后能给他一个妥善的安置。
认识了小客栈老板--一个维族汉子,和他的藏家表弟,住客栈隔壁。开始走进走出没一句话,后来看他们生炉子做饭,热酥油茶,妻过去搭讪,拉起家常就没有了隔膜,还请她喝酥油茶。维族汉子是替检查站烧锅炉的,站里让他开客栈以作补贴,兼卖一些方便面、饮料等,其实是为了解决一些过往散客不时之需。藏家表弟在附近工地开工程车,黑黝黝皮肤,却很帅气,说已经有了女朋友,正想着多攒钱办婚事。他们老家在160公里外的多玛乡,虽然在这里收入不低,但嫌海拔太高,怕时间长了身体吃不消,打算年后回家。
拖车将我们重新带回狮泉河(即阿里地区首府),一住5宿,深度考察这个海拔4300米的新兴城市,对雪域高原众生相有了一些直观的了解。
人与草木种子没有分别,撒在哪里就长在哪里,并以哪里为家,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只是人的灵性更在于主动的选择,哪里有生存的机会哪里就会聚集不同的人群,所以人又是一道流动的风景。
羊卓雍错
阿里修车厂的老板岳师傅是四川南充人,内秀,诚实,名为老板,全厂员工皆以师傅相称,有技术疑难问题都由他亲自解决。他判断我的奥迪轿车是涡轮增压器出了毛病,帮我设法从拉萨进了新配件,换上后果然一切搞定。岳师傅夫妇俩20年前在内地国企下岗,来到阿里创业,当时这里还只有零星几家店铺,现在伴随城市的成长,他的修车厂也已初具规模,政府机关的车坏了都找他修。他手下有十多个从内地招来的年轻修理工和学徒,时间或长或短,对高原生活基本能够适应。看来,这是个挺和谐的团队,每天吃饭,老板与员工同桌同锅同碗,没有等级之分。岳师傅还是个有情商的人,他自己整天穿一身工服,却让夫人打扮得花枝招展,是患难夫妻感情的另类表达吧。
阿里的建筑为了应对高寒和沙尘,通常只有两层,据说大多是内地省份对口援建的。而小城的居民和经营者,无论是开饭馆的、做工程的、开出租车的、卖果蔬的,几乎都是来自川渝陕一带的汉人。尤其佩服四川人的勤奋,川菜馆遍布整个藏区。进入冬季,大多数内地人要回老家去,届时阿里这个小城兴许会显得寂寞。
那晚在小饭店遇一阿里地区机关的公务员,一人点两菜一瓶啤酒独酌,交谈中知他是四川人,大学毕业,来此地已七八年,妻子怀孕回老家了,独自一人懒得烧饭。听得出,他对自己这份职业挺满意的,在高原工作也很安心。店老板问他工资,他没透露,只承认比内地高许多,并说今年阿里地区向湖北等地招聘大学毕业生,报名者众,因为大学生在内地求职难,而且这里工作满20年就可退休。我估量,大学生来此应聘,与内地农民进藏开店打工一样,纯属谋生考虑。听陕西籍的士司机说,这里开出租车,反而比西安更好赚钱。……
珠峰途中的黎明
如果可以不计时间,慢慢游,慢慢看,到哪是哪,观风景兼看世情,远游本身或许可以成为一种生活方式。这一点,尤为佩服那些年轻“骑驴”。
在泉水湖小客栈,头晚遇到一位姓黄的成都小伙,大学刚毕业,打工赚了8千元,趁正式工作前出来旅行,已经骑了55天。他说也没别的想法,就是到处看看,藉此磨炼自己的意志。去冈仁波齐转山了,是凌晨3点混在藏民队伍里上去的,没买门票。但没转到底,看到金顶就下来了。他说,骑车实在太累,特别是爬坡,有时想着家里的舒适,也打退堂鼓,但只是一刹那,又逼着自己拼命往前冲。有一次感冒了,高反来袭,躺在山坡上晒了半天太阳才好点,继续赶!
小客栈搁5张床,每张一夜40元。小黄一早走了,下午又来了两位青年,一个海南的,一个重庆的,重庆小伙拉肚子,我给他8片克痢痧,他吃了2颗,说这药灵,感觉好多了。两人舍不得花40元钱,决定露天搭帐篷,检查站让他们住到公路下一间旧屋里去,那屋是堆放垃圾杂物的,两人从中挑出几块木板铺平,草草睡过一夜。海南小伙胡子拉碴显得老相,单车后面居然还绑着两轮拖车装行李,骑行中不知增加多少阻力,他说自己原是房产公司推销员,这两年小县城房子销路不好,干脆辞了职跑出来散心。
比起年轻人的“赶”劲,我自叹弗如。但年轻就是本钱,来日方长,耗得起;我则近乎日暮途穷,蹇驴西风,再赶也赶不出灿烂和青葱了。
冈仁波齐
朋友微信又传递了官场人事错迕:有平民出身的政坛人物从人生的巅峰坠落,经历从天堂到地狱的落差,真是可悲。作为曾经的老部下,我不相信他会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不透明的XX只能印证那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古语……唉,与我无关,却坏了我的游兴!
修好车,继续赶。家中老人也在惴念了,得把耽误的时间赶回来。
我这哪是旅游,纯属在追赶生命哪!内心深处的那一点期待,如夸父逐日,变得愈益飘渺、遥不可及。
此行的一个重要目标是冈仁波齐。今夏一部纪录片的轰动效应,上海、江浙等地过来的人不少。我非宗教徒,亦非官场商界人士,无信仰,亦无所求,本想率意而行,体验转山之趣,看到山下因官员视察而封道,山口设卡卖门票,败兴,折返。据说冈仁波齐是印度教、藏传佛教、苯教、耆那教共同的祖山,有人间“须弥山”之称,转过山,也如同唐僧西天取经功德圆满了。可是,早晚之间对着端庄的冈峰左看右看,细细品读,心头虽有一种感动,却始终未能涌起大悲大喜大彻大悟的热流。转念一想,汉传佛教尤其是禅宗向来主张的就是“破执”,历代宗师对修行指向也是各出机杼,见仁见智,臥轮禅师偈云:“臥轮有伎俩,能断百思想。对境心不起,菩提日月长。”六祖驳曰:“慧能没伎俩,不断百思想。对境心数起,菩提作么长?”与藏教的信仰大异其趣,我等俗人何必较真?
札达土林
赶了一辈子的路,试图寻找一个遗失的我,寻找一条回家的路,可是找不着北。反复地叩问自己,这辈子的选择是否对了,是否还有另一种更好的取舍?今日之我是否还延续着初生之我的基因?可悲的是自己没有信仰,因此也别指望得到神的指引。人不能同时踩进一条河,选择就是排除,有这头没那头,失去的成本无从测算。赶到头,最后不得不站回脚下的土地,接受既成事实的我。万物皆虚,一切如常,且无常。生存是第一法则,我即我的上帝,我的佛陀。唯有把握俗世的自我才有可能捕捉稍纵即逝的真我。要说此行有所心得,唯有此念,亦非新知,向来有之。舍命赶一回,只是为赶而赶,赶过了,经历了,心了了。
古格王朝遗址
其实,守着安逸的家,看门前花开花谢、草枯草荣、月出月没、水涨水落,也是一件赏心悦目的惬意之事。如人所言:和自己熟悉的一切度过每一天,也会让人感到莫名的安全。可是,我还没老到那个地步,心还没死,还不想把日子过成一种固定的模式,还渴望对自己有所突破,活出哪怕萤光一现徒劳无益的一粒火星也好。
明知个体生命的渺小,再赶,亦如蚁步之于穹庐。人生伊始,就已被这个世界框死,再赶,又岂能跨出时代的门槛、跳出社会的樊笼?
班公湖
是了,赶是未到应静时。赶过了,就该回归平静。赶,最终是为了静,静是赶的终点。有异国小提琴名曲《田园》:“当我老了,我只想做一个安静的看客,慢下来,静下来,听一听花开的声音,静静地离去。”那是音乐的神谕。
历时月余,行程万六,匆匆来去,弹指一挥。傍晚时分,如期到家,顿觉从天界坠落凡尘,人与车俱寂。不知不觉,一阵空虚袭来,心底再度泛起层层涟漪。
喀什老街的小孩
欢迎光临 后司街 (http://317200.net/) | Powered by Discuz! X3.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