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司街

标题: 【傅月庵】书皮的故事 [打印本页]

作者: 人山人海    时间: 2008-1-18 23:30
标题: 【傅月庵】书皮的故事
傅月庵  (20080116)

 盛世宝旧书。台北旧书店不多,书籍进出流通本来有限。上个世纪末网络兴起后,原本散落四处的书迷们,突然有了互通声息,结党营「书」的好工具。三四年之间,旧书网站、部落格社群,鼠标键盘,此起彼落,勾搭串连,无远弗届。结果是,爱逛旧书店的人多了,旧书店也一间开过一间,然而,真正让人眼睛为之一亮、值得收藏的书,却越来越少。粥少僧多之叹,漫天开价之怨,大约已成定局。对于四年级旧书老鸟、曾经沧海难为水如吾人者,如今逛旧书店,多半也就是未能免俗,聊复尔耳、如魔附身驱之不去之一结习而已了。


 书衣,在中国,又名「书皮」、「封皮」。在欧美,叫做cover,一般译成「封面」。但,欧美的cover是否即是中国的「书皮」呢?所谓的「书衣」是否也就是「封面」?答案有点乱,是也不是,因时因书而异。中国线装书,「书衣」指的是书的最外层,在书册的上下(即前后)加上一张纸或丝绢,用以保护册页,功用类如穿衣护体,所以叫做「书衣」。前书衣上黏附一张长条白纸,上写书名,名为「题签」或「书签」。从这个角度来看,线装书的「书皮」似乎等于洋书的cover(封面)了。然而不然,原因是线装书另有「封面」(又叫封页),指的是位于扉页(又叫副页)之后,写有书名的那一页,相当于洋书的「书名页」。这样听来已经有点乱了,但更乱的还在后头。

 去年初春之时,熟识的旧书店女主人来电,要我去看一批新收入的旧书。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我对旧书店的兴致才总算又勃勃回春了。旧书新到店时,成迭堆放,状如小丘,东翻西扒,看完一捆又一捆,翻过一本又一本,即使一本都看不入眼,光这翻找过程,所谓「淘旧书」的「淘」字,也才总算有了个着落。新世纪的台北旧书店,强调装潢、分类「比得上诚品书店」──比得上之时,很多无以名之的东西也就掉下去了。「打电话要卖书的女孩子说:我们全家都是艺术家。如果不是新家没地方摆,才不会卖书哩。」年轻的女主人这样告诉我。「『我们全家都是艺术家』?还有人这样讲话的,太自大了吧。」我边笑边说边拿起一本泛黄的画册来看,翻开扉页后,心头一紧,心底一阵起落,抬起头告诉女主人:「喔,她说的没错,她们全家都是艺术家!」

 硬皮本

 传统洋书多为「硬皮本」(hardcover,即一般常说的「精装本」),用硬纸、布或皮作成较内页还稍宽长一些的「封面」,用以保护内页。这时候,「封面」与线装书的「书皮」,实可相提并论,对等互称。然而,一如人类所穿的衣服,花样不停演化翻新,不知从何时起,洋书的硬壳封面外,又加了一件软纸裁成的活动封套,英文名为dust jacketdust wrapper。因其可灵活穿脱,翻成中文,也不叫「防尘套」,也不叫「防尘纸」,通称为「书衣」了(也有称「护封」的)。这件印得花花绿绿、广告词语多有的「书衣」,不好说是洋书的「封面」,也不等同线装书的「书皮」,到了后来,竟成为书迷们争相收藏的玩意儿。旧书店里,一本珍本硬皮书,有穿衣跟没穿衣的价钱,往往差上数十倍。费兹杰罗(F. Scott Fitzgerald)《大亨小传》(The Great Gatsby)初版本,那张有着一双迷人眼睛、两片紧闭红唇浮在光彩绚烂的纽约上空的薄薄书衣最是夸张,从有无书衣的拍卖价格去推估,所值大概在16万美元之谱。

 那一堆旧书,大小不等,种类各异,算算总有四、五十本吧。我翻开的那一本,书名页钤朱文方印一:「洞天山堂」,翻页见书首,则盖了较小的白文方印:「庄严」。看到这二方印章,稍长见闻,薄具知识者即可明白,这堆书当属前台北故宫博物院副院长庄严慕陵先生所有。老先生用尽一生气力,守护故宫文物迁移,从北京而西南大后方而南京而台北外双溪,功在中华。又以善书闻名,一手瘦金体字,独步当世。六十一岁时,仿宋朝欧阳修,也号「六一翁」,每天早起静坐、散步、打拳、写书法、饮酒,以及奉行自己,六而为一,人所尊崇。庄家四个儿子:庄申、庄因、庄?、庄灵,或为学者、或是画家、摄影家,同样各自成就一方天地。「我们全家都是艺术家」,一点也没错!

 纸背本

 书衣若仅是件「外套」,那倒也容易。但由于纸背本(paperback)的出现,再经过东洋人的搅和,「书衣」跟「书皮」更加混乱了。纸背本又名「软皮本」(softback,即一般常说的「平装本」),为的是低价促销、薄利多销,纸张多半低劣,封面仅是加上一层套印过的薄纸,尺寸也有一定,方便携带,随处阅读,所以又叫「口袋本」(pocket book)。在欧美,纸背本原不在收藏之列,往往读后即弃,自然也就没有dust jacketdust wrapper可穿了。然而,等到这纸背本飘洋过海到了日本,包装性格特强的大和民族却又发展出了新花样。在日本,一般的书会先出相当于欧美硬皮本,硬壳加书衣的「单行本」,销路大好或是列名经典后,接着再出「文库本」,文库本略如纸背本,装帧用纸印刷来得更精致一些耳,「没有外套可穿」则是一致的。文库本同样随带随读,你到东京,公共场所、电车上所见,各色人等捧读者多半即此。据说日本人天性内向,不太想让别人知道自己在读什么书,于是贴心的书店在贩售文库本时,除非顾客特别声明,否则都会用张薄纸,把文库本包起来。这层包书纸,因各家书店的不同,而有不同的厚薄颜色纹样图案设计,包上去后,没dust jacket那么好穿脱,日文里也不叫「书衣」,用的是借来的汉语词汇,「书皮」二字〔这张纸也有收集者,还组成「书皮友好协会」(http://homepage2.nifty.com/bcover/index.html)〕。这下子够乱了吧。中国的「书皮」不等于日本的「书皮」;欧美的「书衣」不等于中国的「书衣」;日本的「书皮」近似但也不等于欧美的「书衣」。

 这一堆书,可想而知,价值不菲。除了恭喜女主人之外,得能一一翻阅,点检清雅旧痕,成了我最大的福利。春日午后,旧书堆里好消磨,我边翻边想起老先生退休那年所写的一首诗:「今年拳比去年好,今年练比去年早。希望年年永不休,更冀青春永不老。」自雄之心骤然涌现,为了这种一期一会的书人缘遇,我也希望「年年永不休,青春永不老」,继续游逛旧书店。最后,我带走了二本书,一本是周弃子的《未埋庵短书》,一本是《顽童流浪记》,两书俱有题跋。《顽童流浪记》写的是:「四十一年十一月四日是庄灵十四岁生日他的大哥庄申特在台北邮寄他一本美丽插图的英文书与一件七珍图版式化学小玩物作为礼物纪念他少年生活的开始我与若侠因此也想有所馈赐一时又不得相宜的物品日子遂匆匆的过去了先是灵儿曾由他同学处借来马氏另一本名著THE INNOCENTS ABROAD 一家人看了皆感兴趣颇有更求读此书之欲望今日适在台中市思民书报社见之遂以八元购得为赠归来灵儿见之大喜说庄氏儿童文库藏书数百本全部沦毁南京来台立志再事收集颇不易易今有此册文库又增一种矣灵儿请吾稍作记载遂欣然记之于吉丰山村之迂园。四十一年十一月七日之夜。」行楷端然,雅秀如凝。此书品相绝佳,外包牛皮纸,我嫌颇有些污渍的「书皮」遮挡了封面光采,随手拆卸后,顺手丢进了垃圾桶。

 包书

 日本书店以「书皮」包书的习惯,大约始自大正年间,相当于民国初期。或许是这一习惯蔓延所致,后来一般爱书人买了不是文库本的「平装本」书籍,珍惜宝爱之余,也常以纸张包装,为新书「护肤美容」一番。渐渐地,「包书」成了一门艺术,各种折裁包法,简易的、考究的,风行一时。尤其中小学生教科书,因着学生顽皮嬉闹,容易破折污损。开学日发下课本,老师规定的功课里,多半有「今晚包书,明天检查」这一项。在中国,「包书」的习惯,民国以来,也不少见。老作家也是爱书人孙犁先生,七十年代「身虽『解放』,意识仍被禁锢」、「曾于很长时间,利用所得废纸,包装发还旧书,消磨时日,排遣积郁。」,最后集成了「书衣文录」,至今为人所津津乐道。林以亮所辑录的〈张爱玲语录〉中也有一条:「我喜欢的书,看时特别小心,外面另外用纸包着,以免污损封面,不喜欢的就不包。这本小说我并不喜欢,不过封面实在好看,所以还是包了。」

 夏天过后,冷摊闲逛,偶然买到庄家老二庄因先生所写的《山路风来草木香》,内多忆旧追思之章,随手翻读,〈怀念父亲〉一文,追念童年流寓贵州安顺的往事:「寒假过了,开学前一天自学校带回新课本,在吃罢晚饭之后,母亲把八仙桌上收拾干净了,父亲就取了剪刀和旧报纸来,叫大哥、三弟及我各据一方坐下,开始包书。包书是件盛事,至少在东门坡四合院东厢房的庄家如此。用报纸包书是因为当时物质艰困,得不到厚实坚韧的牛皮纸……。通常的情况是,父亲带领着坐定后,母亲紧跟着端来一小碗剩饭,当糨糊用;再检视灯盏碗里的油量及灯蕊是否需要换新等等。一整张报纸可以裁成四等分,一分包一本书,父亲不但监督,也参与盛事。……」我边读边觉得脸红涨热,尴尬羞惭,眼前彷佛看到一位清瘦的父亲正微笑地包装着送给小儿子的生日礼物。至是不由得不放下书来,定定想着被我揉成一团,丢弃了的那张牛皮纸书皮、书衣、dust jacketdust wrapper什么的,以及虽然破旧磨损,却几乎可以确定其存在且愈发闪亮满溢的一份抵犊深情……

 我去年所干过的蠢事,大概不会有比那顺手一丢更糟糕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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