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司街

标题: 石头村的歌谣 [打印本页]

作者: 水碓    时间: 2008-8-28 07:57
标题: 石头村的歌谣

我的目标是要写一个长篇诗化散文式小说,所以意境,意象是我所追求的,这里晒晒第二,四章的第一稿,敬请大家指点。万分感激!

第二章

我家起新屋了。
可我不喜欢我家的新屋。
别人的新屋都是齐齐整整的。两层楼的三四间大房子。坐北朝南。左边屋灶间,中间堂膳,右边正房间。三四间大房子前面是个有大有小的倒地。倒地的一个边角里有个屙光间。另一个边角里有个猪栏间。倒地的一个角落里或许有个水井。如果没有,那水井就在屋后了,也就是在水门那里。倒地的边缘上还横着晒衣服的竹竿。倒地的边缘上还种了花花草草,一株两株的果树。

楼上楼下清清爽爽。楼上的左边是叠柴间,中间是杂物加困觉间,右边是困觉间。楼上的困觉间里住着屋主的小佬人们。楼下的正房间里住着屋主夫妇。
楼上右边的困觉间通常住着囡囡,因为这是楼下正房间的上方。
不管是小囡头还是大囡头,囡头的房间必须规规矩矩,像像样样。
中间堂膳上方的那间屋跟堂膳一样大,叫堂膳房间。于是,那间屋里一半是储藏间一半是困觉间。那是小后生住的地方。
这样一个新屋,多漂亮啊。小佬人。大佬人。鸡鸭鹅。猪牛羊。猫狗。还有百物有百神。土地神。门神。猪栏神。灶神。屙光神。鸡笼神。到处都有神。
可我家的新屋没有这么齐齐整整。
我家的新屋七零八落。
石头村是山里的村庄,整个村庄都住在大山下面的丘陵上。虽然大家都在平地上起屋,但是,如果在丘陵地的缓坡上起屋,那光景是有趣的。如果上丘地与下丘地都起了屋,那你的楼上变成上丘地的底楼了。
石头村里有两个麦场,上麦场,下麦场。上麦场跟下麦场之间也就是高地墈的距离。
我家老屋的楼上是石头村上麦场下面的一块平地。也就是,从我家楼上的水门走出去,向左转,过了隔壁家的菜园,再过一条小河上的石板桥,就是下麦场。
下麦场就是下操场。上麦场就是上操场。但是,村里人都不叫上麦场下麦场。他们叫上操场下操场,那是因为下操场旁边有幢大房子。大房子是村里的社屋,大家叫它新厦。新厦里有个小小的学校。这样,你就知道村人为什么叫上麦场为上操场下麦场为下操场了。
这样说来,从我家老屋的楼上走出去,是跟下操场在同一个水平面上。
我家的新屋造了两层,一楼就在我家老屋楼上走出去的那块平地,二楼就是与上操场基本相平行的地盘。说“基本”是因为,二楼的平地稍稍比上操场略低一点,这要怪上操场与下操场之间的地墈实在太高了。新屋没抵达上操场的平地就已经足够充当一个层面的高度了。
看,我家的新屋,楼上的不像楼上,楼下的不像楼下。
所以,我对于那些楼上没有水门的房子是很羡慕的。楼上没有水门,楼上也就没有像一楼那样的平地了。那样子,从楼上下楼来,才有落楼的味道。而我家老屋的楼上,不用爬楼,从一楼的水门,斜斜地走过几个石级,就到二楼的水门了。这样,我从来就没有小姐落楼的感觉。于是,我就一直羡慕这小姐下楼的感觉。
现在,我家新屋也没有上楼落楼的经验。从老屋的二楼水门,斜斜地走过几个石级,就到新屋的二楼了。而新屋二楼的前面就是整个石头村的上操场。我住在新屋的楼上,就像我住在老屋的楼上一样。我还是住在平地上。
我家的新屋真是七零八落。
我家新屋的楼下,右边做了叠柴间,左边做了什么都不是的房间,房间里放了了晒谷的稻簟,扇谷壳的破了的风车,还有长长短短的竹竿圆木之类。两个房间还没有门。
我家新屋的楼上右边朝着上操场方向开了个小店铺。左边一半是个屋灶间,一半还什么都不是。
我家新屋没有水井,没有倒地,没有屙光间,没有猪栏间,没有晒衣服的竹竿,没有花草没有果树。有没有那些神,就要看他们了。没地方住,想必这些神也是暂且不会来的。
我家的新屋真是七零八落。
我家的新屋不单七零八落,还既不朝南也不坐北。
我家的房子可以说两头通。前一头是小店铺。后一头就对着前方的前门山敞天傻笑。
小店铺那间房里,对着上操场的这一面,上半身只不过是一排的窗门。一层铁栅栏一层木板。下半身只不过是砖头拼成的墙壁而已。左边屋灶间那里,说是屋灶间,其实,屋灶是在住了一年后才有的。这间房子也就直笼统赤裸裸地向不远处的前门山敞开着傻笑而已。
父亲与母亲有时睡在那间开小店的房子里。有时从原来老屋的正房间里搬到我隔壁的堂膳房间睡。
我还睡在老屋的楼上房间里,弟弟睡在隔壁的堂膳房间里。
我一想起自己的新屋都是四不像,心里就会不由得难过起来。


要是有堂膳,我家新屋也会跟别人的一样了。
有了堂膳,必定有倒地,有了倒地,必定有花草果树,有晒衣服的竹竿,还有在倒地上捉虫的小鸡小鸭老母鸡大公鸡。有了堂膳,必定有像样的楼上楼下。即使楼上有水门,那也是搭着石板铺向对面的地墈上。
有了堂膳,整个房子看上去就像一个完整的家,一个漂亮的家,一个美丽的家。一个有神的家。
别人家的新屋里有堂膳,还有堂膳房间。我家的新屋既没有堂膳,还没有堂膳房间。
别人家的堂膳房间里一半储藏间,一半困觉间。
储藏间里放着碾磨好的白粉和大米,白粉有麦粉米粉,麦粉有小麦粉大麦粉。米粉有糯米粉粳糯粉。还有没有碾磨过的小麦大麦早稻谷晚稻谷糯稻谷粳糯谷。还有白扁豆黄大豆红豆赤豆之类的。还有各个时节做好的干菜。还有过年前做的各种好吃的东西,比如,米胖糖,胖鸡,番薯干糕,米粉糕。还有一些山里的干货,比如,笋干,白木耳。还有养在水里的赤条条的白年糕。还有为来年储备的各种种子。还有一口未上漆杉木棺材。还有,有的人家里,堂膳房间里还摆设着一个神龛,神龛里坐着某路大神大仙,肖像的肖像,木雕塑的木雕塑。不管肖像还是木雕塑,都是威武的威武,漂亮的漂亮,和善的和善。神龛前挂着好看的垂帘,就像戏台小旦脸盘装饰的鬓角。神龛前还摆着小香炉,终年香烟袅袅的。
堂膳房间一半储藏间,一半困觉间。两者之间甚至没有板壁分成你我。还有,堂膳房间只有三面板壁,堂膳房间没有门。
这样说来,堂膳房间乱得不得了。
不是。堂膳上房间也是井井有条的。
白粉放在圆圆扁扁的上了红漆的粉桶里。大米放在不高不矮的圆圆身材的米缸里。大豆小豆红豆绿豆放在酒罀里。干菜放在酒罀里。好吃东西放在酒罀里。干货放在一个跟五岁小孩一样高的大圆木桶里。或者,干脆把干货放在那口棺材里。白年糕放在一个也跟五岁小孩一样高的大缸里。
至于那些没碾粉的麦类谷类呢。主人会做一张木床。一张木床看上去就是一个简单的空落落的小小房子。木床周围三面构了板壁,木床顶上也构了板。然后,主人在床沿处也构了板。然后,主人在床板的地方换成能开启的板门。这样,你打开板门,里面就是一个庞大的空间。床有多大,这个空间就有多大。这个空间就是放麦类谷类的地方。这个空间就是这个家的粮仓了。
堂膳房间里通常睡的是屋主的小后生。小后生的床也就是那间小小房子了。小后生的床板就是那个能开启后通向五谷丰登的粮仓了。小后生并没有直接睡在能开启的板门上。小后生睡在厚厚高高的稿毡上。稿毡是那些晒干的稻秆编织成的结实床垫。小后生睡在稿毡上,就像睡在稻谷堆里呢。到处都是稻香香的。可不是呢,床板下面就是满满的粮食。
小后生睡在这张小房子的木床上,就像麦地稻田里的守望者,赶跑大偷小偷赶跑小老鼠大老鼠。
这样,堂膳房间看上去反而有点不同寻常的样子。一排排的酒罀,大缸子大木桶大木柜。小粉桶小木桶小木柜。还有那未上漆的杉木棺材。还有那没有门没有板壁的第四壁。
有时,主人干脆造一个跟小房子木床大不了多少的大柜子,把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往里一放。整个房间也就简单多了。
这样,堂膳房间看上去仍然不同寻常的样子。一排排的酒罀,小粉桶小木桶。小房子大木柜,小房子木床。还有那未上漆的杉木棺材。还有那没有门没有板壁的第四壁。有时,还有那挂垂帘摆香炉坐神仙的神龛。
小后生住在不同寻常的房间,渐渐的,就成了一家之主的人。如果命够旺,运气够好,自己够努力,或许,也就成了不同寻常的人了。
当然,如果家里有好几个囡囡,好几个后生。只能依次在他们房间里加床铺了。如果家里只有几个囡囡,有一个囡囡必须要住在那堂膳房间了。
堂膳房间里有棺材,如果囡囡胆子太小了,只能和着姊妹一起睡了。
当然,如果家里只有几个后生。大后生住在那楼上右边的房间。小后生只能住在堂膳房间了。
但是,老屋居里是没有堂膳房间的。
石头村房子的一个院子里,经常是两三户三四户人家加上一个堂膳。堂膳也就是人们说的堂屋。可我们那儿都叫它堂膳。
堂膳很重要,没有门,同样向前门山方向赤裸裸敞开的堂屋。堂膳上也没有房间了,直通通直达屋顶。高高的屋顶,对着地面上碎碗片镶嵌的各种吉祥图案,整个堂膳显得几分威严几分隆重。
但是堂膳担当的却是像老牛一样重要的角色。
秋天来了,堂膳里是满屋的稻秆稻谷。冬天来了,堂膳里慢慢地变空,空到最后,堂膳满堂空的时候,人们摆上香案开始祭天祭地祭地祭祖宗了。春天来了,堂膳里乱七八糟,堆柴火的堆柴火,放种子的放种子,搁农具的搁农具,甚至当作做床做柜做桶做篮做棕绷做竹具做麻绳做纱布的作坊间。夏天来了,堂膳塞得满满的,都是黄灿灿的麦秆豆秆。
这样说来,一个院子共享一个堂膳的几户人家必定是关系不错的才拴在一起。要不然,抬头不见低头见,心里不畅通,多难受。
是的,一个院子不是同宗兄弟就是关系不错的,要么就是几代前的时候关系还不错的。
我家老屋的堂膳跟大伯叔叔们一起共用。或许,因为两家都是我的亲伯伯亲叔叔,因为我家的正房间就在堂膳隔壁,于是我家就有堂膳房间了。
堂膳房间通常是我弟弟的房间,有时也是我父母的房间。
老屋居里也有没有门一面没有板壁的房间。这房间实际上是屋灶间上方的楼上房间。那时,这房间就代替了新屋堂膳房间的位置。当然,比起新屋堂膳房间来,老屋屋灶间上的房间还要有堆柴火的地盘。
我家老屋也有没有门的房间。可那里堆满柴火。
我家老屋没有门的房间也是屋灶间上的房间。那里也有一张小房子一样大的木床。木床里放满谷类麦类。可是床上没有人睡,床下有老鼠在那里扎窝,没有经我们同意,它们竟然分享起我们的粮食来。
我家也有大缸小缸小粉桶大木桶,也有一排排的酒罀。可这些东西偏要放在我的房间里。我的房间一半是困觉间,一半是储藏间。
我家也有未上漆的杉木棺材,所幸得是,棺材放在隔壁的堂膳房间里。
我家老屋也是七零八落的。


我家老屋新屋都不是齐齐整整的。我家老屋新屋都是七零八落的。这样一来,我家百神住的地方也只能是七零八落了。
可我家周围却是有趣的。
我家院子周围有大水井。小水井。石巢。葡萄树。老桃树。月季花。木槿花。栀子花。鸡冠花。喇叭花。四季竹。芭蕉树。野芋丛。野洋姜。石榴树。枣树。梨树。香椿树。楝枣树。土地神的壁龛。屙光间。猪栏间。水泥台。番薯洞。小菜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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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水碓    时间: 2008-8-28 08:03

院子周围除了那棵老桃树,老得光长虫的老桃树之外,其它的花草树木好像都是我父亲搬弄的。
父亲在老屋倒地的边缘叠上垒土,在垒土上种了葡萄,梨,石榴,月季,木槿。还在倒地的尽头种了楝枣,香椿。于是,老屋的花草树木成了篱笆墙了。
父亲在水门种了葡萄,石榴,枣树,栀子花。于是,水门看不到蓝天了。蓝天被葡萄霸占了。
水门旁边有三个屙光间。一个是我家的,另两个是伯伯和叔叔家的。
三个屙光间看上去一模一样。
不知是父亲嫌自家的屙光间不够好看,还是因为起新屋的时候,还剩下一些材料没地方花。
有一天,我看着父亲站在水门发呆。我看着他,他正朝屙光间看。
第二天,父亲开始打造屙光间。父亲一个人搬石头。一个人搅拌水泥。一
个人砌墙。一个人抹泥灰。一有空,父亲就搬弄他的屙光间。
于是,有段时间里,水门的屙光间变得热闹起来了。
伯伯去屙光间的时候,说:“卬嗒个屙光介好了,你还要怎装装?”
“介些材料剩了呵勿觉用,造了盳盳相,相相怎噢?”
父亲对哥哥说话,总是恭恭敬敬。
父亲停下活,和伯伯站在边上,两人看着屙光间。或许伯伯本来要说几句反对的话,但是好像安静了片刻。两人开始说起其它的话题。
后来,伯伯来的时候,总是站着看一会儿,就走了。而那边,要是父亲看着伯伯来了,也会停下活,过来一起站一会儿。
叔叔去屙光间的时候,说:“你要造咯样?”
“造个样子出来,相相怎噢?”父亲对弟弟说话,总是一副哥哥的样子。

看着弟弟来了,父亲下来跟弟弟讲起屙光间的蓝图来。叔叔是有名的石匠,听着哥哥的蓝图,也会说说自己的想法。毕竟是蓝图,叔叔有时忘记了这只不过是一个屙光间,讲到石头方面,竟滔滔不绝起来。叔叔本来是过来拉屙的,有时竟然忘记了要过来做什么。有时拉好屙后,就站在那儿跟父亲聊起来。不知他们是在讲屙光间的蓝图还是在讲村里的事情还是在讲叔叔的石头经。
邻居来水门打水的时候,倒是不会像伯伯叔叔那样。他们似乎都已经很熟悉父亲了。邻居打好水后,边提水边往父亲那儿瞟一眼,说:“大哥忙!”
父亲嗯了一声继续他的丁丁抗抗。
伯伯说的也没有错,我们家屙缸已经够好了。别人家的屙缸就是一个大大圆圆的缸子。我们这儿的三个屙缸是在地上挖了一个小房子那样大的坑,然后铺上石块,浇上水泥,还给它铺上遮风挡雨的石板盖,还在屙缸沿口上搭起能蹲能坐的器具来。跟石头村的其它屙缸比起来,已经超前很多了。
不知父亲怎么想的。我从来没听到他提起过这件事。在饭桌上他也没提过这个事。
有一段时间,水门旁边总是丁丁抗抗的声音。父亲一个人在那儿认真专注地干起来,就像我玩家家时造房子的样子。
有一天,我看着父亲站在水门发呆。我看着他,他正朝屙光间看。

天哪!我家的屙光间居然像亭台楼阁一样。
那一刻,我傻了。我不知道父亲怎么盖上房顶,怎么把它弄得翘翘的,我也不知道父亲怎么把石块变成石柱,我也不知道父亲怎么就把一块块石头给弄得那么平整。我傻了。如果不是我亲眼所见,我是不相信父亲还能造房子,而且还是凉亭一样的房子。

我从来没有看过这么好看的屙光间,直到现在。毕竟父亲的作品全是手工磨出来的。

人们从来都忽视屙光间。石头村的人最多在屙缸上搭一个人字形草棚。要么,干脆让屙缸对天敞开。下雨了,雨下多了,屙缸的臭水臭粪就满出来了。路上到处是臭烘烘的气道。或许闻惯了狗粪鸡粪牛粪猪粪,人们好像也习惯了人屙的味道。人们时时刻刻在用它,可没人想过要给屙光造个顶。小孩掉进屙缸了,小孩要了百家米。小孩向石头村的每户人家要了一点米,可人们给米的时候,只会说:“怎么又脱落屙缸了呢?要当心啊!”
全村的人都知道小孩脱落屙缸了,可没人想到敞天的屙缸也得负点责任。人们还是没有想到要给屙光造个顶。就这样,屙光间看上去一点都不像个茅厕的样子,毕竟那些光秃秃的屙缸没有茅啊。

人们从来都忽视屙光间。父亲却没有忽视。我家的屙光间真是太漂亮了。我从来没有想象过屙光间还能有如此的待遇。“介好相!”我对着屙光间喊起来。


父亲站在水门前,远远地看着。父亲咧着嘴巴,无声地笑了。我还从来没有看过父亲对着一样东西笑得那么开心。

我也没看到过比这屙光间好看的新屋老屋。我站在那里发呆了。

我和父亲都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刚造好的屙光间。可就在那会儿,砰噔一声。整个凉亭倒塌了。一时之间,那些臭水粪四起飞溅。幸亏我们站得远,但是身上还是被溅到了。

一身臭水粪的父亲看着此时已成一对乱石的屙光间,自言自语,缓缓地低低地说:“怎法介之?”

父亲肯定很难过。我想几句高兴话,可是我什么都不会说。我只是看着那堆乱石,几分钟前还是一个凉亭一样的屙光间。我忘了身上的臭水粪,心里只是难过这么好看地屙光间,一下子就没了。

当天,父亲只是把塌在路边的石头叠放起来。接下来几天,水门里没有了丁丁抗抗的声音。

过了几天,水门又发出来丁丁抗抗的声音。父亲重新造屙光间。

重新造的屙光间不漂亮,但是很结实。父亲只不过在屙缸上造了个四方的小房子,屋顶再不是那种翘起来像凉亭一样的了。屋顶平平的,父亲在上面浇水泥。这样,我们又有了一个晒台了。

在父亲造出第一个屙光间后,父亲开始造第二个。

父亲走出村口的大樟树,往大山方向的石级走去。
石头村后面的大山是嶙峋陡峭的。大山上还布满高地,高地上都是石头村的麦地番薯地大豆地茶园稻田。但是,耕耘这些庄稼的辛苦是大山外的人难以想象的。一担担屙水在嶙峋的石级上,一个石级一个石级地爬上去。一担担猪栏肥在嶙峋的石级上,一个石级一个石级地爬上去。那些石级是沿着笔直的大山尽量降低坡度砌成的。可就是这样,石级也通常是一级比一级高,直高到窒息还要高上去。一个空手的年轻人爬起来气喘嘘嘘是正常不过的事,更何况挑着两个大粪桶,一级一级地往上爬。
不知父亲受到什么启发,还是受到我家曾经一个美丽屙光间的启发,还是在模仿某个地方的风貌。不知道。总之,从石头村有史以来。我父亲是第一个在石级上的土地庙旁边造屙光间的人。有了屙光间,坐在土地庙歇息的人就有地方拉屙了。有了屙光间,至少,那段高地不用再挑大粪桶爬石级了。
父亲把石级上的屙光间造得跟我家的一样结实,一样有屋顶的屙光间。
父亲还在土地庙的石香案下挖了一个小水团。这样,爬石级的人有喝水的地方了。
后来,人们开始模仿起来,在高地的石级旁陆续造起屙光间来。再后来,石头村起新屋的时候,屙光间开始有屋顶了。



        五
父亲能起那样漂亮的屙光间来,我家新屋的七零八落也就一点都不奇怪了。我家开起小店来也是一点都不奇怪了。
就像屙光间一样,石头村大山上的村庄朴实到没有买卖的影子。要买一瓶酱油,山上的村庄还要翻过山岗头到石头村旁边的一个村庄去买。那个店铺也只不过是合作社时代留下来的。
我父亲决定开个小店。所以,这新屋到底是为小店造的,还是为造新屋而造新屋。
别人起新屋的时候,小佬人们都高兴得不得了,跟那水电站放电有电灯亮一样,跟那村里放电影一样,都是兴奋得不得了。我家起新屋的时候,我可从来没有那么高兴过。
我家开小店。小店前面是小操场,没关系。可小店对门有个上竹院,我不喜欢。可小店对门也有上里弯人啊。说是这样说,小店对门有了个上竹院,旁边再有什么,都不是很好了。
在小店对面的上操场,沿着上操场的石墙,左边是上竹院,右边是上里弯。上竹院和上里弯中间隔了一个人字草棚的屙光间。
在我们那里,没几步路就有一个命名,到处都有名字。比如我住的地方叫“塘下,”
石头村叫我们住在塘下的人叫塘下人。相对于塘下的当然有“塘上,”
于是,也有塘上人。小小的石头村里,却有着让外乡人头晕的地名。没几步路就是一个地名,能不头晕吗?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这些地名的书面写法。即使住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他们的写法。实在是因为没有书面写的时候,除非像以前生产队的时候。大家实在是住得太近了,根本用不着鸿雁传书。比如,
我站在自家的屋檐下,对着对面塘上的一户人家喊一声,“你日昼啰样吃?”对面的马上同样地回喊一声,“金瓜丝胡啦汰。”
有时,竟然有人说塘上人怎样怎样。塘下人怎样怎样。上竹院人怎样怎样。后庄人怎样怎样。上里弯人怎样怎样。。。。。。好像一个地名有不同的品性似的。
比如,有人说,塘里丘人格色差。有人说,第橵汪人懒惯了嘛。塘里丘人刚好是一户人家,那么“格色差”也就在抱怨这户人家的为人习性不是很好。第橵汪倒是有五户人家,那么全五户人都是懒惰人吗。难道第橵汪里那个三岁的孩子以及刚生下来的婴儿也注定是懒惰人吗?但是,人们没想那么多。对大家来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打地洞。种属在那儿了,父母格色不好,小孩的格色好到哪里去?父母是个懒惰人,成天想着怎样偷懒又能怎样有赢利,小孩能勤快吗?所以,大家说塘里丘人格色不好的时候,就像说今天天气太热那样的自然。
那么我为什么不喜欢小店对门有个上竹院呢?
上竹院人怎么样呢?人们说,上竹院这地方阴气太重。人们说这话的时候,神情是深不可测的,那眼神似乎也显得很遥远。语气是延搁的,像某些现当作家喜欢的那种延搁修辞。说具体点吧,看起来我描述的方法也有点玄乎与延搁。比如,我叔叔说上竹院的时候,叔叔说:“上竹院介个地方啊,”
平缓的语气在此停顿了一下,“啊”音拖得长长的,让听的人有点着急。叔叔接着悠悠地说,“介个地方讲弗来嗨。”
这不是卖关子吗。叔叔是个憨厚的人,从来不懂得跟人怎样卖关子。叔叔犹豫了一下慢慢地说,“上竹院介个地方,大家讲有阴气。你呐不要听进去/当真。”
叔叔说完,关切地看着听话人,仿佛在安慰对方似的。这不是在设套子吗?你叔叔也是个讲话延搁的人。叔叔不是个设套子的人,他一生从没有给人设套子。他只给小孩们做过捕蝉套子。叔叔讲话向来笨嘴笨舌,但从来都不会想到讲话也要运用延搁的方法。
我从小就对大人们说三道四的话很感兴趣。对于人们说上竹院的话,我当然记得牢牢的。“上竹院介个地方啊,阴气重。”
我从记事起就知道,“上竹院介个地方啊,阴气重。”
可我家新屋偏偏要起在上竹院对面。
上竹院住着两户人家。一户是友青婆。一户是菊花小妈。两户根本不是同族人家。菊花小妈家的男人有很多兄弟。可菊花家没有跟那些兄弟们住一块儿住,不知怎的,跟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友青婆一家共享起一个院子来。
这样,上竹院也就是一个堂膳,加上堂膳右厢房的菊花小妈家,加上堂膳左厢房的友青婆家,还有左右两户人家的猪栏间和菜园,还有堂膳前面的倒地。
上竹院虽然阴气太重,但是,对于石头村来说,也是热闹的地方。
可我还是因为上竹院的阴气而不喜欢。
虽然有了旁边的上里弯,我心里还是不喜欢。虽然,上里弯的两户人家都是崭新的新屋。虽然,上里弯的看上去亮堂堂的,阳气足得很。虽然上里弯的一户人家还是吃耶稣的。
上里弯跟上竹院确实是隔壁邻舍。只不过,中间隔了一条只能一人可走的小径。如果说拉开它们是那条小径,不如说是那屙光间,还有那虽然在同一水平线但是却是独立的高地。我到他们那里,都是要像我家的,走过一段斜斜的石级,才能惊动在倒地上啄虫的鸡。屙光间倒是位于操场的那条隔离两院的小径旁。我不知道这屙光间是谁家的。
阴气阳气虽然听起来很玄乎,可是对于祖辈生活在石头村的人来说,都是很好懂的。这一点,连我们这些小佬人也能懂得个三四分。小佬人不知道什么叫阴气阳气,却知道它们跟鬼魂有关系。不是吗,奶奶外婆姑姑阿姨一念经一拜忏一做七一招魂,日子长了,我们还是能知道,阴气招鬼阳气驱鬼。
起新屋的时候,我跟父亲说,我不喜欢这个地方。父亲问为什么,我说上竹院看上去挺吓人。父亲说:“卬嗒个单是上操场,渠啦是上竹院,一点啊弗一样。怀边还有上里弯。”虽然一个是上操场,一个是上竹院,那么父亲并没有否定上竹院的吓人之处。于是,听了父亲的话,我反而更加不安。
不管怎样,我只是一个小佬人。我阻碍不了父亲的任何计划。
自此以后,新屋这两间房子,真是不知道它叫塘上还是塘下。只知道,别人说到这新屋的时候,就叫上操场小店。自此以后,有了新屋,就有了新邻居了。一个上竹院,一个上里弯。一个阴,一个阳。
自此以后,新屋不像新屋了,小店整天开着,来了各种各样的人,买这个买那个。
自此以后,新屋不像新屋了,母亲老板娘不坐店的时候,还要我来坐店,于是,我不能跟小伙伴们自由地玩乐了,我不能想什么时候玩就什么时候玩了。


在我坐店的时候,我不能出去玩了。我只能在这小小的店堂里转来转去。我这边看看,那边看看。我看遍了小店的每个角落。那些酒瓶汽水瓶上的每一张图片,那些母亲自己做的汗衫短裤,那些香烟盒上的每一张画面,那些火柴皮上的小景致,那些装在透明玻璃瓶里的好吃东西,还有哪些,我已经记不清了。我只是到处看到处吃。一个简单的图案还要看半天,仿佛要走进那图案的空间里不可。
我最喜欢看的是那些火柴皮了。我打开未开封的一箱箱火柴,一盒一盒拿出来看。火柴盒上的图案有时居然很好看,特别是在我发现一些图案似乎是有相连关系的时候。我把那些相连的图案一点点排出来,于是,我似乎看到了一个完整的世界。我不知道那个世界在传达着什么,但我还是很兴奋,我已经忘记了没有伙伴玩乐的不快。我把相连的图案拼成一块儿,以为把各自的火柴盒都领回家了。有人来买火柴的时候,我就把那些散乱的卖出去,这样,那些散落的也有家可归了。
我喜欢看火柴皮,可我没有想到要把它收集下来。可我弟弟那时开始偷偷地收集火柴皮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溜进小店来,偷走了很多火柴。我们本来不知道的,是母亲在老屋水门的土地神那里发现的。母亲是个坚决的无神论者,从来不会光顾土地神的世界,从来也不会往水井那边的土地神走去。但是,如果母亲偶儿改道经过土地神的壁龛,这种可能性完全存在。就在母亲偶然路过土地神地盘的时候,居然让她发现了很多火柴。
母亲走在自家的路,肯定不会往地下看。但是,在她正眼往前方下操场走的时候,她听到了一阵属于冬天的声音。母亲开始怀疑自己的无神说了。母亲往地下看,她找到了冬天的声音。
那是一地的火柴头,没有燃烧过的火柴头,簇新的火柴头,头上的颜色,黑得黑如焦炭,红得红如鲜血,绿得绿如翠竹。就是不见火柴盒的影子。
一地的火柴头,铺在这小角落里。后面是幽暗的阴凉的水气沉沉的小径,前面是白亮亮的阳光,上面是高高的蓝天,下面却是一张诡异的小花毯。母亲跳过成了小花毯的火柴头,继续往前走去。前面的小径干干净净的,没有一根火柴头,只有一些疯长的气味难闻的臭草,从墙缝向空中伸展着不受欢迎的躯体。
在纳凉的夜晚,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母亲已经知道了弟弟就是那个要火柴盒不要火柴的人。弟弟似乎并没有受到任何惩罚,反而我被得到了警告。母亲警告我要看紧店堂。这就说,火柴头的失窃与我的疏忽有关。
弟弟没有受到惩罚,我心里不开心。那个时候,弟弟是家里唯一的男儿,弟弟的受宠让我感到孤单。弟弟做了这么大的事情,居然还能逃过一顿打屁股,我心里自然觉得不公。
“看着吧,你们不打他,还会有事的。”我恶恨恨地跟着自己说。我知道弟弟跟我一样顽皮,甚至比我还顽皮,但是,我发现打屁股的事总是我,而不是弟弟。
本来,坐在小店太久了,我就会到操场上走走,不做什么,就是在操场上走走,边走还要边看小店的四周,怕哪个小偷趁机溜进去。火柴头事件后,我不敢再出来走走了。我并不是怕弟弟,我就是不明白,小店一直在我的眼帘里,弟弟什么时候溜进去偷了那么多的火柴盒?
火柴头事件后,我再也不到上操场上走走了。我只能看着眼前的上操场。
当然,小店里的东西还是让我忙得团团转。光是眼睛盯,就可以盯上很久了。我还是看不厌火柴皮,看不厌瓶子上的图案,看不厌一切物什上的图案。我甚至对那些短裤汗衫上的图案也看看的津津有味。看啊,那件汗衫上的小鱼儿,游得多畅快。要是我是那条小鱼,在这汗衫上,不在水里,我究竟是活的还是死的呢?这小鱼到底要游到什么地方去呢?
当然,有的时候,我还是要看厌那些东西的。
除了在小店里东看看西看看看厌之外,除了偷点花生米桂圆肉饼干之类偷到不想偷之外,除了在白纸上画一些小姐丫环之类的画到不想画的时候,我的眼睛没地方放了,我就放到上操场的墙壁上,沿着墙壁一路走。我看看上竹院,瞧瞧上里弯。
作者: 水碓    时间: 2008-8-28 08:05
第四章

菊花小妈家跟大家一样,有菜有饭,就是没有钱。
菊花小妈家的楼上也有一个没有门没有第四壁的房间,而且,那个房间上都是除了柴火还是柴火。而且,她家的房子里外一样,外表看上去都是高大的两层楼,里面看上去也是空阔的。里面除了一个大屋灶,一张大圆桌,几条长条凳,好像就没有了。楼上似乎只搭了半边楼,楼梯还没有铺上去,去楼上的只是一张一格一个的竹楼梯。站在她家,高高的屋顶一会儿是半边楼板地的屋顶,一会儿是通向第二层的屋顶,这样,确实是空阔不少的。
菊花小妈家有一个已经十一二岁的男小孩,大家都叫他小榔头,还有一个在吃奶的男小孩。
菊花小妈的嗓门好像在石头村是出名的,可出名的不是她的唱腔,而是她的号哭与骂街。
大家都知道菊花小妈是个强悍的人,她的老官小朗叔是个惧内的人。可不知道她为什么号哭?而且,她的老官不搓麻将,不打牌,更不会直接地赌博,她的老官还是管理石头村水电站的人,比起别的男人来,她的老官已经是个好男人了。可为什么菊花小妈还这么经常伤心的号哭?
大家都知道菊花小妈是个不好惹的人,又有谁敢对她惹她呢,可她为什么老是号哭?
石头村的女人基本上都会骂街的,她们一碰到自家被骗被偷被诬蔑的事,即刻站在上操场开始骂起来,这样,全村的人都知道了,于是,骂街的也就渐渐消气了。可自家被骗被偷被诬蔑的事照样发生。
菊花小妈的骂街倒并不是因为她的频率,而是因为她的嗓子。轮到菊花小妈骂街的时候,石头村的每个角落都能听到她的声音。不过,也许是因为骂街是女人们的专利,菊花小妈的声音最大,大家也都没有什么反应了,听到了远处的骂街,就像听到身边鸡娘的咯咯声,最自然不过了。
小榔头虽然已经十一二岁了,可他嘴边还是终年留着哈喇子。小榔头似乎没有伙伴。我碰到他的时候,都是他一个人的时候。他蹲在新厦的后门口,那里有很多跟他年龄相仿的小佬人,可他是孤零零的。他没有在新厦的学校里上课,不知是他自己的不愿,还是他父母的注意。
或许一切都是因为小榔头那嘴边的哈喇子。因为终年流淌,小榔头嘴边的四周都是一片红血血白糊糊的,看了只会让人恶心。更甚的是,他的右手因为老是去擦那嘴边的哈喇子,于是,一只手也变得红血血白糊糊了。
反正,我一看到小榔头,就赶紧躲开,我害怕他红血血白糊糊的一片。
我坐店的时候,最害怕的就是小榔头过来买东西。不知小榔头是故意还是无意,他总是用那有哈喇子的手提着酱油瓶让我打酱油。他走后,我只能用肥皂恨恨地擦洗。
有一天,又是小榔头来打酱油。
我正在那里画画,他半天没吭声。等我意识到有人的时候,我一看是他,表情立刻拉下来。我说:“你真好,都是你来打酱油。”他听后反而红起脸来,这样,整张脸都变得红血血了。但是脸色看上去似乎是因为受到夸奖而变得害羞起来,而实际上,我根本没有在夸他,他居然没听出来。
“我妈看弟弟。”
“你妈怎么不让你看弟弟?老让你打酱油。”我很希望他再也不要来打酱油了。
“我妈不用我看弟弟。”
“为什么?”我明知故问。
“弟弟不好管。”他的语气突然变得硬起来了,神色也开始变了。
“你那么大了,还带不了一个小孩?”
“不用你管,多管闲事多吃屁。”他的语气变得有点恶毒,神色又恢复了往常的一副刁顽与孤僻。
“你才吃屁。”
我把酱油瓶重重地放在柜台上,而他竟把捏在左手的钱换到右手上来,他慢慢的用左手从右手的虎口里抽出来,好像要抽给我看似的。
我站在那儿,不敢说话了。我怕一说,他把钱往那片红血血的地方移动。
他把钱给我了。我操着兰花指,指尖夹着他给的钱,往柜台上一扔,一数,赶紧往钱柜里扔。
我给了他零钱,不由自主地说:“快点走开!”
他竟然不走了。
他就在柜台前,用右手揩起嘴边的那片地方来,嘴里还不时地往地上啐唾沫。
“恶心!”我大声说着。
他不说,只是向我微笑着,一边揩哈喇子,一边啐唾沫,好像要表演给我看似的。
“恶心!没家教!”
我朝他大声说。
“再说,我就往店里唾。”
我一听,赶紧收嘴。于是,他哈哈大笑着走了。
“脏鬼,顶好路上摔一跤!”
我恶恨恨地看着他的背影小声地诅咒着。
小榔头自然没听见,他已经走远了,已经走到操场的墙脚边了。此时,他的背影正被阳光拉得长长地铺在晒豆粒的稻簟上,衬着金黄的豆粒,那影子看上去明净而辉煌。
我望着小榔头一脚一脚地从我眼前消失,心里已经没有了先前的恶意。我只是呆呆地看着他的影子,一点点地从稻簟往石墙上移,再往石墙的小径上移,再隐没进他们家高高的梨树和那些不知名的花草里。
我呆呆地看着他们家的梨树花草。那些梨树花草可是旺盛得很,看上去有种霸气,似乎要成精的样子。为什么哈喇子就能变成这个样子,我想不明白。


七月的石头村,石头都要被烤焦了。
七月的石头村,热得喘不过气来,都快要静止了。
花草果树呆立在那儿,一动不动,一个劲的开花一个劲地长果子,似乎唯有此才能挥发全身的热气,才能让全身通畅。没有一丝风,整个石头村都呆立在那儿。蝉的鸣叫,蛐蛐的啾啾,麻雀的叽喳,仿佛是一阵清风,给了村庄生命的流动。
后生们跑到山涧去凫水,跑到水库去凫水。
有人在七月清凉的水里被水鬼捉走了,也有人在七月炎热的水里被水鬼捉走了。
小榔头没有被水鬼捉走,却被自家的竹楼梯捉走了。
那天,我跟弟弟正在偷偷地吃雪糕棒冰。
炎热的天却给了卖棒冰的挣钱的机会。卖棒冰的在毒辣的午日太阳底下,背着自做的木制小箱,里面放上棉花芯的棉被,那冰棍就放在棉被里,像婴孩般地躺着。卖棒冰的用小小木块敲着小木箱,顶着太阳,一村一村地敲过去。脸上汗水沥沥了,用挂在脸上的毛巾一擦,继续敲。眼睛冒烟了,找棵大树坐下来歇一歇,然后继续敲。脑袋嗡嗡了,跑到水坑边洗把脸,坐坐,再继续敲。无论怎样,就是不吃身边的冰棍。
卖棒冰的一村一村地敲着小木箱。嗒。嗒。嗒。我用小店的钱偷买了一根,前还没来得及付,弟弟不知从地方冒出来了。我赶紧给他也买了一根。我们两约定这是我们两人的秘密。
卖棒冰的继续敲打着。顶着太阳,继续敲打着。
我跟弟弟专注地吃着雪糕,一口一口慢慢地舔。我们俩看谁舔得最响亮。平时父亲总是教导我们,吃饭要不出声。我怎么练都有声音,为此脑门上挨了不少筷子。
这会儿,父母都在老屋,我们可以大声的吃了。我们舔得吧嗒吧嗒的,那远处敲打木箱的声音,还有那蝉鸣声,还有操场上黄豆跳动的声音,一起陪着我们吧嗒吧嗒的。
突然,一阵惊天动地哀号。
菊花小妈的声音。
弟弟赶紧跑去看热闹了。我在那儿干着急。
一会儿,我听到人声,狗声,似乎不光是菊花小妈的声音。弟弟没有回来,肯定那儿有很多人了,要不然狗会把他吓回来的。
后来才知道,小榔头中午下竹梯的时候,踩空横档,一下子从上面倒插掉下来。
菊花小妈抱着小榔头,只是一个劲地哭。幸好友清和搓麻将的后生人过来。有人摸摸鼻子,还有气,于是,菊花老官赶紧背着小榔头往乡医院奔去,旁边还有一些搓麻将看麻将的人陪同着。
而菊花小妈挣着一起去,被大家拦阻。菊花小妈的力气真大,好几个男人才能拽住她。有人劝慰:“勿觉,勿觉!”
有人说:“小佬人要吃奶,去也没用啊。”
有人还说:“一点都勿觉,小佬人地墈都蹴来蹴开,有罗样事?”
不过,菊花小妈还在哪儿嚎啕大哭:“啊喃,卬前世做了罗样啊?观世音菩萨啊!你怎法要对我介之啦!我个儿啊,你拔可怜啊!观世音菩萨啊,我都在啊拜你嘎,你怎法要对我介之啦!卬前世欠谁人债!观世音菩萨啊!”
菊花小妈边哭边用手拍着大腿,闭着眼问观世音菩萨。大家看着一时半会不能停止,男人们都离开了,只剩下那些妇人陪在旁边,高高低低的劝慰。
可是,观世音菩萨真的没有怜悯菊花小妈,当天晚上就把小榔头带走了。
秋天割稻的时候,人们说,菊花小妈变成半个癫人了。


菊花小妈变成半个癫人后,人们就开始说三道四了。
其实,在菊花小妈变癫人之前,人们也会说她的。
其实,石头村的每户人家都有被人说的时候。至于说三道四里有好有坏还是纯粹享受说说的乐趣,那就是天知地知了。
我不坐小店的时候,就去老屋塘下玩。那里就有很多关于菊花小妈的说法。
大婶二婶,还有前院的玫瑰大妈,她们经常聚在一起织麻线,手里麻利地挪捏着一根根麻线,嘴巴自然也闲不住,半个下午下来,肯定会说到最近石头村以及石头村一带的事情。
二婶说:“介小气格人,罗旦捕?/这么小气的人,哪里去找?”
大婶接着说:“再小气,小孩的事拔是弗省。”
玫瑰大妈接着说:“可大家不缺钱,小朗管水电站,钱比谁都多。做人不知足。”
二婶说:“听说渠家要起新屋了,新屋就在卬嗒怀边。拔是你家院子对门。”
于是,玫瑰大妈说:“渠葛人,弗起新屋才怪。楼梯都不铺,好了,小鬼掉落来。”
大婶说:“听讲小鬼那日本来就作痧嘎,迷迷糊糊落楼。”
二婶大婶玫瑰大妈有一搭没一搭地谈着周围最近的大事。小竹篮里的麻线一点一点地从手上漏下来,在圆竹篮里自然地疏密有间地堆叠起来,像失水后的大菊花。
可我也不小心听到别人说我家的二婶也蛮小气的,可二婶不知道自己原来也被人说“蛮小气”的。
我也知道玫瑰大妈家也没铺楼梯,她家爬楼的时候用的是木梯,而不是竹梯。她家的小儿子还跟我弟弟同年龄,那种年龄的小老人已经会爬这种格子梯了。
我的大婶确实好像无可挑剔的,至少,我听到的多是好话的说三道四。
不过,小榔头的死确实是离不开那张竹梯的。
作者: 水碓    时间: 2008-8-28 08:07

菊花小妈家跟大家一样,有菜有饭,就是没有钱。
菊花小妈家跟大家一样,有菜有饭,其实她是有点钱的。
对菊花小妈来说,人世间最让她想要的就是钱了。
她想,有了钱,就可以起新屋了。有了钱,别人看着她都会三分低。有了钱,小榔头的哈喇子马上就可不见了。有了钱,小榔头也不会被人瞧不起了。有了钱,就可以买轧面机了。有了钱,就可以买点衣服了。有了钱,就可以买点城里的糖果糕点了。有了钱,什么都好办了。
于是菊花小妈要老官小朗叔去赚钱,小朗叔本来就在水电站管轧米轧粉的。有了老婆的推动,终于做头了,友清接替了他原先的活。
菊花小妈把水电站的钱看得紧紧的,小朗叔的钱一分不少地跑进了老婆地钱罐里。
菊花小妈每天计算着钱。
卖猪的钱。卖鸡蛋的钱。卖栾的钱。卖梨的钱。卖米卖粉的钱。买油盐酱醋的钱。
买酒的钱,酒就不用买了吧,酒喝多了还要闹事,酒对身体也不好,如果小朗真要喝,那就跟他谈条件吧。买肥料的钱。买种子的钱。买过年新衣服的钱,过年新衣服的钱,小朗又不出外,去年的衣服还崭新的,今年就不买了吧。老二更不用买。自己呢,买块两合一的布,做一件吧。小榔头的要买的,哈喇子流到新衣服上,他还要我每年都做新衣服的,买了吧,反正以后老二也可以穿。
还有人情世故的钱,这些人,就是想要我的钱。还有压岁钱,跟小榔头谈判去,还有那些亲眷的小孩,烦死人,我们家就两个小孩,人家都像小猪一样满篓筐,怪不得过年走起亲来都要全家出动。都计划生育了,还要生。计划生育好,以后我的压岁钱就可以少给了。再好是跑道外面去生孩子的那些人,年终肯定不会回家了,那我就不用给压岁钱了。
小榔头呢,真让我烦。菊花小妈感叹着。
小榔头是该上学了。其实,不上学,也没关系,我就没上过学,现在家里的日子照样好过。小榔头还是要上学的,兴许是读书的料呢。小榔头的哈喇子好了再读书吧,现在去,没人会跟他同桌。
小榔头的哈喇子啊,你这不是跟我过不去吗?

我是他妈妈,我都做了,我该做的都做了。我到旁边的菩地殿拜老佛,大家都说很灵,也没用啊。我到雁窠岩铁甲将军庙去讨取香灰,吃也吃过了,抹也抹过了,没用啊。我到国清寺一个个老佛拜过去,没用啊。我只要一见到神庙,一见到神殿,我都去拜,他们应该在保佑你的啊,小榔头。我还去方岩拜胡公大帝,胡公大帝多灵啊,胡公大帝的香灰,吃也吃过了,抹也抹过了,连胡公大帝的香灰都治不好你的哈喇子,我也没办法了。我去方岩花了多少钱啊,我是个好妈妈啊。我还给你求签,求得可多是上上签。你的哈喇子早晚会好的。
连胡公大帝的香灰都治不好你的哈喇子,我还给你请大仙。一个大仙就要花我钱,我给你请了多少个大仙啦。我心疼钱,小榔头是我儿呀,谁叫你那么命苦啊。大仙说砍掉前门山的漆树,我就砍掉了。大仙说你前面死去的哥哥在作怪,我也给他烧去很多钱了。你哥哥也可怜,不到一岁就死了,不要怪他嫉妒你啊。大仙说要抹你哥哥坟前的泥巴,给你抹到哈喇子上,怎么还不见好呢。
大家说该去县医院看看。将军老佛菩萨都试过了,连胡公大帝的香灰都用过了。我在积钱哪。都在向我要钱哪。我说等到明年再带你去医院啊。
菊花小妈觉得自己是不容易的。又要起新屋,小榔头又要治哈喇子。她哪里会想到那张竹梯啊。
小榔头六岁之前是跟菊花小妈他们睡在房间的。过满了六岁,菊花小妈就让他一个人睡楼上了。那时,小朗叔就说,搭了楼梯再让他睡楼上。可菊花小妈说:“别个人家都要竹梯,还不多过来了吗。会爬竹梯,就叫渠爬竹梯。有罗样关系。”小朗叔于是也就低头不吭声了。
是啊,好多人家都用竹梯,小孩从楼上跌下来,一年一个都没有,凭什么小榔头就要碰上啊。再说了,小榔头的哈喇子,连阎王爷都不喜欢。谁会惹他啊。
可是,现在小榔头遭上了这罪。菊花小妈真是不知道事情出在什么地方。她只能一个劲的哭:
啊喃,天啊,
卬的命怎法噢介苦哇!
嫁个男人没本事哎!有本事,小榔头安弗走啊。
啊喃,卬个小榔头啊,你那母待你介好,你都要走啊。
卬代你拜菩萨格啊,卬还请大仙啊。
卬个小榔头啊,你走了,你母怎装装啊。
卬带你都介大了,你还没养我拔走啊。
卬个小榔头啊,你命苦啊。你个哈喇子,你母难过啊。
啊喃,天啊,卬做人弗偷弗抢,你怎法要待卬介之啊。卬大儿不到一岁拔走了,恰个小榔头亦走了,啊喃,天啊,卬前世。。。。。。

菊花小妈用同一只手一边摸着眼泪,一边有节奏的拍打着膝盖,仿佛眼泪能泄掉她的满腔苦水,仿佛膝盖成了她哭诉的对象也成了她发泄的对象。
有人来劝的时候,菊花小妈哭得更凶了。边哭边对劝哭的人诉说自己的一肚子苦水:
啊喃,天啊,地啊,你为什么待我介之啦,卬前个儿不到一岁啊,恰个小榔头亦走了。卬命苦洼。。。。。。
啊喃,邻舍头米啊,你讲讲喀喏,卬前世欠债啊。
邻舍头米啊,大家讲小榔头死恰作痧,卬不是勿医啊,卬买了十滴水,叫渠吃格啦,渠讲苦嘛,卬压渠吃啊格啦。
邻舍头米啊,天地良心啊,卬心哪儿介黑啊,卬买了十滴水格啦。卬还叫小朗刮痧格啦。
邻舍头米啊,都讲卬有钞票,弗晓得多少心机啊,卬没钞票啊,有钞票,小榔头弗死嘎。
邻舍头米啊,卬个男人没本事啊。样样要卬操心啊。邻舍头米啊。。。。。。
小榔头死后,经常有幽幽的哭声从上竹院传来,那是菊花小妈的哭声。我坐小店的时候,时不时地就会听到那幽幽的声音。可对我来说,于我难过的不是她的哭声,而是从竹梯刀下来的小榔头。小榔头虽然也跟我过不去,虽然有那讨人嫌的哈喇子,可是他的死却消除了他所有讨厌的东西。小榔头的死,不单是我,小佬人们都是难过的。
有时,小榔头的弟弟生小病了,菊花小妈也会坐在门口哭起来。三个儿子,现在只剩下一个了,这不能不让她哭。
有时,和小朗叔吵架了。菊花小妈也会坐在门口哭。三个儿子,现在只剩下一个,老官还要跟她过不去。你说,她的命多苦啊。
小榔头的死,引发了菊花小妈生活里的所有苦水。她觉得她是很难一个人承受的,她想找人倾诉,可是在石头村,她没有关系好一点的朋友。她有妯娌,可是他们看起来都要比他家兴旺。即使小朗的大弟二郎只有一个独生子,可他的老婆是村里最时髦且漂亮的人,她很少跟她来往。而小朗的哥哥,可是村里比较兴旺的人家,他们家成天都有人,家里的门一年到头都没关锁过。她也很少去。小朗的二弟还没娶媳妇。她更不能去他那儿。
她去哪儿倾诉呢。她没地方倾诉啊,可她心里苦啊。那个苦比黄连还苦啊,而且经常感到就是堵在喉咙口。
她的生活现在就剩一个儿子了,在石头村,只有一个儿子不多啊。人家对家里男儿多的都是怕三分,她现在就只有一个在怀抱里吃奶的婴儿。她还再要孩子吗?计划生育已经下来了。她还嘲笑她的亲眷逃生去了,而现在要轮到她了。
她的生活现在就剩一个儿子了。这个儿子不到一岁。她一想到多年前死去的大儿子,她的心就开始恐惧了。
她的心里真是苦啊。她的老官真是没本事啊。什么事怎么都要她一个人操心啊。
有一天,她看到她家的梨子少了。她觉得自己的命苦到家了。小榔头都走了。人家还要来偷梨。她知道也就村里的几个爱偷的小佬人干的。但是,她还是心里喊皇天。她因为这梨,还养了那条凶猛的狗,还是挡不住偷梨的小佬人。那些小佬人真是太讨厌了。自己想吃梨又不种,懒惰人,光会偷别人的。这些人,这些小佬人,家里兄弟姐妹一大堆。她觉得老天爷太不公平了。她越想越怨恨。她的肚子里一时打不上来。于是,她把坐车搬到操场上来,把小孩往里一放,自己站在边上开始骂起街来:
大冈世人来听听,
   
有介格勿要脸格东西,
   
嗒卬格梨偷阿喀,
   
你总要吃阿烂肚肠嘎,啊喃喃啊,
你总要吃阿做短命鬼嘎,啊喃喃啊,
你葛高炮鬼啊,你前世高炮鬼啊,
你葛到死鬼啊,你前世总到死鬼啊,

有介格勿要脸格东西,
你总是中生生嘎,
中生俄嗒卬梨吃啊喀,
你总要吃阿屙不出来嘎,啊喃喃啊,
你总要吃阿脱落屙光嘎,啊喃喃啊,
你总要吃阿倒脚骨嘎,啊喃喃啊,
你总要到高墈落死嘎,啊喃喃啊,
你葛十八带祖宗啊绝子绝孙嘎,啊喃喃啊,
有介之格无伲娘家教的东西,
有介之格倒灶人家嘎
有介之格绝下代的人家嘎
你倞总娘爸都死啊了嘎----
你倞总脚骨都断了嘎----
你倞总绝后代了嘎----
小孩看着听到妈妈抑扬的声音在空中旋转,看着妈妈不停地在坐车里窜脚摇手。小孩手脚上的铃铛在空气里清脆地响着,那响铃好像在按着妈妈的节奏来的。
此时刚好接近吃饭时光,人们都快要会村了,来看的人越来越多。
小孩看着这么多人,雀跃地很,那响铃就更响了。
菊花小妈越骂越气。她仿佛看到这几个人就在前面。她仿佛看到这几个人倒脚骨的倒脚骨,绝下代后那嚎啕大哭的样子。她突然想到她那嚎啕大哭的时候,她突然又想到她死去的小榔头,想到小榔头,她又想到了多年前死去的大儿子。她开始有怨恨变得伤心了。她本来是两手往腰间一拍,一手立即往前伸,好像正在指着某个人的鼻子骂似的,这会儿,当她想起生活的死去的两个儿子来。她开始哀伤的号哭了,她有种想让大家知道她是个苦女人的欲望。

于是,原来高亢抑扬有序的节奏现在变得复杂起来了。


啊喃——皇天啊——你晓了我命苦啊——
   
卬命介苦啦——你啦怀要偷卬梨啦——,恰奥卬怎装装——
   
卬命介苦噢——啊喃喃皇天啊,卬个老官安弗惠啊,恰奥卬怎装装---
   
卬格命苦啊——呜呜,啊喃卬格大儿没一岁拔走了啊——你总要等你母走了再走啊
   
卬格命怎法噢介苦啊——呜呜,啊喃卬格小榔头啊,你母待你多少心计啊——呜呜
   
啊喃皇天啊,啊喃大冈世人啊,你啦勿忖我多少苦噢——
   
啊喃-- 天地啊,做人难做啊。我下生世恰怎装装呜呜
你啦格些偷梨贼啊--啊喃喃,你啦怎法弗死啦呜呜
你啦格些偷梨贼啊啊喃喃,你啦怎法日子个好过啦老天眼瞎了嘎呜呜卬格点梨待卬格可怜儿种嘎,你啦格些偷梨贼天打雷劈嘎呜呜
啊喃皇天啊你要报应格些人啊,拔是渠拉害死卬个儿啊呜呜
啊喃皇天啊你要报应格些人啊,你要可怜卬个苦命人啊呜呜
人越聚越多,大家都没有说什么。有人上去拉住她,菊花小妈照样挣扎得厉
害。号哭的调反而变得高亢了。也有妇人看着看着自己也陪着哭起来,但那是没有哭词的,只是一个劲的苦,不知是为菊花小妈的命苦而哭,还是为自己的命苦而哭。有人赶紧从水电站把小朗找来。

小朗来了,目无表情。一看菊花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一个人干脆坐在地上,两手拍腿,眼睛双臂,脑袋上下摆动,真是一个伤心的人哪。小朗一把拉住她,可是菊花小妈力气太大了,谁也弄不了。小朗吼着说:“你葛样子要做罗样,你要弗要脸?”这下子把菊花小妈激怒了。
“啊喃--皇天啊,有格当老官嘎,啊喃喃啊卬命苦啊
卬勿轧姘头,勿抢勿偷,卬还没脸啊。格世道颠倒了啊。啊喃皇天啊,你有评评理喀,大冈世人评评理喀,啊喃喃,卬怎法命介苦啊----呜呜”
小朗看着样子,觉得不知该怎么办。他只得松下语气:“到屋里再讲。小鬼要吃奶了。”不知是菊花小妈哭泪了还是骂累了,还是觉得已让大家知道她是苦命人,还是看着眼前的孩子心软下来。她慢慢地站起来,嘴里还在边哭边诉说,但是双手已经利索地抱起孩子了。于是小朗立即一手拉着她,一手拿着坐车。而那孩子,却扑在母亲肩膀那里,两只小手向人群不停地挥动,嘴巴窝窝地配合着响铃说着只有他自己能听得懂的话,但是,看上去,孩子是欢乐的。
天已经很黑了,大家已经看不清菊花小妈脸上的悲伤与眼泪了。


人们说上竹院阴气重,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我就不清楚了。总之,从我有记忆以来,我就知道这个地方是阴气重的地方。
但是,实际上,在人们的口中,阴气重的不止上竹院,好像还有后庄,好像还有第橵汪,新厦也是。这样说来,上竹院也没什么了。
但是,小榔头死后,人们就开始觉得上竹院阴气更重了。有人还说他看到小榔头的鬼魂在上竹院的堂膳飘荡。
在我听到这个消息后,于我的恐惧确实不少。天暗下来的时候,我就不敢一个人在小店里呆着。如果黑夜里有人买东西,无论母亲以什么我梦寐以求的好东西引诱我,我是不肯一个人从老屋的屋灶间跑到小店去给买主开店门的。如果叫我一个人在黑夜里呆一会儿,我怕敲店门的是小榔头的鬼魂。
我家老屋的楼上不远处就是新厦,我家新屋小店的不远处就是上竹院。
新厦里面的鬼魂,是人人皆知的。大家都知道,午夜来临的时候,新厦的鬼魂就在新厦一带到处游荡,它们尤其喜欢在下操场游荡。有人看到它们穿着白雾雾的长衫,一群样子,在下操场旁边的一块地上飘来飘去。看不清面目,却能看清身影。看不清正面的样子,却能看清背影。
现在我能确切的知道上竹院也有鬼魂了。而且是我认识的人变成的。
一听到人们说起小榔头在堂膳飘荡且经常徘徊不走的时候,我脑里已经有一幅明晰的图了。
从此,太阳下山后,天色暗得看不清人脸的时候,如果我刚好从什么地方玩晚回家。不管是上操场,下操场,我一点都不敢看四周,我以最大的速度往家跑去,有时摔了一跤,竟然忘记了疼,爬起来赶紧跑,一路上心怦怦乱跳,直跑到自家的屋灶旁,才舒了一口气。
菊花小妈家的梨并没有她的骂街而从此太平。梨儿仍然在一天天的减少。菊花小妈从来都是认真地看住她家的梨的。可是,偷梨贼的本事比她要大。菊花家的杂种狗一直是睡在堂膳的,可为什么总听不到偷梨的声音呢,莫非是鬼在偷?
不过,菊花小妈应该高兴啊,毕竟,她家的梨是长得最旺的。梨儿在每一根枝条上密密麻麻的遍布,看上去都成绿色团花了。即使偷梨贼每天偷,也偷不完她家的梨啊。毕竟,一瓣一瓣地采花朵,那要花多长时间啊。
七月热气弥漫,整个村庄像蒸笼的时候,老天爷给人们送来了清凉蜜甜的梨水。菊花小妈家的梨也快要摘了。看着倒地上的那棵梨树,她的心并不是因为不久的丰收而兴奋,而是充满着怨恨。因为,只要她一看到梨树,她就想起那讨人厌的偷梨贼来,连她家的杂种狗都奈何不了的偷梨贼。
她设想过各种偷梨的可能性。比如用网罗,用叉子,用梯子,爬树,给狗贿赂。于是,她在梨树的枝杈上放满荆条,还给整个梨树罩着一张黑色的尼龙网,还在尼龙网上不规则地再加一层铁丝网。晚上的时候,还给杂种狗喂了个饱。这样,她才开始有点安心地睡觉。
不过,第二天起来,她发现,梨似乎还是少了点,因为有个地方的网被戳了。她简直要对偷梨贼歇斯底里了,她恨不得想杀了他们。她甚至觉得有人故意跟她过不去。她开始分析起村里的一户户人家来,那些有梨的,没梨的,有梨也长得旺的,有梨但长得不旺的。
最后,她还是弄不明白到底是哪些人干的事。因为,分析到后来,大多数人家成了她的怀疑对象。而且,偷梨贼不再限制在小佬人身上了。这样一来,只能在她的怨恨上多加了一层孤单。这样一来,她开始觉得偷梨并不就为了嘴馋,而是冲着她来。这样一来,那么也就大多数人不喜欢她了。这种感觉着实让她害怕。
于是,她跟人打交道说话的时候,开始显出一副及其亲切的样子,话也多起来。她甚至跟小佬人说话都亲切起来。
菊花小妈到小店买东西的时候,还要跟我攀家常。
可是,令她伤心的是,她家的梨还在少下去。她本来是要骂街的,但是,一想到有那么多人可能是冲着她来,本来向来强悍的人反而胆怯了。
她的怨恨无处可泄,但她必须要让那股怨恨从身上倾倒出来。因为她甚至能触摸到这股怨恨,仿佛这怨恨已经成为一个人,盘腿安坐在她的躯体里。她完全能触摸到她,但就是驱赶不走。
她不骂街了,可心里的怨恨与猜忌只会多,不会少。她本能地跑到上操场,把那股怨恨化为哀伤,排山倒海的哀伤。她还没拉调出词,已经不由自主地哭起来。
那是一个吃午饭的时候,大家正在吃“金瓜丝胡拉汰,”或者“碾子粉麦饼头,”或者“苋菜面皮汤,”或者其它什么的,嘴里正在变咬边呵斥旁边的小佬人还是边与对门的邻舍说起最近的事情时,一股苍凉的幽怨的石头村词调传过来。
大冈世人来听听哎,
   
金瓜冬瓜六月生哎,
大细不同一样瓜哎,
卬姓张来你姓张哎,
大冈都是一家人哎,
可怜可怜菊花命哎,
三个儿子只一个哎,
老官老实勿本事哎,
卬嗒一样穷人家哎,
人穷屋穷样样穷哎,
穷来竹梯当楼梯哎,
穷来大儿介早走哎,
穷来二儿竹梯走哎,
你姓张来卬姓张哎,
大冈可怜菊花命哎,
弗偷梨来弗偷栾哎,
大冈可怜菊花命哎。
东西都要花心机哎,
种栾种梨为生计哎,
大冈可怜菊花命哎,
炎炎热日下,菊花小妈站在石头村的上操场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词悲凉苍劲,一个调压过一个调,一调比一调悲凉。没有人劝阻,连她的老官都没有来劝阻,或许小朗太了解他的女人了。知道她需要在上操场哭诉,否则家里的日子,对小朗来说,就更不好过了。
那天中午,没有人来劝阻,只有人站在对面新厦门口的阴影下,远远地看着。后来,菊花小妈家的杂种狗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慢悠悠地四脚踩在烫人的地上,走到菊花小妈旁,抬头向她汪汪叫了几声,又拉下脑袋,在周围到处乱走。天气实在太热了,连杂种狗都熬不住了。可菊花小妈还是站在那儿,一个颈地哭。
菊花小妈家的梨儿就要摘了。
偷梨贼到底有没有天天来偷梨,也只有天知道了。
可菊花小妈总觉得每天的梨在减少。
菊花小妈家的梨儿就要摘了。
菊花小妈决定摘前的一周在堂膳和杂种狗一起睡。
夏日的晚上,月亮在空中移走,星星偶尔眨巴眼,无声无息。只有偶尔飘过的一阵风,碰到树叶花瓣了,才会有点轻微的飒飒声。
菊花小妈睡在堂膳,没有听到声音。却听到了杂种狗的吠声。菊花小妈爬起来,向着倒地走去,没有人很人,只有轻风过来的飒飒声。她心里直骂杂种狗,平时不叫,偏要我睡堂膳的时候叫。她拍拍杂种狗的脑门,可杂种狗盯着前方,还是不停地叫。菊花小妈看看杂种狗。杂种狗昂首挺胸,好像正在看着某个人而叫似的。
菊花小妈突然想起狗能见到鬼魂这一说。
难道是小榔头来了?
狗还在对着前方叫,周围传来轻微的飒飒声。
菊花小妈叫醒身边的小朗叔,说小榔头来了。小朗叔迷迷糊糊,以为在说自己。应着声,翻一个声,又睡过去了。
菊花小妈睡不着了。她干脆在倒地周围走起来,想寻找小榔头的影子。她没有找到小榔头的影子。
菊花小妈站在倒地的边缘,看看上操场,看看远处的下操场。上操场空荡荡,只有前方边缘处冒出来的半身屋宇,那是我家的小点。下操场上也是空荡荡,只有新厦看上去像一个蒙着黑纱的巨人。
没有什么,连影子都没有。
可是狗还对着前方叫。远处没有影子,倒地上倒是有影子,那是花草树木的影子。影子在倒地上颤动。
菊花小妈却在影子里看到了小榔头的影子。
这晚,菊花小妈直到精神疲倦支撑不下才进入梦乡。

        六
菊花小妈家的梨儿就要摘了。
现在菊花小妈一家就睡在堂膳了,旁边边还有那只杂种狗。
菊花小妈跟大家说,她看到小榔头了。小榔头有时在梨树边走来走去,有时也会到堂膳里走走。
石头村的人基本上来说是相信鬼魂的,于是,人们也就相信了菊花小妈的话。
菊花小妈来小点打酱油的时候,也跟我说,说小榔头托梦过来了。说小榔头在阴间很寂寞,没有伙伴,小鬼们不理他。说说,菊花小妈又要变哭音了。幸好,当时,又有人来买东西,她就跟那个人诉苦了。
小榔头在阴间,都没鬼理。我也很难过。我才知道,阴间跟阳间没什区别。那里,鬼们也讨厌他的哈喇子。
菊花小妈真是伤心透了,她没想到小榔头的哈喇子还会在阴间起作用。
我听菊花小妈对来买东西的人说,小榔头托梦过来,要那条杂种狗陪伴他。
菊花小妈很不想立即把杂种狗给小榔头。因为梨儿就要摘了,养这条杂种狗就是为了看梨看栾的。但是,菊花小妈又不想让小榔头寂寞。于是,她找木西奶奶关魂。
关魂虽说是阴阳对答,比不得一般的交流场面,可也有别具一格的热闹。菊花小妈的也是同样的热闹。她好像没跟多少人说关魂的事,她也更没说什么时候关魂。可是,关魂的那天,木西奶奶家早已坐了很多人。那时,菊花小妈有点兴奋,因为自己突然成了屋里的主角了。
木西奶奶就要到管辖本地的大仙那里找小榔头了。大家似乎知道木西奶奶的心思,周围一下子变得深夜般的寂静。连那小孩都停下爱动的嘴巴手脚,睁大眼睛瞪着木西奶奶。等到木西奶奶插好香,呷好酒水后。等到木西奶奶闭上眼,叽哩咕噜后。等到木西奶奶打了几个哈欠,喷出几个嗝后。等到木西奶奶身体一阵哆嗦后。菊花小妈终于听到小榔头的声音了。
菊花小妈问:“卬格小榔头,你在介旦过得好弗啦?”
小榔头闭着眼答:“妈啊妈,卬都好,你勿用担心了
。”
菊花小妈问:“你前几日来过屋里弗?”
小榔头答:“妈啊妈,卬好忖屋里哦!卬常常来屋里哦!”
菊花小妈一听,不禁又苦起来。大家叫她克制点,免得小榔头的灵魂太受干扰。
菊花小妈哽咽着问:“你要小四(杂种狗)卬晓得,小四位置跟牛一样,屋里也要靠它啊。要么阿妈给你钱,你去买条大狗狗。”
小榔头语气变得几分悲伤,眼睛睁大,盯着远方:“买条大狗狗,没有自己阿四亲。”
这时大家不约而同地轻轻地齐声低语着:“介之嗒老实嘎!”
菊花小妈哽咽望着小榔头说:“卬格小榔头啊,卬嗒梨要摘,靠小四啊。阿妈知道你寂寞,阿妈心疼来不及。阿妈叫人念经去,保你生活都满意。”
小榔头哭着闭着眼答:“卬懂小四重要性,阿妈阿妈不是卬狠心。卬实在寂寞啊。”
大家又不约而同地轻声附和:“渠独自人,可怜喏!”
菊花小妈哭着说:“你格哥哥怎样子,有个哥哥陪着你,哥哥弟弟不寂寞。”
小榔头哭着答:“哥哥一岁离开你,卬弗晓得渠来罗开。阿妈阿妈我寂
寞。”
大家仍然止不住地轻声感叹:“渠孤单啊,老实可怜哪!”
菊花小妈哭着说:“可怜哥哥早早死,小四杂种难买到,秋天栾树要渠看。
你说叫卬怎办办。”
小榔头哭着答:“阿妈疼狗疼过卬,叫卬怎办勿办法。”
菊花小妈别别鼻涕说:“天地良心,阿妈疼你天晓得。你是十二小后生,要
体谅一份人家一份苦。”
小榔头瞪大铜陵般的眼睛,始终没有看菊花小妈,只是忧伤的看着远方,哭
着答:“阿妈疼狗疼过卬,卬一点办法都没有。阿妈阿妈你答应我,你要念经超度卬。七七四十九日,每日嘴边有空嘴边念。阿弥陀佛日日念。小四不要没关系,阿弥陀佛日日念,超度苦海弗孤单。你没空念经请人来,帮儿超度靠阿妈。九九八十一,阿妈阿妈快念经,否则你儿苦海深。”
大家又不约而同地低低的转述:“要叫你念经呀,弗念,渠日子难过噶!”
菊花小妈哭着说:“卬格儿啊,你放心,阿妈会念经的。”
小榔头一听,也就放心了。于是,木西奶奶又是哈欠又是肚嗝又是一阵哆
嗦。呷上一口酒水后,木西奶奶又恢复了平日的样子。而那边菊花小妈这会儿放声大哭起来。大家则是嘘唏不已。

关魂的事也让菊花小妈恨起自己来,觉得连杂种狗都舍不得给死去的儿子。可是,这杂种狗,她可是在市集的时候花了好多钱买的。虽说梨啊栾啊天天有人偷,可要不是这杂种狗,她家的梨啊栾啊早就没了。做人也要讲良心啊!狗命也是一条命啊!让小榔头在那边买条狗还不是一样吗,他为什么要跟家里过不去呢。

菊花小妈想来想去想不通。不过,因为最近小榔头走了,梨儿又被偷了,白日更是那些接踵而来做也做不完的农活,比如打豆啦,筛麦啦之类得也够她忙乎了。她已经忽略念经这件事了。
自此,关魂后,菊花小妈开始念起经来,只要她睁开眼,她就一刻不停地念起来。自此,她一边念经一边看梨。即使在她看起来,梨儿少了,她还是争取一切时间放在念经上。她觉得,如果经数念的不够多,小榔头还在苦海里,终归是她的错。
于是,梨儿在菊花小妈的念经声里采摘下来了。菊花小妈还得继续念经。

        七
长茅草长成芦苇花的时候,秋天已经到了。
秋天是果实的季节。秋天农家果实的日子,却不是野外果实的日子。对小佬人来说,秋天没有了几样好吃的野果实。秋天没了春天的刺脑头,那种嚼而无味,但是我们每年都要吃的嫩荆棘。秋天也没了春天的柴爿花,那种嚼而酸味,我们每年爱吃的杜鹃花。秋天没了夏天的角公牛奶荡,那种像宝石一样美丽味道也是鲜甜的小红果子黄果子,我们每年到处找着吃的漂亮果子。秋天没了夏天的六谷梗,咬起来虽然没有甘蔗糖梗甜的玉米梗,却是我们每年边吃边玩的棒棒头。秋天没了夏天的桑椹子,那种乌黑乌黑比蜜鲜甜的桑乌,它是我们每年要挂念的小果子。秋天也没了山茄山梨,秋天没了我们出去玩的很多乐趣。秋天只剩下那种里外长毛长刺的刺聋甏,要洗半天吃下去还要耳朵痒嘴巴痒的小刺果。
秋天多了叶葡萄,野藤梨,可那是在深山里才能采摘到的野果子。小佬人太小了,倒不了深山里去。
秋天到了,农家的果实该采摘了。我家也采摘起葡萄来,可是等到采摘的时候,葡萄不多了,而且,还是那样的酸。
秋天的时候,我家没什么好采摘了。枣树从不生枣。桃树光长虫。仅剩的几个桃子上面都被虫咬得挤出桃浆来了。
秋天于我唯一安慰的是我家的石榴树,可是,有时,石榴树也被偷得看上去都有点荒凉了。就是这几个石榴,有时还会弄得大家尴尬。
我在小店的时候,担心起我家老屋的石榴树来。我也害怕被人偷啊。叔叔伯伯两家对于倒地果树,他们似乎憋了一肚子气,他们是不会在乎那些被偷的果子。只有我在乎。我一想到那些要偷的人,我不会骂街,但我会可惜那些还没成熟的果子就被了摘走了。在我看来,一个人采摘那些没成熟的果子是残忍的,就像老天爷带走一个还未经历世事的孩子。在我的幻觉里,我总觉得,没成熟的果子被偷了被摘了被风吹了,那棵树必定会难过的。果子成熟了,人们来摘了,那棵树的心里是平和的,她看着自己的孩子在人的手心里,她看着他们,就像母亲看着新嫁娘。该放手该出远门了。
菊花小妈家的倒地和菜园一点也不荒凉。两棵栾树上金灿灿的,任凭深绿色的大树叶,也遮不住那一盏盏金黄黄的灯笼。
大家说上竹院阴气重,可那里的果子比哪个院子的结得都要多。台风来了,吹落一地。暴雨来了,打落了一地。小偷来了,隔三岔五地东摘摘西摘摘。可上竹院的果子还是沉甸甸的,压弯了腰。
上竹院的花草果树都长得盛。菊花家的,友清婆家的,都长得盛。好像蜜蜂蝴蝶蜻蜓都爱那地方似的,好像那地方有它们的宝贝似的。
虽然上竹院的房子大部分是石头砌成的,虽然石头都变成黑色,那些木板壁都变得干裂,可上竹院的植物,没有一样是不茂盛的。好像那土里埋有催生剂似的,好像那土里还躲着一个精于养育的神。看啊,一小块裸露的黑泥地里,一个下午就能冒出各种颜色艳俗的菌类植物来。
上竹院的花草树木,是石头村很多人所羡慕的。有人会说:
“这上竹院,说风水差也不差。光那些蔬菜水果,也够他们一年四季不用愁了。”
“蔬菜水果卖卖,也要好多钱了。”
“友清家也就那点事,其它也不错。”
“小朗家也就老婆狠一点,其它也不错。”
“哪有不死人的,两个儿子死了,现在太平了,最也不用担心还要死人了。”
“说阴气重,也就这阴气,才有这盛劲儿。要是我不相信迷信,我真喜欢这地方,光这蔬菜水果,一年菜羹头米不用担心了。”
居然有人还编了个顺口溜:“屋前百草盛,果树结成串。人家讲弗来。一人
乱做,二人早夭。上竹院,上竹院,狗命要比鬼命值,做鬼弗做竹院鬼。”
当然,所幸得是,顺口溜未曾流传,也就在那人口里嘀咕而已。他毕竟不敢,这回要了菊花小妈的命啊。但是,他编的顺口溜也不是没有道理啊。

当然,人们的好话还是会传到菊花小妈那儿,毕竟,石头村的人大多是心地善良的人。即使,你要编几句话咒咒菊花小妈或者整个上竹院,好像意义并不是很大,毕竟也就是两株栾树,一株梨树,还有那些蔬菜,还有友清婆家的菜园和葡萄。这些长得盛的东西,老实说,基本上不会让那些喜欢嫉妒的人心里失去平衡,更提不上心里那根筋以至于到扭结程度。再说了,上竹院两户人家确实也是不幸的。也正因为这不幸,抵消了上竹院花草树木的旺势。
好话传到菊花小妈那儿,她心里哪有不甜滋滋啊。她觉得自己比村里的任何
妇人都要能干。这样想来,她就觉得自己是贤惠的妇人。可是,贤惠的名头要担当多少东西啊,比如,眼前的两株栾树,接下来又是割稻又是掏番薯又是筛谷子。往年里还有小榔头在旁边拾稻穗。今年没有人了。老官已经习惯了让她当家的日子。贤惠的名头不好当啊,菊花小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从菊花小妈去木西奶奶哪儿关魂后,她确实没有去上操场哭命了。但是,私底下,她还会感叹自己的命运不济。直到有人看到那一盏盏的黄灯笼,当着她的面夸她的能干夸她的院子风水好,她心里总算如同喝上一口甘露,浑身上下从来没有如此通畅过。不过,她还是会对夸赞的人说:“邻舍头米啊,卬格生世命好弗了罗开。恰只一个儿啊了,百样好也没多子多孙好啊。”
对方只能顺着话劝慰几句。菊花小妈这下,真得伤心起来了。
两株栾树又要让菊花小妈忙了。又是每天两只眼睛不知往哪儿搁好。又是吃饭的时候跟老官唠叨着谁有最可能来偷。又是害怕晚上的到来。
栾开始青黄的时候,菊花小妈的日子也随着变得忧心忡忡了。她同样在栾树上放了最扎人最刺人的荆棘,比如三角刺,即使厚厚的狗毛一碰,全身都即刻往后一弹。她同样罩上尼龙罗网,这一会不是零碎地罩铁丝网,而是新买了铁丝,整个套上了。这样一弄,两株栾树反而看上去像过节的圣诞树,一副神圣的样子。而旁边那什么也没有装饰的石头屋,反而是另一个世界的荒凉。
每天起来的第一件事,菊花小妈不是给小孩喂奶,而是看看倒地上的两株栾树。丝网好像被动过了。菊花小妈心一紧。她决定从今天开始要逐个的数过去,这样才能真正知道栾树的处境。
于是,菊花小妈每天的活计多了一样,数个数。
问题是,她每天在数,每天还是发现栾在减少,一个,两个,三个。甚至许多个。天哪,一个栾至少两块钱,这要多少钱啊。菊花小妈的心已被提起来了。
这是不得了的事情。这两株栾树,她还是花了心机的。开花的时间,她还专门从亲戚家借了蜂桶,以此来双倍保证栾树的生育。栾的价格从来都是金贵的,她要从它们身上卖出一只猪的钱来。现在,她仿佛看到了钱罐里的钱每天往外跑出一块两块三块四块几十块几百块哪。
怎么办呢,她没有办法了。每年的这时候,她都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她除了左手拿砧板,右手拿菜刀,站在倒地上,对着远处,一边咚咚地用菜刀敲一下板,一边开始祖宗十八代地骂起来。她边骂边敲,心里的愤恨像一团正在燃烧的火,她的脸更红光满面了。她边敲边骂,仿佛那些偷栾贼都已经被剁碎在砧板下。这样子,实际上,她还没有解气。她很想爬到上操场去再骂再敲或者不用菜刀砧板,就用嘴骂死那些人,骂死他们的祖宗骂绝他们的后代。但是,她担心像梨的遭遇,骂骂反而点起小偷的火。
她只能在倒地上,一个人孤独地敲骂。没有人的观望,只有那条杂种狗,看着咚咚地敲骂,自己也应了几声,汪汪地对着前面的前门山叫起来。只有那吃奶的孩子,在坐车里摇着小手,嘴里不知是和着敲骂还是和着响铃窝窝的说着只有自己能听得懂的话。还有一块砧板,一把菜刀,咚咚的敲骂着偷栾贼的十八代祖宗。
怎么办呢,她没有办法了。每年的这时候,她都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她突然想到死去的小榔头。
于是,菊花小妈跑到上操场,撕心裂地的哀号起来。她跟大家说,小榔头一直不肯在葬他的地方住。小榔头说那里太寂寞了,没有人跟他做朋友。他托梦给阿妈,他一直在堂膳住着,他很少回那个没有温暖的地方。菊花小妈还告诉大家,小榔头最爱吃栾了,要不是他喜欢吃,她才不会种了。小榔头是个好孩子,通常也不会到其它地方溜达,也就在倒地走走,还爬爬梨树,爬爬栾树,这样,他就会忘记了阴间的苦海。
石头村的人大多相信阴阳两界。于是,那些人也相信了菊花小妈的话。我也相信了菊花小妈的话。以至于,我从来都不知道上竹院在黑夜里的面目。何况我还曾经跟小榔头不愉快过。我真害怕他从上竹院溜达出来,飘到我睡觉的地方,那是我最担心的事。
我在担心小榔头飘荡我家的时候,上竹院栾树上的丝网似乎还完好齐整的。菊花小妈每天数个数的时候,心也有点放下来了。
然而,有一天的早晨,菊花小妈像往常一样,第一件事是数个数。可是,那两株栾树不再神圣了。丝网被剪掉了,一盏盏金黄黄的灯笼一夜之间消失了,竟然有不信鬼魂的人。她应该再关一次魂,告诉木西奶奶身上的小榔头,让他过来看栾树啊。她为了省关魂费,竟然伤失了整整两株栾啊。
她的脑袋已经不受控制了。
她已经看不到任何东西了,她只看到眼前一片深绿色的叶子,上面再也没有那让她担忧的金黄了。她呆呆地看着那深绿色,看着看着,她仿佛看到了一个影子在深绿上,那是一张似人非人似狗非狗的脸,张着嘴,嘴角上有点翘,似笑非笑,两只眼睛眯着,看着她。
她觉得这张脸有点熟,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梦里还是多年前。做姑娘的时候,她在山涧和伙伴们玩的时候,傍晚的时候,黑夜快要来临的时候,望着远方黑魆魆的山,那里似乎也有这样一张脸。她的精神开始恍惚了。
后来,人们就经常听到菊花小妈在家里嚎哭,可是一会儿,那嚎哭又变成笑了。那嚎哭和笑里都没有从前的词调。人们也时不时地看到菊花小妈在上操场嚎哭,可是一会儿,也会变成笑的。那嚎哭和笑里也没有从前的词调。而且,菊花小妈只是坐在上操场的地上,有时,是雨后稀巴烂的泥浆地,坐在地上的菊花小妈没有用手拍着膝盖,没有用手指着前方,好像指着一个人的鼻子。一个人一会哭一会笑,一个人不分场合不分时候的哭哭笑笑,也就成半个癫人了。
那时,秋风已经来了,大雁也开始往南飞了。有脆弱的叶子也隐隐开始变色了。天反而更高更蓝了。稻田上的稻反而更加金黄了,比菊花小妈的两株栾书还要金黄,还沉甸甸地压弯了全身呢。

[ 本帖最后由 水碓 于 2008-9-3 10:46 编辑 ]
作者: 天他爷爷    时间: 2008-8-28 09:32
老天那  银才啊
作者: 乌鸦    时间: 2008-8-28 10:41
确是淫才!
作者: abracadabra    时间: 2008-8-30 18:06
水碓博士总是会给大家带来令人愉悦的乡土经验阅读。

非有乡村经验者写不得这等文字。
非有乡土情感者亦写不得这等文字。
作者: jwk    时间: 2008-8-31 08:19
有才
作者: 8107    时间: 2008-8-31 16:01

作者: 老虎    时间: 2008-8-31 23:09
崇敬之情犹如滔滔黄河之水。。。

批评一下,要注重排版,这样更显“以人为本”。
作者: 水碓    时间: 2008-9-1 02:03
标题: 回复 11# 的帖子
对不起,这个文档格式,我真的不知道怎样排版,我试过各种工具栏,都无故而终。天台博克那边文档排版没问题。
谢谢指点!
作者: tom    时间: 2008-9-1 13:24

作者: 水碓    时间: 2008-9-4 10:27
第三章

菊花小妈的隔壁,友清婆家,不知道为什么,总是热闹得很。
友清婆看上去不像村庄的人,可也不像城里的人。不过,据说,她是从城里嫁过来的。
友清婆的老官在省城工作,这也是村里唯一一个在省城工作的人。
友清婆老官常年不在家,而且,好像也不是每年会来过年的。我在石头村的时候,我还才见到过一次呢。友清婆家,实际上,也就是友清,友情姐姐清娟,友清妹妹清秀,友清妈妈,小佬人都叫她友清婆。实际上,友清还有一个大姐清丽,清丽常年不在家,清丽一直呆在省城陪着她的爸爸。
友清婆是个穿斜襟衣但看上去不像村庄的妇人。友清婆看上去苍老但温温和和。她从来都不骂街。她总是微笑着,忧愁地,憔悴地,露出她那镶银的牙齿,跟大家微笑着。
友清婆家这么多人,可家里没有主心骨的男人。友清看上去很斯文温和的样子,也是个看上去不像村庄的人。友清从不下田,他忙于水电站的事,他帮大家碾粉碾米。友清婆割草摘茶,但瘦弱的她也不能下田种地。清娟也没有下田,她只是到处割那种一摸上去就割手的很长很长的长茅草,还有
黄草、马蔺
草、蒲草、金丝草、龙须草、到处收集棕榈叶,竹壳、箬壳。她用这些东西搭草编,编织各式各样的垫子,编一个垫子就能得到几分钱。清秀在读小学。这样,友清婆家的田地只能雇给别人了。
没有了田地,友清婆家的几爿菜园反而特别旺盛。她家有一爿菜园还跟我家的作邻居。菜园上有一棵漆树,漆树长得跟小榔头家的梨树一样旺盛而霸气,漆倒不少到她那儿割草的人。
友清婆家在石头村的人的都是斯文温和的,人们都喜欢他们。后生仔没事做的时候,都聚到友清婆家搓麻将,可是搓麻将的人里从没有友清婆家的人。友清婆在旁边编织麻线,清娟在旁边编织草编。友清去水电站了,即使他在家的时候,也只不过是站在旁边看看而已。不过,后生仔们自觉得很,一到友清婆烧晚饭的时候,他们就散伙了。
友清婆家在省城的两人很神秘。人们一说到那两个人,我听都听不懂。比如,隔壁的菊花小妈就会说:“前世没见过,渠拉屋里前世没见过!”
菊花小妈说的时候,节奏一个比一个铿锵,说的时候还把嘴扁的比鸭子还要扁。上竹院隔壁上里弯的金花小妈会说:“啊乃,可怜哦,友清婆介个生世老实可怜啦!”金花小妈说的时候,完全拿出她在舞台演落难小旦的强调,软软长长的音调,让人听了,即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要为友清婆落一把眼泪。
大家都喜欢友清婆在石头村的家人。可是,小佬人们不喜欢清秀。我问他们为什么,他们说她有羊癫疯。我说我不信,因为我从来就没看到过。于是,他们就扮演起羊癫疯的样子来,“看到了吗?看到了吗?”
可是,我仍然不相信一个看上去这么活蹦乱跳的人,怎么能跟那种稀奇古怪的病连在一块儿呢?
清秀到我家买东西的时候,什么时候都是很礼貌很斯文很热情的。她还请我到她家看相片。
夏日的一天,我到她家去。
我很少去过上竹院,但我经常听到菊花小妈的声音,嚎哭的声音,有时还边敲砧板边骂街的声音,有时还跑到上操场嚎哭,骂街。我知道她在骂那些偷梨贼偷栾贼。她总是在骂那些人,她总是说她家的梨儿栾儿在减少。在上操场骂街的时候,菊花小妈没有用菜刀敲打砧板,只是一个劲地用手指着前方,像在指着空气中一个隐身人的鼻子似的。声音铿锵有力,跟那锣鼓声一样,经常能引起一片人在旁边围观的微观,劝慰的权威。一时之间,连我家小店都卷进去了。菊花小妈骂街的时候,小店门口通常站着很多人。现在,我要去上竹院玩了,这个“上竹院介个地方啊,阴气重”
的上竹院,这个让我不喜欢让我害怕的地方。
我跟着清秀走在后面,才走到上操场的边角上,我就听到狼嚎般的狗吠声。我知道那是菊花小妈家的杂种狗,为的是防止有人偷她的梨。可这杂种狗也真灵敏的,就知道它院子要来生人了。清秀还安慰我不要怕,可我还是怕。
从通向上竹院的那条石头砌成的小径开始,我似乎好像体验到从未有的一种新鲜感。右边的上操场和我家的小店似乎让我有点陌生感,尽管我每天路过上竹院与上操场的交汇处,并且喜欢在那里发呆般地看着自家的小店与周围的关系。
现在沿着上操场上的那条小径走,小店虽近在咫尺,却诡异般地产生了距离感。左边是清秀家菜园的石头墙。石头墙跟所有菜园的石头墙一模一样,石头都是暗黑色的,看上去都是上了年纪的石头,似乎在暗示着它们是见证这个村庄或者这户人家变迁的目击者。
石头缝上的蕨草跟上操场墙壁上的或我家水门上的没什么区别,照样又多又密,老小参差在一棵棵蕨丛里。还有那些自扣草,也没有什么区别,摸上去同样冰冰润润的。从菜园里爬出来的一些藤类植物以及牵牛花也没有什么区别,同样的,那些爬行植物身上还残留着以前曾经衰老的叶片与枝茎,现在还不照样又是旺盛得蔓延。
总之,通向上竹院的小径的一切是如此的生机盎然,怎么能有阴气的影子呢?我会说,我老屋那个水门才阴气森森呢。
狗吠声越来越凶。我已经到上竹院了。
上竹院整个院子亮堂得很,应该算是村子里比较亮堂的院子。
上竹院坐北朝南,前面是个上操场,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挡住阳光的照射。院子里既亮堂还到处充满了生命力。
叶子绿得跟我家的四季竹一样单纯,还都是那种掌巴大的,院子里的植物都高过了我的个头。那些当地叫胭脂的带大叶的花现在更是果实累累,上面一串串的胭脂果,压弯了整个枝条,虔诚地耷拉着脑袋。那些当地用来做八佛珠的长得像玉米样的高大植物也是佛珠串串,压弯了整个长条枝叶。还有那丛长得高过我个头的野洋姜,也是同样地恣肆生长,一片片叶子跟蒲扇一样大,迎着阳光,还能看到叶子上的小绒毛。两边的菜园仿佛是在朝夕竞争,一样茂盛丰富。
菊花小妈的那颗梨树更叫人艳羡,上面的苹果梨一串串的,要不是知道它是可爱的梨子,肯定会让我浑身鸡皮疙瘩。想起我家的那棵梨树,每年能吃到是个梨子就已经不错了,而且简直要爬到顶端才能有几个好梨,而且那梨子还生涩得很。清秀家种了葡萄,密密叶子下面的那些葡萄都是山涧里溅起的水花。菊花小妈的两株栾树,上面挂着正在迅速长大的小青灯。我知道,一到秋季,那两株树就成了灯笼树了。我一想到秋天的灯笼树,口水禁不住在嘴里咕噜噜的。也难怪那些偷栾贼啊,要不是她家的狗,我都想偷了。
倒地上虽然没有小碗片小圆石镶成的吉祥图,但也有很多小花小草。两边猪栏间里还不时传出猪们满足的唷唷声。这哪里跟阴气沾上边?看,那杂种狗长得也是高大得很,不像吃人屙长大的,倒像吃饭菜过来的。杂种狗站在自家的地盘上,一个劲儿冲我叫,声音像山崩又像兽嚎,不知道是欢迎还是威胁。光是这吓人的狗吠声,就足以赶跑一切邪气一切鬼魂了,一切来偷梨偷栾偷葡萄的人了。
上竹院整个院子亮堂得很。而那唐膳更是如此,全身净倮倮,赤洒洒的。
也许是堂膳里什么也没有,才让我觉得有几分怪异吧。尤其是堂膳上四壁的木板壁。或许是太阳照射得太厉害了,板壁灰冥冥的,看上去似乎本身不是板壁,而是某个生灵的背影。还有那地面,其实是被整沓而成平整的,可灰黄色的地面看上去为什么总让人联想到树林里某块平整的地方。整个堂膳高大空阔,朝着天敞着,这跟村里的其它唐膳也一样,但是,为什么这个堂膳看上去如此荒凉如此空洞如此遥远如此深邃如此具有压迫感。
杂种狗一个劲儿朝我们叫。“它就叫,不咬人的。”清秀说。我还是胆颤心惊,我小心翼翼地跟在清秀后面,那样子,好像是个小偷似的。这会儿,看着人这副样子,这条狗应该得意了吧。
菊花小妈出来了。脸上还是像往常那样红光满面,整个人看起来好像永远都是精力旺盛的。她走过来冲着我打招呼的时候,那个大胸脯还跟着一起活动。
她对我说:“你来嬉即,狗弗咬,弗晓惶。”
声音照样高亢尖利。
“小妈,狗叫得是有点怕,你们家梨长得真好!”
“弗晓惶!弗晓惶!进屋里噄,只乱叫识来。”
菊花小妈冲这我喊起来,又拍拍杂种狗,杂种狗于是懂事地进屋了。
“卬旦葛梨,心计花落堪个,梨好勿相干,喏开搭哪爸样介惠啦!”菊花小妈把音拉得长长的,不知是在感慨还是在陈赞我父亲的能干。
听到菊花小妈夸起父亲来,我还是开心的,尤其是她居然跟我这样的小佬人也这么认真说话。
杂种狗不再叫了,我也已经在清秀的屋里了。
清秀的屋里人声鼎沸,都是后生人的声音:“渠哪妈样咯!各盘怎法嚄介之噢!”
“你难打六洞,我拔噢胡!”
“渠哪妈样咯!葛盘运气歇嘛!”“相相渠”
“哦卵,恰卵子泡硬喀了
。。。。。。”还有那麻将摩擦桌面的清脆声。
清秀家也跟别人的房子一样。
屋灶间黑压压的,大大的,一张大屋灶,灶台石板经过日子的过滤,也是暗暗的,但也是亮亮的。高处的灶台上还贴着今年的灶神。一张八仙桌,几条长条凳,角落里还排着几层的兔笼。要说屋灶间里有亮色,也就是那浑身雪白的长毛兔了,它们正盯着眼前的人们。一个个黑色的脑袋在它们面前一会儿往前靠一会儿往后仰一会儿挺得笔直。而那些站着看的人倒是像棕榈树那样,静默地站着,丝毫不知道自己的腿早就站累了。长毛兔看着他们,一双双红色的眼睛在黑暗里放着光,似乎是黑暗里被隐藏的烛光。
友清婆正坐在后门的水门口织麻线,看见我们进来。赶紧过来打招呼。
“哦哟,小囡,坐即起,我喀到杯茶来。”
友清婆热情地说,语声温和慈祥。她的双鬓也不知什么时候起,已经开始夹杂灰色头发了。胸前的斜襟衣上不知什么时候起,跟村里其她念经婆婆一样,在斜襟处露出了念珠的穗头。
实际上,我还是经常看到她的。她来小店买东西。她坐在倒地与操场的交汇处。她到菜园里摘金针。我都能看到她。我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变化,对于小佬人来说,大人的活动只不过是个一连串的影子而已。
或许,她早就在念经了,她的头发早就开始变灰了,只不过,我从不注意而已。
但是,有一点,我是明白的,从我有记忆以来,她从来都是一个人过的。她的那位老官,在我的记忆里,只是见到过两次而已。
友清婆,村里人都知道,一个有男人却又没有男人的妇人。她的男人,在石头村的身份,好像就是一架播种机。来一次,一个孩子,自己又不见人影了。来一次,一个孩子,自己又不见人影了。或许,让自己的女人成年地怀孕与养育,也就断了她独处的念想了。
我在友清婆的房间里看相片。
房间的摆设跟其他人家的没什么区别。一个上漆上画的设有多扇长条门的大橱,长条门上都画着一些后花园约会的公子小姐们。大橱下面放着一张长春凳。大橱旁边是一个五斗厨,上面摆着两个塑料花瓶,一个花瓶里插着孔雀羽林,一个花瓶里插着塑料花。上面还放着一个小小的化妆盒,化妆盒上画着白色的圆月,有红色的大花朵,看上去,一片宁静一片祥和。五斗厨上还插着一枚大镜子,镜子上方挂着一个全家照。
再就是正后方的那张床。床也是雕花眠床,只不过是简单的雕花眠床,一块踏板,两扇雕花小门,正上方上面是一些古人才子佳人的雕漆,下面挂着横幅锦幔,小门两边挂着棉织帐帘,里边就是一张幽暗的大床。
再就是房间的正前方的那张写字台,上面并排放着两张大玻璃,玻璃下都是黑白照和一些粗陋的彩色照。
房间里家具的油漆虽然已经陈旧了,但整个房间是明亮的。石头村的房间都喜欢用长条小圆柱做窗棂,房间看上去都是黑绰绰的。而友清婆家的窗户,不知是原来就没做长条圆柱,还是后来拆掉的,总之,整个窗户到跟石头村的风格不一样,用了两扇玻璃窗。这样,阳光毫无阻拦地照射进来,直到房间的正中,却没有到达那张幽暗的床。阳光在床的前方晃动,只能让那张雕花床显得更加幽暗而已。
房间虽说是窗明几净,但是,阳光一照,你能看见光线里那些原本看不见的尘埃,在光芒里快速流动着,周围却是那静止的有年头的家具物什,还有漆画上那些静止的变形的遥远的才子佳人。这一切看上去,好像让人觉得,这房间是没有时间与空间似的。而那流动的光反而衬托出房间的苍凉。如果再配上窗外百物生机的热闹场面,屋内的房间不但苍凉,反而多了一种孤寂。
我看到了友清婆年轻时的相片。她看上去清秀温柔,扎着蝴蝶花的长长的辫子,垂在胸前,微笑着。黑白像片看上去,那时她好像没有镶银牙齿。牙齿齐齐白白地横在两片薄嘴唇之间。单眼皮看上去像两片菊花瓣,穿着小花衬衫。那眼神看着你,弯弯的,掩不住笑意。
我也看到了现实里从没有看到的清秀大姐清丽,穿着海军衫,烫着卷发,看上去好像要比清秀清娟漂亮,也是笑盈盈的。
我也看了清秀友清的相片,跟现实的差不多。
我还看到了清秀爸爸,看上去就像在省城里工作的人,穿着中山装,头发短短的,斜分着,闭着嘴巴微笑,双眼皮眼睛虽然比友清婆要大,却没有笑得弯弯的,只是中正得很,好像嘴巴的微笑没有传递到眼睛里去似的。
玻璃下的相片很多,但是,看上去,每个人的表情都没有什么变化。我只是觉得,为什么清丽就能把自己弄得这么时髦,这么漂亮?为什么清秀清娟只能呆在石头村?



我虽然去过清秀家了。可我们还是成不了多好的朋友,原因在于我吧,我有自己的一帮固定伙伴,一帮经常出去割草的伙伴。还有,大家都说她羊癫风。我实际上一点都不知道什么叫羊癫风。我把“风”搞成“疯。”
小佬人学着羊癫风的样子,看上去也是邪乎得很。我怕疯子,我更怕平常看上去正常,但突然发癫的疯子。于是,我跟清秀保持距离了,自此,我很少去她家玩。
清秀小学毕业的时候,就去省城父亲那里了。而在这之前,我仍然没有见到清秀父亲。
友清婆变得越来越老,越来越瘦了。她的头发已经满头灰白了,不过,还是短发,中间分开,两边别着银色发夹。她的皮肤也越来越暗了,而且那皮肤还非要从眼脸那里拉沓下来不可。她的手看上去比鸡脚爪还要瘦,青筋突出来。她来小店买酱油的时候,总是左手拿酱油瓶,右手捏着佛珠,嘴里不停地念。
有时,当我不玩火柴皮,不看店里的小东西,不画画,只看上操场的时候,当我看到友清婆的时候,我即刻会高兴地喊着“友清婆。”她即刻划一下珠穗,笑盈盈地向我缓徐徐地说:“囡囡,独个人闷弗闷?”

我高声说:“友清婆陪我,我就不闷了。”
友清婆说:“阿婆弗能陪你,阿婆要念经。”
我说:“你为谁念?很重要吗?”
友清婆幽幽地说:“以前代别个人念,恰代自己念了。”
我听不懂,但听她语气有点奇怪,也不敢问下去。看着眼前的人影在诺大的操场缓缓而来。不知怎么的,我的心变得难受起来。友清婆于我总是亲切的。实际上,她于村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亲切的。我从没有听过关于她的坏话。可她的命为什么就这么不好呢?
村里所有的人都知道,友清婆一辈子都在守活寡。她的老官为什么那么狠心呢?别人家的男人,不管一年四季在外多久,过年的前一天,必定会出现在家门口的。她家老官为什么就不出现呢?像友清婆那样好的女人,为什么老天爷要待她这个样子呢?我想不通。我也就不想了。不过,从小我就听父亲说,不念家的男人不是好男人,会有报应的。于是,我一直希望友清婆的老官会受到报应。可是,听村人说,那个在省城的男人好像日子一直过得不错。
友清婆笑盈盈地含着胸地向我走过来。瘦小,穿青白斜襟衣,黑裤,自缝的青白宽口鞋,缓慢地向小店走过来。因为我看着她,她就不念经了。于是,两只手就没地方放了。两只手往前往后生硬地摆动了几下,似乎配不上走路的节奏。于是,一只手就不自觉地停放在胸前的佛珠上,而另一只手停放着胸脯的下方。这样,友清婆笑盈盈地含着胸向我走过来。
可那穿宽口鞋的脚走在操场上,却是没有声音的。我还能看到她背后的影子,薄薄的,微微颤动的,忠实地跟在友清婆后面,好像怕她一个人走路太寂寞似的。
友清婆来小店的时候,我总是很高兴。虽然她不喜欢讲话,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那笑盈盈的样子似乎比谁的笑盈盈都要亲切和善。她不会像菊花小妈那样,喜欢讲个不停。她从不讲她家的事。于是,只有我先问她:“清秀在省城怎么样了?”
友清婆笑着说:“渠蛮好,在啊读书啦。”
我很羡慕清秀能去我想象不出来的大地方:“友清哥,清娟姐怎么不去呢?”友清婆笑着说:“渠拉中意在这里。”
我顺嘴问:“那你为什么不去啊?你也可以去啊。”
友清婆的脸色似乎发生了变化,声调也变了,声音仿佛不是从喉咙里发出,而是好像被压在一块石头下,然而发出微弱的似乎有点断续的声音:“介旦大地方,屋挤嘛,还是给小佬人住好。”
“那么你想想他们吗?”我还要问下去。
“忖噢,要葛!”友清婆把音托得长长的,眼睛没有看着我,倒是好像在看小店正前方的那些排列得整整齐齐的瓶装酒,但是,看那目光,却是游离的样子。那么,到底是她太想省城的家人还是其它意思呢?
友清婆拿着买好的东西走的时候,依旧是笑盈盈的样子。实际上,那笑盈盈是如此的亲切和善,却为什么总让人莫名地产生一种忧愁的情绪。这忧愁不是为自己,而是为那个笑盈盈的女人。
不知道为什么,那脸上的笑盈盈,总让我联想到布满灰尘的一束干花,枝条花叶都保持了原来的姿态,可已经没有原来的颜色了,即使你把灰尘洗掉,再把它们浸泡在水里。
友清婆往上竹院走去,我只能看到她的背影,我不能看到正面的样子。友清婆的背影瘦小,身架子好像躲在那衣服里,你还能看到袖衫裤管晃动的样子。
一只手拿着东西,弯在腰际边,另一只手只能看到上半截,看那样子,那只手必定是捏着佛珠。那么友清婆必定边走边念了。
一个成人要做衣服都会做大小适宜的衣服。这晃动的衣衫里隐藏着多年前曾是丰润健康的身体。而行走在前面的影子多年前也必定是厚实沉淀的。我看不到友清婆正面的样子,我不知道她是否还是那笑盈盈的样子。


我坐店坐长了,也就发现友清婆的一个习惯了。
友清婆喜欢坐在上竹院跟上操场交界的地方,也就是上操场沿墙上面上竹院倒地的左手向,也就是友清婆菜园沿角的一块石头上。
友清婆坐在那里,看上操场下操场是鸟瞰的。她还能看到前方小店,前方前门山,还有远处云雾缭绕的层峦叠嶂的山。但那山离友清婆太远了,虽说山那边是她做囡囡时的家。现在,不管怎样,从友清婆坐着的角度看起来,远处的山就是外面世界的山,看上去飘飘渺渺,如幻如真,比电影上的仙境还要美。
友清婆喜欢坐在那个地方的时候,也是她已经知道自己得心脏病的时候。
友清婆坐在上操场她那个地方的时候,也是一副笑盈盈的样子。
友清婆坐在上操场她那个地方的时候,通常是春秋夏的黄昏和冬天的白日。
黄昏的操场和冬天白日都是上操场热闹的时候,妇人们在那里忙着稻簟上的麦谷大豆。友清婆看着忙碌的妇人,她也会笑盈盈地跟她们拉家常。问她们今年谷物的收成啦,番薯收了多少斤,摘茶摘了多少啦,有没有去采药草啦。她问完了,就开始念经了。碰到有人跟她搭话,她立即划一下念穗,和蔼地跟那人说起话来。随后,没有话的时候,她马上又念起经了。这样,她的嘴实际上是没有闲着的时候。
妇人们忙完收集的时候,轮到小佬人占据操场的时候了,那时日头刚刚下山。
小佬人在操场上乱跑乱喊乱叫,操场上经常是尘埃四起,好像赛马场又好像是某个部落的狂欢地。那时,经常是夕阳满天,色彩辉煌庄严,从天边斜射到上操场上,小佬人一会儿穿梭在辉煌里,一会儿又跳回到幽暗处,像黄昏中大海里的鱼。
那时,友清婆多半也会坐在老地方,她看着眼前的孩子们,又看着天边的斜阳。斜阳偶尔走过她的身体。那时,能清楚地而惊奇地看到友清婆没有在念经,而是呆看着远方的斜阳,整个人看上去好像是斜阳的一部分。斜阳走过了友清婆的身体,她突然陷入黑暗里,我们都看不到她了。我们也不知道她到底坐在那里还是已经回屋了。
有时,天边的斜阳干脆映照到整个上操场上,那时是小佬人最快活的时候。我们莫名的兴奋,好像自己活在另一个世界里,一个美丽的世界里,一个永远快乐无忧无虑的世界,一个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的世界。
小佬人在辉煌里大喊大叫,你听不清楚他们在喊什么,看上去,那操场,确实像是另一个世界,一个有天地荣光的世界。
那时,如果友清婆还坐在老地方,她也属于这荣光世界里的一分子了。
那时,我还经常把父亲做的小踏脚车,推到上操场上和弟弟玩,我还给了上操场的小佬人玩。父亲的小踏脚是我这辈子看到最漂亮最精致最结实最雄性的小踏脚车,但是,美中不足的是,父亲的踏脚车,即使踩着那漂亮的小铁靴,踩一百下,它也不会独立行走。这样子,只能是,要么我坐在上面,弟弟在那机器齿轮做成的小椅辈上放力气推,要么弟弟坐在上面,轮到我来推。大家一起玩的时候,只能是轮流推了。你坐一圈,我推一圈。我坐一圈,你推一圈。
在上操场推脚踏车是快乐幸福的。我坐在小椅子上,上操场的地面是山外面黑亮亮的柏油马路,也是城里干净的水泥路。上操场的石墙是柏油马路上一同飞速行走的一棵棵梧桐树或者是乌桕树或者是那杨柳树,也是城里高楼的砖墙。上操场的天空也是外面世界的天空。
还有,如果我们在夕阳里推脚踏车,我们经常会对着天边大喊大叫,仿佛上操场是赛场,天边是看台。
小佬人在上操场玩乐的时候,通常跟大人们都不打招呼的。我们玩得太专注了。友清婆在这热闹声里一边念着经,一边笑盈盈地看着我们,一边又木呆呆地凝眺着远方那如幻如真的仙山。
但是,有时,推手的速度太快了,我坐在快如风的小脚踏车里,以为自己正是骑马英雄,飞机驾驶员,火车司机,自由地奔腾在天地之间。我会骄傲地对着坐在老地方的友清婆大喊大叫,她咧开镶银的牙齿,向我笑着。夕阳映照在友清婆身上,我居然发现了友清婆嘴里原来是五光十射的。
小佬人轮流坐在要人推的漂亮小脚踏车上,自有自在的飞翔着,高声喊叫着,两手挥舞着。在夕阳映照下,我们都成了天兵天将,正在向天母天帝演示我们出色的技能。而那天母就是坐在上操场高地上的友清婆。她全身上下都是庄严辉煌的,包括那笑起来露出的牙齿。我们快乐地无忧无虑地手舞足蹈,直到看不见那树,那柏油马路,那砖墙,那天空,一切才安静下来。



黄昏的时候,小佬人在上操场玩到看不见天日为止。
黄昏的时候,友清婆坐在老地方,一边笑盈盈地看着上操场的热闹场面,一边木呆呆地凝眺着远方如幻如真的山峦。
黄昏的时候,小佬人还是快乐幸福地奔腾在上操场上。
黄昏的时候,友清婆越来越少地坐在老地方了。
黄昏的时候,小佬人做天兵天将的时候,近处看台上再也没有庄严辉煌的天母了。

黄昏的时候,友清婆正躺在那张幽暗的七帐眠床上。她已经病倒了。
        友清婆病倒的时候,她家也不再热闹了。那些后生仔自觉得很,对生病人,他们知道要体谅的。于是,他们挪窝了。
从此,友清婆家再也听不到后生仔经常冷不丁大喊的声音,只有人们听不到的,那细若游丝的呻吟声。还有那红眼睛长毛兔,偶尔不安地在笼子里乱走的筈嚓声。


长茅草开芦苇花的时候,夕阳来得越来越早的时候,清娟已经拿出储备好一年编织用的黄草,马蔺草,蒲草,
长茅草,竹壳,棕榈叶的时候,友清婆病危了。
友清清娟含着泪给省城发电报。于是,多年不见的友清婆的老官,清丽,以及几年前去省城的清秀,一下子,在一个夕阳满天的黄昏回到了石头村。
村里的狗们早已不认识这些来自省城的石头村人。多年前向回来过的友清婆老官与清丽汪汪乱叫的狗们,此时早已老的老,死的死了。于是,这班从省城里回来的石头村人,还没走到大樟树下,狗们早已冲着村口汪汪乱叫了,整个村庄于是沸腾了。
从我小店这边看上去,上竹院那边闹哄哄的。倒不是菊花小妈那边,菊花小妈那边倒是出奇地安静。这也不奇怪,石头村有个好习惯,一份人家出事了,隔壁邻舍就是自己遭遇到大委屈,也要先压在心里,免得给关心出事人家的村人添乱。这样一来,整个上竹院看上去,有点头重脚轻。
我很想到清秀家去玩。说是玩无非是想看看那两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人。但是,我最终没有去。因为友清婆病得太重了,家里看上去又是如此地闹哄哄,我不想在这个时候给友清婆添乱。
友清婆那边却是是闹哄哄的,有时居然还能听到友清的吼声。可我从来都没有听友清那样的大声。我也听不清友清到底在吼什么。我在小店里有点着急,我正想知道友清婆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幸好没过几天,清秀来买东西了。
我看到清秀很高兴,不是因为亲切,而是因为一两年没见了,看到她的样子变了。清秀已经长成姑娘了。不过,脸还是像原来那样灰白,门牙还是像原来那样有点歪斜。我知道,以前小佬人说她那张灰白的脸,就是跟羊癫风有关系。现在仍然灰白,难道在省城没有治疗过吗?清秀最大的变化是剪了一头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的发型,还有就是从上到下跟石头村小囡囡不一样的穿着。
我说清秀,你的头发真好看。她说省城小囡都这样剪的。我说清秀,你的衣服真好看。她说这是大姐清丽留下来的衣服,在省城早就过时了。清秀对我还是那样热情,她说她学会了用钩针钩衣服,钩围巾。她说她准备将来靠钩针挣钱了。她还说她也可以帮我钩一件。我当时兴奋坏了,要知道,钩阵衣服实在是太漂亮了,我从来没有想到我也会有一件。我以为只能在电影上看看而已。
清秀一刻不停的说着话,我都没法插上嘴。幸好等到有人来买东西了,她才停下来。那人一看到清秀就说:“听讲你啦屋里葛两日弗安稳,你那哥跟你那姐吵嘴了?”
清秀应声答到:“是啊,他们都想接替阿爸的班。”
那人于是问:“听讲你爸想让你大姐接替?你妈想让你哥接替?”
清秀说:“是啊,所以就炒嘴了。”
那人又问:“听讲你那爸待你那大姐最好,是弗是?”

清秀答道:“是啊,是也没办法。”
那人看看我又看看清秀后,表情有点奇怪,他那么爱问问题,此时又不问下去了。他拿了我给他的零钱就走了。不过,走的时候,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看看我然后又看着清秀说:“你那妈可怜,待渠要好点啊!”
我不懂他说话的意思,大家都早就知道友清婆可怜,他何必又再说一遍呢,会惹得清秀不高兴的。
那人走后,结果清秀真得不高兴起来了。她不再像刚才那样话多了。她只是站在柜台前,没有看我,也没有看谁,表情木鸡鸡的。突然,她全身哆嗦,手脚抽风,口吐白沫。她双手想用力抓住柜台旁的窗头栅,可是,没抓住,她随即滑到地面上,手脚还在不停的抽风。我看得吓呆了,我不停地喊她,可她一点也没反应。
等我意识恢复过来,我才想起该到上竹院叫人去,等我从小店出来跑到上操场的时候,清秀突然又变得跟原来一样,正常得很,没有白沫,手脚好好地摆放在该摆放的地方。她看着我走出来,好像跟没事人似的问我跑出来干什么。于是,我被她此刻的样子弄糊涂了。
我不敢问清秀家的事了。清秀也没说什么,不过,还是笑盈盈地,买好东西,她就走了。我这才想到她刚才的不知人事的抽风就是大家所说的羊癫风。哦,可怜的清秀。


我坐小店的时候,我从来都没有看到清丽到小店来买过东西。我也从来都没有看到友清婆老官过来买过东西。他们两个好像是这个家里的老太爷老太婆似的,都是其他人在做跑腿。这确实让我觉得奇怪,我想有什么了不起的,省城来的人就什么都不干了?用我父亲的话说:“忘本葛档人,迟早要报应葛!”
友清到小店的时候,什么时候总是和和气气的。只不过,出现在我眼前的友清经常是雪人一个,从头到脚散着一层层薄薄的面粉。我每次看到他,总是忍不住笑起来,而他干脆向我办起鬼脸来。这边眼睛一歪,那边嘴角一翘,用手捏着鼻子,眼睛用力睁开,眼神突然变得凶狠起来,嘴巴喃喃地说:“卬来了,卬要带你走了,卬来了,卬要带你走了,”
友清重复着低语,直到我真的以为看到一个白色无常在我面前出现,直到我的神情开始变得害怕,他才哈哈大笑,把我带回到现实。不过,友清哥不是雪人的时候,全身都清爽斯文得很,根本不像个村庄的人。
现在上竹院闹哄哄的,他也来买香烟,还是一副心平气和的样子,还是买他那最喜欢的雄狮牌香烟。不过,不再扮无常了,浑身上下尽管没有面粉屑,可是似乎没有平日来得干净,还能闻到一股浓重的烟草味,可平日里,虽说有烟味,也没有现在来得重啊。看起来好像要故意给他阿爸阿姐一个坏印象似的。这个时候,他有时到买起青松牌或宁波牌的过滤嘴香烟来,我想他应该是买给他阿爸或者家里新近来的亲戚吧。
清娟到小店的时候,也是和和气气的。不过,脸上总是一副愁愁的样子。她长得跟友清婆简直是一模一样,只不过牙齿上没有镶银罢了。她即使笑的时候,还是一副愁愁的样子。她总是说:“小妹,你独个人在这儿啊!”
而我也总是说:“嗯,你编了多少张垫子了?”
上竹院闹哄哄的时候,她照样到小店来买东西。脸色有点暗淡,愁愁的样子更愁了,不过,对着我的时候,还是露出了笑脸。那笑脸比月亮还要苍白,愁绪让我看清了她脸上一粒粒的小雀斑。她来小店无数次了,可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她脸上原来排满了小雀斑。
我在小店里也能看到清丽,只是远远地看着,她坐在友清婆曾经坐过的地方,烫着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的发型。衣服也是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的款式。她很漂亮,我远远就能看到她白净的脸面。她坐在那里,一副闲散的样子,没有笑盈盈,也没有看远方,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我对清丽很好奇。我偷偷地看着她,可我真的找不出什么东西来。除了她的卷发和白净的脸蛋,我真得没有什么映像了。要说她的眼睛,她没有跟我撞上眼,因为我看着她的时候,她从来没有往小店这边看。我不知道她的眼睛放在什么地方,我只知道她的眼睛没有盯在任何一个地方上。因为在她坐在那个老地方是,我还故意往上操场方向走去,然后又立即装着有事走回来,我发现她的眼睛只是睁着,但是没有往远方近处或者附近或者我这个正在走路的人上扫移。她只是睁着她的眼睛,一副闲散的样子,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我在小店也能看到友清婆老官,他也坐在友清婆曾经坐过的地方,一头斑白的头发。一副城里工作人员的样子。干净的穿戴,白净的脸盘,似笑非笑。他坐在那儿,好像他是个客人,怎么看,他跟周围的上操场,倒地,上操场的石头墙,上竹院的花草树木似乎格格不入。仿佛他是他,它们是它们。可他坐的地方是他的家啊。原来,如果你好久没回家了,家也会让你陌生的。不过到底是家让他陌生,还是他让家陌生,我到没有想过。看着友清婆老官坐在那儿,我只是觉得他是个客人,一个远方来的客人。
小佬人来上操场玩得时候,也不会跟友清婆老官打招呼。只是一边玩,一边偷偷地看着他,好像看着一个从没有看过的人,好像看着一个从遥远世界来的人,看的眼神充满了好奇也充满了距离。
这也是我看到友清婆老官和清丽唯一的一副样子。我没有在其它地方看到过他们,只在小店里看到他们坐在那个地方的样子。
那次,友清婆没有立即离开这个世界。只不过,从这以后,她再也起不了床了,她彻底的需要有人照顾她了。
可是,友清婆老官没有呆下来,她只不过在其他亲戚走后,才与清丽离开石头村的。看起来好像比亲戚晚一步走人就是老官与女儿的身分似的。他们两又回省城了,而清秀却留下来了。好像她初中已经毕业了似的。
后来,听清秀说,她不喜欢念书,而且念书又很差,刚好现在可以呆在家里跟阿妈在一起了。说到阿爸和大姐,她就回避了,只说“我不喜欢他们,大姐一点都不像大姐,阿爸一点都不像阿爸。”
友清婆躺在床上起不来了。也只有友清清娟清秀照顾她了。
友清婆病的那一年,友清没有娶老婆,继续在水电站碾粉碾米。清娟没有找对象,继续编织草编。清秀在家继续练习用钩针钩衣服。三个兄弟姊妹齐心合力照顾着友清婆。



           
秋露来了,冬霜来了,春华正来了。小佬人们到处去地墈头挖茅草根。茅草根儿又细又长,白嫩嫩的,小佬人挖一根,吃一根,挖一捧吃一捧,吃到嘴里的都是一股甜滋滋的蜜水。
春华已来了。
小佬人们到处去田垄间采茅草针。茅草针又绿又长,拨开外面的长绿条,里面是白融融的。小佬人采一根,嚼一根,采一捧嚼一捧,嚼到嘴里的都是一股淡滋滋的香甜。
可是,小佬人继续找香甜的时候,友清婆却离开我们到另一个世界了。


我母亲还说,在友清婆离开的那个晚上,友清婆的魂灵来到母亲的梦里,向她合掌告别。友清婆只是不断地跟母亲说:“卬走了,卬走了,卬走了。。。。。。”梦里,母亲看到友清婆一副悲凉的样子,母亲想劝慰她,但是友清婆的身影顾自飘走了。
第二天早上,让无神论的母亲感到惊异的是,友清婆真地离开这个世界了。
友清清娟又一次地发电报,友清婆老官与清丽却没有来送葬。
这一下,真得把友清气疯了。我从来都没有看到过友清还能发火到如此大的地步。我也从来没有听到过一个人能生气到骂自己的阿爸如此不要脸。他破口大骂。他说他是这个人的儿子是耻辱的。他说他八辈子到了霉,怎么会投胎到这户人家。他甚至骂大姐清丽是婊子,骂阿爸是个禽兽不如的人,骂阿爸连畜牲也不如。他还说这样做婊子还不是为了接替那个畜牲的班,还不是为了省城的居民户口。
那天是友清婆死的那天,上竹院来了好多人。我也去了。大家呆在堂膳里,有站着的,有坐着的,小鬼头们还在里面到处乱跑,一切都乱哄哄的。棺材已经摆在堂膳上了,盖子涂得漆黑,身子也是一团漆黑,两头却涂得血红,红色上写着我看不懂的字。这么多人,我到一点都不怕那棺材了。
友清一边狠抽雄狮牌香烟,一边不断地骂。清娟在一旁不停地哭,那股悲哀真是会让最心硬的人都会流泪。清秀只是在无声地流眼泪,可那泪水真得像一条小河,哗哗直流。
男人不断地相劝。按常理,如果友清骂得对,男人们应该在旁附和,或者干脆木棒锄头铁耙一拿,去收拾那昧良心的人了。此刻,看样子,友清骂得没错,男人们反而光是嘴巴相劝,真是奇了。而好多女人却哭起来。大家肯定知道他骂的是什么。女人们为什么哭,肯定也跟友清的怒骂与两姊妹的悲哭有关系。
我不知道那骂出来的话是什么意思。但是,我知道友清那么破骂,清娟那么悲哀,清秀那么伤心,是因为自己的阿爸和阿姐居然不来参加阿妈的丧礼。这确实是让人生气悲哀的事啊。
但是,我真得想知道友清骂出来的话是什么意思。
看啊,连隔壁的菊花小妈这时都没有平日的那股强悍气了。还有,她家的那条杂种狗,也不再像狼嚎般的乱叫了,只是盯着大眼,这边瞅瞅,那边瞅瞅。
一切都让我太想知道这里边的名堂了。
这一下,我只能硬着头皮问清秀了。清秀悲愤地无神地瞪着远方自言自语:“一个婊子,一个禽兽不如,那会怎样呢,两人同一张眠床,不要脸的东西。”
我惊呆了,这样做出来的事确实超过了我的任何想象。我突然感到胃里有无数的东西往上方涌过来,我从来没有如此恶心过,这是我第一次体验到从里到外,从头到脚的恶心。
再接下来的几天,我连续做噩梦。我总是在梦里醒过来,而我又不敢睁开眼往被子外面看。被子外面是一片黑暗的世界。我把眼睛闭得紧紧的,紧成一团为止。我不敢放松,我怕那轻轻的闭眼,也会看到无数孤寂的魂灵向我走过来,那里面也有友清婆的魂灵。

[ 本帖最后由 水碓 于 2008-9-5 01:38 编辑 ]
作者: abracadabra    时间: 2008-9-4 14:18
最新这一章好看,故事和结构上很有小说味道。其实拆开来弄个石头村中短篇系列,比揉在一起的长篇也许更好。
作者: 水碓    时间: 2008-9-5 00:50
标题: 回复 15# 的帖子
感激AB的建议。实际上,我所谓的长篇也就是一章一章地连接起来。但是,实际上,每一章都是各自独立的。连接所有章节的也就是“我”所玩之处的空间转移。所以,也可以成为石头村的系列书写。
感激你一直热心的支持,指点和鼓励!

[ 本帖最后由 水碓 于 2008-9-5 01:51 编辑 ]
作者: 褚留香    时间: 2008-9-5 09:24
天台很久没有出这种长篇乡土小说了,应该出版的
作者: 嘻嘻    时间: 2008-9-5 11:28
天台式普通话,赞一个
作者: 水碓    时间: 2008-9-12 07:30
第五章

    一
上里弯金花小玛家是我喜欢去的地方。那个家真是齐整得很。两层楼大房子,上半截砖砌,下半截石头砌,看上去像个健壮的后生仔,摆着马步,稳如磐石。大房子坐北朝南。左边屋灶间,中间堂膳,右边正房间。楼上房间上房间,堂膳上房间。前面是个大倒地。倒地对天笑。倒地边角有猪栏间,屙光间,晒杆,还有一个放长绳的水井。边角上还种了花花草草,一株两株的果树。
和隔壁的上竹院比起来,上里弯金花小妈家确实是另一个世界。在那里,你找不到半点荒凉。
如果说菊花小妈是个不讨人喜欢的人,那么上里弯的金花小妈却是个受欢迎的人。但是她受的是石头村男人们的欢迎。
金花小妈曾是村里戏团当家的花旦。原先,花旦都是由男人来扮演的。自从金花小妈嫁到石头村,她经过努力,不过异议,终于让她成为了当家花旦。于是,她家从此就开始热闹了。
不单她家里热闹,外头对她的说三道四也是热闹的。
在金花小妈住老屋第橵汪的时候,我还经常去她家。第橵汪是个大院子,住着四五户人家。虽说院子门口有个威严的大门口,两根似圆非圆似方非方的石柱高高地耸立着,上面还有未褪完色的红纸。还有那门楣,一块雕琢过的长石条,上面也飘着一张未褪完色的红纸片。还有石柱旁边的两只石狮子,倒是不知什么年代,面目模糊了,或者本来就不是石狮子吧。看起来,这四不像的小动物跟旁边的石柱仿佛中间隔了一个世界。不管隔个什么的世界还是什么的年代,这个大门口确实是威严的,因为,在石头村其它的院子,再也看不到如此威严的门头了。
可是,刚跨进石门槛,没几步,就是一副完全荒凉的景象。倒地上飞虫乱舞,地上还残留着一片有颜色的水洼,还能一下子就看到一些小虫在里面游动。四边的房子更是有点东倒西歪。二楼的木板,干裂得连那纹理都凸出来了。阳光洒落的地方,似乎越能暴露出第橵汪的凄凉来,看,倒地上啄虫的母鸡,它的脚上还黏着污泥。倒地是院子的门面,应该要干干净净的,更不允许让倒地变成泥浆泥塘。可第橵汪的倒地应该是泥塘了。
就这个凄凉的地方,居然是石头村男人喜欢呆的地方。
金花小妈的第橵汪老屋真是荒凉。还没跨过金花小妈家的门槛,你眼前一黑。前面黑洞洞,仔细一瞧,看清有个大屋灶,还有到处乱飞的苍蝇。有一片红煦煦映入眼前,原来是一张红色大圆桌。除了这黑暗里透出的红光,还有那纷飞的苍蝇,还有什么景象呢?没有了。
跨过门槛,也是一样的,除了这黑暗里透出的红光,还有那纷飞的苍蝇,还有什么景象呢?还有。屋灶间太拥挤,是两个大屋灶。还有两个已经变成黑色的碗橱。还有那平整的泥地板。泥地板上镶嵌的图案到份外扎眼,还能看见碗碎片的颜色,青的青,白的白,组成一朵朵水莲花。这是兄弟合用的厨房。这个屋灶是跟菊花老官的弟弟家是合用的。
男人们来的时候,肯定是坐在这红色大圆桌旁度过惬意的时光。虽说屋灶间都是黑绰绰的,但是有了金花小妈的倩影与温柔大方的笑意,一切都不重要了。
或许,因为金花小妈家本来也可以安静的。只是因为她是石头村戏团的小旦,也就比其她女人们都了点特色,有了特色,也就有了评价特色的人。
有人说,这个女人真骚。有人说,这个女人看上去就不安分。有人说,这个女人当月客危险。有人说,讨这个女人,家就不成家了。有人说,这个女人能干。有人说,她家有了她之后,这个家变得兴旺了。有人说。。。。。。
不过,对金花小妈来说,男人们来家,她就笑脸相迎,茶水接待。有人说闲话了,她倒也没有跑到上操场去骂街。她跟没做花旦的时候没什么两样,继续过她的日子。
金花小妈的女儿美娟比我大两三岁,我很喜欢她,所以经常去她家玩。
我跟美娟说,“你们家怎么老是这么多人啊?”

美娟说“我也不知道,这些叔叔没地方去,就到我们家玩了。”

我跟着问:“你爸爸妈妈有自己的事要做的。”
美娟笑着说“妈妈说了,无论什么人到我们家,我们都要当客人相待的。”
我还是搞不明白,重复着说:“这么多人。你们自己要做事的。”
美娟说,“我没关系。这样,才热闹。爸爸妈妈,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也没听他们说这件事。”
实际上,我问美娟的事,纯粹是出于好奇。我甚至亲耳听到人们对金花小妈的评价。我只是好奇,但是又不知道要问什么。可不管怎样,我觉得金花小妈是个可亲的人。
每次到她家去,只要她在家,她对我就像对客人一样,拿出家里好吃的东西给我。有时还能吃到白木耳茶和桂圆茶。
我和美娟经常玩金花小妈的那些做戏用的东西。插在头上能荡来荡去的金钗,长长粗粗的五彩头绳,雕花簪子,能挂在耳朵上的丁香,还有镶着假宝石的假鬓角,还有长过我个头的纱布。当然,还有那几身戏服,我们在戏服上摸来摸去,阴凉阴凉的。戏服上的图案更是让我们百看不厌,我们经常讨论起那些图案,甚至还给那些图案编故事,每一次看的时候,都会有不同的故事。讲的人津津有味,听的人也津津有味,有时,还要插进来一起编下去。
我们经常不厌其烦地玩这些行头。虽然我们是偷偷地玩,可有时被金花小妈撞见了,她也没有呵斥我们,只会闲闲地说:“小囡,小心点,小心点噢!”

有时,看着金花小妈的好脾气,我就忍不住问:“那么多叔叔在你家玩,肯定是你人好。”
“小囡啊,你哪小妈烂糊好人哦。”小妈笑着慢悠悠地说,还把“哦”拖得老长。
“他们想听你唱戏吧?”我问。
“渠拉勿觉事干做,凭渠啦,勿觉嘎。渠拉人都好囔。”金花小妈叹着气说。
“以往都是男人扮花旦,恰卬来扮,介之大家拔好奇了。渠啦拔忖卬介之蛮新鲜嘎,葛些男人啊。”金花小妈一边做着身边的事,一边似乎已经没有对我在说,似乎在自言自语。
看着她自言自语,我就不理她了,跑进房间跟美娟玩去了。
不管男人们抱着什么目的,我从来没有听到金花小妈在人群里唱戏,当然,除了戏团演出与大家一起练功之外。
可是,我跟美娟经常能听到她边做事情边哼起调来了。那种调也是低低的,放在喉咙里打转转。可是在我听起来,却跟森林里的鸟鸣一样美。
后来,金花小妈家起了上操场上方的新屋。我家起小店屋的时候,她家早就住上了。我很羡慕她家的新屋。标准的石头村新屋的样子。
金花小妈家住新屋的时候,村里的戏团已经解散了。金花小妈不唱戏了。
可是,不唱戏的金花小妈照样能吸引人。我在小店的时候,总能看到她家有人进进出出。
每次我去她家,都能看到一帮人,不只男人,还有女人,呆在诺大的屋灶间里。大家不知在做什么,有的坐在水门口旁,有的坐在屋灶旁,旁边的大圆桌上有人在打麻将,可这些人跟友清婆家的人不一样。友清婆家多得是后生人,经常冷不丁一声粗吼,陌生人会吓一跳,实际上他们也没干什么,只是遇上麻将碰了胡了,发一声喝彩而已。金花小妈家的人好像都是跟金花小妈同个年龄层,看上去都有点疲倦。无论是坐在水门口的还是在打麻将的,声音没有高亢的,只有平缓的。坐在旁边无所事事的人,更是像夏日的热风那样,闷闷懒懒的,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你盯着他的眼睛看半天,你也不知道他的眼睛到底是放在什么地方。
金花小妈家是热闹的,热闹而似乎又是欢乐又是极其自在极其闲散的。


金花小妈是从比石头村更深的大山里嫁过来的。生长在那么深的深山里,按理说,金花小妈不是喜欢变化的人。然而,事情往往不是这样的,金花小妈是个与时俱进的时髦人。
与同年龄段的其她妇人相比,金花小妈应该是最漂亮最时髦的。实际上,我母亲应该是最漂亮的人。但是,母亲生性不喜抛头露面,也不喜刻意打扮。无论做什么事,母亲都很低调,好像这份低调并不是生活带给她的,似乎更是与生俱来的。另外,母亲是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妇人,这好像给她带了一种不同于其她妇人的思维方式与生活方式。比如,母亲爱看书,母亲从来都不织苎线。别家妇人一有空就织苎线,我家母亲一有空就看书。于是,母亲整个儿是游离于石头村公众生活的人,尽管四乡八里的人都认识她。
金花小妈跟我母亲是个两个端点的人。金花小妈喜欢抛头露面,就像她以前在戏台的日子,惹得四乡八里的人都认识她了。金花小妈的打扮也是大家所瞩目的。从头到脚,金花小妈能跟得上城里所有的流行。虽说跟流行要花掉不少钱,但是金花小妈的的追从流行是极有技巧的。比如,要是买不起丝绸围巾,那就买一条尼龙围巾吧,只要花色款式跟丝绸的对上号就行。裤子衣服可以在原来穿过的再改装一番,看上去又是一番新景象了。但是,大的方面必须要花点钱的,比如,烫发,还有,刚流行的黑底团花尖角领的衬衫,这两样一定要做到。于是,不管什么时候,光凭她那身穿着,金花小妈就是一个话题女人了。
但是,不知怎么回事,人们的说三道四改变不了我对她的印象。对于我来说,她是位亲切的人,不管是对大人还是对小佬人。她的漂亮更是让我觉得她与众不同,她的与众不同也让此刻的我得以在时间的长河里一瞧就能瞧到她往日的身影了。
金花小妈来小店买东西,除了买一些日常的油盐酱醋,她还要买头油。买头油的可都是姑娘们的专利,金花小妈是她那个年龄段里唯一一个买头油的女人。
金花小妈的头发不光是因为有了头油而引人注目的。石头村已婚妇人们不是剪着一头标准的月客人发型,就是打着垂肩的两根辫子。当石头村月客人们统一前面留刘海,然后在脑顶上扎一个小辫子,或者干脆中分,两边各夹一个黑色长条锯齿形发卡的时候,或者干脆打着长辫子的时候,金花小妈却梳起两根短不过肩头的小辫子,前面的刘海也不是那种直直的碎发,而是有点卷曲。发辫虽短,却是乌黑油亮的。后来,月客人发型换成前面仍然是碎发的刘海,而后面一律是齐到耳根的短发,那时,金花小妈已经开始进入烫发生涯了。至此,金花小妈一直让头发保持卷曲。但是,在那卷曲上却也翻覆着各种花样。长长短短,大波浪中波浪小波浪,有无刘海,扎起来盘起来放下来披下来,于是,就这卷曲的头发也自有一番热闹景象。
还有,金花小妈也是我记忆里最先穿有跟皮鞋的其中一个。
还有,像金花小妈这么漂亮的人,脸上却布满小雀斑。而且,金花小妈的皮肤也不是白白的,甚至可以说就是一张黄脸。
还有,她的眼睛也不大,单眼皮双眼皮我已经记不清了。
可是,就这张布满小雀斑的黄脸,就这张小眼睛的黄脸,看上去为什么如此漂亮。反正,石头村周围的村庄只要提起金花小妈那个年龄段的美人来,那里面必定有她的名字。
美人的名头或许不是一张脸蛋吧,因为金花小妈的身段却是其她妇人不能比的。她的身材看上去就跟做姑娘的那样,清清瘦瘦,走起路来一点都没有月客人的样子。月客人们走起路来,自有一番景象。正如我经常听到大人们评价哪家姑娘:“看看渠,走路像月客人!”对姑娘来说,这可是对走相最差的一种评价。
事情确实也是这样,月客人们走起路来,要么健硕,要么虚弱。要么拖着地走路。要么含着胸走路。要么摆着八字步,往前走起来倒也是曲线有致的,可因为那腰肢和屁股也都在跟着八字步走,这曲线终究变成了锯齿线。要么拉着屁股走路,要么走起路来,前面的大胸脯也在跟着一抖一抖的,抖得让人的心七上八下。有时,碰到邋遢的月客人,走起路来,竟然把裤腰带也露出来了。可金花小妈走起路来,肩膀中正,步子中正,屁股跟胸脯,该放在什么位置就是什么位置。从背后看上去,还能看出她的细腰肢也在往前一嗒一嗒地跟着步子,不经意地在衣服底下扭动着。不知道这是从小旦那里训练出来的步子,还是从那大山里走出来的章法。
金花小妈来小店买东西,还喜欢跟我讲几句话。说话的时候,那眼睛总是笑眯眯的,而语气一如她在第橵汪的样子,细软里却传递着自己的见解。我说:“金花小妈,我真喜欢你们家的新屋,多齐整啊!”
金花小妈说:“齐整是齐整,可卬拉欠了债的。”
我说:“起屋都要欠债,可你现在有漂亮房子了。”
金花小妈说:“光种地赚不了钱,你拉大佬人惠噢!开个小店,赚不少钱的。”
我说:“我不喜欢小店,老叫我坐店,不能出去玩了。”
金花小妈说:“你惠噢,跟你年龄相同的还坐不了小店,他们都不会算钱。”
一句话又把我说得高兴起来,我说:“金花小妈,你的头发真好相,你都好相。”
金花小妈眯着眼笑起来说:“小囡,你讲的好噢,你那小妈已老了。”
我连忙说:“不老不老,你还做过小旦,还会唱曲呢。可我妈不会唱歌。”
金花小妈笑着说:“那阵子,别人都说我呢。你妈不唱歌,可你妈多少惠啊!”
金花小妈嘴里总是有说不完的好话,每次跟她说完后,我心里都是暖融融的,一时之间没有任何抱怨,只有满足,每个人在我心里,似乎都有自己令人羡慕的东西。连我母亲的不会唱歌都成了一个与众不同的优点了。


每年的秋天又来临了。
石头村四周的山越发显得青郁了,好像一个老气横秋的小佬人,非要摆出一副庄重的样子。但是,这是骗不过小佬人的,因为我们经常去山里。那里面,一年四季有不同的花草树木,有不同的野果子。在那里,每一个季节带给我们的欢乐是一样多的,它现在的样子可以骗骗那些山外的人,但骗不了我们,尤其是我们这些小佬人。
不过,不管怎样,山确实看上去更显得青郁了,那是因为它要给我们带很多的藤梨来。而石头村远方的山峦,看上去也越发地缥缈了。天空却是高高的,一片明净,偶有白云闲散着悬挂在那里。村庄里小佬人的嬉闹声,鸡鸭狗猫的声音,也越发地清亮了。秋意一天比一天浓了。
秋意浓的时候,这边大家忙着那些金灿灿地稻谷,那边金花小妈也忙得很呢。金花小妈忙着到处收购桕子。
与石头村其她妇人相比,金花小妈看起来好像还不大喜欢干农活,在我坐小店的日子里,我从来没有看到她出工过。人家月客人们都是要不断地去田地里这个弄弄那个弄弄,一年四季忙忙碌碌,哪有时间像金花小妈那样把自己弄得清清爽爽的。不知道金花小妈是害怕脏活还是害怕劳累,总之,田坎上你是看不到她的影子的。
田坎上,高地里,你只能看到金花小妈的老官和他们的儿子,从早到晚,从春到冬,一高一矮,一大一小,像所有石头村人那样老实本分地跟随着四季作物运转。
不过,金花小妈也会找出赚钱的办法。有一阵,她去乡里的橡胶厂做小工。有一阵,她又干起收购来。她收购桕子茶叶苎麻,她还负责起石头村整个的草编。
现在,她跟大家一样忙,正忙于收购桕子呢。
乌桕树在石头村那一带,到处都有。这种树好像也像石头似的,你不用理它,它能一直活下去,每年如期开花结子,绿叶变红叶,红叶落地,采下桕子,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
等到春天来了,又是满树绿叶,然后开满了一串串的小黄花,你经过树下,小黄花落到你的头上,肩膀上,你竟然不知,回家才发现,抖抖衣袖,就像抖抖一身的风雪。后来,你又经过树底下,又有什么东西落到你头上,这一会,你知道了,原来还是那些小黄花,只不过,此时的小黄花都变成淡棕色的花穗了,摸上去,有岁月的味道。
再后来,你又经过树下,头上肩上却是满满的红心。红得让你流泪,让你记起多年前那颗跳动的心。而此时,你的心不再那样怦怦乱跳了,你的一身却缀满了红心。你以为在梦里,你低头看看,地上全是红心。你抬头看看,一树的红心,还有那漫天飞舞的红心。你真得搞不清楚这是现实还是梦境了。
再后来,你经过树下的时候,再也没有那纷扰的红心了,只有那遒劲的树干,还有树干上的点点白梅,那是要落地的桕子。听,偶尔一两颗桕子噼啪一声落在你的肩头上呢。那时,天已经很高很蓝了。
那时,小佬人们也玩到这乌桕树上了。他们在光秃秃的树下,拾捡掉在地上的桕子。偶尔能听到他们咿咿呀呀的声音从树下传过来,和着高高的蓝天,和着明净的四周,和着村里的几声狗吠,眼前的景象影影绰绰,远处在稻田上忙碌的人影,也有稻田上静止的稻草垛。远远近近,天高云淡。一会儿觉得这是一种最真切不过的人间景象,一会儿又觉得这是一个最熟悉不过的日常场景,一会儿又觉得这熟悉的景象似乎更是梦境里的一个海市蜃楼。
那时,你走在四乡的路上,经常会看到远远近近的乌桕树上多了一个伙伴,有人正在树上,用一根长杆子搓下一枝枝的桕子,你拿起那枝桕子,这分明是一朵玉雕的梅花,但是却胜过那雕琢的梅花。你望望四周的乌桕树,清瘦的人影架在一棵遒劲的大树上,背景是明净如虚的天地,这让你想起远古时代“八万二千户修月,不是修月又是什么呢,那时正是月亮变得越来越皎洁的时候啊。
可是,在石头村,这乌桕树,实在是太普通了,谁会说它有多美有多特别啊。没有人会说。
很少人想起它来,除非是要采桕子的那天。难怪呀,它的存在实在是跟那地上的小石子一样,早就是人们生活的一部分了,就像门前的小河小溪。人们提到它,就像说今天天气很好那样的自然。
乌桕树已经是村庄里的一部分了。
既然是村庄的一部分,人们也就忘记了它的美丽,只记得它可以用来榨油还可以用来换钱。尽管它看上去其实是很美丽的,它的身姿,比得上人们追崇的腊梅。它的叶,绿起来亮闪闪,红起来更是有一番惊心动魄的美。它的花,也有兰花的恬淡优雅。它的果实,那是夜空里的小星星。
大人们架在乌桕树上,认真地采起桕子来。
小佬人们就在树底下,一颗颗的捡起来。捡得多了,就到金花小妈那儿换糖果。那些糖果是从我小店里买来的。我本来就有糖果吃,可是,一有空,我也跟着小佬人一起捡桕子,我也去换那最熟悉不过的糖果。糖果换来了,我就在父母面前,把它们全部给弟弟。而自己,又在坐小店的时候,偷偷地吃起糖果来。
金花小妈那里的桕子越来越多了,一大桶一大桶排在堂膳里,看上去很是庄严,像是一个个小碉堡。我和美娟就在这大木桶中间玩猫捉老鼠。我们在大木桶间跑来跑去,金花小妈在旁边嘀哩当啷地打着算盘。
我们一会儿又玩腻了,想到这些大木桶可以当房子,于是又开始玩起家家来。金花小妈就在旁边叮咛着:“囡囡,弗要搞到桶里去,桕子要干净的。”
我们跑到倒地上摘下一些天罗花来当鸡子花,金花小妈又在旁边叮咛:“囡囡,弗要把天罗花扔到桶里,桕子要雪白雪白的。”
我们搬来几块小石头,准备起火灶,金花小妈又叮咛:“啊喃,小囡啊,弗要用石头碰葛些大木桶,桕子要清清爽爽。”
我说“我们不碰大木桶,可是,即使小石头碰到大木桶,也是在木桶外面啊,哪能碰到桕子啊。”
金花小妈软软地说“桕子要干净,桶也要干净的。”
于是,我们只能躲在堂膳的角落头里玩起家家来。
过一会儿,有人来卖桕子,我和美娟赶紧跑上去看。那人背了一口袋的桕子过来。金花小妈和那人一起把大口袋架在大秤上秤过之后就往大木桶上到。只见那桕子,雪白雪白的,一粒粒像珍珠,从大口袋里一下子哗啦啦,又像是山涧的瀑布。我看着看着,很想把手伸到桶里去。金花小妈让我把手洗干净,她还亲自用干毛巾把我的手擦了又擦。
我的手在桕子里摩挲着,觉得从来没有碰到如此舒服的凉阴阴。我问金花小妈:“珍珠是不是跟桕子一样白一样圆?”
金花小妈说:“珍珠还没它白呢?圆倒是一样圆?”
我又问:“为什么大豆摸上去不凉,桕子为什么阴凉的?”
金花小妈说“六月大豆六月火,十月桕子十月白。”
我又问“十月白”是什么意思,金花小妈说:“白颜色嘎,所以阴凉凉。”
我的手在桕子里摩挲着,好像我的整个人在桶里似的。这整个大木桶,圆圆的木桶,里面却是只有秋天的月亮才比得上的白,我都觉得我已经住在月亮里了,只有在那里,才有这么温情的阴凉啊。慢慢地,我就把整个手臂往桶里伸去,圆滑的桕子在手臂上来回触摸,我觉得这跟在山涧玩水一样舒服,一样地有着说不出的一种幸福与快乐。
金花小妈看见我把整个手臂往下伸,她可能还是嫌我手臂没有桕子干净,赶紧喊起来:“囡囡,过来,你介之,待会儿拔弗凉了。过来,你跟美娟拍手,我教你俩念新东西”
于是,我跟美娟拍起手来,那边金花小妈说一句
“桕子桕子白莹莹,”我们也跟着念一遍,拍一下。那边金花小妈说一句
“一盏油灯照清明,”
我们也跟着念一遍,拍一下。慢慢地,我们自己会念了。我们边念边拍手:
桕子桕子白莹莹,
一盏油灯照清明,
桕子桕子白棠棠,
一粒珍珠射光芒,
桕子桕子白靡靡,
一轮月亮洒玓瓅。
金花小妈也在跟我们轻轻地念起来,这一回,她没有拿起算盘嘀哩当啷了。她只是坐在那儿,笑咪咪地看着我们,又看看大木桶里白小猪的桕子,又看看前方的山峦。我还能看到她侧面上的小雀斑,好像还闪着光亮似的。


夏天又来了,我家倒地上的木槿花又自长了一株。花上叶上到处都是湿漉漉的。倒地也一样,上面镶嵌的小鹅卵石都快要成小星星了,总是看上去凉闪闪的。
鹅卵石太光滑了,有人还经常滑到在倒地上,惹得小佬人哈哈大笑。婶婶们就会连忙对小佬人说:“你拉弗要讨债,”
然后又跟滑倒的人说:“天价弗好,你总要小心嘎!”听起来满是温情。而那滑倒的人站倒地上,一句“葛天价,见匹鬼!”
就开始笑开了。
倒地上到处长草长花,根本修整不过来,干脆就让它们长吧。经常,鸡粪还没来得及扫,就在鸡粪上长出一种朱黄色的小菌花来。整个倒地都开花了。种植和生长的季节到了。
石头村的妇人们这下又要忙开了,女人们这下开始要剪番薯藤了。
这下,女人们又像织苎线的日子,又是三五一堆,二四一群的,呆在一起,手上忙碌着,嘴上也忙碌着。旁边是叠到成山的番薯藤,她们要一大篮一大篮的剪,还要在篮上排的齐齐整整的,一排好,那边男人赶紧担到地里扦插去,要不然,过一天,这节气也就偏一天了。
这确实是赶时间的劳作,紧张的劳作。可是,妇人们还是嘻嘻哈哈的,而手上,你看不到剪刀的样子,只看到光的律动。女人们抑扬的嗓音再高,却盖不住这剪刀的韵律声,实在是因为太快了。
虽说金花小妈不下地,可她在家也不是闲着的。一个季节忙着一个季节的活,一个月份忙着一个月份。农家的活既然有田地的活,自然就有家圈的活。这一回,她也在剪番薯藤,也是一大篮一大篮的剪。
我跟美娟在旁边抽出一大根的番薯藤,折下番薯叶来,再把叶片剔掉,再把那柔软娇嫩的叶茎小心地一点点地折起来,却不去折断那茎脉。于是,一串串的丁香做好了,我们把它戴到耳朵上,把她挂在胸前,还把它挂到头上去,看谁佩戴得最好相。
而那边,金花小妈的剪刀快如闪电,一会儿,篮子里已是满眼的绿了。
那时是个多雨的季节。剪番薯藤也是剪着剪着就下雨了。到处都是湿漉漉的,尤其是那成堆的番薯藤,上面的叶子看上去就油亮油亮的。雨停的时候,那湿漉漉又变成了凉闪闪的露珠了,可是,往叶子上一摸,并没有水滑流动的露珠啊。倒是屋檐上正滴滴答答的滚动下一串串水珠来。
外面又下起雨来,我和美娟马上喊起来
“落雨嫂,落雨嫂,无日头,羞羞羞,只嫁上山斫柴人,斫柴人弗要,落雨嫂气叻跳,跳到水牛背脊,背脊一只蚤,逃亦开。。。。。。”
金花小妈笑着说:“你拉要嫁给啥人啊。小囡,你已是卬屋里人了。”
我听了就急得直想哭。
不知怎么搞的,大家都说我在未出生之前就给订了娃娃亲了,说是许配给金花小妈的儿子了,美娟的弟弟。虽然我不讨厌美娟弟弟,虽然他也比我大,但是一听到我已经给订掉了,一听到别人把美娟弟弟说成是我的老官,我就变得非常生气,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那样生气。
我对金花小妈说我将来不嫁人了。金花小妈说:“你不中意卬屋里儿子?”
我说我不嫁人。金花小妈哈哈大笑,说我这小鬼头还鬼得很。
那天,雨下得很久,我想立即回家都回不成了。
我戴着一身的丁香,呆呆地看着远处的前门山,那里,三三两两的人,穿着蓑衣戴着斗笠,弓着背蠕动着,我知道那些人正在忙着扦插番薯藤,趁着这雨水,赶紧让那番薯藤生根发芽。
这雨下得这么久,我想回家是回不成了。可是为什么我没有讨厌这停不了的雨,反而觉得一切都如此得新鲜。即使那叠到成山的番薯藤,每片叶子好像都睁着眼睛跟我说话。眼前的每一样东西,怎么都像那雨中刚长出来的新芽似的?


我也知道,有一年,金花小妈居然决定承包起前门山旁边杨梅树湾上的杨梅来。
那一年,石头村像一个热血青年,突然想起应该种种杨梅。原因是,这么多年来,周围上山下山的村庄一直在种杨梅,而且产量向来不错。杨梅季节来到的时候,石头村人开始去旁边的亲切朋友家吃杨梅去了。不知是把吃杨梅当作节日了还是石头村是不产杨梅的地方。这么多年来,人们从来没有想到要种杨梅。
当然,有一点,石头村人不喜欢种新东西是事实的。比如,大家都说石榴好吃,我家石榴长得很好,每年石榴树上一个个都像一朵朵灿烂的花。这说明石头村是可以种石榴的,而且,石榴价格一直寄居不下,一树的石榴,如果没人偷,可以抵得上一头牛的价钱。可是,就是没有人种。可是等到九月落地的时候,我家的石榴早就被偷得差不多了。而塘下有户人家还种起樱桃来,虽然俗话说“樱桃好吃树难栽,”
可那户人家却也种出了樱桃树。可到了采樱桃的时候,他家的樱桃也没剩几颗了。这样看起来,在偷与种植当中,人却选择了前者,好像前者能带给人们无限的乐趣,比如冒险的乐趣,猫与老鼠捉迷藏的乐趣,而后者只能是无穷的幸劳与不断的操心。
而如果碰到像菊花小妈这样厉害的人,听到了骂街,只要自己心里骂回去,还不一样扯平了。她骂我十八代祖宗,我还操她妈的十八代祖宗喏。不就几个梨子桃子之类吗,小器得不得了。这种还叫偷,还有什么不叫偷了,那么全世界都在偷了。如果这样想想,也就不奇怪,樱桃在石头村也只有塘下人家的一株了。而我家的石榴树也只能是独一无二了。
石头村人有时确实是让我不能理解的,虽然我自己也是石头村人。就像金花小妈来小店买东西时常说的:“石头村人,脑袋石头壳,敲死弗打凿。”
这句话,我起先不能理解,后来才明白,金花小妈说得是石头村人的脑子不够灵动,硬起来死板起来守旧起来,就像一块石头,宁可自家受穷,也不愿有新想法。这一点,我到很理解,我从小就知道,村里人对那些不在田地上勤劳作业,反而在外东奔西跑的人,从来没有尊敬过,我总能听到相同的评价:“不务正业。”
可在石头村人的心里,谁不想要个齐整的大房子。而其中一个成年在外跑业务不受尊敬的人,却在一年里起了一个足以容纳几十人的大房子。可是,石头村人的脾气就是扭,居然还有人边羡慕边评价:“跑业务葛钞票,跟赌博一样,讲弗来哪日拔没了,还是老老实实种地稳当哦!有啥好眼红的!”
可是,有一年,不知是为赚钱还是为了验证石头村的养育能力,整个村庄开始种起杨梅来。我叔叔是村长,还在新厦发了一通令人骚动的演讲。叔叔认为,别人能种杨梅,我们也能,周围都种上杨梅,为什么石头村一直没有想到种上杨梅。“为什么?”叔叔的小眼睛直直地盯着大家盯了半天。我从来都没有看到叔叔威严的样子,但是,那天,我终于看到了,讲起话来还铿锵有力的,尤其是那一声“为什么?”
弄得我都不敢认他了。叔叔还一直质问了好几个为什么。男人们确实也回答了这几个为什么,我听不懂他们的回答。但是,我知道叔叔要让大家想一想石头村不种杨梅的原因。按叔叔的理解,石头村人的思维也是“脑袋石头壳,敲死弗打凿。”
可是,我知道,叔叔也是老实种田地的人,如果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他还有一门打石头的手艺。可他从来都没想到要靠打石头赚钱。
那时,叔叔问完为什么男人认真回答为什么后,有一个温润的女声突然说,她想把杨梅树湾的杨梅承包下来。于是,又是一阵轰动,虽然大家都知道那是金花小妈的声音,但是还要来个众眼所归。金花小妈重复说她要承包那片杨梅树林,一块荒废很久一块已用来放羊放牛野兔乱跑的地方,一块早已能把杨梅变青梅的梅林。大家都觉得金花小妈的回答太不正常了。但是,她的回答啧啧有声,连她家的老官都没有说个不字。于是,这场少有的石头村大会到最后又成了大家谈论金花小妈的资源。
我不知道金花小妈那天为什么如此冲动,难道想要成为石头村第一个承包人。虽然,她接受这片梅林不存在任何风险,因为,这是第一次对石头村杨梅林的处理。实际上,对于村委会来说,有人拿下这片梅林,简直就是解决了村里的一个难题。大家都是聪明人,即便是村委会白送给你承包那片梅林,它还是一块连鸡肋都不如的投资。那片杨梅树湾,现在都成了牛羊嬉戏的地方。而她,却要成为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开会后的第二年,石头村的杨梅树还没准备结果子的时候,杨梅树湾倒是成了真正的杨梅林了,原来每年只长细细青青的杨梅现在一下子像喝了增长剂似的,整个树上结满了红黑色的小绒球。更让大家想不通的是,金花小妈挨家挨户分发过去,每户人家一大白口碗杨梅。说是石头村终于能吃上自己的杨梅了,大家应该一起品尝。而金花小妈也并没有把余下的杨梅拿到城里卖掉,只是继续把杨梅往各处亲戚家当礼物送,再把剩下的杨梅做成杨梅酒,寄放在我小店里卖。人们吃到金花小妈的杨梅时,还是有不同的说法:“渠顶中意拔是出风头,葛恰好了,风头吃尽哎!”“弗晓得渠忖法,怎法要介好?”“渠都惠嘎,不是一般的月客人!”“葛月客煞介嘎!”
“人惠嘎,拔中意出风头嘛。”
虽说金花小妈是个不下田地的人。可杨梅树湾的梅林,她还是要去的。只不过,她去那里也只是为了送汤送茶送点心。在那里,几个经常坐在她家水门发呆的人,此时却像换了个人似的,有力敏捷,正在挥动闪亮的胳膊,阳光落在他们身上,给他们带来的是更多使不完的精力。而金花小妈站在一边,像电影上标准的漂亮老板娘,这里看看,那里看看,这里指一下,那里指一下,眼睛笑咪咪的,快成一条缝了。阳光下,那脸上的雀斑看上去却像欢腾的小鱼。
无论人们怎么说,金花小妈成了石头村第一个承包杨梅树湾的月客人,这一点,谁都不可否认。


金花小妈承包了一年的梅林,第二年就转让给她老官的弟弟了。那年,金花小妈和她的老官出门打工去了。他们把家托给从大山里来的外婆。美娟和她弟弟于是就和外婆一起生活了。
美娟长得越来越漂亮了。
村里人也都说她长得真漂亮,还说她将来比金花小妈还要骚。
那时,我已经不在石头村读书了,我转学到城里的小学去了。可是,我的整个心好像还在石头村似的。一到星期六就往家里跑,一到家就往小店里钻,为的不是帮助母亲,而是为了那里好吃的东西。
那时,呆在家里最多的也就是寒暑假了。
寒假回来的时候,金花小妈也从外面的世界回来了。她的发型又着实地变了一回,这回还穿起那年流行的锦缎对襟花棉袄来,脖子上还围了一条丝花巾这回穿起的有跟皮鞋比以前要高了,走起路来还比以前快了呢。
那个寒假对美娟来说已经毫无意义了,因为她已决定不再念书了,她要跟父母出去打工了。
可是,那个寒假对美娟来说也是很特殊的,因为在过年后的几天,金花小妈决定把美娟订婚给一个她在外地打工时认识的小后生。
订婚还没开始,人们就知道那个后生的情况了。据说那个后生就是旁边一个村庄来的。还说那个后生家里穷得很。不过,据说金花小妈光是拿到聘金就有好几千。还说那个后生要比美娟大九岁。那么,金花小妈看中他那一点呢。据说他穿得很时髦,还穿起喇叭裤花衬衫来,还说后生长得样子好,个头还高高的。大家的意见好像是金花小妈觉得他很时髦,脑子灵活,将来会混出个名堂来。
我碰到美娟,她确实比以前更白更水灵了,尤其是眉毛旁边的那颗痣,使得整个脸盘变得不胜娇美。美娟没有提起订婚,看起来她也没有一丝的悲伤,眉宇间分明是几分快乐。可是,我知道,美娟一直呆在石头村,在这之前,她什么时候见过那个后生啊,竟然一下子就把自己的婚姻给定下来了。我真是想不通。难道就是因为那个后生在外面打工,才让美娟答应这桩婚事。看起来好像跟这个后生订下婚来,就意味着自己也就是外面人似的。
金花小妈不在的时候,我也照样到美娟那里玩,有时还跟她一起睡。美娟很爱漂亮,她还自己学会织毛衣围巾。她把家里的毛线头找出来,还给自己编织了漂亮的围巾。她还把原来的旧毛衣拆下来,变成两件漂亮的毛衣背心。美娟的头上总是扎着绸带,光是绸带,她就有好几根呢。说起外面的世界,她总是问我城里怎么样,她羡慕我在城里,可是看起来她并不羡慕我能在城里读书,她只是羡慕我能呆在城里。因为她说她一点都不喜欢念书。我想她的心早就跑得远远了。可我不知道她的心跑得有多远。但是,她说她将来一定要嫁到城里去,一定要有个城里户口。她跟我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是坚决的,清亮的眼睛里透出来满是一种执着,当时让我立即想到金花扮演小旦的事。
美娟还说,老屋第橵汪同年龄的水香早在一年前就没上学了,父母就把她送到山外面的小镇学裁缝去了。其实,名为学裁缝,实际上还不是想在那个小镇找个对象呀,美娟感叹着说。可我怎么听,这些话好像不是出自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倒像来自金花小妈的口气,幽幽软软的,但是,却不是来自憧憬中的梦想,而更多地是一种对现实的冷静忖法。
我知道,最近人们正在说,石头村又开出两朵花来了,第橵汪的两朵花,美娟和水香。可是,花蕾还刚长,她们就已开在远方的世界了。
美娟还说,金花小妈一直希望美娟能嫁出去,最好能嫁到城里去。
那时,我才明白,原来女人要走得远也很容易,一嫁就能嫁得远了。可是,嫁得远,回家的路也来得远了。可是,那时,人们总说:“养囡代别个养,嫁出去的人,泼出去的水。”
那时,我还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如果明白了,我也就明白了女人可以嫁得远远的,就像鸟儿可以飞得高高的。可是,鸟儿是自由地飞翔,女人远嫁怎么能跟自由地飞翔连在一起呢。
新年快快地过去了,美娟的订婚日期也来临了。
那天,着实让金花小妈家风光了一把。鞭炮一直放个不停,从上操场到她家的倒地,地上都是红纸片,上面还不时地升腾着烟雾。小佬人在上操场到处乱跑,这回倒不是为了玩乐,而是为了看热闹。有很多人也在上操场,新厦附近溜达,这么冷的天出来溜达,不是晒太阳,就是看热闹了。那天,没有太阳,天一直阴沉着,于是,我只能看到升腾地烟雾和那在烟雾里移动的影子。在噼哩啪啦的鞭炮里,和着小佬人们永远兴奋的呐喊声里,偶尔有女人的细嗓子和男人的吆喝声划过,如同永恒世界遇到凡生世界的不期然干扰一般,刺耳的声音反而衬托出世人的卑微。
在浓浓的烟雾里,我也终于看到一个高个子,嘴边还叼着一根烟的后生站在上操场上。这场景,多年后还是栩栩如生,实在是这场景太像香港英雄片里的经典镜头了。或许,眼前的山村后生也是英雄啊,为了娶上一个漂亮月客,应该自有一番悲壮吧。是啊,光是那聘金就已有几分悲壮了,更不用说还有将来的承诺了。后生正如人们所说的,看上去却是要比美娟大好多,可长相确实不赖,穿着喇叭裤,还穿着西装,头发也要比其他人留得长一些,那长发似乎是故意不剪的。后生抽着烟,看着眼前的烟雾,挥了挥手,好像要把烟雾打发走似的,但是,他还是陷在那烟雾中,他也没有从烟雾里走出来,只是站在上操场那里,继续抽他的烟。
美娟的订婚对我来说,确实就是上操场抽烟的后生,别的,好像就没有什么了。唯一区别的是,正月十四一过,金花小妈和老官就要带着美娟到山外面的世界去了,家里只剩下一个老婆婆和一个小佬人了。我想,美娟可能也不是明白订婚意味着什么,对她来说,最让她开心的是能离开石头村见世面去了。我是看不到美娟和金花小妈离开石头村时的确切神情了,因为那时,我正在城里的小学里时常走神地听着老师讲书本上的事。


后来,美娟弟弟也一同出去打工了。
金花小妈家就一直在外面打工了。
金花小妈家的房子如此齐整,有堂膳,有倒地,有水井,有花草树木,有晒干,有猪栏间,有屙光间。一切都如此齐整如此明亮。可是,那里却没有人住,连鬼魂都没有来过。
没有人住的院子,太阳,月亮,风雨,燕雀,照样光顾。没有人住的院子,也只有它们来光顾了。那么,金花小妈家必定也是热闹的,那是一派自然的热闹,却没有了人的热闹。


后来,我好像就再也没有碰到金花小妈这一家人了。
后来,我都已经二十五虚岁了。那时,我家没再开小店了,我家早就搬到城里来了。我石头村的家七零八落,也不够明亮。我石头村的家也是一派自然的热闹,却也没有了人的热闹。
那时,我也不在城里了。我从远方回到家后,就碰到很久没见过面的金花小妈,她一看到我就说:“啊喃,你怎法介好相了嘎,有对象了弗?”金花小妈的话还是那么动听,还是那么软软地充满赞美。
眼前的金花小妈虽说已显苍老,小雀斑也更加显眼了,头发也斑白了。衣着虽说不再时髦了,可清清爽爽,头发还是卷着,不过,这会儿,中分,两边别上银色长条卡子。金花小妈的眼神还是笑眯眯的,不停地夸我,以至于到最后,我都不好意思地上楼去了。
金花小妈走后,我问起母亲金花小妈的事。
母亲说,今天金花小妈过来,是让母亲帮美娟找个对象。我一时愕然。美娟不是早就订婚了吗,我以为她现在小孩都上学了呢。
母亲说,金花小妈现在也没有出去打工了,也不回石头村,一家人就在城里租房住。美娟在工厂打工,美娟弟弟在外面做小生意。自从美娟跟家人出门后,好像对自己的未婚夫越来越不满意,同样,金花小妈对未来女婿也是越来越不满意。后来,自然就退亲了。这个事情闹得很大,金花小妈花了不少人力才平息下来。后来,金花小妈到处找人帮美娟找对象,当然是找有钱人家,还要是城里的。也有快要成功的,但是,不知怎的,最后美娟还是没有嫁出去。美娟没有嫁出去后,随之而来的是她的名声。这名声也不是别的,就是说她家老要人做媒,而且还说美娟长得漂亮是漂亮,但是年龄太大了。
母亲也说,金花小妈叫她帮美娟的忙,这个忙确实不好忙。“年纪介大,读书亦少,工作亦是打工,到罗地方找有钞票人家啊!”母亲叹着气说。
“渠拉屋里都是金花太惠嘛,惠没关系,亦惠亦精,弗知相过多少亲!恰好了,嫁弗出去了。”母亲又发了一通感叹。
那时,不知道石头村的囡囡是否还跟我和美娟那样,把番薯藤做成丁香,挂满全身,心里没有忧愁,只有挂满丁香的纯净与喜乐。
可我知道,石头村的囡囡越来越早地离开村庄挣钞票去了。即使呆在石头村,囡囡们还会做丁香吗,她们或许不会做丁香吧,她们要把一颗一颗的木珠穿成一张一张大小不一的垫子呢,一张垫子一两毛钱吧。
那时,挣钞票已经变得快要成为人们生活的目的了,像金花小妈这样与时俱进的人,又何尝不想有多一点的钞票呢。而对一个在底层挣扎的漂亮姑娘来说,嫁人又何尝不是一个最现实最体面地追求幸福的途径呢。我心里暗暗祝愿她,能找到一个她想要的老官。

[ 本帖最后由 水碓 于 2008-9-13 04:54 编辑 ]
作者: 胡明刚    时间: 2008-9-12 09:37
标题: 还有吗,有点边城的味道
现在的天台,就有点像沈从文笔下的凤凰
作者: 水碓    时间: 2008-9-12 10:24
原帖由 胡明刚 于 2008-9-12 09:37 发表
现在的天台,就有点像沈从文笔下的凤凰

胡老师,感谢支持与鼓励!
还在写,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写完。因为写作时间整个是被挤出来,反正是一有时间,马上就写。
作者: 胡明刚    时间: 2008-9-12 16:22
标题: 我为文学兄矣,惭愧惭愧,以后看全的。

作者: 闲云散人    时间: 2008-9-16 10:45
写“屙光间”那一章真是精彩。

现在,村民还习惯于早晨在村中的屙光码上一字排开,

聊着邻里间的闲事。
作者: cmj    时间: 2008-9-16 16:30
发现看这个文字很累,看来我已经做不来天台人了。。。。。
作者: 郑鸣谦    时间: 2008-9-17 20:56
水碓兄的文字,真好。
作者: 水碓    时间: 2008-10-2 07:02
标题: 第六章
第六章


金花小妈家是热闹的。可隔壁再林婆家却是安静的,以至于现在的我很难在记忆里搜寻那空间的气息了。


再林婆家的整个气质好像跟石头村不是叠在一起的。


再林婆跟友清婆一样年纪,可她的儿子,再林只比我大四五岁。这么说来,再林婆是很晚很晚才生孩子的,这本身在石头村就不是个常例了。还有,再林婆老官也是在外面工作的,但不是在省城,而是在本地区的一个城镇里上班。不过,这样子,也已经了不得了。还有,再林好像从小就在父亲工作的那个城镇念书。怪不得,看上去,浑身上下都是白白净净的。白白的皮肤,白白的衬衫,有时还白白的运动鞋。石头村里的小佬人哪有这样白净啊,就那张脸,就已经让我明白,男小佬人也可以有一张白脸盘。


不单再林白净,再林婆也白净。


不单再林婆白净,整个房子也白净。净白色的石头一块块砌成的新屋,还有那同样净白色的半边围墙。


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家非要造围墙不可,或许在学哪个城镇房子的样子吧。石头村的房子是没有人造围墙的,有的只是木槿花自己蔓延成的篱笆,那也是木槿花一年比一年长得盛,最后干脆静下心来,往周围延展起来。


也许再林家起围墙的时候,想想自己的做法有点不同,于是就停下来了,于是也就成了半边围墙了。


再林婆家没有道地,房子前面只是一片平整的地,走几步就是未打磨的原生地了。他们家房子前面还种了小桑树,这也是跟石头村其他人家不同的地方,不过他们家是不养蚕的。种大桑树有的是,那样可以长桑椹。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种这种蚕吃的小桑树,或许是不想挡住房子前面的阳光。不知道。


再林家里也是白净的,屋灶是泛白的那种石板铺成,水泥地当然是白净的。还有那楼梯,不是木楼梯,而是石头村特有的白色岩头砌成的。走在楼梯上,等于走在石级上,还听不到那种咚咚的脚步声呢。还有那张大圆桌,大圆桌倒是大红的。大圆桌上放着一本黑色的书。那是再林婆的经书。


再林婆是石头村唯一的基督徒,也就是吃耶稣的。


再林婆不像石头村的人。但其实她是石头村的。再林婆老屋在二里弯。二里弯的老屋,老实说,比第橵汪破败多了。二里弯就在第橵汪的隔壁。两户人家,其中一户就是再林家。那里既比第橵汪小又比第橵汪暗,好像躲在第橵汪的余荫下生活似的。因为从第橵汪一家的后水门一跳,就能跳到二里弯的后水门。而二里弯也就一个后水门,可第橵汪有好多个后水门。


再林婆刚嫁过来的时候,我还没出生,我不知道任何事。后来,她跟老官去那个城镇住了起来。回来后就搬到上操场的新屋了。


或许,再林婆是个喜欢新事物的人。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吃起耶稣,不知道在去那个城镇之前还是之后。但是,有一点,全石头村的人都知道。自从回来后,再林婆不讲地道的石头村话了,到是换了一种语调,换了一些常用语,以及一些外来的词。比如她说“卬”时,会说“俺。”
说“介多”时,会说“介许多。”
说“怎装装”时,会说“怎办。”
说“怎火落”时,会说“怎样子个结果。”当然,人们说“观世音菩萨啊,阿弥陀佛啊”时,她自然地说“主啊!”
因为她是吃耶稣的。



跟城里来的友清婆比起来,同样是两鬓斑白的再林婆,前者是一种隐谧,后者则是一种生动。


自从我家开了小店后,我就能见到再林婆了。我在小店里只要头一伸,就能看到再林婆的房子,不过看不到任何东西,因为那个半边围墙正好对着小店方向。不过,只要我从小店出来,走到小店隔壁的屋灶间门口,我就能看到再林婆家了。


她跟有清婆一样,喜欢坐在自家的倒地上。可她没有坐在那儿念经。她只是坐在那儿,旁边一个针箜篮,做些缝补。而更多的时候,旁边是一个又一个的草编垫子,这倒是陪伴她的最长久的伙伴。


看上去再林婆有点与众不同,因为她经常看着天空发呆。有时,正当她的手飞快地在蒲草上绕着一圈圈黄白色棕榈叶的时候,竟突然抬起头看起天空来。一看就是一会儿,而那边刚缠绕紧的棕榈叶即刻松弛下来。等她回过神来,她倒也没有不好意思起来,反而说一声:“主啊,万物赞美你!”
于是,又拿起那松下来的棕榈叶,重新利索地绕起来。



再林婆看上去还特别爱干净。她家如此的白净估计也是跟她喜爱干净有关吧。因为别人家再怎么干净,屋灶上的石板条总有点尘垢或者总是有股抹不掉的猪食的气味。还有,灶山头上基本都是尘埃层层。有爱清洁的人是会经常打扫的。比如,木西奶奶的灶山头够清洁了吧,但是看上去还是黑雾雾的。可是,再林婆家的屋灶板,灶山头,都是白净得很,这不是跟她不贴灶君菩萨有关,实在是因为她太爱清洁了,每一天都会四下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用她的话说:“耶稣中意干净嘎。”当然这是再林婆吃耶稣后的话。至于拜菩萨时期的再林婆,那时她正好住在老屋,那时我就不知道她的灶山头到底是白净得一尘不染,还是跟别人家一样,贴着灶君菩萨,个个山头堆积着厚厚的扫都扫不掉的尘屑。我想应该也跟别人的一样吧,毕竟那是好几代人的老房子了。


再说了,石头村人只要一说到再林婆,就说:“介葛人,怎法阿介鲜索?
“鲜索”给与再林婆实在是一个贴切的说法。石头村的语汇确实形象,就说这“鲜索,”
鲜,鲜活也,多边则鲜活也;索,利索,灵活也,这样一来,“鲜索”非再林婆莫属了,因为大家实在是忍受不了再林婆自从那个城镇一住,回来后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不说口音一副城镇腔,不说说话里还用了城镇话,单说她的一些言行,一个“俺在介葛镇的时候。。。。。。”一个“介葛镇弗是介做法。。。。。。”
一个“俺葛村老实弗干净啦。。。。。。。”石头村都存在千百年了,就这么个月客人,住了一会城镇,就看不起石头村来。但是,大家到底没有跟再林婆计较,毕竟是月客人嘛。只要有人“鲜索”起来的时候,有人就会说:“相喀相喀,装了跟雪花/再林婆样!”又比如,我去城镇念书的时候,离开的第一天,我婶婶就跟我说:“你等转眼回来时,还跟再林婆样否?人相弗来阿嘎?”我学着电影里的英雄说:“你们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生是石头村人,死也是石头村人。”
于是,周围的人都夸我,说我从小到大,就这句话说得最好听最懂事。



还有,再林婆喜欢新潮事物也是石头村人所周知的。像金花小妈一样,再林婆也是从更深的大山里嫁到还是山村的石头村。但是,不管怎样,她嫁给了一个吃公家饭的人,而且命运要比友清婆好多了。她可不会像友清婆那样隐忍地过日子,她可要过得像个人样。拿她的话说:“做人一生世,葛日子拔要一日是一日。”
她的“一日是一日”可不是静止的日子。对她来说,要活在当下的每一日里,昨日的不快与忧愁已经属于昨日了。她发现过日子里衍生出来的一些事好多到最后自然而然地解决了,当时你怎么着急怎么愁心都没有多大用处,不如走一步算一步,古老话有道理嘛:“船到桥头自会直。”于是,对她来说,每一天高兴不高兴是很重要的。而高兴取决于每一件事的井井有条,如果中间哪一件事出岔子了,她就会觉这一天活得像堆乱麻。既然是乱麻了,也就不像一个人的体面样了。



其实,再林婆做事井井有条倒是没有变过,这是她住新屋前就有的习惯。前面说的“做人一生世,葛日子拔要一日是一日”倒是她从那个城镇回来后的讲法。拿她的另一种讲法:“耶稣讲了,每日要喜乐,百事弗用担心,耶稣都会担当嘎。”



人们听了,就会说:“雪花葛人老实鲜索啦,假使渠弗能生小佬人,相渠还担心弗?讲了比唱起来还要好听噢。”
又有人说:“耶稣要渠喜乐,渠有命喜乐,渠葛命好,假使渠嫁给友清那爸葛种人,相渠还喜乐弗?没吃过苦当然喜乐了。”



可是对再林婆来说,一个人的命好不好,以前拜菩萨时,她会觉得一切都注定的。可不管注定与否,她觉得命运多少跟一个人性格有很大关系。她从小就没有读过书,不识一个字。可是,在那到处是竹林的深山里,她也有自己特有的知识。从小母亲就跟她说,一个女人的命,就要看她嫁的人了。她听进去了,同时她也观察周围囡囡一个个的命运。从她们身上,她知道一个女人必须要学会厉害做人,否则只能吃尽没人同情的苦。


她知道,一个大山里的女人,一糊涂,一辈子给人做牛做马是天经地义的事,哪有自己说话的位置啊。自己也不是说想要多大的位置,但愿自己活得像做囡囡时那样,别人把你当人看。自己说话时,至少有人还会听一下。


老实说,做囡囡时,看到村里那些月客人,囡囡们对结婚多少失去了一点憧憬。在她们眼里,月客人一年到头忙个不停,生活里除了不停地劳作不停地怀孕不停地养育,似乎没有其它任何内容了。而人们说到月客人时,尤其是男人们,总是一副老大的样子。好像月客人的这种生活是天经地义的,好像月客人低人一等似的。囡囡们碰到给嫁人的伙伴当伴娘时,真是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真是不知道哭得是不是比笑得还要多。那时,她们何尝想成为她们每天看到的那副月客人样子呢,但是,她们心里多少有点忧虑。等到新娘子第一年回娘家时,大伙儿看到她还没多大变化。可是,等到大伙儿一个个嫁出后,某个时刻在路上碰面时,那时彼此才发现自己跟做囡囡时比起来,已经很难找到过去那副水灵灵无忧无虑的样子了。大家都变成月客人了。大家做囡囡时不愿意看到的故事又重复着在自己身上了。于是,大家心里只能默默地悲叹,这就是命,怎么挣扎,还是重复着上一辈人的故事。


再林婆也害怕,害怕自己,又是一个令正变成囡囡的小囡头们悲叹的月客人。我不要做那样的月客人,忙忙碌碌还要被男人看不起被年轻人悲叹。我不要像那些可怜的月客人。她们一年到头累个半死,如果碰到赌博的男人,等于掉到地狱门里去了。那些月客人,嫁了人之后,看看那样子,原来是那么邋遢的吗?做囡囡时,哪个有邋遢过啊!看看这些月客人现在的样子,为什么会这样呢?这还不是嫁了不好人家的缘故?


再林婆必须变得厉害起来。再林婆在她那个村庄里确实是个厉害的姑娘。瞧瞧啊,在她那个偏僻的山村里,她没有像其她姑娘那样早早地把自己嫁掉。她镇静地在家里做着姑娘,有时连她母亲都急了,但她相信,只要自己的要求并不是异想天开,总会实现的。她早就算过命了,算命先生说她的命很好,一生衣食无忧。她相信,她必须相信。否则,她也早早地嫁了。


后来,她终于嫁掉了。她从大山里嫁到石头村一个吃公家饭的人。那时,她已经二十六岁了,是村里的老姑娘了。


她的厉害不单是因为她能冷静地等待嫁个好人家。她觉得做人都要讲道理,有道理可讲,别人就可敬你三分。


一个女人,如果不讲道理,那也就没人听你的话了。你整天哭闹甚至喝农药上吊自杀,都没用。村里的人,不管是男是女,每年四乡里总有人喝农药或者上吊自杀,当时死的那几天确实是挺热闹的,问题是,不到一个月,日子又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一切都平平静静的,人们笑起来还是一个样,说三道四起来还是一个样。那家死了人的日子也没什么变化,最多苦了死者的小佬人。若是没有小佬人,人一死,简直是来无踪去无影。谁记得啊。再林婆一想起这种情景,后背脊禁不住有点毛骨悚然起来。


做人必须讲道理,不讲道理,是没有人把你一个月客人怎么看待的。不讲道理,不用说在外面,就是在家里,老官看你也只不过是个会烧饭会生崽的月客人而已。自己讲道理,老官跟自己商量也会变得越来越多起来。自己讲道理,别人若不知道,老官至少看自己跟别的月客人不一样。


再林婆确实是个讲道理的人,石头村的人也是这么认为的。比如,她家新屋旁边地里的番薯藤被隔壁金花小妈家的黑母猪出来放风时偷吃了,还被踩踏得一蹋糊涂。再林婆没有跑到上操场去骂街。她认为,一个月客人,要别人敬你像敬一个普通男人一样,道理是要讲的,但绝对不能骂街。一骂街,月客人就要被人当成戏场看了,一个人若有戏,不是那种跟男人乱相好的,就是那种撒泼撒野的。于是,再林婆从容地走到金花小妈那里,告诉她家黑母猪做的恶事,还告诉她家今年也就这爿地种了番薯,其余的都雇给别人了。不过,她说她也不用金花小妈赔偿什么,就是告诉她要以后看好黑母猪。黑母猪如果踩到别家的番薯地,那会怎么样呢?金花小妈自然心存感激,平常有什么好东西,也会给再林婆分一点。对再林婆来说,那是因为自己既讲道理,又识大体,人家才会往来。


再林婆住在老屋的时候,每个星期六下午都有等待的习惯,等着老官回来。问题是,有时她老官并不是每个星期都回来。再林婆在电影戏文还有四乡里经常能看到陈世美的故事。于是,再林婆决定要出去跟老官一起住。老官说外面都是集体宿舍,没有条件一起住。于是再林婆织草编织苎线采草药卖鸡蛋,还在娘家那边卖笋,一边把老官的钱管得紧紧的。最后,总算有一笔钱。她说她可以租房,她说她要让再林出去开开眼界,最好能在外上学,她说一家人要待在一块儿才享福,她说有她在身边,老官就不用老吃食堂了,吃食堂也花不少钱,她出去住,她烧饭,可以省掉不少钱。她给老官讲得好处滴水不漏,每条都是一个懂道理月客人的想法。她老官权衡再三,终于接她和儿子出去住了。


能出去住那个城镇,对再林婆来说确实是很荣耀的事。她觉得应该让大家尤其是石头村的男人们知道自己是非同一般的月客人,一个男人应当把你当回事的月客人。于是,在走之前,再林婆有意请同宗人家来吃饭,说是跟大家告别一下。至于其他人家,再林婆也是不嫌麻烦地一家一家告别过去。


当然,对于石头村的男人来说,他们好像早就知道这个月客人是厉害之人,也知道这个月客人喜欢让大家知道她所有光鲜的一面。男人们心里只会说:“葛个月客人惠是蛮惠,但是好像又太显了。人太显,也弗是很好。”
“假使卬娶了葛个月客人,人家又会怎样子呢?”
“葛个月客人懂道理是懂道理,可惜太要做出头鸟了,介之弗好啊。”
“假使卬娶了葛个月客,日子难过嘎。”



女人们心里当然复杂得很,有人羡慕有人嫉妒有人不屑有人祝愿。不管怎样,再林婆跟她们道别的时候,她们面上全都是一副舍不得的样子,嘴里自然不停地说“勿忘卬拉!”
一边还热情地立即烧起上好的红枣茶桂圆茶,甚者还烧起丰盛的菜肴来。似乎所有的女人们都会说:“雪花姐啊,你葛命老实好啦,你老实有福气啦。你总前世修来葛福噢。”
再林婆马上说:“你葛命也好啊。。。。。。”再林婆自然脑子灵光,如果那个妇人的老官不够好,她就会说她家的子女乖巧孝顺;如果那家的老官子女都不够好,她就会说她家的庄稼长得最盛了;如果那家老官子女庄稼都不够好,她赶紧会说她家的猪牛鸡鸭真是长得好哪,她会说,一份人家,这些家禽那样旺,你们家的好日子都在后头了。总之,再林婆也会投桃报李地把对方说得舒心起来。



碰到哪家妇人一看到再林婆的好命突然悲哭自己的苦命时,再林婆赶紧安慰。等到妇人平静后,再林婆马上给她讲起道理来。说这个命好命坏没有定数的,还说老佛都说了没有定数的。再林婆知道那家男人是什么样的人,因为在石头村,每个男人什么样,大家都是心里有数的。再林婆知道要改变那个男人是比蹬天还要难,那只能这个妇人来改变了。妇人的苦命激起再林婆同性之间的共鸣,碰到这样的妇人,再林婆的心里也被搅得七上八下的。她同情那个妇人,但是她不明白,一个女人被老官打骂,难道没有问过到底是为了什么?再林婆憎恨那些打老婆的男人,但是她也不明白一个女人一次被打了,难道不会想到自我保护的办法。妇人会跟她说这个事那个事,到最后,再林婆觉得清官难断家务事。但是,有一点,很重要,女人必须要厉害,无论哪个方面,能厉害,必须得厉害。对她来说,厉害能给人带来安全感,也会带来一个女人所要的尊严。否则,别人总归不把你当人看,不把你当人看的时候,打骂苦命也就自然地来了。于是,碰到那些悲哭的妇人,再林婆说:“无论碰到什么事,卬们要讲道理,假使渠弗同你讲道理,你就要厉害,你弗厉害,你就要被人欺了。”


可是,通常情况下,妇人刚想厉害一下,对方一声吼,妇人即刻习惯性地近似于本能地哆嗦起来了,仿佛害怕与恐惧已经成了她与对方的纽带。最后,轮到哭命苦的还是同一个妇人。


而再林婆呢,确实是命好。你瞧,她和再林到了那个城镇后,她老官的同屋倒是个热心人,看着人家一家子,自己就挤到别家宿舍住去了。于是,再林婆一家三口人就在这十平方米的小屋过起日子来。于是,再林婆就不用她那笔原本用来租房的钱了。


后来,这笔钱就用到现在的新屋上了。这样说起来,这新屋,大部分功劳还是再林婆这个月客人呢。拿再林婆的话来说:“葛新屋,俺花的钱跟再林那爸一样多呢。俺积钱为的是一家人呆一块儿,耶稣知道了,就不让花钱了。好了,现在就有这新屋了。感谢耶稣!”


傍晚的时候,我小店屋灶间的门口是热闹的,那里既有上操场小佬人们乱喊乱叫的声音,也有再林婆那边角落里的声音。再林婆家道地的下爿地,也就是上操场延伸出去的那片地,那片地与再林婆道地连接处的地坎,不是石块砌成,而是两三座坟茔的坟面构成。也就是说,再林婆倒地前面的那些未平整的地下,埋着多年前死去的几位石头村人。也就是说,我家屋灶间不远处,就有两三座古老的坟茔。太阳下山之前,不用说,我经常在那一带逗留,找找角公,采采小花,捉捉蝴蝶蚱蜢,割点青草之类的。但是,傍晚下山之后,我说什么也不会再去那个角落了。通常,我只能坐在上操场靠近那个角落的方向,眼睛看看那边还在忙碌到天黑的人。


那个角落,经常有两个人像对山歌一样对来对去。其中一个就是再林婆,另一个是二里弯的张永伯。张永伯自然是上操场那片地的主人,凭着这块地处在村里头,轮到它被耕作的时候,也只能是傍晚时分了。


那确实是个热闹的角落,虽说蝴蝶蚂蚱不知躲到哪儿去了,但是地角头里就有唧唧的声音,还有头顶上哑哑的声音,那是躲在笔直高高的楝枣树上无名鸟以及蝉之类的和声。那时,晚饭已烧好,再林还在上操场疯玩,于是,再林婆就坐在道地的沿墙口,看看上操场小佬人们的热闹。她手里还是在不停地编织那永远编不完的大大小小的碗垫子。


张永伯跟再林婆本都是老邻居。自然,张永伯来地里干活的时候,就和再林婆对起山歌来。


张永伯经常会问吃耶稣的再林婆:“依你讲,卬地里葛祖宗都到地狱喀了?”


那边再林婆高声说(当然不是石头村月客人的高声调子,而是山外镇上女人的那种调子,没有了尖细,却带了点厚实的高音调,像鸡鸭合成的那种声音。):“你相信耶稣,你还要承认真神只一个,葛个拔是耶稣,介之,你拔阿上天堂。”


这边张永伯问:“卬葛些祖宗呢,葛旦地里祖宗呢?还有你葛祖宗呢?你葛祖宗也落地狱了嘎?”


那边再林婆就说:“你勿用怕,葛些自有神的调排,假使你相信葛天地里只一个真神,葛个真神呢拔是耶稣,你阿上天堂嘎。”


那边张永伯高声说:“你葛神也太小鸡肚肠了,弗相信拔要落地狱,罗开有介之葛神。百物有百神,你难道弗晓得木西奶奶的大仙介灵嘎?”
那边再林婆高声说:“木西奶奶的大仙是邪灵嘎,听俺讲,你顶好远离邪灵,假使你相信葛天地里只一个真神,你拔晓得渠都是邪灵嘎。”
于是“耶稣是真神。。。。。。”
“菩萨老佛弗是神。。。。。。”
“菩萨老佛讲轮回,跟耶稣阿上天堂,永生用世。。。。。。”
“渠都是迷信,都在阿拜偶像。。。。。。”
“菩萨老佛叫你弗要吃肉,要报应。。。。。。”
“依靠耶稣,你拔阿。。。。。。”


张永伯对这些话早已熟悉了。虽说那边再林婆讲起耶稣来热情万丈,而这热情对张永伯来说,倒是真有点中邪了。他会说:
“你讲吃耶稣好,卬拉拜百神,没比你的耶稣要差,卬阿没听讲信教信到弗拜坟弗祭祖葛地步,弗知哪个迷信?”
于是,两人的山歌唱得更热闹了,但是,两人也没有因为意见不同而翻起脸来。再说张永伯心里还会偷偷地说:“你葛月客人,‘卬’要讲

‘俺,’还以为你的耶稣亦是
‘俺,俺,俺’嘎!自己当初还在阿拜忏念经,现在拔开口耶稣闭口耶稣。月客人拔是容易忘本,毕竟是月客人!”



而那边再林婆心里也在嘀咕:“主啊,愿你垂听俺们葛讲话,愿你在渠身上做工!”


于是,再林婆说:“俺对你没办法,神自己会有办法嘎!”


张永伯就说:“你以后弗要对卬传教,你是卬邻舍头米,卬阿搭你讲讲,换了别个,啥人听你三东风!卬葛祖宗坟地还在葛旦,你弗要再来三东风啦!”


于是,两人就不说了,一个看着上操场的热闹,心里恳求主恩的的传教智慧。一个锄锄草,松松土,还把地坎上的坟头收拾得干干净净,心里还歉疚地对这眼前的祖宗说:“各位老祖宗,碰到再林那妈,你拉晓得渠是啥人,弗要生气,弗要生气!”


再林婆老实说心里有点生气有点难过,但是生气难过的同时又想到主耶稣的教导,马上内心里默祷“主啊,求你宽恕俺们的罪过,如同俺们宽恕别人一样。”


再林婆心里于是又喜乐了。


人们说起再林婆的时候,总是把她规划于时髦人物。对石头村人来说,那些在外跑业务的,那些像金花小妈零打碎敲的,还有就是像再林婆这样从石头村出去回来后,改成外头腔城镇话的人,这些人不合乎庄稼人的生活内容,更合乎山外面的那些世界。而对于再林婆的吃耶稣,老实说,人们一点都不在乎。因为,对于人们来说,耶稣属于外国货。外国人信耶稣,就像我们信菩萨老佛大仙一样。自然,耶稣是外国人的神。那么有人吃耶稣,就让她吃耶稣吧,耶稣远而又远,如果遇到一病半灾的,耶稣一时赶不过来帮助那个平时吃耶稣的人,那也只能自己承担了。


当然,你吃耶稣,我不管,你也别管我拜菩萨老佛大神大仙。可是再林婆偏要不识时务地管一把,那她的话说:“你在阿拜偶像,你拜的不是真神。”这样,对拜菩萨的人来说,自然是一种令人简直要上去吵嘴或打架的冲动,因为她的说话否定了你平常所要虔敬的菩萨。有人想要到她家去吵一架,问题是她家就只有母子两人,再林婆老官远在山外面的那个小镇上班呢。不到星期六是不会回家的。一般来说,眼前的恼火到了星期六早就冷却了。于时,如果有人在村口土地庙拜土地神,不幸被再林婆看见,又要被她规劝之时,那人往往表情充满生气,嘴巴大声说:“今日看在土地神面上,卬不跟你一般见识。你走开,葛是卬葛事,弗用你来管。你是耶稣的人,卬跟你弗是一类人,你走开点,葛旦是土地神的地方。”


再林婆走是走了,不过嘴吧里还是会不停地说:“俺没办法,神会有办法。俺没办法,神会有办法。”那时,再林婆说话的声音没有跟张永伯对山歌时的响亮了,而只是自言自语般地不停重复。


再林婆确实很爱她的神,就像一个忠贞的月客总要维护她的老官一样。我问再林婆:“你以前也拜菩萨的,现在怎么吃耶稣了?”


再林婆就说:“卬在镇里嘎恰,怀边有邻舍都吃耶稣,渠拉对卬老实好啦。”


我说:“渠拉对你好,你就吃耶稣了。村里人对你不好吗?”


再林婆说:“俺在镇里恰生大病,渠拉都代俺作祷告,弗用钞票,你晓得拜忏都要钞票嘎。”


我说:“这样说,就是谁对你好,不要钱,你就信谁了。”


再林婆说:“也弗是,渠拉代俺祷告后,半个月后,俺葛病就好了,俺忖耶稣真好,俺感激耶稣,俺弗用拜大仙,俺葛病就好了,弗是耶稣是啥个神帮俺呢?”


我说:“你生病时在吃药吗?”


再林婆说:“俺在吃药啊,都大半年了,一直勿好,老样子,葛些兄弟姐妹祷告后,半个月就好了,你讲奇迹弗了啊。”


我说:“菩萨老佛也是很灵的,你没听过木西奶奶的种种事情吗?灵得很呢!”


再林婆说:“那都是邪灵,俺在镇里嘎旦葛传道人还会捉鬼呢,渠也会赶邪灵,灵得很呢,晓得弗,耶稣才是最大,否则,葛些传道人怎么会捉鬼赶鬼呢?”


我问:“你有没有亲眼看到那个传道什么的在赶鬼吗?你看到过鬼吗?”


再林婆说:“看到过,镇里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囡,鬼魂附在她身上,讲话乱讲,还动弗动就全身抖去来。渠父母请道士来赶鬼,道士开价要钞票。父母就请俺拉葛牧师,渠一来,潜心祷告,鬼魂真得拔从那小囡身上跑了,后来,牧师还到渠屋里把嘎些偶像请走呢。牧师老实好,做葛些事,都弗要钞票。渠只劝这份人家要跟随耶稣,介之呢,拔阿远离葛些鬼啊邪灵啊。”


我说:“那你现在是一点都不怕鬼了?”


再林婆说:“俺弗怕,鬼一来,俺就做祷告,鬼就跑了。”


我说:“真得有这么灵吗,那你教我啊怎样做祷告,我就不用怕了。”


再林婆说:“介之你相信耶稣弗?”


我说:“相信。”


再林婆又问:“介之你还相信菩萨老佛弗?”


我说:“当然相信,我也相信灶君菩萨,我也相信我家猪栏间还有猪栏神呢,去年,我家猪生病了,我们在那里拜祭猪栏神,猪的病就好了。”


再林婆说:“你相信介许多,你做祷告勿用处。”


我说:“这样,耶稣就不是好神仙了,他为什么非要一个人当神仙,不让大家当神仙。我不喜欢耶稣,我不喜欢耶稣。”


于是,再林婆赶紧说:“主啊,宽恕介个小佬人吧,愿你在渠身上做工吧。。。。。。”


再林婆一开口“主啊。。。。。。。”总让我想起外婆总是叨念:“阿弥陀佛。。。。。。。”我发觉她们的声调极其相像,一样的柔和,一样的温情。


再林婆可以说是村庄里比较闲的妇人。她家除了养着一头母猪,几只鸡,几爿山地,其它的好像就不用她担忧了。田已经雇给别人种了,几爿山地农忙的时候,可以叫上村里的后生忙碌几天就行了。一天日出日落,再林婆也就管管再林母猪草鸡母鸡的饭食,再做做草编,织织苎线,念念经文,跟耶稣祷告祷告,这日子真可谓是衣食无忧啊。


可再林婆是闲不住的人。她日子还是跟大家一样忙的。


她是村里唯一的基督徒,每个星期有两天,其中一天她要去查经,她要赶在太阳上山之前走到邻村去。那里的两个村庄相连在一起,两个村庄合起来有两三个基督徒,于是,再林婆跟她们一起查经,还把经文跟眼前的生活联系起来,还在一起祷告一起唱赞美诗。这个过程通常要花两小时,于是,再林婆总是在天刚破晓的时候就踏上了去邻村的小路。还有就是星期天做礼拜的日子了,那时,再林婆与邻村的基督徒要走到更远的山下村庄,在那里,他们有更大的聚会,他们在一起唱赞美诗,还有人讲解经文,他们还在一起吃中午饭,还分享一个星期里生活上的各种事情。


再林婆还要通过关心村里那些处在忧愁处在苦痛的妇人来传扬真神耶稣。对她来说,她到很想向那些男人们传扬耶稣。可是,姐妹们都说,男女单独再一起不好,这会容易让魔鬼乘虚而入。她听了觉得有点好笑,她早就不再年轻早就结婚了,但是她还是避免男女独处。现在,石头村的妇人里,最让她焦心的人当属友清婆了。


当她回到村里,看到跟自己年龄相仿的友清婆胸前挂起佛珠,而瘦小的身材似乎更加瘦小,还有那灰白的头发。而她的头发仍然是密密的黑呢。于是,再林婆心里想着,要是友清她妈能信赖耶稣,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于是,再林婆开始关心起友清婆的生活了。再林婆做了馒头,给她拿过去一份。再林婆摘了桃子,给她送过去一份。再林婆做了酒酿,给她端过去一份。再林婆家杀母猪了,给她拿过去一份上好的精肉。再林婆家做豆腐了,给她送过去一大块。。。。。。


再林婆带着苎线和线篮到友清婆家去攀聊,而那里却坐着一帮打麻将的年轻人。再林婆想,这真是主耶稣让她做工的大好机会啊。她也可以在这帮年轻人心里播下种子了,上帝的种子撒了,以后这颗种子怎样长大,上帝自有安排了。


再林婆一进门,友清婆还没来得及打招呼,那边在看麻将的一个后生即刻喊起来:“再林婆,你也来打麻将,耶稣同意了吗?”


再林婆一本正经地说:“打麻将不赌钞票,耶稣当然同意。耶稣要人高高兴兴地过日子。”


那边友清婆赶紧迎上去一边说:“别介意后生人说话,他们没恶意,”
一边随即引她到水门口的一张竹椅上坐下。



再林婆笑着说:“俺弗介意,渠拉说到耶稣,俺就得跟他们提提。你身体弗舒服,还要念经啊。”


友清婆边从碗橱里拿茶杯边说:“经弗念怎么行呢,以前代别人念,现在要代自己念了。”


再林婆说:“你真的相信念经能超度灵魂?”


友清婆边泡茶边说:“卬这生世的命是上辈子的业报,现在念经,也不过是让卬的心图个清静,假使一个人死后,只要念念经就能超度灵魂,那么恶人就没报应了。死了,超度超度,活着却没人关心,超度不如普度啊。”


再林婆大声说起话来,好像不光是要讲给友清婆听似的:“一个人相信因果报应,假使一个人命不好,也就接受了。可是假使你信耶稣,你马上就可重生,你就是新人了。”


那边果然有后生人反应起来:“什么新人,不会是就变成人上人了吧?,不会是百事无愁了吧?”


再林婆说:“做新人,也就是你是基督的儿子了,从此你就是真神的儿子了”


后生们即刻哈哈大笑大笑起来。


有人说“呀,卬想不到卬还会成为神的儿子,这是什么修来的福,人家狐狸变精也要千年,哈哈。。。。。。”


有人说:“吃耶稣吃菩萨,也就是你们这些大妈阿婆的事,年纪大了,就要修行了!”


有个看麻将的后生人还专门走到水门口对再林婆说“再林婆,你这些话,卬们后生人是不会相信的。什么是新人啊,你是穷人,照样是穷人。做新人了,你还是要被人看不起,你跑到城里走一趟,照样有人对你翻白眼。做新人也就是自己欺骗自己,自己安慰自己,日子可是一点变化都没有啊。”


再林婆说:“那你相信老佛菩萨,相信超度灵魂了?”


后生人说:“谁都不信。卬只信社会变化,这社会什么时候对我们农民好一点,卬信佛信耶稣信什么都没关系。”


突然,打麻将的那边声音更加噪杂:“这盘终于胡了,再淋婆,是不是耶稣在照看卬啊。”
于是,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友清婆忙说:“再林他妈,别理会后生人,后生人喜欢讲大话。你吃茶吧。”


再林婆对着年轻人说:“现在不相信再林婆的话,以后总有一天会相信的。耶稣的种子已经种下了。”刚说完,又惹得一阵笑声。有人说:“再林怎么不吃耶稣啊,连你儿子都不信,卬们能信吗?”


一句话把再林婆想说的话都噎在喉咙里了。


友清婆看看这场面,本来想两人就在水门边聊天就可以了。人多,再林婆也不会跟她相劝去吃耶稣。没想到再林婆一如既往。于是,友清婆只好把她带到道地这边的檐廊上。这边跟屋灶间倒像是隔了一个世界似的。只有虫鸣鸟叫,还有眼前道地上一片花草树木的生机。


友清婆在再林婆对面坐下来时,胸前的佛珠跟随着在再林婆眼前晃动,这让再林婆想起几年前自己的装束,也是斜襟衣服上挂着一串念珠。那时,她为了赚租房前,一直不停地帮人念经。现在,眼前的女人因为命运的不幸,开始转向为自己念经了。可是,如果她不相信耶稣,纵使她念满了该念的经,纵使她在念经里找到了平静,她还是找不到归宿找不到真正的喜乐。再林婆这样一想,心里不由地忧伤起来。可是,转念一想,基督的儿女应该是快乐的,我的难过也是为了一个找不到基督家园的人啊。这样想来,她突然感到自己真的不是一般的月客人。她立即心里默默的感谢起主耶稣让她成为了一个与众不同的月客人来。


再林婆等到友清婆坐好后,一边织着苎线一边似乎极力漫不经心地说:“俺晓得你的苦楚。其实,假使你跟随耶稣,你就可把一切的苦交给耶稣就行了。你就不用承担生活带来的一切苦难了。”


友清婆听完后,手上仍在忙碌着苎线,而脸上的表情却显得忧伤。她双眼望望道地,又往远方的山峦望去,不知是为了要转移自己的情绪,还是要寻找某个着眼点来摆放眼前的话题。最后,她低下头来,仿佛那个苎线成了她心里的最后依托者。


不过友清婆还是礼貌地回应:“人的苦也跟性格有关,如果自己发现眼前的生活不好,可以离开可以改变。卬性格懦弱,卬不能改变也不能离开,那么,卬现在的苦,也是应当的。菩萨老佛耶稣都是神明,你跟随哪个都一样,不是耶稣就要强过菩萨老佛。”


再林婆马上有点着急的说:“假使你相信耶稣是唯一的神,你的生活真得会改变的。”


友清婆说:“再林他妈,不要多说了,我的生活已经到这个地步了,我都五十岁了,还不明白生活吗?大家拜什么信什么,心里相信了,心也就安稳了。你拜耶稣,心里高兴有寄托,卬拜菩萨,心里也同样高兴有寄托。你弗要再说了。”


再林婆见她如此固执,心里也不禁感叹,一个人一个命,性格确实很重要。


而那边友清婆又说起来:“卬的苦,卬想管都管不了啊。都是卬亲近的人,都是有罪的人。卬没管好,卬也有罪。”


再林婆赶紧说:“友清他妈,莫怪俺又要提耶稣,信耶稣,最主要的好处,就是能把一个人的罪洗得干干净净。”


友清婆说:“若说卬有罪,卬确实是有罪的。卬的罪是因为一个是卬女儿,一个是卬丈夫。他们在一块儿这样生活,而卬却没有阻止。卬们早就不是夫妻了,卬能阻止的了吗?”友清婆没想到自己居然能在再林婆面前说出这桩难以启齿的事了。虽然她清楚石头村人都知道她家的事,对这件事,可她从来都是缄默的啊。今天不知怎么了,她居然一下子就说出来。难道此刻真有耶稣在旁边吗。还是实在是因为她一直困在罪孽这个谜团里?


再林婆说:“友清他妈,你若信了耶稣,你就是新人了,因为你是真神耶稣的女儿了,你就可把一切都交托给耶稣了,你的心会喜乐起来的。无论过去什么罪,都将被洗得干干净净了。”


友清婆喃喃地说:“你不要说得那么好,一个人信靠神,不管什么神,只是为了让自己的心有寄托。每天日子还是一样过,不会有任何改变。卬女儿和她爸爸还是一样,弗会有变化。”


这时,再林婆真有点绝望了。她不知该怎么说好。她只能装做很认真地织起苎线来。于是,两人不说话了,只有麻黄色的苎线在各自的手指尖流动,仿佛这是她们之间唯一的纽带似的。


那时,菊花小妈刚好没在家,她家的杂种狗也不知跑到什么地方玩了。没有了杂种狗的叫声,四处还是热闹得很。虫鸣鸟叫,还有旁边猪栏里的猪也时不时的发出奴奴声,还有道地上鸡娘的咯咯声,小鸡小鸭的呦呦声,还有那些草鸡公鸡鸭子的声音。而那些花草树木,也在偷偷地生长呢,不管是盛花凋落还是新草出土,大家都在忙碌着。那时,再林婆和友清婆两个人手里的苎线可滑溜了,小竹篮里的苎线团也像道地上的花草,一会儿一个花样。那时,不知各自的菩萨老佛耶稣是否就在她们的身边观望?是否彼此也在交流各自的观点?

作者: 水碓    时间: 2008-10-2 07:03

再林婆不单到友清婆家去宣扬真神耶稣,只要一有机会,她还到其他人家去劝说人们相信耶稣才能拯救他们,只有耶稣,才是真正的唯一的神。


菊花小妈在上操场哭得最伤心的时候,人们已经习惯于月客人的悲哭与骂街。菊花小妈哭完就走了,菊花小妈回到家的时候,说不定连她自己都忘记了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那时,人们早已忘记了,都在忙着各自的活。可那时,再林婆没有忘记,她觉得她应该去关心一下,否则,她觉得主耶稣会在黑暗里责问她的。


再林婆去了,也说到主耶稣无所不在的关爱了。可是,没用,菊花小妈一句“你吃耶稣,耶稣也没让你多有钱,你家儿子还不是要偷我家葡萄。”
把再林婆顶得一时没话说,一股气好像就在身体里绕来绕去,怎么也没有找到一个好渠道绕出去。这股气绕出去就是一番自由的境地了,可是就在再林婆的身体里,如果用她的话“基督徒的身体是神的圣殿,”
那么这股气在这圣殿里,反而被困住似的,绕来绕去,最终让再林婆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难过。



当然,在这弥漫着大神大仙老佛菩萨上千百年的石头村里,再林婆,她,有史以来,第一个吃耶稣的人,要去劝说别人也要信她的神,随之而来的挫折与沟通之间的障碍也是最自然不过了。热爱耶稣的再林婆,遇到一个挫折又一个挫折,仍然保持了自己的信念。姑且不说她找机会去宣扬真神耶稣吧,光是在她遭受人们对耶稣的否定之后,她仍然像个母亲保护刚生的婴儿那样,坚强的保护着自己的神。在她每次宣教无果的时候,回到家里,再林婆总是做一番与耶稣对话的祷告,那时,她的心才能平静下来。


当然,信耶稣的再林婆也是避免不了说三道四的喜好,毕竟,她是石头村人啊。不过,吃耶稣的人,说三道四起来,也会跟吃大神大仙菩萨老佛比起来,自然有自己的特点。比如,看到金花小妈家成天热热闹闹的,再林婆总会说:“一个结了婚的女人,跟那么多的男人在一起,这不讨神的喜悦啊。”


自然,本来“鲜索”的再林婆,现在吃起耶稣来,也就更加“鲜索”了。于是,人们说起再林婆的“鲜索,”
自然是一点都不含糊了。人们在说某某人时,如果说你怎么跟再林婆一样,那话的意思就是,你怎么那么“鲜索”呢!



再林婆当基督徒真不容易。再林婆在石头村,只有她一个人是吃耶稣的。


再林婆在家里,也只有她一个人是吃耶稣的。


再林婆是孤立的,不单石头村的人没有人相信他的说得话,她的儿子再林和再林他爸也不相信她说得话。


再林好像偏要给再林婆做出坏榜样似的,好让别人说:“既然你是吃耶稣的,你儿子再林怎么不信呢,你先让你儿子信起来再来向我们传吧。”人们这样说已经算很好了,因为再林实在算得上是石头村里那帮最调皮最捣蛋人的一个了。再林婆不出去的时候,总有人主动到她家里告诉她再林干的好事。


“你家再林打我家儿子了。”
“你家再林偷我家葡萄了。”
“你家再林是今天打架的头头。”
“你家再林来新厦捣乱,我们不好上课了。”
“你家再林又在打架了。”
“你家再林乱搅水,存心不让我们洗衣服。”
“你家再林到后山水坝凫水去了。”


再林婆一看到人们主动上门,心里真是有点难过,那个时候倒是似乎忘记了自己应该要把所有的忧愁交托主耶稣,而自己还应该是喜乐的。再林婆一听到再林的事,实在喜乐不起来啊。家里只有一个儿子,没有姐妹没有兄弟,怎么教导他呢,都成了一个大难题。这个孩子在去那个城镇之前不时这样的,呆在城镇几年,人就变样了。要不是他在那边学校里呆不下去,他们也不会搬回来住啊。
她和老官确实是想望子成龙啊。光是为了进那个城镇学校念书,就托了一层一层的关系,可是这个儿子一点都不懂事。本来都挺听话的孩子,怎么一进那学校就学坏了呢。



老实说,当初接受耶稣的时候,有部分原因也为了这个儿子,还以为自己入了教后,再林能跟其他姐妹的小佬人一起玩耍。那想到,这个孩子还是没有和他们呆一起,还干脆跟一帮坏孩子在一起。


再林婆为了再林,不知向主耶稣祷告过多少回啊。但是,看起来主耶稣好像在考验再林婆的信仰似的。再林并没有变得越来越听话懂事,反而越来越不听话。打架是常有的事,有一次,还偷家里的钱。后来,学校也找上门了,再林还是老样子。到了考初中,再林却考不上城镇的任何一所中学。于是,再林婆只能死心把他带回家,到乡中学念书。再林回家后,还是以前的习惯,喜欢做个坏孩子。


再林婆说:“你什么时候能懂事啊!”


再林说:“什么叫懂事,听你话就叫懂事?”


再林婆说:“你该念点书啊,弗要像你阿妈那样不识字,不识字,月客都娶不上。”


再林说:“念书没意思,我能识字了,再念也没意思。我读初中,全都是为你们,你说我懂事吗?”


再林婆说:“你要是个基督徒就好了,俺就弗用担心了。”


再林说:“谁相信这些东西,这些东西都是骗人迷信的。我初中一毕业,我就要出去挣钱了。你看看,我们在城镇住十平方米。人家厂长住多大,两个房间一个屋灶间。”


再林婆说:“人家双职工,人家是厂长。你爸就是普通工人。你读书读上去,也能在城镇住上这么大房子。”


再林说:“厂长又怎么了,厂长不是人民干部嘛,人民干部不是要为人民服务嘛,书上不都是这样写的吗。可是,我们那段日子过得怎么样。三个人十平方米。”


再林婆说:“不管怎样,如果你能从神的角度来考虑,你现在还在城镇念书,读书肯定很好呢。”


再林说:“阿妈,你都讲自己是个讲道理的人。讲到神,你就不讲道理,神神神,你以后不要再在我面前说了。如果你不是我妈,我早就发火了。神神神,神能当饭吃啊。你给我几千块钱,我就信神。”


再林婆说:“你妈信耶稣,以后上天堂,你不信耶稣,你上不了天堂,那我就见不到你了。”


再林说:“你上天堂了,还用得上我吗,那儿有你的耶稣。要不等我下地狱的时候,你到耶稣那儿帮我走走后水门。”


再林婆说:“你怎么这样说呢。你看看,难怪人家都要上门来告状。”


再林说:“他们不喜欢我,他们想看看你这个吃耶稣的怎样治理我。他们想看笑话。”


再林婆说:“你这孩子,你才几岁,你脑子里都想些什么?”


再林说:“我不想什么,我只想,这个世界,有不同的人,我们属于被人看不起被人欺负的人。”


再林婆说:“谁欺负你啦,只有你欺负别人,从来没有人敢欺负过你啊。我们被谁瞧不起啦,只有你自己瞧不起自己。没出息!”


再林说:“没有人欺负,至于瞧不起,我们在那个厂里,别人不说,可我知道,他们瞧不起我们。你信耶稣,还不是不要让人瞧不起你吗,你
叫我念书,还不是不要让人瞧不起你吗。我不为你们念书。”


再林婆真要觉得这孩子就是魔鬼了,才十几岁,脑子里装的怎么都是这么可怕的东西,不是魔鬼又是什么呢。再林婆记得耶稣经常告诫人们要小心魔鬼的侵入。可是,自己的孩子完全是一个罪人,一个简直像魔鬼一样的罪人。再林婆一跟再林论理,每次都要被气得直喊耶稣。可是,那边再林却若无其事,理都不理地跑掉了。再林婆望望桌子上黑色的经书,那黑色的长方形的经书,平整地躺在大红圆桌上,好像是一个无底的深渊,再林婆真希望能穿过那黑色的深渊,在那里,她能看到日日叨念的主耶稣,她真想问他,为什么要给她这么一个不可救药的孩子来考验她对他的信心。


再林婆也只能在人们告状后即刻向主耶稣祷告起来。她必须为儿子的罪在主面前祷告。儿子不是基督徒,她有义务去宣扬。可是,一次又一次,儿子不单听不进去,有时竟然嘲笑起她的耶稣来。再林婆能从这种不敬挣脱出来的唯一办法只能是祷告。正是因为儿子的叛逆,她的祷告反而变得越发恒切起来。


经常的,祷告前心里的烦愁一旦转变为祷告后的明净,再林婆却总是感叹,要是人们能知道这种奇怪的宁静,他们肯定就会相信主耶稣了。再林婆这声感叹,正如人们感叹再林婆一样:“渠吃耶稣,耶稣太远了。不如拜菩萨大仙,菩萨保佑,大仙显灵,这些渠都要说成邪灵,真是没救了。”于是,在菩萨耶稣之间,再林婆和人们之间永远隔着一个不可跨越的世界,两者之间简直就像背对着背,看不到双方的样子,却能听到对方的声音。


又一年的春天来临了。


再林婆家的小桑树也长高了,可它长得再高,也没有再林婆前面张永伯坟地的楝造树高。还有,这些小桑树不会结子,即使万一结起子来,也永远是绿绿的,仿佛那子只是小树本身的装饰。张永伯坟地上的楝枣树倒是一年比一年长得高长得盛,高高的树上每年结满了一串串跟葡萄一样的楝子,可那是跟黄连一样苦的小果子。所以,连无家的小鸟都不会在这些楝枣树上做窝,有家的无家的做窝都做到楝枣树前面我家光长虫的老桃树上了。所以,有时,在我家门口,竟然还能听到乌鸦哭鸟的叫声,傍晚有阴云的时候,我会因为它们超越阴阳两界的声音而不安,而那时父亲总会说:“看看,都是这老桃树惹得祸,现在都分弗清运气了。”
乌鸦哭鸟一叫,确实让人挺皱眉头的,那是凶兆的代名词。可是,我家老桃树上的小虫子,却让我们分不清自家最近的运气了。



春天来临了,一切都是那么令人喜悦,生命开始在这季节繁盛了,这是跟死亡无关的季节。即使是死亡,也是悼念的季节,充满温情的季节。


春天是不是就从正月初一就开始了吧?春天应该是从一年的第一天开始的。因为,在春天现出面貌之前,它的内里所带给人们的早就是一切的重生了。同样,人们为了春天的到来,也是用尽了热情与膜拜,从地上到天上,从日常生活到隐秘世界,一切都要是虔诚的,这虔诚为的是重生。


正月初一过得飞快,还没眨眼就是初二了。初二是拜座日,是给上一年去世的人设置灵位,等待亲戚朋友前来悼唁的一天。这一天,对小佬人来说照样是快乐的一天。亲戚来了,小佬人在客人里串来串去,有时还能听到亲戚说:“哎呀,长这么大了,快要认弗出来了。”
这时,小佬人心里可是乐开了花,快了,快要变大佬人了。等到大人们在那房间里坐好,点上烟,吃上瓜子糖果,喝上白木耳桂圆茶的时候,小佬人趁这会儿,在那房间里偷点糖果,在那屋灶间里偷喝一点白木耳桂圆,至于大人正在悼唁去年过世的那位自家人,在小佬人心里,可就模糊了。在他们心里,那位过世的人说是过世了,无非是住在另一个遥远的世界,等到想那人时,心里也就跟他/她对起话来,一切都跟生前一样。有时,等到大人关魂的时候,还可以活生生地听到那个住在另一个世界的人的讲话,那个时候,小佬人跟平时一样,想插进去问几句,可是,照样被大人们打住。于是,小佬人们只能坐在旁边静静听起来,可心里上早就跟他/她对起话来了。



正月初二,大家忙着拜座的一天,可是,再林婆呆在家里,她心里是郁闷的,并且还像小佬人一样,跟他/她对起话来,不过,她的他/她不是那位过世的人,而是她的主耶稣。


再林婆老官不吃耶稣,自然,这一天去去年过世的人家拜座去了。再林婆自然阻挠老官的拜座,再林伯自然不顾月客的劝阻就走了,临走时还警告他不要再干扰这种事,如果再干扰,他可要不客气了。再林早就不知跑到哪儿去玩耍了,肯定是到拜座人家那儿去玩了,那儿通常有很多小佬人,大家一边玩一边悄悄地偷吃。


再林婆只能一个人呆在家里,因为心里有了委屈,只能跟主耶稣对起话来。再林婆越对话,越觉得自己有必要劝说家人不要再去做悼唁这种事了,觉得这实在是耶稣不喜欢的事,因为设置灵位这种事确实是不讨神喜悦的。再林婆的正月初二,都是在抗争里度过一天的,最后,只能跟自己妥协,说悼唁过世的人是件有益的事,可设置灵位确实不好。我又能怎样呢,现在这个时候去那家人劝说,似乎怎么都觉得不妥,至于那点不妥,再林婆又想不出来,只是如果自己真的那样做起来,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每年正月初二是温情的一天。可再林婆的正月初二是忧愁的挣扎的一天。


实际上,再林婆的忧愁与挣扎在除夕那天就开始了。


除夕日,大家要拜祖宗,再林婆就愁上眉梢了,可耶稣告诉再林婆是要喜乐地过日子。除夕这天,人们在过去的一年里,不管碰到有多伤心多忧愁多悲凉的事,这一天,尤其是从这一天的下午或者傍晚开始,可是要开始忘记过去所有忧伤的事情了。忘记过去,让自己的心干净下来,不能在祖宗面前露出生活的不如意来。否则,祖宗在天之灵是要不安的。


那天,大家都给了祖宗一颗幸福快乐安宁的心,祭祀的时刻是一年里神圣的时刻。可是,对再林婆来说,她是忧愁的,她不能阻止老官与儿子祭拜祖宗,她软弱无奈地任凭他们去做这件事。问题是,他老官还要她也上去祭拜。于是,争吵开始了。


最后,再林婆与老官互相妥协,再林婆只是在香案前鞠了三个躬。石头村人知道后,都觉得再林婆是有福气的,如果换成别的男人,再林婆必当跪拜。当然,有人也会说,不拜祖宗的女人不要也罢。


除夕过去了,大年初一到了。大家早就给灶君菩萨端上一碗天地粥,灶山头上的灶君菩萨眯着眼看着欢乐的人们,可那时灶君菩萨早就在天上与玉皇大帝共餐呢。而再林婆家的灶山头干干净净的,没有画像,没有香,更没有供奉的天地粥。这一天,大家也开开心心地去自己家的祖坟祭祀一番,再林婆也只能挣扎着做了祭祀祖坟的饭食点心。她跟在父子后面,心里只是觉得堵得慌,有股气塞在身体里,出不来,那股气没有找不到自由的出口。一家人走到新厦门口的时候,自然有人跟他们打起招呼来。而对再林婆来说,与其说那人打招呼,不如说那人对她的祭拜表示好奇而已。我能怎么办呢,全村只有我一个信主,我能顶得住压力吗?


从过年前后直到元宵节,每一天,都会有不同的欢乐不同的温馨,而且,人们还要把这些欢乐这些温馨实施到每一个细节上。在贫穷的石头村里,按理说,穷人的生活都是相对粗糙的。可是,对于春节的那些各种细节,人们却做得极其认真自然,仿佛每一个细节都是欢乐的享受。实际上,岂止享受呢,每一个细节都是对眼前欢乐的阐释和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寄托啊,还有,还代表着祥和啊。什么事能比祥和美好来得重要呢?所以,当人们沉浸在各种欢乐的细节的时候,比如说,开门炮仗啦,祭祀天地诸神啦,各种有趣的禁忌啦,走亲访友啦,祭灶扫尘吃灶糖啦,春联门神贴画鸡啦,占岁啦。可对再林婆来说,有些东西大可不必那样做,比如初一不能扫地,不能倒垃圾,不能泼水,这不是迷信又是什么呢?所以,初一那天,再林婆照样扫地,倒垃圾,泼水,这样,再林婆可算是保持了每一天的洁净了。又比如,有人会搓麻将守岁,可对再林婆来说,那是不讨神的喜悦,那样做实在没什么好处。可是,对于这些新年中的每一个细节,吃耶稣之前的再林婆也是做过的啊,那时,再林婆也是沉浸在这些细节带来的欢乐与温馨里。而现在,再林婆对于中间的一些细节,却认为是搞迷信搞偶像崇拜,不讨真神耶稣的喜悦。于是,自从再林婆吃耶稣以来,从迎新年到正月十五这一段,她的心是忧忡忡,而这时,石头村却是热闹欢乐祥和的,没有人会忧心正月十五以后的事,更没有人会忧心上一年的事。此时,每一家每一个人的心都是柔和纯净喜乐的。可是,那时,吃了耶稣的再林婆,总是一会儿担心这个,一会儿担心那个,却没有了平常那颗喜乐的心。


春节过得太快了,一眨眼就过去了。可是,对再林婆来说,春节过得太慢了,太多的规矩,太多的礼节,太多的祭祀了。


春节过去了,再林婆总算舒了一口气。可是,生活里总会给她创造忧心的事。作为基督徒的再林婆,也不是每天都能保得住一颗喜乐的心啊。


春节过去了,大地也一点点的变得滋润了,好像大地也因为春节的欢乐而变得年轻起来似的。实际上,大地不是变得年轻,而是重生,一切都在春节以后开始了新一轮的生命。就连往年的飞鸟,非要躲到哪个地方,好像要把冬天作为一个重生之前的洗礼,方能感觉到再一次重生的来临。


春节过去了,春天,能让人一眼看到的春天,来临了。


春天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在这美好的季节里,人们继续做着连接天上与地上,阴间与阳间,人与神与鬼与魂灵与百物之间的事。这一切是整个存在的歌谣。


那时,由于春天的恩典,即使是干燥的戈壁,也浸润在天地的柔和里,以致于此时的戈壁成了一副极美的通向另一个世界的挂毯。那时,南方石头村也浸润在天地的柔和里。只不过,对于这种柔和,天地,却以连绵不绝的细细轻轻的风雨的方式,给与了这个村庄。这细细轻轻的风雨,仿佛正是连接天地的纱帘,于是,天与地在此刻融为一体了。那时,清明到了。


清明来了,原来元宵一过就离开家门的人,此刻又挤上快要挤破的各种车具回来了,为的是能在这一刻,以祭扫的形式,跟家里已去的各代亲人们好好聚一聚。


在这之前,石头村的人们早就准备好了祭品。烟雨蒙蒙的时候,村里的女小佬人,囡囡,月客人,不时地提着一个小竹篮,在田垄间采起菁来。采菁比起割草来,又是一番味道。今天如果不割草,长毛兔就没得吃了。今天不采菁,明天可以采,明天不采菁,后天可以采,只要在清明前采就可以了。可是石头村的女人也不会那么懒散啊,在清明前,不单菁早就采好了,用菁做的清明饼清明饺子清明麻糍也早就做好了。


石头村的女人是忙碌的,只能挤着时间采菁了,有时在中午饭后时分,那是新土新芽漫天新鲜气息的时候,即使是南方的明亮的春阳高挂在净蓝的天,到也不觉得热了。有时在黄昏时分,趁着男人们还没回家的时候,赶紧到田垄头采点菁,那时,炊烟袅袅,人影儿在田垄间浮动着,太阳已经下山了,月亮正往山岗头上爬,正是鬼神出来散步嬉戏的时候,如果他们看到这幅情景,即使最忧伤的鬼神,看到眼前的一幕,那颗心都是要被融化掉的。


这石头村女人们的采菁图确实是极美的:


采菁采菁田垄头,
鬼神魂魄齐迎候。
采菁采菁山涧旁,
子孙男女站满堂。



采菁采菁日头晴,
寒食祭奠念心经。
采菁采菁日暮停,
柳穿青饼常清明。


在这采菁的女人里,再林婆也是其中的一个。作为基督徒的再林婆,她是不愿祭拜自己的祖宗的。可是,采菁做清明饼清明饺不能不做,这已是一种风俗了,就像她和邻村的一个基督徒过复活节一样。好多次,复活节在先,清明节在后。这两个节日,对于再林婆来说都是重要的。前者是上帝的节日,后者是她家老官儿子的节日。前者是欢乐感恩的节日,后者则是挣扎的节日。


对再林婆来说,没有什么比清明节再让她烦躁了。


那天,全石头村的人在烟雨蒙蒙里走向四乡的坟茔,一家人,男人肩头上一把培新土的锄头,锄头那端挂着一个小竹篮里,小竹篮里放着清明饼米酒之类的祭品,后面跟着女人,小佬人,一路欢乐一路虔敬。四乡里都是炊烟袅袅,那是烧纸钱点香的烟,香烟在天空飘荡回升,这是传达给另一个世界的信息,整个天地因此显得祥和宁静。


再林婆那时已经是接近老年的妇人了,可她的心却如年轻人,心里满是情绪,一种被压倒后想要反抗的情绪。四处的袅袅炊烟让她感到这是一种魔鬼的气氛。对于她来说,这真的是一个近似于地狱的情景。她从圣经里领悟到,这种祭奠方式是以祖宗为中心而不是以真神为中心的,人们到处拜,拜百神拜祖宗,有时还要拜人。再林婆一想到这个,心里又止不住地烦躁起来。每年的清明前一天,她总是跟老官大吵一番,她希望一家人不要跪在祖坟前。她希望不要拜祭,摘一些月月红小野花之类的放在坟前就可以了。尽管老官再林知道那是基督徒祭奠祖先的一种方式,但还是极力嘲笑了她的洋派作法。


这样一来,人家做清明饼清明饺的时候,是充满欢乐的。而再林婆却是忧郁的,她会时常对着耶稣说:“主啊,俺介之做,是弗是成了帮凶啊。”既然怀疑自己是帮凶,这时的再林婆是没有平安喜乐的。


眼前的菁草,在手指间被抚摸着,软软的还夹杂了天地的气息,有时竟从手上滑下来,像是有灵性的身体。这菁草慢慢地在再林婆手里被洗被蒸被切,最后融合于雪白的米粉里,慢慢地,这米粉就变成青灰色了,而放在蒸笼里一蒸,颜色却又变回纯青色了,这一回,却比原来菁草的青色更青了。再林婆觉得她应该是那青色,可是,在石头村里,没有人与她能合在一起经历青色的质变,只有抗争才能经历质变,但如果自己一旦抗争,她一想到自己要与人作对,心里就开始不安起来了。她不是因为恐惧而不安,而是因为自己的不被人理解所带来的孤独而不安。这青色,上帝还能给她什么启示呢,她心里想着。


她回想起几年前在那个城镇第一次参加做礼拜的情景。


那一天,当再林婆看到穿白色袍子男男女女唱起她听不懂的歌时,当人们都站起来齐声合唱时,她震惊了。眼前的祥和是如此的美丽。卑微的生活让她从未想象过从未发现过人们竟然还有如此美丽的面貌。尤其是那些男人们,平常不是吹牛骂人打架,就是懦弱得忍气吞声,此刻洋溢的却满是温情。


她一直以来希望别人把自己当个人样的看待,那是她对生活的要求。她也会在梦里看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她也会被一些事所吸引,只不过是她不能用语言表达而已。她实际上是个一直在追求远离卑微的东西。但是她不知道她在追求这样的远离卑微的生活。她只知道,她想要某样东西,一种她说不出来,但是她知道,一旦那个东西出现,她能感觉到,而那个东西也能吞噬掉她的整个心思。


她在梦境里偶尔能看到自己想象的实现,那个场景的面貌无非来自熟悉的人,偶尔陌生的人,死去的人,陪伴过的伙伴,村庄,竹林,山地,游荡的土狗,默默看着你的牛的眼睛,花开花落,金灿灿的稻谷,山涧的水,巨石。。。。。。而眼前场景里传递的祥和超过了她任何梦境的图像。她震惊了。


现在,眼前的情景却正向她浪涛一般,正向她的心淹过来。于是,她的心似乎正像一朵正在开放的花,慢慢地张开,她甚至能感觉到这张开时所带来的浑身上下无与伦比的一股舒畅。她感觉到整个心似乎宁静得能听到某种声音,而那个声音来自破晓的晨光,傍晚的夕阳,山涧的潺流,青青的禾苗,滴水的露珠,默默开放默默凋谢的花儿。她从未感受过原来自己的心会变得如此宁静,就像她刚出生的那一刻。她震惊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她开始加入基督徒的查经班。她不识字,但是她听得很认真。她还加入了识字班,这样,她就开始认起字来了。在她一个一个字地读认圣经的日子里,她的心开始因为这里边的词句而流泪了,她也因为自己的流泪而感到了上帝的存在。她还从上帝那里体会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爱,她不能用语言来表达这种爱,她只感觉到这爱太大太深了,这爱是整个天地又是整个永恒。


这是再林婆跟上帝的蜜月期,问题是,蜜月期一过,再林婆又恢复了怀疑与冷眼观望。后来,她生病了,而且还病得不轻。有几次,她甚至能听到死神的脚步声,那个时刻,她渴望上帝就在面前,引领她走出恐惧。可是,她并没有看到上帝。后来,不知是因为那些基督徒姐妹的爱心感动了她,还是她又一次体验到了上帝的爱,照她的说法,两者都有,因为她跟主耶稣做过承诺,如果在祷告后,自己花钱不少的病被治好了,以后就要跟随耶稣一辈子了。就像圣经里的复活故事那样,奇迹确实出现了,她的病最终治愈了。于是,这一回,她兑现承诺,铁心跟耶稣了。


跟随耶稣的日子是欢乐的日子,再林婆能真实地体验到自己的生活在改变。如果有人要她说一下这种改变,她的语言是苍白的,但是她多么想让大家知道她所体验的呀。她在圣经团契里感受到姐妹兄弟之间的快乐,而这种快乐却没有了礼尚往来的规则,一切都是因上帝之名聚在一起,大家彼此欢乐彼此分享彼此代祷,这种爱是她从未体验过的。她的生活也变得新鲜了。她感到这个世界从未有过的美丽。她以前从未如此用心去体验美丽,现在她知道世界里有一种美丽。看到雨后的露珠,晨光的色彩,黄昏的夕阳,小孩的欢叫,山涧的溪流,她竟能感觉到心里有某个东西在蠕动着,而这种蠕动竟然如此让她快乐,有时,她竟然被感动得想流泪,她只能赞美主耶稣,只能不断的赞美。即使是生活中遇到不幸令人伤心的事,她想不开,她就跟主耶稣说话,说完之后,奇迹出现了,她的心竟然变得出奇般的宁静。她又一次地被感动了。


所有这一切,她多么想跟石头村人分享啊,她想,如果他们知道我的经历,他们会认主耶稣的。可是,每次一跟人分享交流的时候,她的嘴就像被什么东西塞住似的,她表达不出来,她甚至能直接地感受到那股要表达的东西就像一股气流一样,在心里,往上升,升到喉咙出,怎么也出不来了。于是,她只能不断地用最平淡的话来劝说,而这种劝说只能引起对方的反感与抵抗,因为谁都不喜欢自己虔敬的神明被人否定,更何况那种劝说简直像业务员在推销什么东西似的,这样子,谁会认真地去相信去思考呢。而当人们不信的时候,她的心就随之往下跌,那时,她更不知道该怎么讲了。她也不断祷告过,让耶稣通过她的嘴说出来,可是为什么一直就没有说出什么东西呢。人家木西奶奶一通过邪灵,一说就说出来了,而她通过真神,却说不出来了。最后,她只能把这归给与主耶稣对她的磨炼。


现在,她在石头村的生活,她的快乐,她找不到任何认去分享她的快乐,哪怕那是最简单的快乐。而别人的快乐,如果没有耶稣作为真神,对她来说,一切的欢乐却又是那么的不真实,就像那四处缥缈的袅袅香烟。可是人们确实是欢乐的,人们也在自己的日常生活传统习俗,也在自己的神明里找到了欢乐,这一点她承认,可心里又充满了对人们的怜悯。她不知道该怎么对待石头村的生活,从前她也是这样生活的,现在,却要跟这上千百年的生活方式对抗,这是何其难的事,但是,她必须遵照主耶稣的教导做下去啊。


那么她该怎么做的,一年里,有很多节日的规矩不是讨真神耶稣的喜欢。她自己可是努力在坚持着啊,尽管最终跟家人达成折中。她问过教会牧师弟兄姐妹的意见,大家的意见都是模糊的。但是大家都认为人们履行那些节日,都是为了善良的心愿以及美好的企盼以及表达个人的虔敬。可是,该怎么做呢?牧师建议弟兄姐妹们还是要抓住时机宣扬真神耶稣。再林婆努力去做了,她去过石头村周围的神庙,她私自跟自己亲戚宣扬耶稣,她也探访关心病弱的人,她都做了。有时,走在路上,看到背黄香袋出去朝拜的人,她甚至主动打招呼,跟他们盼谈,以便宣扬真神耶稣。当然,这种情况下的宣扬结果可想而知,大家都觉得她既不讲道理,又是中毒太深,何况还如此咄咄逼人呢。但是她认为她是个讲道理的人,她跟他们讲耶稣的道理,可没有人听进她的道理。越来越多的人对她的行为看不管,甚者正面嘲笑她,她都以耶稣的名义默默承受了。有时,有人直接正面说她中毒太深了,她心里有股无奈,因为那个时刻,她也在想这人中邪灵的毒太深了。对于她宣扬耶稣的路,她觉得简直是要把整个村庄掀过来那么难。现在,眼前的这些节日,她又该怎样做呢。她只能从自己的家里做起来。


此刻,清明饼,一个个不同形状的小饼,上面都是从印模里套出的各种小图案,仰天惬意的躺着,身上还冒着热气,看上去好像刚出生的生命。清明饺子,也静默着坐在那里,仿佛是打坐的僧侣,身上也冒着热气,好像要释放身体里边的某种东西。再林婆看看眼前刚从蒸笼里拿出来的这些小东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随后又对上帝说起话来:“主啊,宽恕这些可怜的人啊,请在这些人身上做工吧。”


可是,在清明节祭扫方面,再林婆老官是强硬的,她必须要再林婆在祖坟前跪拜,否则,他宁可不要这个月客了。这对再林婆来说,真是有点如入地狱般的难受。他们吵了半天,再林婆老官没有妥协。


实际上,石头村人都知道再林婆不会祭拜祖坟,因为所有的人知道,吃耶稣的人是不会祭拜祖坟的。在这之前,有好心人就到再林婆家看望了,他们好言相劝再林婆在清明节的时候以尊重老习俗为贵。可是再林婆开口一个主耶稣闭口一个主耶稣的讲起道理来,最后简直要把劝说的人给惹上火了。好心人走了,再林婆老官还叫村里的干部去劝说,村里干部也被再林婆的耶稣道理弄得筋疲力尽,最后只能说她中毒太深了。我父亲也被请去劝过,父亲口才是村里有名的,可最后还是无果而终。父亲回来后说,坚决不能吃耶稣,吃成不认祖宗,可见这耶稣是有问题的。我大伯是个教书老师,在村里是个德高望重的人,他也被请去了,可是回来后,我大伯连着感叹说,没读过书的人,信起教来也是极其迷信的。这样子,没办法了,再林婆老官自己开始跟月客谈判起来了,再林婆是个讲道理的人,可是,两人仍然无果而终,可对再林婆老官来说,不祭拜祖坟的人怎么也不是这家人了。不是他一个人这么认为,大家都这么认为啊。


清明节前后是极其美丽的。可是对再林婆来说,她没有体验到平日时常体验到的美丽,她在这清明节里却体验到了周围的压力,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可她又不能责怪人们,她理解祖宗在人们心里的位置,她心里怜悯他们,可是殊不知人们也在心里怜悯她啊。


清明节那天,再林婆终归上坟去了,但是我不知她有没有在坟前跪下来。有人说她跪下来,有人说她站在坟前,聚了三个躬。如果跪下来,我想她跟主耶稣肯定已经沟通过了。她跪下来了,她的心必定是属于耶稣的,而不是眼前的祖宗。说不定,在跪下来的那一刻,她在心里向上帝说:“主啊,看啊,我现在跪在鬼魂前面,就如你被钉上十字架一样。怜悯这些可怜的人吧。”如果没有跪下来,我想她必定是怀着感恩的心里,感谢这养她爱她的石头村。她在心里必定会说:“主啊,感谢你在这些善良人上做工。万物赞美你。”



[ 本帖最后由 水碓 于 2008-10-7 08:58 编辑 ]
作者: 老虎    时间: 2008-10-2 10:38
什么时候出版?
作者: 芦苇笛    时间: 2008-10-2 11:04
再林婆蛮有意思的,说起这个信仰,我有体会。虽然我不用在具体的生活细节上有很多挣扎,但是有时也的确有想逃离耶稣的冲动,毕竟信仰对人的影响太大了,而我们中国人向来也没有这个传统。不管怎样,凡事遵循自己的内心,每个人本来都想做好人的,即使不能爱人如己,也当不愧对自己,愧对家人。
作者: abracadabra    时间: 2008-10-3 00:38
基督教某些教义还是和中国传统,尤其是在农村仍然流行的传统有冲突。
另:“拜座”应为“拜社”。
作者: 玲珑    时间: 2008-10-4 00:00

作者: 玲珑    时间: 2008-10-4 00:03

作者: 水碓    时间: 2008-10-7 09:07
原帖由 abracadabra 于 2008-10-3 00:38 发表
基督教某些教义还是和中国传统,尤其是在农村仍然流行的传统有冲突。
另:“拜座”应为“拜社”。

1。感谢AB大侠指正。你说的拜社很可能跟我的不太一样。我说的是正月初二那日,祭拜上一年去世的亲人朋友。如有福建的“拜神座。” 天台的拜座也是如此。http://ttnews.zjol.com.cn/ttxw/system/2007/12/01/010254825.shtml 这里也谈到了拜座。再次感谢。
2。回老虎大侠何时出版,我也不知道。 其一本身写作时没有想到出版,只是觉得应该该为石头村写点什么。其二,将来写完,如果她有出版的机会,那也是一件高兴的事了。谢谢您的关心了。
3。感谢各路大侠支持与鼓励。希望今年年底能写完。

[ 本帖最后由 水碓 于 2008-10-7 23:56 编辑 ]
作者: abracadabra    时间: 2008-10-7 11:57
学习了,我本来是对拜ZUO倒底是“座”还是“社”存有疑问。感谢楼主指点。
另,不要见人就称大侠哈,搞得文苑跟江湖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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